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维方和老冯他们这些天夜不能寐,正是在紧锣密鼓地安排着这件事。梁琇把治完病的孩子送回院里后,赶紧跟朱维方汇报了医院的情况。大夫问的话让梁琇胆战心惊,生怕哪处没留够神就给暴露了。
朱维方跟梁琇交了底,“后天,后天一早,我们就能把这些孩子送走。”
梁琇一听,心里半块石头落了地。
往回走时,她路过怀恩院子里的那个树墩,不由自主地就跌坐了上去。这么短的时间里,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她的精神绷得快到极限。坐下来,多少还能平定一下这大起大落了一天的心情。
她呆呆地望着院门外,路上有稀稀拉拉的行人,偶尔有车驶过。一对母女慢慢走着,女孩正跟着母亲撒娇,其乐融融的。她目光追着二人,一直到看不见。心情刚随之平静了几分,却猛地想起,糟了!还要给秦安郡上课呢!
但已经晚上了,肯定来不及了,打电话,先要打电话!
她知道的最近的,现在还能用的,也就房东方太太的电话了。她焦急地冲出院门口去等黄包车,可等了好一阵却一辆也没看到。真是不用的时候满街都是,着急的时候一辆也等不来。算算怀恩离她住的地方也就隔了几条街,于是她干脆不等了,撒开腿便往回跑。
还记得路过一家糕饼店时,店里小伙计冷不防地吊了嗓子京戏,“嗷”地一声,她被吓得一扭头,结果脚下来不及停,一头撞上了个迎面走来的男子,把他碰了个大趔趄,帽子都歪到了脸上。她只得连连道歉,得亏人家没纠缠也没言语,摆摆手就让她走了。之后她一阵风般地接着跑,这才有了后头在巷口遇到了秦定邦。
昨晚秦定邦喝完粥走了之后,梁琇久久无法入睡。
向沅和向澧未来怎么办呢?父母都是游击队的,这两个孩子放在外边肯定是要被斩草除根的对象。在上海,不管是租界里的巡捕房,还是租界外的七十六号、日本宪兵队,哪个不是把他们当成眼中钉肉中刺,必先除之而后快?两个孩子这么小,一旦言语不慎,被人听了去,露了身份,哪还有命活?
而且,姐弟俩已经在这里呆了有小半年了,会不会之前就漏过马脚?会不会有人已经开始怀疑他们?
梁琇越想越急,越想越怕。
肯定不能在这里继续这样下去,得想办法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
梁琇盯着棚顶,尽管这一天经历了那么多,但现在她的神志却非常清醒。当年在根据地和向政委、成大姐还有两个孩子在一起的情景历历在目,不觉间,泪又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突然,梁琇回想起了向澧小时候——他有一把小木枪,当时只有几岁的小向澧对那把小木枪爱不释手,走到哪带到哪,没见离过身。
这孩子,可能爱当兵!
小战士们后天就可以脱离这片危险的地界,可不可以把姐弟俩和他们……一起送到苏北去?
梁琇仿佛终于在被困久了的黑暗屋子里,摸到了一柄门把手。
经过了一晚上的深思熟虑,今天一早起来,梁琇便匆匆赶到怀恩,跟朱维方汇报了向沅和向澧的情况。并跟他请示,可不可以把这两个孩子一起送往苏北。
朱维方一听这都是烈士之后,而且这种身份在上海,确实风险太大,当即同意。让梁琇先做好姐弟俩的工作。
前不久院里又来了一个初小老师,叫小丁。梁琇总是不收工钱,伍院长不好意思让她把时间都耗在难童院。有不嫌弃这里工钱微薄的,伍院长也给招进来。虽然不知道小丁老师能干几天,但是干一天算一天,多少可以把梁琇给解脱出来。
今天正好是小丁老师上课,梁琇没课。梁琇就找个理由跟院里打了声招呼,把向沅和向澧带回了家。
路上遇到了油饼挑子,刚炸出来的油饼,香气诱人。梁琇给每个孩子买了一张,他们开开心心地跟着她上了楼。
向沅的确是个嘴严的姑娘。昨天梁琇让她谁都不要说,她真就跟自己的亲弟弟只字未提。
一直到上午来到梁琇的住处,向澧才知道梁琇不光是老师,还是故人。向沅那时大一点,记得更清楚。向澧则实在太小了,只有一点模糊的印象,很多细节都不记得了。还是姐姐帮忙回忆,才想起来一些。
原来这个总是对着小伙伴们笑的梁老师,就是小时候的小姨呀。男孩一下就觉得终于有亲人了,开心得不得了。
正当梁琇要问他们愿不愿意去苏北的时候,秦定邦出现了在楼下。等送走了他,梁琇刚要开口,忽地又记起向沅跟她说过,向澧嘴不严。
经过这一上午的观察,梁琇可以断定,这小姐弟俩里,做主的是姐姐,所以梁琇决定先跟向沅商量一下,看看她的意愿如何。
于是,“嘴不严”的向澧被支到楼下,去跟其他小孩一起玩。
向澧在窗台看着楼下这帮孩子疯跑的傻样,早都已经心痒了。一得到小姨和姐姐的允许,便开心地跑下楼,几句话就和那帮孩子混熟了,俨然一个挥斥方遒的小将军。
梁琇关上门,和向沅站在窗边,一边看着在楼下玩耍的向澧,一边想着怎么跟向沅提这事。
“沅沅,租界不是你们的久留之地。你和澧澧身份特殊,在这里多待一天就多一分危险。”梁琇斟酌了一下措辞,“小姨如果把你们送去另外一个更安全、更适合你们成长的地方,你们会愿意去吗?”
“我相信小姨,我愿意去。”向沅回答得干脆,没有任何犹豫张嘴便问,“小姨,我们是去找新四军吗?”
第20章 听到了她此生中最不可思议,却又让她如梦方醒的话——
梁琇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她顾不上惊讶低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新……?”
“我们以前在的那个收容所,有好几家工场此处的确是“工场”,不是“工厂”。,可以印刷、做木器、做衣服,很多大人都去干活。有几个特别好的大哥哥,他们会做很多东西,还给过我和向澧一人一个大桃子,说是南汇的水蜜桃,好甜。后来他们就不见了。之后我听大人们偷偷说,他们好像去苏北了。”向沅回想道。
梁琇真没料到,这小丫头竟然知道这么多事情。
梁琇试探着问道:“如果让你去找……他们,你愿意吗?”
“我愿意的!”向沅眼睛亮亮的,她转向梁琇,“小姨,我听人说他们以前是游击队新四军是由南方八省的游击队和红军改编的。。我爸爸妈妈就是游击队的。我和我弟是在游击队生、在游击队长的。”
梁琇一听,提着的心渐渐开始往下放。
“小姨,新进来的那十几个小孩,是不是游击队员?”
梁琇那颗刚要放下的心,差点又窜出了嗓子眼,她一把捂住向沅的嘴,赶忙往门口看去,好在门确实是关着的。
向沅拍拍梁琇捂在她嘴上的手,等梁琇慢慢放下手,向沅接着说道,“小姨,他们和其他的小孩太不一样了。特别像我爸爸当年带的战士哥哥们。小姨你不用害怕,我知道他们是谁,我谁也不会告诉。”
向沅把挡在眼前的头发往耳后掖了掖,“我愿意去。”
梁琇压根没料到这件让她愁得睡不着吃不下的事,竟然三言两语就有了眉目。她不知是何心情地望向窗外,好半晌,“还有向澧!”梁琇心道差点把弟弟给忘了,“我们也要跟他说一下,把他叫上来吧。”
向沅赶忙拽住梁琇的胳膊,“别跟他说!小姨,他吧,哪一阵全是脑子,哪一阵就容易大嘴。平时我在他身边盯着他,不让他随便说话。要是我一不留神没看住,备不住他就给说漏了,那就完了。”
“唉,”女孩皱起了眉头,“让我想一想该怎么办。”
她趴在窗边,望着楼下已经开始教其他几个小孩排兵布阵的弟弟,露出一副少年老成的大人神色。看来这些年,这个小姐姐真是操碎了心。这个弟弟,起码在姐姐这,得到了稚嫩的保护。
过了一会儿,向沅长长喘了几口气,像下定了决心似的,“就跟他说,是找大爷爷去!”
向沅转脸看着梁琇,认真道,“我爸爸当年跟我提过,我们爷爷还有个哥哥,就是我大爷爷,叫向何之,已经不在了。”
“啊?”梁琇一时语窒。
“小姨你听我说,”向沅继续解释,“我就跟向澧说,大爷爷还活着,我们是去投奔大爷爷。我也编不出别的亲人,只知道大爷爷了。”
“哦……”梁琇缓了口气,这个机智的小姑娘,可真能吓唬个人。“这……行么?”梁琇不无担心,这得算是把他给哄过去的吧?
“爸爸妈妈是我们的大英雄,我弟打小就想上战场,等到了苏北,他肯定能高兴坏了。但是到那之前,先别告诉他。”向沅的保密意识非常强,“小姨你信我,向澧听我的,我一瞪眼他就听话了,可老实了。”
这话梁琇信,半天来,这个弟弟对姐姐的惟命是从,她已经见识过了。
事情就这样商量定了,出奇地顺利。
梁琇在弄堂口的一处面食摊子叫了好些好吃的,看着两个孩子美美地饱餐了一顿。之后,就赶紧把小姐弟俩送回了难童院,并立即跟朱维方汇报了情况,这样朱维方就知道孩子这边没有问题,第二天可以直接行动。
朱维方那天下午委婉地跟伍院长提了一下,第二天要把这些孩子送走,向沅、向澧也在内。伍院长只说,“做你们该做的事吧,院里有我照应着。”
所以,第二天一大早,向沅和向澧,就跟其他被寄养在这里的十好几个小战士,经过一番乔装打扮,被几位交通员分几路护送着,分散去往不同的码头。梁琇把向沅和向澧还有另外一个小战士一起送上了她负责交接的码头。跟船的交通员,把孩子们接上了船。
这几个小孩子夹在人群里非常不显眼。向沅和另外一个小战士异常冷静沉着,向澧则是一脸憧憬和期盼,显然向沅是跟他说,“就要见到大爷爷了。”
梁琇深深地看了眼几个孩子,没和另一位交通员多余一句话,也没有在码头多做任何停留,便迅速撤离。
这些船路上互不联系,一直到了苏北之后,人才会在那里会合。
真是看似风轻云淡,实则险象环生的一天。
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出了差错,都可能满盘皆输。他们被抓,组织被破坏,孩子们的命保不住……想都不敢往下想。
梁琇回到难童院后,先到了伍兰舟的办公室。伍兰舟看着梁琇,“送上船了?”梁琇点了头。伍兰舟露出放心的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丫头,回去休息几天吧,看你都什么气色了。”伍兰舟关心道。
梁琇心里轻松了一点,但身体上确实有些撑不住了。如果是往常,她可能会找点其他的活来干。但是这一天,她明显感到浑身不舒服。伍兰舟让她回家休息,她就答应了。
进了屋之后,她只觉得冷,而且骨头酸痛,摸摸额头,烫,呼出的气,也是烫的。她佝偻着身子慢慢倒在床上,蹬掉了鞋子,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拽过所有被子,一股脑都盖在了身上,却依然无法驱散从内而外不断生出的冷。她就这么一直难受着,连自救的力气都没有了,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从梁琇住处离开后,秦定邦脑子里就一直在回放那两个孩子的情形。他觉得不会这么巧的,可能是自己想多了,魔怔了。
晚上他站在窗前,两个孩子的画面,却一直不住地在他眼前闪现。
在小李眉眼里的细节被他捕捉到的那个瞬间,就像从哪里窜出一支利箭,穿透了层叠的雾障,顺着缝隙划开十几年的时空,直刺得他闭上了眼睛。
那眉眼,那泪痣,说的话,做的动作。
那些只有他才知道的细节,那人的容貌、神采、气质,在这两个孩子身上聚拢得密密匝匝,又无时无刻不散发出来……
天底下真能有这么巧的事?
可能么?
还有,他们叫梁琇“小姨”。梁琇之前在车里不是跟母亲说,她家里只有一个哥哥吗?
那么这两个孩子是怎么叫上她“小姨”的呢?
这些疑点重重的问题困扰着他,他无法让这个偶遇就那么过去。
转天上午,詹四知去他的办公室送回上次借的《上海市行号路图录》,又跟他絮絮地说了一些事,要走的时候,他叫住了詹四知。
“梁小姐除了一个哥哥,还有姐姐吗?”
“谁?梁琇?不知道呀。”詹四知觉得奇怪,秦三哥很少主动问他事,而且还是问一个女子的事。
他想了想,“我记得,听我当年的同学说,好像梁小姐她外祖父是前清的一个进士,做过官,她妈妈可能是家里的独女吧。三哥你问这个干嘛?”
秦定邦并未回答他。
詹四知接着道,“这种事得找本人去确认啊。我也是道听途说,拿不准的。”
没什么有用信息。
秦定邦记起,梁琇头天说过这两个孩子是怀恩的。他立即起身,驱车前往难童院。
伍兰舟看到秦定邦来了时,有点惊讶,“邦儿,有什么事吗?”
“伍阿姨,你们院里有一对叫做小元和小李的姐弟俩吗?”
伍兰舟一听,怎么是这两个孩子,愣了一下,“有是有……”
“他们怎么了?”秦定邦立即听出异常。
“就是现在已经不在这了。”伍兰舟如实回答。
“不在这了?他们去哪了?”秦定邦的心开始往下沉。
“梁小姐……”伍兰舟猛然意识到接下来的话不知能不能说,没等说完就立马收住。
“梁琇?”秦定邦已经明白了这事和她有关,“伍阿姨,梁琇人在哪?”
“梁小姐不舒服,我让她回家了。”
梁琇一直浑身酸痛,一点劲儿也使不上,蒙在被里睡得昏天黑地。她满身是汗,但即便这样,还是全身又冷又疼,无一处不煎熬。汗水甚至都把额前的头发都打湿了,她被四肢百骸无法形容的难受,彻底给钉在了床上。
迷迷糊糊间,好像有敲门声。
她挣扎着让自己的神志快些收拢。
是的,敲门声。
她一下惊坐了起来——难道路上出事了?
她猛地掀开被子,顾不上穿鞋,蹦下床飞奔到门前,一开门,便看见了门口站着的秦定邦。
还没等她开口,秦定邦一把抓起她的手腕,上前一步把她带进屋里,拽着她躲过门边的兰花盆子,没等她反应过来,就把她抵到墙上,抬脚踢上了门。
“孩子呢?”秦定邦眼里有火焰,言语里却全是冰霜。
“什么孩子?”梁琇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秦定邦盯住梁琇的眼睛,“小李和小元,昨天的两个孩子。”
“你问他们干什么?”梁琇顿时警觉了起来。
“你把他们带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放手!”梁琇挣扎起来,抬起另一只手就去掰腕上秦定邦的手,却怎么也掰不开。
秦定邦力道惊人,狠狠地抓着这只纤瘦的手腕,再多用一点力气就能把它折断,“他们姓什么?”
梁琇依然没说话,却更戒备地看着他。
“他们是不是姓向?”
梁琇脑中一时警铃大作。
“他们父亲叫什么?”秦定邦已经可以肯定她一定知道什么。
“是不是叫向长杨?”
这一连串的话,如同在拷问,让梁琇一时搞不清状况,只能极力压着自己烫人的呼吸。她甚至开始怀疑面前这突然变得如此陌生的秦定邦,到底是敌是友!
秦定邦看到她额上贴着濡湿的头发,呼吸越来越急,一副克制着难受的模样,他平抑了一下自己的语气——
“你告诉我那两个孩子在哪,我不会伤害他们……”
之后,梁琇就听到了她此生中最不可思议,却又让她如梦方醒的话——
“在做秦定邦之前,我是向长松。”
梁琇愣了足有好几息,等明白过来,只觉眼前一阵眩晕。
难怪她初到秦宅见到秦定邦的第一眼,就觉得他似曾相识。
原来竟是这样。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这张脸——眉宇轩昂,棱角分明,五官刀劈斧凿一般,每根线条都写满力量与不容置疑,是个威仪堂堂的男子。
向政委比他瘦,但和他一样挺拔,有种傲骨嶙峋的气度。相比之下,他比向政委要更显凌厉,更让人难以接近。
梁琇忽而又想,向澧长得像向政委,等长大以后,应该也会像他父亲……或是眼前的叔叔这样,成为一个风度翩翩的俊美男子吧。
一想到这,她突然眼底发热,但还是忍住了眼泪——这两个孩子,在这世上竟然还有一个叔叔。他们本来以为,在这人世间除了彼此,再无亲人的。
可笑昨天她还让两个孩子管他叫“秦叔叔”。
这哪是什么秦叔叔,这分明是亲叔叔啊!
但是,他们俩和这世上唯一的骨肉至亲,竟只见了一面就分开,不但没有相认,还充满了提防与敌意,生怕多透露一点信息。而在之后的人生里,更不知叔侄几人还有没有再见的机会。
秦定邦看着梁琇这么凝视着自己,抓着她手腕的手,又紧了一些,“告诉我,他们到底在哪里。”语气里已经失掉了耐心。
梁琇沉了沉气息,让自己冷静下来,“他们去了安全的地方。”
“哪里?”
“现在不能说。”
“为什么不让他们待在上海?这里难道就不安全?”
“……因为他们父母。”
秦定邦像蓦地被惊醒,霎时明白自己马上要面对的,可能是多少年来最不愿揭示的谜底。时间在此刻仿佛格外漫长,几经犹豫,他强压下心底涌起的无措和彷徨——
“我哥和我嫂……还……”
他没有让自己问出“活着吗”,可但凡理智一点的人,都知道这世上并没有童话。
梁琇垂眸,“国民党清剿游击队,牺牲了。孩子被当地老乡收养,后来逃难,逃到了公共租界。”
他之前不是没想过,但是答案却比料想的更惨烈。
许久未有过的木然,眼前仿佛尽是虚空。
他努力让自己从这一刻的恍惚里走出来——
“你是孩子的什么人?他俩为什么管你叫‘小姨’?”
“当年向政委和成大姐救过我的命,所以孩子们会这么叫我。”梁琇没有继续挣扎,抬头静静看着他的眼睛。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还一直抓着她的手,倏地松开,向后退了一步。
被秦定邦握得几乎不过血,她下意识地活动了下手腕。
“抱歉,冒犯了。”他靠在书桌旁,手指不自觉地蜷了蜷,良久,问了句,“你还知道些什么?”
“向政委在转移途中,受了重伤,为保全大家,跳崖了。”
“……孩子们的妈妈,我嫂子……”秦定邦刚确定自己哥哥娶了妻有了儿女,就要去确认夫妻二人分别是如何死的。这人世间的残忍啊!
“在后面的一次战斗中,牺牲了。”
“在哪?”
“浙江。”
“什么时候?”
“六年前的秋天,前后不过几天。”
梁琇并没有把夫妻俩头颅都被割下来,悬挂在城门的事告诉秦定邦。
“秦先生,我不会害两个孩子。他们去到了他们该去的地方,而且会在那里得到保护,会好好长大。你相信我。”
秦定邦眼底泛起猩红,他忽然抬头,眯起眼睛凝视着梁琇,“你是什么人?”
梁琇只平静地看向秦定邦,没有回答。
但此刻,其实也不用再多问什么了,秦定邦已经明白了。
他就这样冷冷地看着梁琇。
仿佛是无声的对峙,又好像在寻找值得确信的佐证——“善待他们。”
说完转身,离开了屋子。
然而没走两步,突然身后“砰”的一声。
……是跌倒的声音。
秦定邦一愣,立即返身冲回屋里。只见梁琇已经昏倒在地,不省人事了。
他大步上前,蹲下来托起她的上身——额前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浸透,脸色白得像纸,呼吸异常急促。他拿手背试了下她额头的温度,烫得惊人,后背的棉袍摸起来竟有种湿乎乎的潮气,看来身上的汗也透了。
“梁琇,梁琇!”
唤不醒。
他抄起她的腿弯将她一把抱起,刚要下楼,却发现她脚上只有袜子,赶忙把她放回床上,穿上鞋。之后又抱下楼,把她放到车后座上,一路疾驰,驶向了医院。
金神父路离广慈医院非常近,所以几乎没被耽搁,梁琇就得到了及时的救治。
她刚刚输完液,躺在病床上,但还是昏睡着,什么也不知道。
秦定邦就坐在病床旁边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她。
刚才救她的时候,微一抬身就抱了起来,很轻,手腕也细,一折就会断一样。
这么单薄的一个人,成日里忙忙碌碌不知停歇,而且,竟和自己的兄嫂一家,还有过这样的一层渊源。
秦定邦觉得这个姑娘的身上,有时,像蒙了一层又一层的纱,他望向她,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
但有时,又感觉她干净透明得像一杯清水,一眼,就可以看得到底。
只是没想到,她也是一个刀口舔血的人,随时,会命悬一线。
还这么瘦。
大夫说可能是疲劳过度,受了风寒。
如果再加上胃的毛病,几个病同时叠加在一起,人当然就受不住了。
是啊,这么不惜命地作践自己的身体,哪怕是个强壮的男人,都不见得能吃得消。
他昨天上午刚去给送的胃药,这人恐怕也是记不得按时吃的。
方知意例行查房的时候,不期然遇到秦定邦正守着梁琇的病床,她又去把祁孟初叫了来。
他们之前听池沐芳说过梁琇,高兴安郡得了个好老师,教孩子堕甑不顾,多往前看,领着她一步步从一片漆黑中走了出来。这是他们夫妻俩第一次看到梁琇,没想到是在医院这么个地方,还是在人昏迷不醒的时候。
见秦定邦在那守着,俩人都没说别的,跟他打了招呼,让他有事随时找他们。秦定邦谢过了两位长辈,让他们继续忙,梁琇这边有他。
又过了大约一个钟头,梁琇醒了。
她头好晕,但知道是躺在床上。身子沉得动不了,意识却在漂浮,像在云端。她觉得自己又僵硬,又软塌塌的。
不舒服,身体里有几股不对付的力量相互较劲,最后却合力把她这个宿主给击垮了。
她喉间溢出一声微不可闻的低哼,几经努力终于睁开了眼睛,头顶的天棚好白。她下意识地慢慢转过脸,发现不远处椅子上坐着秦定邦,正在看着她。
“你昏倒了。”秦定邦面无表情道。
梁琇缓了口气,“谢谢秦先生救了我。”
秦定邦站起身,“你安心在这养着吧,医生说你疲劳过度,风寒着凉。”
梁琇想试着撑起自己,可上身刚从病床上挣开一点缝隙,就又塌了下去。
她没力气。
还真是秦定邦说的那样子。这几天太累,着凉了也没当回事,而且胃也一直是那个德行。然后她就被撂倒了。
她看了眼窗外,这个时节天黑得早,天色已经开始一点点抹去窗外的世界。
突然,她想起了什么,掀起被子就要下床,结果差点一头栽到地上。秦定邦一步上前把她给捞了起来,又按回病床上。
他生出了陌生的无力感,“你就不能听话老实躺着吗?”
“不行,我要回去。”
“你要回去做什么?我替你做。”
“我要回去浇花。”
秦定邦眉心拧到了一处,“你那两盆花就那么重要吗?”
“不浇就死了。”
“我去给你浇。”
“不行,我一定要回去。”
秦定邦从没遇到过这么不听话的人,他忍住了情绪,“我送你回去。你先别动,我去给你开点药。”
他几步出门,找大夫开了包药,等返回病房时,只见梁琇已经扶着墙一步步挪到了病房门口。看样子如果他再晚回来一会儿,她能就这么把自己给挪出医院。
秦定邦狠狠咬了咬后槽牙,一手拎着药,一手搀起她的胳膊——与其说搀着,不如说是架着,一步步朝病房外慢慢走去。
她走路没力气,全靠借着秦定邦的力。终于,被他一路扶上了车,送回了修齐坊。
此时的天已经黑了,梁琇一回到屋,就赶紧把窗户打开,好像是及时完成了任务一样,长舒一口气。又拿出一个小盆子,往窗台的秋海棠根上浇了点水。
忙完了这些,她才侧身跌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手肘搭在窗台上,脑袋慢慢枕到手肘上,有气无力地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摸着一片花叶子,就那么呆呆地盯了好半晌。
秦定邦静静站在门口,看着她这一连串动作。
“大冬天的你在窗口吹冷风,你忘了你刚从哪里回来的么?”
梁琇没吭声。
秦定邦进屋把药放在了书桌上,“这些药你吃了,会好得快一些。”
仍然没动弹。
“你这里有没有吃的?”秦定邦阴沉着脸问她。
“现在不是冬天了,已经立春了。”梁琇盯着花嗫嚅道。她小时候一生病,就会变成一个软糯的小宠物,等着爸爸妈妈来呵护照料,她只管慢慢康复。现在她也没力气分清自己是四岁,十四岁,还是二十四岁了,就这样吧。
秦定邦转身下楼,没过多久就回来,带上来了几个烫山芋,一份粥,还有一盒糕点。
“一会儿过来吃了,明早出去买点热乎的。”说完,又把糕点盒子挪到桌上醒目的地方。
话虽这么说,但他知道要是没这盒糕点,明早她可能什么都不会吃。
放好了吃的,他转身急着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