风起上海滩—— by八溟子
八溟子  发于:2023年11月28日

关灯
护眼

“方太太什么事?”梁琇在屋里向外问道。
“哎呀,梁小姐能麻烦你过来看一下吗?小春有几个字实在是想不起来怎么写了,可我也不会呀。”
方太太身边探出一个小脑袋,小春躲在他妈妈身后,手里拿着个本子,正往梁琇的屋里张望。
“好呀。”梁琇一听又是这孩子功课出了问题,于是转向秦定邦,“秦先生我去给看一下。”
“好,你忙。”
梁琇刚出屋,又转回一步,“你们叫这位先生秦叔叔。”
“好。”男孩奶声奶气,答应得爽快。
女孩并没做声。
秦定邦被一股不知从哪生出的探究心推着,继续看向这姐弟俩。
男孩站在窗边看着楼下,啃了口油饼,之后两手背转到身后,还在身后上下颠着那半张饼,一副睥睨的神色,“唉姐,你看他们打得好傻呀。”
身旁的那个小姑娘听完这话也向窗外望去,“怎么个‘傻’法?”
“你看他们就那么追来追去,胡追一气,一点章法都没有,”说着,又咬了口油饼,“凑到一起玩,就要玩出一个门道来。”
秦定邦感到太阳穴被挑了一下,他刚想问“这话是谁跟你们说的。”
“交战之际,惊前掩后,冲东击西,使敌莫知所备,如此则胜。”男孩接着说道。
女孩轻轻摸了摸男孩的后脑勺,“是这个道理。”
秦定邦深呼出一口气,放下那本画册,也走到了窗前,仿佛不经意地问道,“刚才这话是从哪里知道的?”
男孩不假思索道,“《百战奇略》,我爸教的。”
“你爸?”秦定邦眉头不自觉地紧绷,“……你爸爸叫什么?”
“我爸爸叫向……”
“小李闭嘴!”女孩噌地火了起来。
“我们都不记得我们爸爸叫什么了,你这个叔叔好生奇怪,为什么上来就问我们爸爸!你是什么人?”女孩像一只炸了毛的小豹子,已经开始把秦定邦视为洪水猛兽。
秦定邦的目光开始不由自主地在两个孩童的脸上逡巡——
眉毛……
都是浓的,眉峰微微上翘,英挺却不霸道。
眼珠……
都乌溜溜的,没惧色,小姑娘的眼神里尤其有主意。
都有不太明显的美人尖……
细看下,小李的眼角,更是有一颗不明显的痣,和记忆中的那颗,越发靠近,直到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
秦定邦闭上了眼睛,开始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片刻后,他继续看向小姐弟俩,“你们知不知道……穆家岭?”
男孩眉头一下展开,眼神闪耀,刚想说话,却被女孩一把扯到身后,“没听过!”随即扭头就朝屋外喊,“小姨!你快来!”
这时候梁琇已经答完了小春的问题,一听到女孩的呼喊,赶紧返回屋子,只见秦定邦眉头紧锁,正出神地盯着面前的姐弟俩。
梁琇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已经能明显感觉到屋里气氛的异样。
秦定邦收回目光,从兜里掏出了药,递给梁琇,“这个给你,每顿饭后一小时吃。”
梁琇接过药一看,愣了。这是非常难得的德国西药。且不说现下在上海有多难找,即便是找到了,一般人也买不起。
梁琇只觉得太贵重,“这我不能收。”又放回了秦定邦手里。
见梁琇不收,秦定邦直接把药放到桌上,“胃不好就要按时吃饭,不能吃冷的硬的。做不到这些,再好的药都没用。”
随后,拿起梁琇让他带给秦安郡的画册,走下了楼。
向沅在秦定邦走了之后,又把向澧给好一顿说。
向澧就是惧怕这个姐姐,被训得低下头,嚅嗫道,“我只是觉得秦叔叔……我……就觉得他有种……不一样的感觉。”
向沅瞪他,“你平时不挺有脑子么,怎么一到这位‘秦叔叔’脑子就不见了?你才见过他几眼?妈妈最后怎么跟我们说的?人的好坏不会写在脸上。再以后不要随便说话了。别人再问爸爸和妈妈,都要说不知道。听到没?”
向澧又“哦”了一声,闷头把剩下的油饼啃完,忽又抬头——
“姐姐,你不觉得他有些像……”
“哎呀油饼也堵不住你的嘴,食不语,别说话了!”
向澧有点委屈巴巴,但一看姐姐,只能听话地接着嚼,像只小松鼠。

第18章 不会有更坏的结果了。
梁琇这段时间忙了成这样,是因为难童院又新进来一批孩子,有十几个。刚入院时的情况,比去年她在外白渡桥桥头迎的那一批还要糟,一个个的全都面黄肌瘦。
更可怕的是,孩子们几乎身上都带伤,甚至有的已经开始感染。梁琇无法想象这些孩子是遭了什么难才变成这样。她一边帮着收拾,一边心如刀割。
直到朱维方给他们开秘密会议时,梁琇才知道,原来这些孩子并不是一般的难童。
他们,是刚从皖南突围出来的……小战士!
这些小战士十岁出头,其他地方不便藏身。难童院是眼下最好的选择,但也只能让他们暂时落脚,等到时机合适,须要火速转移,全部送往苏北。
为了帮这些寄养在怀恩的小战士做好掩护,梁琇他们颇费了一番周折。然而小战士们一个个目光坚定,临危不乱,和难童院里原来的孩子,精神气质上明显不一样,哪怕混在一起,也能迅速分辨出来。
在难童院待得越久,就越容易出问题。
所以,这段时间梁琇精神时刻高度紧张,生怕一不注意就出了纰漏。
梁琇曾经私下里问过朱维方,这事伍院长知不知情。朱维方说应该知道,但是伍院长只让照顾好这些孩子,没说别的,一切如常。梁琇心里就有了数。
昨天下午,梁琇给院里初小阶段的孩子上完课,等班里孩子都走了,她坐着缓了缓气,打算收拾完东西去吃点饭,晚上好去给秦安郡补课。
“梁老师。”
梁琇扭头,看到门外站了个小女孩。
这是去年在桥头迎的那批里的一个,好像叫小元。她还有个亲弟弟,两个孩子相差不大,都十来岁的样子,因为年龄大一点,所以都在高小的班里。梁琇虽然没有教到他们,但对这姐弟俩有印象。
“是小元,对吧?”梁琇微笑问道,“你有什么事呀?”
确定屋里只有梁琇一人,小元走到梁琇的身边,再三确认一般,仔细看了梁琇好一阵,最终似是鼓足了勇气——
“梁老师,你是……‘小姨’么?”
梁琇听了这话,一时没缓过神来,“孩子,你说什么?”
“梁老师,你是不是‘小姨’?”
梁琇愣怔了好一会儿。
这个称呼像是把她记忆深处的一块厚石板嵌开了一条缝。
她仔细端详起这个女孩的脸,眉眼,轮廓,神态……她越看,越觉得从那条缝里透出了越来越多的光。
梁琇眼眶一下就红了起来。
小元一头扑到了梁琇的怀里。
“沅沅,小姨没认出你们来,是小姨不好!”
六年前梁琇也才十八岁,那时候的向沅和向澧,应该都没到五六岁的样子。六年过去,当年的幼儿早已长脱了原先的模样,又怎么能认得出来呢?
梁琇的心里一阵翻搅,一时间有好多话想问孩子。但有些事情已经明摆在那了,如果再多问,无异于揭孩子伤疤,只会让向沅更伤心——
她是在难童院里遇见的两个孩子,那向政委和成大姐……还用多问么?
倒是向沅,远比梁琇想象的要坚强和冷静得多。
“小姨,我第一次在外白渡桥头看到你,就认出了你。但是我和弟弟,跟小时候长得差太大了,所以你并没有认出我们来。我不知道你还是不是好人,这几个月我就一直在默默观察你。小姨,你还是好人,比我想的还要好。所以我才敢过来认你。”
“澧澧呢?怎么没见他过来?”梁琇连忙往门外看去,却没见到弟弟。
“他嘴不严,我怕他坏事,自己先过来找你的,没跟他说。”向沅沉着答道。
这个小丫头依然那么伶俐多智。
“沅沅,这些年你们姐弟俩是怎么过的?”梁琇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向沅低头看了眼地面,然后目光坚毅地抬起头——
“我爸爸妈妈都牺牲了。国民党打来了好多人,队伍都打散了。我和弟弟被游击队员叔叔掩护,在深山里躲了三天。最后投奔到了我们胡爸爸家。再后来日本人也打过来了。胡爸爸带着我俩一起逃难,好不容易到了公共租界,结果去年胡爸爸病死了,就只剩了我们两个。”
“后来,”向沅吸了下鼻子,“我和向澧就被难民营的叔叔安排,来到‘怀恩’。我从来也没想到能再见到小姨——”说到这里,小女孩下巴抽动,强忍了好一阵的眼泪,还是滚落了下来——
“小姨,我看到爸爸妈妈的头,挂在城墙上了……”
梁琇听到这话的瞬间,胸口就像被钝器砸中,许久才缓过一口气,她难过得一把抱住向沅,眼泪涌了出来。
孩子把脸埋在她的肩头,呜咽道,“但是我一直都不敢哭,游击队员叔叔说,如果哭就暴露了。那样……连向澧也活不成了……”
说完,已咬着嘴唇泣不成声。
民国二十四年公历1935年。。
梁琇随父亲到老家去看望爷爷,哥哥则被留在北平陪母亲。奶奶当时已经不在了,爷爷和叔叔一起生活在老家,一个长江边的古镇。
那年夏天,梁琇和之前回老家探亲一样,时不时会绕着这个风格不同于北平的古镇转一转,看一看。她发现,镇子里新开了一家私塾,经常传出幼童们朗朗的读书声。
那时世道已经乱了,听说远处山上经常闹土匪,但是爷爷所在的镇子,还算太平。
那一日,梁琇路过那家私塾时,看到只有几岁的幼童们正在跟里边的老教书先生摇头晃脑地背古书。她正好奇,想听听他们背的是什么,忽然听到远处响起了一阵嘈杂的马蹄声。
梁琇只觉不好,本能地朝私塾里喊了声“快躲起来!”就赶紧顺着路往坡下狂奔,直到躲到一处墙角的香榧树边,手紧紧捂着嘴,不敢出一点声音。
几乎在她躲起来的同时,她就听到私塾里一阵孩童的尖叫,她浑身觳觫,不敢想发生了什么。
有男人吼了句,“老匹夫,告诉他们爹娘,每个孩子一百块大洋,三天后到伏龙山下,一手交钱一手交人,见不到钱就到碧水河收尸!”
是土匪!梁琇被吓得一动不敢动。
没想到正在这时,一阵风刮过,扬起了她的裙角,她惊得赶紧收拢裙子。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其中一个土匪眼尖,看到了墙角一片粉色衣裙一闪而过。
他顺路策马而下,轻松发现了躲在那里满脸惊恐的梁琇。
紧接着另外几匹马也跟着下来了,马上的男人们个个满脸横肉,身上背着枪,腰间挎着刀。这次掳了好几个孩子,有怀里抱着的,有马背上驮着的,皆是在哭喊惊叫。
那个首先发现梁琇的土匪一脸狞笑,“还有这惊喜!”回头朝其余土匪望去,一众匪徒都狂笑起来。
“小心肝儿,跟爷上山吧!”那人纵身下马一把扯住梁琇,扛起她就往马上扔。梁琇只觉天地翻覆,拼命挣扎尖叫之际,后颈狠狠挨了一下,彻底昏了过去。
等到醒来的时候,外面天已经黑了,但透过那破烂的窗户,能看到外面有火把的光。她狠狠挤了挤眼睛,晃了晃脑袋,才渐渐看出,这是一处柴房,有几个睡着了的小男孩,应该就是从私塾掳来的。她想动一动手,发现手正被绑在身后,想动脚也不成,也被绑上了。
“呜……呜……”梁琇想低声呼唤孩子,但是嘴里堵着一块布,根本没法说话。
“没用,嫌闹,都被灌了药了,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
身后突然传来的男人声音,把梁琇吓得猛地一激灵。
还有别人!
梁琇赶紧扭动身体挪转了方向,发现竟然是几个男子,被分别绑在几根木头柱子上。他们坐在地上,有的有伤,衣着看起来都是当兵的模样。
其他人的嘴里都堵着布,只有说话的这个人,嘴里的布掉在了身前,好像是费了大力气才吐出来的。
梁琇警惕地看着他们,大气不敢喘。
只听那人压低声音说道:“不要怕,我们是红军的游击队员,我们不欺负穷人。这帮土匪为非作歹,坏事做尽,我们要剿了这一股。上次战斗的时候,我们受伤落到他们手里,明天他们就要点我们的天灯。”
梁琇知道红军,报纸上常说他们是“赤匪”。
“小姑娘,你能不能帮我们一个忙?”那人继续道,“把那个捡给我。”
他向梁琇身边的那堆柴火,抬了两次下巴。
就着外边影影绰绰的火光,梁琇看到她脚边不远处的柴火堆下面,原来竟有一把锈迹斑斑的废弃柴刀。
如果不是火光映在上面,反射出一点点异于周围的金属光亮,那把几乎锈黑了的柴刀,会和那堆柴在暗夜中融为一体,根本无法分辨。
看来这人已经观察这里很久了。
正在此时,柴房的门开了。梁琇赶紧假装闭上眼睛。一个浑身汗臭、酒气熏天的男人走了过来,在梁琇近旁蹲下身,发现她还没醒。
“美人儿,一会儿你就是我们大哥的了,再过两天……嘿嘿,就是我们的了。等我们大哥看到你这么个鲜嫩宝贝儿,那可真要高兴死了。”
这个土匪又往梁琇的脸边挪了挪脚步,“美人儿你可真会长,今天要不叫我眼尖,可就错过你了。”说着就照着梁琇的脸拧了一把。
之后,他起身走向那帮被药迷晕了的孩子,“妈的吴老七这个蠢货,下手没个准头,不会是药灌多了吧?”
接着挨个踹了一遍,“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可别还没到日子就砸手里了。”
梁琇听到这个土匪又晃晃荡荡地走向那几个兵,“明天就送你们上路了,奶奶的,杀了我们那么多兄弟,端了半个寨子!不拿你们祭天,简直对不起我的那些弟兄。”说着朝那几个兵啐了一口,狠狠摔门而去,之后传来给门上锁的声音。
“叫你瞌睡!看好了啊!出了问题大哥把你丢河里。”
“唉!”
好像是看守被那个醉汉敲了脑袋。没过一会儿,那个看守隔着门嘟囔了句不知什么,片刻过后,又响起了规律的呼噜声。他应该在这守很久了。
梁琇睁开眼睛,发现绑在柱子上的跟她说话的那个人,身体偏了个位置,应该是防着土匪看到堵在他嘴里的布已经掉了。
不会有更坏的结果了。
梁琇拼命扭动起身体,挣扎着把捆着的双手伸进柴堆去够那把柴刀。但是那些柴层层阻隔,一根根干树枝密密匝匝,像箭一样锋利,眼见着刀就在眼前,可就是够不着。
梁琇急中生智,去折离她最近的一根柴火枝子,手反捆着使不上力,她就用胳膊一起使劲,费尽力气终于掰断了一根。
她双手把那根树枝伸到柴刀那边,一点一点往外搂,手被划出了一道道血印子,还要尽全力不出声,不去惊动门外的看守。
等真给那刀扒拉出来的时候,梁琇的后背已经全被汗浸透了。
她又用两手握住刀,尝试站起来走过去,却怎么也使不上劲,于是她干脆就躺着往几个当兵的方向挪蹭,直到蹭到了他们身边。
梁琇本打算自己拿着刀去帮他们割断绳子,结果刚才那人开口低声道,“把刀放到我手里就行。”
梁琇依言照做,一点点挪着身子,把刀递到他手里。
只见他身后的手一握住刀柄,便把刀顺着被绳子捆住的两手间隙插了进去,刀刃朝着绳子,狠狠来回割去,可能是磨破了皮肉,很快有血流了下来。
他不去顾及这些,直到绑着他的绳子有一根终于被割断,之后他浑身使力抖落绳子,低声道,“小姑娘,谢谢你!”
他飞快起身,一边扯出堵在几人嘴里的破布,一边迅速解开捆绑他们的绳子。
“接下来怎么办?”梁琇虽然失了束缚,但是心脏狂跳,不知所措。
“按我说的办。”那人拿着柴刀,先轻轻走到门缝听了一会儿,又走到窗边向窗外观察了一番。然后,他开始一点点地去撬那扇破窗。窗上的木楔子早都烂透了,稍一用力就能撬开,他顺着那个缝隙慢慢打开窗,飞身跃下。
门外的呼噜声即刻消失。
门开了,他扔掉从看守身上扯下的钥匙,一边卸下那人身上的枪和刀,一边招呼其他几个兵,“一人抱一个,下山!”

第19章 “是救兵么?”
离开柴房时,他又迅速把门锁上,把那个看守摆放成一个侧身熟睡的模样,这姿势正好可以挡住脖子和胸前的大片血迹,远远一看,真就像是个睡着了的人。
这样,六个兵,分了五个孩子,有一个没分到的,在队尾保持警戒,梁琇则被他们夹在小队伍中间。几人猫着腰,弓着身,趁着浓黑的夜色,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柴房,离土匪寨子越来越远。
只听其中一人问,“向政委,你怎么知道这条路?”
“这条路之前摸过,因为难走,所以他们比较大意。”为首的那人答道。
梁琇原本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如何也没料到从土匪窝里逃出来,竟能如此顺利。但她仍然十分紧张,“我们这是往哪跑?”
“我们根据地。”那人回答。
梁琇心里正想着这算不算彻底跑出来了,没想到远处寨子里骤然响起了枪声、呼喊声、叫骂声,还有狗叫声。梁琇一惊,心道完了,这要是再被抓住,就真是有去无回了。
乌云翻卷,暴雨将至。在梁琇看来,这深山,这天地,就像一个逐渐缩小的口袋,成心要把他们困死在里头。
就在这时,对面山上也起了枪声。
梁琇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屋漏偏逢连夜雨,怎么又来了一股什么势力!
为首那人让他们靠在山坡上不要动,他仔细听了听新响起的枪声,回身道,“自己人。”
梁琇一听,“是救兵么?”
“是,这个山头的土匪到头了。”
一听这人这样说,梁琇只觉得这下真有救了,脑袋一热,抬腿就要接着逃,结果慌乱中一脚踩空,整个人滚下了山坡。
她只记得,在往坡下翻滚时,草叶、树根划得她根本睁不开眼,山石像刀一样从她身上刮过。但她凭着最后的意识,愣是让自己咬紧牙关,没叫出一声。
因为她知道,要是她搞出动静把土匪引来,他们这队人就全完了。
醒来时,梁琇已经躺在了一间简陋的屋子里。她发现自己的细纱裙子不见了,换成了一身干净的土布衣服,感觉身上好像有好几处包扎的地方,略微一动,浑身皮肉都疼。
一个陌生女子正坐在她身边。这女子穿着打了补丁的旧军装,笑容温暖。
梁琇甩了甩头,仔细去回想发生了什么。但记忆都是碎片,她还是不清楚到底如何到的这间屋子。
“你摔下了山坡,昏了过去,我们的人过去接应,把你们都救了回来。”这个女子拍了拍梁琇的手,“老向说你非常英勇机智,是你救了他们,我们要谢谢你。”
梁琇觉得自己还是有些发懵,但也明白自己才是被救的,“谢谢你们救了我,我其实没做什么,我都吓坏了。”梁琇一回想那骇人的情景,又紧张了起来。
“对了,孩子们呢?”梁琇突然想起来,还有几个私塾里被掳的小男孩。
“他们都很好,有两个没醒的,醒过来的都吃了东西。”女子答道。
梁琇听后放了心,但依然有点晕,她觉得自己可能磕到了脑袋。
“我叫成绮嵘,你可以叫我成大姐。”成绮嵘自我介绍道。
“成大姐,和我一起下山的那几个人呢?”梁琇不知道那几个伤员怎么样了。
“都挺好。”成绮嵘笑道。
两人正聊着,门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妈妈,我们能进来吗?”
“进来吧!”成绮嵘笑着去开门。
门开了,进来了两个小娃娃。大一点的是个小女孩,扎着两条冲天辫,小一点的是个小男孩,跟在女孩后头,手里还抱着一支木头枪。
“妈妈,我们想过来看姐姐,爸爸说姐姐好勇敢机智,是我们的好榜样。”女孩一边跟成绮嵘说,一边望向了梁琇。
“成大姐,这都是你的孩子?”梁琇晕晕乎乎地问道。
这时,女孩先开了口,“妈妈,姐姐叫你大姐,那我们是不是要叫姐姐‘小姨’啊?”
成绮嵘笑道:“你们这样就把姐姐叫老啦!”然后她转向梁琇,“我和老向的,大的叫向沅,小的叫向澧。沅水的沅,澧水的澧。”
女孩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弄明白的辈分称呼没派上用场,有些失落。
梁琇看这小丫头伶俐大方,很有意思,揉着自己昏涨涨的头,“没事,叫什么都行,我就是你‘小姨’了。”
男孩抬头看向女孩,“姐,那我该叫这个姐姐什么呀?”
“你随我,也叫‘小姨’。”女孩笃定道。
男孩了然地点了下头。
成绮嵘看了眼两个孩子,笑着跟梁琇无奈地摇了摇头。
于是,梁琇在暴雨停歇前的三天里,在这一块小小根据地,被两个孩子喊了三天“小姨”。
梁琇主要是皮肉伤,等到第二天,出屋子就没什么问题了。成绮嵘带梁琇去见了那天救她下山的那个人,“这是我们的政委,也是我的丈夫,向长杨。”
“梁琇你好!你救了我们几个,没有你,我们可能就都被伏龙山的土匪杀害了。”向长杨郑重地向梁琇道谢。
“我才是那个被救的啊。”梁琇说道。
这个向政委应该就是那天逃跑时为首的人了。梁琇此时才看清他的模样,很高很瘦,但身形挺拔,五官硬朗,眼角还有颗泪痣。
“雨太大,山路不好走,我们已经派了战士去通知你们的镇子。等雨停了就把你们送回去。”向长杨给梁琇吃了一颗定心丸。
之后,向长杨跟她讲了关于这次事件的前前后后。她这才知道,原来这帮土匪并不是当地最大的一股,只是刚占了伏龙山这个山头。充其量只能算个草台班子,就是一帮乌合之众。寨子都没扎利索,以为插杆旗就能当霸王。
但是这帮匪徒却尤其狠,仅月余,就下山了数次,周围几十里以内的,都被他们祸害遍了,这次又蔓延着向更远处抢,一直抢到梁琇爷爷的镇子。这已经算百里开外了。
只是他们没想到,自己作得紧死得紧,很快就被红军游击队给端掉了。
后来,梁琇和其他几个小男孩,一起顺利地回到了家。
可是只这三天,她就喜欢上了那里。临出发前,成绮嵘给了梁琇一个大大的拥抱,两个孩子叫了三天的“小姨”,突然得知“小姨”要走了,还哭了一场。向长杨,还有另外几个一起逃出来的战士,都来给她送行。第一次被这么多人祝福平安顺利,她久久无法平静。
在那个小小的根据地,梁琇看到了和报纸上对“赤匪”的描述截然不同的景象。
她看到了秩序,融洽,尊重,关爱,和来自老乡的真心实意的支持。尽管条件极为艰难,但是那种不畏牺牲,冲破黑暗向阳而生的力量,是她以前从未见过的。那时她只有十八岁,连大学都没开始念,懵懵懂懂的,还并不明白,这三天的经历,对她未来的一生,将会产生什么样的意义和影响。
向沅就这样在梁琇的怀里,跟梁琇说了很多她看到的、听到的双亲最后战斗和牺牲的所有细节。梁琇默默地抱着孩子,一边听着一边无声地流泪,她觉得她的心随着孩子的话,碎成一片一片的。
当听到向沅说国民党后来还一直在抓他们的时候,梁琇猛地一惊。
这租界现在虽然不是国民党的天下,但依然容不下共产党。一旦向沅和向澧的身份被人知道了,那这两个孩子岂不是……梁琇只觉得脊背发凉,汗毛竖起。
肯定要赶紧想办法。
正当此时,门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赵大姐气喘吁吁地跑到了教室门口。
一看到梁琇正抱着向沅哭,赵大姐吓了一跳,“这是怎么的了?”
“孩子想爸爸妈妈了,也戳到了我的伤心处。”梁琇赶忙解释。
“唉!”赵大姐长叹一声,“这造孽的世道啊。”
“赵大姐有什么事吗?”梁琇很少看赵大姐这么慌张。
“梁小姐你还在这,可太好了,我以为你下班走了。”赵大姐一拍大腿,“有个新来的孩子发起了烧,浑身烫得厉害!”
梁琇一听,立时也急了。那些小战士刚来的时候,梁琇知道有几个伤口感染的情况不容乐观。这一发烧很有可能是情况加重,搞不好会危及生命。
“赵大姐,我先跟小元说两句话,之后马上过去看。”
一听梁琇答应帮忙,赵大姐面容舒展了一点,应了声,就赶紧转身朝孩子宿舍跑去了。
梁琇扶着向沅的肩,飞快地对她说道,“沅沅,今天咱们俩的谈话,谁也不要告诉,也不要跟任何人说你们父母的事。租界里到处都是坏人,很不安全。你俩依然还是小元和小李,知道吗?”
向沅抹了把眼泪,“小姨放心,我明白。”
跟向沅相认了之后,梁琇就马不停蹄地和院里的同事把那个发烧的孩子送去了医院。医生给孩子清理了伤口,输了液,等慢慢退了烧,才算是把孩子从生死线上拽了回来。
医生看了孩子的伤之后都觉得讶异,小孩子怎么能受这样的伤?梁琇只能急中生智给搪塞过去。但是,这帮小战士和外界接触得越多,引起的怀疑就会越多,他们的处境也就越危险。一定要想办法快点送他们出租界,去苏北。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