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上海滩—— by八溟子
八溟子  发于:2023年1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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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叫向沅,弟弟叫向澧。沅水的沅,澧水的澧。”梁琇低声道。
秦定邦脚步一滞,没有回头,关门下了楼。

第22章 北屋?
秦定邦赶回家里,先跟池沐芳问了安,之后便直奔厨房去找张妈。张妈正忙活着晚饭,一看到秦定邦不由愣了一下,平日里三少爷很少过问厨房的事。
“张妈,家里还有二十四年的报纸吗?”秦定邦记得梁琇说的是六年前的秋天,那就是民国二十四年的秋天。
张妈想了下,“有,报纸都是我收的。”
“能把所有二十四年的报纸都给我吗?”
“能,在储物间。”张妈放下手里的活计,擦干了手,“三少爷在这等一下,我给拿上来。”
张妈快步走到地下室的储物间,秦定邦也跟着下去。
张妈做什么事都井井有条,家里看完的报,她都会收拾起来。这些报纸,都是被按照日期有条理地叠放到一起的。
在一堆整齐码放好的报纸里,张妈一下就找到了一九三五年的那一捆,探身一把拎了起来。秦定邦连忙上前接了过来,道了声谢,提着报纸就往楼上自己房间走。
“母亲,晚饭我吃过了,不用等我了。”
不说“吃过了”,池沐芳会担心。
进屋之后,秦定邦侧身关上房门,把整捆报纸放到地上,抓过桌上的一把短匕首,一刀挑开捆绑的绳子。他迅速地先把九月、十月和十一月这三个月的报纸给翻了出来,都是秋天的消息。
他直接坐在地上,从九月的看起,不落下每张报纸里所有版面的任何一个标题。
他找得非常仔细,生怕错过一点点,却在内心深处,卑微地希望所看到的每条消息都和哥哥无关,希望他整番的寻找最后都徒然无功。这样,他至少可以抱有一丝丝幻想,仍然可以用“无定论”来麻痹自己的神经。
也许梁琇知道的都是假的,也许当时只是冲散了,也许他的兄嫂现在正隐姓埋名,也在不知名的某处,寻找着他们的一双小儿女。
在就快以为什么都找不到的时候,他放下手里的这张,又拿起了新的一张。
头版,什么有用的都没有,翻开至第二面,他还像刚才那样找着,一个标题毫无预兆地闯入他的眼睛——《浙西匪首倪千峰已成瓮中之鳖,向韫韬已被正法,浙境将再无匪踪》。
标题左面,是一篇文章,密密麻麻写着国民党军队如何“势如破竹,迎头痛击,毙匪遍地”,“其匪首之一向韫韬者,脱队狼狈逃窜,受伤坠崖,被我军搜获。向匪执迷不悟死不悔改,受赤化毒害甚深。该匪曾在湘赣一带为非作歹,行踪诡秘,后又于浙境鱼肉百姓,为乡里所不容。故而我军将其枭首示众,悬挂城门,以儆效尤。”
接着,他看到了那张照片,他一眼就从中认出了哥哥。
只剩头颅,和其他几颗,一起挂在城门上。
他的哥哥,身首异处。
秦定邦后背倚靠在墙上,从头到尾看完整篇报道,没漏掉一字。之后轻轻合上,再也没有翻开。
上次见到哥哥还是十五年前。后来只得过一封家书,再就音讯全无。
十五年后,终于再次看到他,竟是以这样的方式。
国民党以为杀的是向韫韬,梁琇以为遇见的是向长杨,看来哥哥打游击,是把自己的两个名字都用上了。
整个穆家岭只有他们一户姓向。当年爹一开始给哥哥起的名字叫向韫韬,希望这个儿子能够韬光韫玉。但是哥哥一天天长大,却越来越有自己的主张。
他觉得“韫韬”二字实在太难写,名字而已,不用那么费时费力。于是照着自家门前他老去爬的那棵大杨树,给自己起了个新名字,向长杨。
没想到爹对哥哥擅自改名不光不气恼,反而大加赞赏。
爹觉得这个自作主张改的,反倒是个好名字。秦汉时候有长杨宫,和哥哥取的两个字一模一样,而这两个王朝恰是顶顶强盛的。所以,歪打正着,“长杨”二字起得颇有古意,比“韫韬”更让爹满意,爹就欣然同意了。等到二儿子出生,就顺着长杨的叫法,取名“长松”了。
“长松!这把石子都给你,你用这些殿后,我绕过这里再冲锋,打他们个屁滚尿流!”
“哥,这叫啥?”
“这叫先敲头-再踹肚-最后再打屁股战法。”
“这啥名啊,没听过啊。”
“我发明的!就跟着他们那么冲啊杀的,有什么意思,玩就得玩出个章法。”
“哇,哥真厉害!”
跟村子里的那些孩子一起玩的时候,哥哥从没输过,总会出其不意把他们遛得晕头转向,哥哥天生就足智多谋。
“哥,我想吃小河虾,你啥时候给我捞?”
“别急,我先把这帮兔崽子给灭了,傍晚就去,你晚上肯定能吃上。”
晚上,桌上就会端上娘给做的热气腾腾的煎河虾。哥哥答应他的从来都会兑现。
“你哥啊,这眉眼真是精神,像你爹,只有眼角这泪痣,随了娘。就是太皮了,你爹当年怎么打都打不老实,看这两年,把你也给带得没了王法。”
娘说哥哥长得像爹,娘还说哥哥把他也带皮了。
他就那样坐在冰冷的地上,倚着墙靠了很久。突然想起了什么,一下站了起来,可起得太急,身体晃了一下,他手扶了墙让自己稳住片刻。
他走到了那个万字格的书架旁,再次把放在最下层最里边的那本书,拿了出来。
那本《百战奇略——曾胡治兵语录》。
这是当年哥哥读黄埔军校时的教材。知道他这个幼弟也喜欢读兵书,哥哥就把自己的教材送给了他。
“长松,给你个好东西。”向长杨手背在身后,书在手里上下颠着,引得他一阵着急。但那时他也有十来岁了,没几下就从哥哥手里夺下了这本书。
看了封皮,他激动地说,“松坡将军就是蔡锷将军。的?”
“是松坡将军辑录的,里面是刘伯温、曾国藩和胡林翼的军事思想,我的教材。”哥哥摸了摸他的头顶,以前那个成天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弟弟,又长高了,“我早已经熟读了,送给你了。”
哥哥是民国十五年公历1926年。进的黄埔军校,第二年不知为何,离开了学校,几年后来过一封家书,之后就不知所踪了。
刚才那文章说,哥哥“曾在湘赣一带为非作歹”。
向沅,向澧,沅水,澧水——看来哥哥后来,很可能去过湖南的沅水和澧水一带。
不知道什么时候遇到了嫂子,有了两个如此可爱的孩儿。
秦定邦抚摸着这本书,这是哥哥在这个世上留给他的唯一东西了。
爹当时在上海,顾不上家里,哥哥一放假回来,就帮娘干活。那阵子他刚从哥哥那得了这本兵书,简直爱不释手视若珍宝。有不认识的字,看不懂的地方就会趁哥哥还在家,赶紧问。
那日,他看到了一句话颇有心得,跑到了正在劈柴的哥哥身边,把书递过去,“哥,‘交战之际,惊前掩后,冲东击西,使敌莫知所备,如此则胜。’是不是说,攻其不备,出其不意,声东击西,打得敌人找不着方向,就胜了?”
哥哥没来得及擦手,就接过了书,看到他举一反三,开心地笑了,“吾弟长松,智勇只会在为兄之上呀。”
书皮上的汗手印,就是那时留下的。
他把那张报纸折了又折,夹在了这本书里,在书架前站了许久。
正当把这书放到了原先位置时,不知为何,他突然呛了一嗓子,然后开始咳嗽,剧烈地咳嗽,五脏六腑都快被咳出来那般,喉咙有如在流血。
他又把书拿了出来,倚回墙壁,缓了会儿,翻开书皮,又看到那几个字,第一页右下角的那几个字——“民国十五年,杨”,笔锋全是力道,就如同哥哥刚刚写下的。
他慢慢地把书抵在额前——像小时候和哥哥在门前的大杨树下用头顶牛那样,把这本夹着哥哥最后消息的书,抵在额前,慢慢闭上了眼睛……
椎心泣血,痛断肝肠。
第二天,他按照原定的计划去橡胶厂和面粉厂走了一趟,虽然这两处厂子现在大部分时间都在停产,但是依然有些事需要他处理。
他还是那样理智,干练,克制,沉稳。
不会有人知道昨天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把这些事都处理完了,也已经到了该回家的时候了。
他刚进秦宅大门,远远就发现池沐芳正在家门口站着向他这边张望。
他穿过花园跑着迎了过去,“母亲怎么在门外?”
“出来透透气。”池沐芳说着,向秦定邦伸出了手,“儿子,陪妈妈站会儿吧。”
“好。”秦定邦听话地陪着池沐芳站在门口,园子里,几个园丁正在修剪园木。
母亲今天有点反常。
“邦儿,妈妈希望你好好的。”
池沐芳语气轻轻的,“妈妈知道你什么都放在心里,就是不往外说。所以有时妈妈担心,你把家里什么事都料理得这么好,却单单苦了自己。”
她拍了拍秦定邦扶在她胳膊上的手,“妈妈把你当成自己的半条命。你能答应妈妈,无论怎样,都要好好的吗?”
秦定邦不知道为什么母亲要说这么一番话。他昨天在屋里的痛哭,谁也不知道。早上找了个理由不吃早饭去工厂,也没让她看到自己红肿的眼睛。
现在眼上的肿已经消了,按理说不应该猜到什么。
但是母亲说的这话,却让他觉得她是知道了什么事情。池沐芳对他的抚养之恩,他无以为报。如果让这样的母亲担心,是他的不孝。
他郑重对池沐芳说道:“母亲,儿子知道了。”
池沐芳又仔细端详了一番眼前这个顶天立地的好儿郎,拍了拍他的胳膊,“去楼上吧,你父亲……在北屋等你。”
秦定邦顿时觉得肯定有大事发生。
秦世雄近年去静隐寺静修,一般都要待上十来天。但这次只过了几天就回来了,而且还在北屋等他。
再看池沐芳刚才。
池沐芳又再次向秦定邦确认般,“你记着,你是妈妈的半条命,你不好,妈妈也活不好了。”
秦定邦让池沐芳放心,心里满是疑虑地上楼,来到北屋的门口。
他敲了敲门,是虚掩着的,轻轻一推就开了。
他进了屋,关上门,秦世雄正背对着他站着——
“老三,给你爹,上柱香吧。”

秦定邦压住内心的困惑和不安,拿起供桌上的线香。
香炉里已经有香刚刚燃过,应该是秦世雄点的。看来父亲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一直等着他回家。
“为父这几天在静隐寺静修。知道的人并不多,可偶尔还是会被人看到。”秦世雄凝望着面前的牌位,顿了顿接着道,“今天上午,素空大师带了个人见我。”
他转头看向秦定邦,“这个人,正是十三年前的那个老狱警。”
秦定邦心下一凛。
“老三,你听好,”秦世雄又看回牌位,“他跟我说,其实你爹当年,在正月二十四,就已经没了。”
“什么?”秦定邦霎时攥紧了拳头,指节全都泛起了白。
“你爹被抓的第二天,就被何家买通的人,‘从严从快’拉出去枪毙了。根本就没给我们救他的机会。”
秦定邦只知道民国十七年公历1928年。正月二十七,爹爹被枪杀于枫林桥监狱。
“可就在被拖去刑场的时候,其他牢房里关着的一个人认出了你爹。当时那人并没说话,但是后来经不住拷打,说出了你爹……”秦世雄略微一顿,继续道,“说出你爹,其实是共产党。曾暗地里为工人罢工联络沟通,资助钱财,是个背后的大头目。”
秦定邦怔住,他万万没想到,爹爹竟然还有这么一层身份!
“那时候处决你爹的枪声都已经响了。监狱赶紧把你爹被抓的消息压了下来,利用外面人不知道,又接着抓了不少人,最后也都给杀了。”
“很多被抓的人,当时还以为是你爹叛变供出了他们。等到消息压不住了,再瞒下去也骗不来人了,才告诉的咱们,谎称是在正月二十七晚上给枪毙的。”
秦世雄的语气终于不再平静,“可恨自那以后,我们每年都在正月二十七祭拜你爹。一直这么多年了,这世上竟然没人在正月二十四,给你爹烧上哪怕一柱香!”
“天杀的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到最后,也要利用你爹去骗人害人。”秦世雄一拳砸在了香案上。
秦世雄平息了好一会儿,“所以老三,今天,才是你爹的忌日。”
他回头接着道:“直到今天上午那个老狱警把当年他知道的,一五一十告诉我,我才得知的这些。当年被抓之前,你爹曾有恩于他,他那时哪敢替你爹出头,只能把当时的情况一一记下。直到今天遇到我,才让这些旧事重见天日。所以,我立即动身回来了。”
说到这里,他一声喟叹,“长松啊,快在今天,给你爹上炷香吧!”
秦世雄转头看向秦定邦,有那么一刻,这个养子牙关紧咬,额头青筋暴出,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这孩子控制心性的能力太强,像极了向大哥。
当年向致之和他义结金兰,共同闯荡上海滩。本来向致之的能力不亚于他,却甘愿屈居他之后,辅佐他,帮助他,直到闯出一番天地。
现在早已败落的何家,当时风头正劲。而秦世雄一派的力量正迅速崛起,开始在很多地界展露锋芒。何家是绝对不容许再冒出一个秦家,去和他们分庭抗礼的。
倒左先倒胡想要扳倒左宗棠,就先要扳倒胡雪岩。,向致之就成了他们的目标。
向致之虽然背后支持工运,但身份一直隐蔽得很好。民国十六年,国民党就已经开始在上海疯狂清共,一旦抓住有嫌疑的,甚至可以不问来由就当街打死。到了民国十七年,形势依旧严峻,沪上血流成河,到处都人心惶惶。而扣上“工运头目”这个“罪名”,竟成了很多居心叵测的人,用来排除异己、消灭对手的手段,并且屡试不爽。
何家那时为了卸掉秦世雄的臂膀,先从向致之下手,背地里跑去跟当局告密。
很快向致之就被诱捕。何家的如意算盘打得响,如果让向致之说秦世雄也参与了,这样借当局之手将两人一起铲除,秦家一派就会群龙无首。但是向致之在狱中受尽折磨,却谁也不攀扯,就是不说话,怎么打都不吭声。
其实自打向致之被捕,他的活路就断了。何家知道向致之的能力,也知道一旦向致之出狱,之后肯定不会有何家的好果子吃。所以便买通了监狱,既然他咬不出秦世雄,那就早些灭口,这样至少可以断掉秦世雄一臂,让秦氏一派元气大伤。
只是没想到,向致之真的是。
他在被当作工运领袖身受严刑拷打之际,既没有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也没有牵连秦世雄。
但当局为了诱捕向致之的同志,竟然将消息压住隐而不发,以向致之的名义开展活动,进而诱捕了若干人。这些人入狱之后都以为向致之是叛徒,他们是被向致之供出来的。
可怜向大哥,一世好名声,最后却落得个被国民党利用,背了这么多年叛徒的恶名。
如果不是在庙里遇到那个老狱警,秦家到现在都被蒙在鼓里。
秦世雄在向致之没有如约见他的时候,就知道情况不妙。那时他和何家势如水火,知道必是何家先下了手。他心急如焚,托一切能托的关系,疏通一切能疏通的门路,派所有能派的人……动用了一切力量寻找向致之的下落,千方百计要救他出虎穴。
但是其间多遇敷衍推脱,迟迟无果。现在看来,那些人应该是早就知道人已经没了,救无可救,没法赚那笔送上门的钱了。
直到后来枫林桥监狱送来消息,说已经在正月二十七枪毙了,他们才知道一切晚矣。
他们在龙蛇盘踞的上海滩,为了不受人欺压,硬生生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本就是虎口夺食、出生入死的事,不知什么时候命就没了。当年他和向致之有约在先,一旦有那么一天,谁活着,谁就顾好另一人的家小。
安葬好向致之以后,秦世雄立即起身赶往穆家岭。那时,向家只剩了向致之的老妻和幼子,长子早已杳无音讯。
当时向大嫂已经身患重病,看到秦世雄来,就明白向致之出事了。
早年间,向致之想要把妻儿接到上海,但是向大嫂明白向致之干的是九死一生的行当,深思熟虑后,还是选择在老家抚育儿子。于是向致之每年回家两趟,带些家用,其他时候则自己在上海打拼。
向致之一罹难,病入膏肓的向大嫂便彻底没了生念。她知道秦世雄不会不管向长松,安心地闭上了眼。
之后,秦世雄把才十岁出头的向长松带到了秦家。
因为“向”这个姓实在太过打眼,在当时的局势下,保不齐就漏了身份。
最后,向长松就变成了秦世雄的第三子。对外,他就是秦世雄和池沐芳当年流落在外面的儿子。只有极亲近的、和向致之也相识的人,才有可能猜到一点端倪。但是没一个多嘴的,都藏在心里,从不宣之于口。
一年年过去,知道这件事的人越来越少。现在,大家都知道秦家有三子一女,没人去扒这些老黄历了。
在秦家这些年,秦世雄对秦定邦极力栽培,像对亲儿子一样器重。池沐芳知道向致之是因为秦世雄死的,对秦定邦,只比对其他孩子更善待。秦定邦已经完完全全变成秦家的一员,直到现在,成为秦家的顶梁柱。
今天知道这个消息,秦世雄仰天长叹,立即赶了回来。
一进家门,他就把整件事情告诉了池沐芳。听完之后,池沐芳愣是半天没说出话来。
她是真担心,三儿子的心里会更苦。
今早这孩子出门的时候,面容就少有地憔悴。池沐芳知道秦家在外面的事情都是男人在扛。现在世道这么混乱,局面这么复杂,多少之前的高门大户,败落的败落,离散的离散。秦家能维持到现在这个程度,秦世雄和秦定邦得是顶了多大的压力,难以想象。
但是秦家父子一直都不显露出来。今早是少见的秦定邦有了疲态,必是遇到了什么事情。结果秦世雄一回来,又带来了如此惊人的消息。
这么曲折离奇的一段过往,事关秦定邦亲生父亲殉难的真相,尤其还夹杂着肮脏血腥的诬蔑、陷害和利用,对秦定邦的冲击,可想而知。
但是秦世雄相信自己的这个养子,所以丝毫不犹豫,在北屋,向致之的牌位前,把事情一一告知,让秦定邦知道自己生父最后的人生轨迹。
这十几年来,秦世雄亲眼看着秦定邦成长起来,太了解这个养子了。此子智勇无匹,沉潜刚克,和向大哥一样铁骨铮铮。尽管他看到秦定邦在刚听到这个消息时,有那么一刻的暴怒,但很快就能平静如初。照他说的,恭敬地给向致之的牌位上了香。之后又冷静地跟秦世雄说了工厂的事,一切都安排得妥妥贴贴。
他相信秦定邦可以处理好情绪,可以挺过去。
秦定邦受到的冲击,在心里。
整间北屋,就只有这一个牌位,这是秦世雄以自己的方式,在表达着绵长的敬意和哀思。他每年正月二十七,都会随养父来到北屋,给爹上香磕头。
但没想到,刚刚养父竟会说出这样的一番残酷真相。
那个从小就教他“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的爹爹,那个视男儿气节如生命,素来爱惜羽毛的爹爹,惨遭杀害之后,竟被扣上了这样的污名,让他在他的同道中人眼里,沦为一个贪生怕死、胡乱攀咬的无耻叛徒。
如果爹在天有灵,看到最后被国民党如此利用,去诱捕残杀他守口如瓶拼死保护的人,那将是一番多么泣血的痛啊。
听完了养父的述说,秦定邦把点燃的香插在前面的香炉里,朝写着“向致之”三字的牌位,重重拜下。
秦定邦知道自己的爹爹死了,十几年前就知道。他也想过自己的哥哥可能不在人间,几年前就有这个预感。但是当这些消息前脚后脚,在不过两天里向他惊涛拍岸般翻卷袭来时,他觉得他的这两位最亲的人,好像就那么活生生地在他眼前再次丢掉了性命,重新惨烈地死去了一回。
他记忆中那面容已经模糊了的爹爹,那身影渐渐融入岁月的哥哥,刹那间被突如其来的真相照亮——就在他面前。
他刚一想伸出手,想去握握爹爹的手掌,拍拍哥哥的肩膀,眼前的人瞬间就被烈焰吞噬,风起灰扬——就在他面前。
那些放火的恶鬼面目狰狞,带血的利爪在空中挥舞。他觉得胸闷,堵,窒息感袭来。他想把那些妖魔鬼怪,一个个全都撕得粉碎,统统碾成齑粉,打他们入最深的地狱,让他们千百倍地抵偿。
秦定邦大病了一场。
他自进秦家之后,就从来没生过病。秦家一直善待他,他越长越健壮,几乎忘了生病是什么滋味。哪怕血里火里摸爬滚打,一般的伤痛也都击不跨他。
但这次,他的的确确是病了,病了足有一周。
在这七天里,他想了很多关于向致之、关于向长杨的事。他把自己记忆里的、从梁琇那里、从养父那里、从报纸上获得的所有信息碎片,一一拼凑了起来。
他渐渐清楚了,父亲和哥哥,虽不在一处,却都曾为了同一件事舍生忘死,殒身不恤。
而梁琇和他们,应该是……一路人。

一周以后,他康复了。
又做回了那个雷厉风行,说一不二,处变不惊的秦家三少爷——秦定邦。他收起所有情绪,像一台精准的机器,把这些天里积压的事情,迅速处理妥当。
民国三十年公历1941年。初,上海银行界突然掀起血雨腥风。先是蓝衣社的刺客跑到了外滩的伪中央储备银行,开枪一通狂射。随后,七十六号迅速展开报复,在江苏农业银行宿舍,屠杀了十二名职员,这还没完,又从极司菲尔路的中行别业,一下子抓走一百多名中国银行的职员,其中有三位不幸罹难。
接着蓝衣社又反制,将伪中储银行的一个科长杀死在医院里。此后七十六号再次报复,往中央银行扔炸弹,当场死伤多人。后来农业银行也发现了定时炸弹,所幸未炸,但足以把所有人吓得魂飞魄散。这两段内容描写基于史实。
前所未有的大乱斗。
双方你来我往,无止无休,搞得金融界一片混乱,好多业务都没办法开展,连带着一众行业俱是愁云惨淡。
祁延龄正是在银行上班,首当其冲。这段时间他尽量躲在家里,生怕惹上杀身之祸。要是哪天不得不去银行,也是迟迟出早早归。偶尔和那些大客户吃个饭,席间听到的也都是唉声叹气,不知这种局面何时才是个头。
秦世雄这日请祁孟初一家来吃饭,席间祁延龄说了很多内幕,更是让众人惊讶,这里面的水原来这么深。
祁孟初长叹,真不知道儿子这碗饭还能端多久,甚至,还能不能再端得起来。
“世雄,不瞒你说,有时候我都考虑自己单干,索性出去开个私人诊所得了。让延龄也从银行退了,给我打下手,怎么都能有个温饱,不至于饿死。可别再干这个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掉脑袋的活了。那银行炸的……那可都是些活生生的人啊,给炸个稀碎……”祁孟初拿过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闷了一口。
他很少喝酒,医生大都爱养生。连他这样讲究清淡生活的人,最近都端起了酒杯,足见已经愁烦到了何种地步。
“那蓝衣社和七十六号就这么不带消停的,今天你放炸弹,明天我放枪。还能有个好?我和他妈妈每天提心吊胆,他哪天要是不得不去银行办事,我吓得心脏都难受。”这位只有祁延龄一个儿子的老父亲,因为独子所在行业的不见天日,成日里无比心焦。
秦世雄感慨之余不忘跟老哥们交底,“你要想开诊所,钱不够,我这有。”
“要真有凑不够的那天,可不就得找你吗?”祁孟初玩笑道。
这顿饭是请大水师傅过来做的,饭后大家坐在一起聊天,都是多年的老交情,说话不用像在外面要长够心眼。水永财本来在骂着时局,一扭头,看到坐在不远处不言语的秦定邦,好像突然想起什么,话锋一转——
“詹贞臣,詹贞臣跟你们还有来往吗?”
“好久都没走动了,怎么想起他了?”秦世雄不解地问。
水永财回道:“你记不记得去年过年,他们让三小子找我去做了顿饭?”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秦世雄回忆道。
“当时吧,我去他家,自然是一桌好菜。我菜做得好呀,他们吃了之后,还跟我夸了一番。只是那桌上……一个我认识的都没有。”大水师傅皱眉道。
“前两天又找我去了,我当时不想应。但去年的饭都做了,这次驳了面子也不好,尤其他上次就老说和你关系要好,我就过去了。”水永财喝了口茶,继续朝秦世雄道,“有几个客人还是上次的,我听那个意思,都是在日本留过洋的。还有两个不怎么说话的,我就感觉,怎么说呢……”
大水师傅又似回忆,又似犹疑,“我就觉得,怎么看都不像是中国人。但这咱也不能上去问,你们到底是不是日本人呀?”
“所以,前两天那顿饭,我做的可就有点儿膈应。詹贞臣要是再找我的话,我就不去了。”大水师傅放下茶杯,看了秦世雄一眼,又望了望秦定邦。
大水师傅这也算跟秦家父子表了态,一旦詹贞臣要找秦世雄托他去做饭,秦世雄就不要再问他,可以直接挡了。
秦定邦一直在听着长辈聊天,听到这,自然也明白了,微微欠身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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