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上海滩—— by八溟子
八溟子  发于:2023年1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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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年后这段时间,梁琇在难童院的事突然多了起来,忙得不可开交。原本打算在周末给秦安郡上课,现在却不敢保证到时一定能过得来。所以她有时候会把课补在秦安郡放学回来的晚上。
因为时间不固定,孩子们的情绪和期待会随着梁琇能否来上课而时起时伏。秦定邦一回家,只要发现两个孩子蔫头耷脑,就知道梁琇打来电话,第二天来不了了。
今天秦安郡放学吃完饭,就早早准备好了自己记学问的小本子,和小侄子一起,等着梁琇过来给他们上课。之前约好的,今晚会过来讲一节。这段时间,秦世雄要在静隐寺待些天,所以晚上就池沐芳,孩子,外加几个老仆在家。
然而约定的时间到了,梁琇却并没有出现。
开始他们以为是路上出现了问题,可能会来得迟些,可到了原先课都该上完的时间,梁琇依然没来。从他们结识,梁琇就从来不是做事没有首尾的人,约好的什么时候,她就会什么时候到,一旦有事来不了,她肯定会提前一天打电话。
今天这样的情况实在反常,几个人不由地都紧张起来。
现在外面世道这么乱,除了七十六号动不动就出来为非作歹,甚至有的日本人也会穿成便衣进租界胡乱抓人。
池沐芳是越想越害怕,尤其秦安郡经历过先前的恐怖事件,更是紧张得不得了。小女孩抓起电话就开始拨梁琇留的房东太太的电话号,可一连打了几次,始终没能打通。
人就是这样,一旦往坏处想,就会越想越糟,一直想到不可收拾,紧张到无以复加。池沐芳终于有些坐不住了,竟然在客厅里焦急地打转,来回踱起了步。
秦定邦回家时,正看到母亲、妹妹还有小侄子在沙发那边坐立不安。
他赶忙走上前去,“母亲怎么了?”
“梁小姐到现在都还没来……”池沐芳看到儿子回家,可算有了主心骨,语速越来越快,“她从来不会爽约。有事也会提前告诉我们。今天的课是约了好的,昨天她没打电话说不来啊,可到现在都没过来,安郡给她房东打电话也打不通。”池沐芳看了眼守着电话的小女儿,声音有些发颤,“邦儿,现在外头那么乱,我又不知道她家住在哪。你上次是不是送过梁小姐?你能不能去看看她?”
“母亲不要着急,我这就去。”秦定邦一边说着,一边重新披上大衣,疾步走向屋外。
秦定邦一路疾驰,把车开到上次停的弄堂口,但是并没进去。整个巷子里密密麻麻住了那么些人家,他站在巷口,也不知梁琇住在哪门哪户。正想拦住一位迎面走来的路人,却见身边闪过一个女子,正散着头发飞也似地向前跑去。
“梁小姐?”
梁琇又冲出去两步才收住脚,吃惊回头,“……秦……秦先生?”
“秦先生……你怎么……怎么在这?”梁琇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我母亲不放心你,让我来看看。”秦定邦走向她。
“真是……实在太抱歉了,”梁琇站在那里喘了好几口,“我今天一直忙到现在,实在脱不开……我得赶紧回去给安郡……打个电话。”
“不用打了,你们楼下电话坏了。”
梁琇一听这话,更窒了一口气。
“我这没事了,呼……实在太抱歉了,让秦夫人担心,也给秦……秦先生添麻烦了。”梁琇一时满是歉意,还在气喘吁吁。
“梁小姐没事就好。”秦定邦朝梁琇微一点头,转回身走向了车。
梁琇则微微欠身再次致歉。
有秦定邦回去告诉他们她没事,她就不用再急急忙忙跑回去打电话了。所以,今天让她提着最后一口气的事情,也不在了。
她终于可以尽情地,散架子了。
她慢慢走到墙边,后背跌靠到了冰冷的墙壁上。直到这时她才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所有力气都已被抽空,她彻底虚脱无力了。
她身上脸上都是汗,刚一站定冷风就扫过来,一直灌进后背,冰凉冰凉的,她拢了拢围巾,依然还是冷。虽然节气上是春天了,但夜晚还是寒冷刺骨。砖石墙上的寒气趁她不备,顺着她张开的毛孔肆无忌惮地涌入她的身体。她觉得这要命的天,是在成心让她更难熬。
这些天发生了太多事情,多到她无法呼吸。直到现在她终于觉得自己是真招架不住了。胃痛更像一个伺机而动的魔鬼,开始露出爪牙,欺负她,折磨她,生怕她好过一点点。梁琇越发感到自己一点能量都没有了,她走不动了。
秦定邦上了车后,扭头望了望车外。
他看到梁琇站在那里,不停地喘气,这么冷的夜里,她呼出的白气很急。之后她倚在了墙壁上,后脑抵着墙。仰着头静静地望着天,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和他之前看到的梁小姐,完全不一样。
秦定邦轻轻关上车门,在车里等了会儿。他想等着看梁琇往家走,但她却一直站在那,之后,竟然慢慢顺着墙壁滑下来,跌坐在了地上,蜷起身体。
秦定邦一惊,连忙下车。他走到她身边,蹙眉看着她。此时的她,正紧闭着眼睛,一手抓着围巾,另一只手抱着膝,下巴抵在膝盖上,脸色煞白,汗不停地渗出来。
“你生病了。”
梁琇倏地抬头,“秦先生?秦先生没走?”
“你生病了。”秦定邦重复道。
“没有,就是刚才跑的,有点累了,好久没这么跑了。秦先生回去吧,我没事。”梁琇想站起来,但是浑身攒不出一点力气。
秦定邦向她伸出一只手。梁琇顿了一下,一手撑地,一手拽着他的手,借力让自己站了起来,然后拍了拍衣服后面的土。
秦定邦盯着她不停出虚汗的脸,“渴了,方便讨杯水喝么?”
梁琇有些惊讶,又恍然大悟,顿时倍觉失礼,“抱歉,怠慢秦先生了。”她理了理围巾,“秦先生随我来吧。”
秦定邦跟在梁琇的侧后方——她今天不对。
夜晚冷冽,巷子里的人很少,他静静走在她的身边,一路无言。
一直跟着梁琇走到楼下,看着她走上楼梯,他并没有跟着进楼,转身就要离开。
“秦先生,你不是……”
“你回去吧,好好休息。”
梁琇一阵纳罕,还想走下来再送一送。
“留步。”秦定邦没多言语,抬腿就走。
梁琇只觉得今天这个秦先生好奇怪,但也依言回身上楼。不料眼前一黑,一下子向前绊倒在楼梯上。
秦定邦才刚迈出几步,一听到后面的动静,立即返身走到楼梯边,看到梁琇正狼狈地爬起来。
他觉得,还看着她进屋吧。
梁琇知道自己的狼狈相都被秦定邦看到了。如果放在往常,她可能会觉得尴尬,但在今天,她也只是拍拍手上的灰。
“我屋里有茶,秦先生不嫌弃的话,喝杯茶再走吧。”梁琇坦荡道。
秦定邦没有再拒绝,跟着梁琇进了屋。
灯光亮了起来,这是一件特别朴素的小屋,屋里陈设几乎可以说是简陋,但是非常干净整洁,门口和窗台各有一盆花。
梁琇让秦定邦坐,然后洗了手,去给他准备茶水。
秦定邦没有坐。屋里的桌子上放了一些书,旁边还有一把椅子,梁琇应该就是在这里,给安郡他们准备的那些千奇百怪的学问吧。
桌面上还放着一份报纸,是《上海周报》,二月八日的,已经过了有些天了。他看到报纸敞开的一面,有篇文章被梁琇做上了密密麻麻的记号。
连看报纸都做标记。
秦定邦随手拿起报纸,看向了标题——
《新四军皖南部队惨被围歼真相》。
他顿时眉头紧锁,迅速接着看了下去。
江南惨变,亲痛仇快,而军事委员会通令与其发言人及重庆中央、扫荡、益州、商务、时事各报纸则对新四军任意污蔑,曲解事实,混淆听闻。即较公正之报纸而在言论统治之下,亦不能揭露阴谋,发表公论,致黑白不分,沉冤难明。吾人为使国人能明白事变真相,揭露内战阴谋,以挽救目前严重危局起见,特择其有关重要的八项,分别说明如下……*1941.2.8《上海周报》转载 1941.1.19《新华日报》揭露皖南事变真相的《新四军皖南部队惨被围歼真相》。此处引用原文开篇片段。
眼前这一篇,和之前在其他地方看到的说法,都不一样。
但是,他信这一篇。
他太知道上海沦陷前,那帮国府的人有多阳奉阴违了。砍向鬼子的刀软绵绵,捅向自己人的刀,刀刀见血,这不正是很多国府政客的风格吗?
看完全文,秦定邦只觉得自己出离了愤怒。
梁琇端着茶过来,发现秦定邦看文章的眼神锋利如刀。
“秦先生,喝茶吧。”
秦定邦抬头看着梁琇摇摇欲坠却强打着精神的模样,又看向这篇被她狠狠标记过的转载,他压住刚才看文章的怒火,轻轻说了句,“打仗是男人的事,女孩子家,先顾好自己。”
这段时间这么多事一齐压在她身上,梁琇本来就一直在克制着情绪,一听这话,她心中莫名窜起一股火,像点着了的炮仗一样,不假思索道——
“难道中华儿女,就只有儿,没有女?”
秦定邦没料到眼前这个正生着病的虚弱姑娘,会径直堵过来这么一句话,他慢慢抬起头,看向她。
梁琇没去管秦定邦的目光,把泡好的茶放到他身边的桌子上。随后转身拿起一个小水盆,倾身往窗台上的秋海棠花根上浇了点水,又把手蘸上水往叶子上掸了掸。
她今天的状态非常差,心情沉到极点,实在没力气跟雇主家的少爷多理论什么。她掸完了水,擦了擦手,便从秦定邦手里抽走了报纸,又走向窗边,“我给这家的‘外译论丛’投过稿,赚稿费的。”
“对不起,我没别的意思。”秦定邦是真觉得打仗是男人的事,女人是应该被保护的。
梁琇没在意他的道歉,只一动不动地站在秋海棠前,手里紧紧攥着那份报纸,最后,终于哭了出来。

秦定邦第一次看到梁琇这个样子。
这个印象里一直飒爽果敢的姑娘,现在正对着一盆花在哭。他有些不知所措了,他不知道她怎么了,更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带你去医院吧。”秦定邦看到她额头一直在往外渗着汗,脸上不见一丝血色,整个身体都在微微打颤。
梁琇抬手抹了两把泪,“不用。我饿了,胃疼。”
她确实是饿了,她觉得她的胃,正在慢慢吃掉她。
秦定邦轻叹了口气,“走,我带你去吃东西。”
“不用,秦先生已经看到我安全进了屋。你回家吧,要不然秦夫人该担心你了。”
“走吧,再不吃东西,胃就要彻底坏掉了。”看她这么犟,秦定邦心底渐渐生出了焦躁。
就在此时,窗外响起了一声悠长的叫卖声,“卖粥嘞~~”
是糖粥担!
梁琇缓了缓,努力收起眼泪,朝秦定邦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谢谢秦先生,我有吃的了。”说着推开窗户,朝楼下喊了声“我要买粥。”
随后她赶紧转过身,把报纸放回桌上,又熟练地取出一只小锅,放在一个拴了绳的小篮子里,又往篮子里放了点钱,沿着二楼的窗户把小篮子顺了下去。
秦定邦跟着走到了窗前,只见外边的路上有个上了岁数的男子,正挑着一担吃食。刚才就是他的叫卖声吧。
“今天卖什么粥呀?”
“今天是糯米莲子粥。”
那人抬头答道,身边又走过一个油饼挑子,梁琇并没有喊停,看来现在是不想吃油饼。
“给我来一份粥吧。”
“好嘞。”
“小姐,还有烫山芋呢,要不要?”
梁琇转头看了眼秦定邦,“要两个。”
两人都站在窗前,他离她很近,屋里的灯光照在她侧颜上,能清楚看到她瓷白的脸上,有婴儿那样的细细绒毛。
梁琇就像从井里往外提水一样,把装着粥和山芋的小篮子一下一下拽上了二楼。
梁琇收拾了下情绪,她不能放纵自己一直沉浸在悲伤里。今天她曾不止百遍地在心里问,为什么好人总是不长命,但就在刚才,她想明白了,她得让更多的好人能长命。一味地悲伤,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秦先生,你吃饭了吗?”
其实秦定邦也没吃晚饭,他本来打算晚上回家吃的,结果一进家门母亲就说梁琇没去。他急着赶过来确认情况,被她这么一问,还真有些饿了。
“没吃。”
“那正好了。秦先生不嫌弃的话,喝点粥吧。”梁琇转身去拿碗和勺子。
她让秦定邦坐下,然后把窗边的那把椅子搬到了书桌旁,也坐了下来。她先给他盛了一碗粥,接着给自己也盛了一碗。然后往他手里放了那个大一点的山芋,她捡起剩下来的那个小的,朝他道,“凑合着吃点吧。”
粥有点烫,梁琇一边搅和着粥,一边朝碗吹气。舀起一勺,抿了一口,还是有点烫。于是她放下勺子,开始剥山芋。她把手捂在山芋上,好像是就着山芋的温度暖了暖手,又把山芋在手里抟了几下,之后再一点点撕掉红色的皮,直到里边的黄灿灿都露出来。她闻了一下,漾出了满足的笑,竟然还有两个小梨涡,之后大大地咬了一口,弯着眼嚼了起来。
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暖暖的山芋进了胃,胃里的窟窿像被扔了根肉骨头的恶犬,调转脑袋朝食物狂吠而去,暂时放过了奄奄的她。她感到身体的中间,不再像刚才那样仿佛要塌陷般地把她吞噬了。
她正嚼着,突然发觉自己好像忽略了秦定邦,一抬头才发现,他一直在看着自己。
“秦先生怎么不吃?不合胃口吗?”梁琇微微愣了一下,忍不住问道。
秦定邦喝了口粥,很甜很糯,像小时候娘给他熬的那种粥。
“好喝。”
他们两个人把这一小锅粥都喝光了。
这时候,梁琇的脸上,才终于浮出了一点好气色。
秦定邦要出发的时候,梁琇让他等了等。她从桌边抽出一张干净的十行纸,把秦定邦没吃的那个山芋给包了起来。
“我尝了,这个山芋很好吃,你带回去尝尝吧。”
“好。”秦定邦接过了山芋。
路过楼下的时候,秦定邦看到一个模样精明的中年女子,正狠狠拍打着一个男童的屁股,“让你调皮,我让你调皮,你是长了猫爪子吗你去薅电话线?你真要气死你妈啊!”
想来,这应该就是安郡所说的房东方太太了吧。
孩子并没有哭喊,看到秦定邦走下来,还尴尬地转过了脸,仿佛他只是暂时慷慨地把自己交给母亲,好让她尽情地出一出气。
“梁小姐没事,母亲不用担心了。她晚上有急事耽误了,刚刚赶回去。房东太太的电话坏了才打不通。”秦定邦一回到家,就把情况说了一下。
听完这话,家中等待消息的几个人都把提着的心放了下来,池沐芳便让孩子们都去睡了。
“你刚回来时妈妈光顾着梁小姐的安危,忘了问你吃没吃饭。刚刚我让张妈准备了,你吃点吧。”
秦定邦本想说自己吃过了,看着张妈已经从厨房把热气腾腾的粥端了过来,不能拂了长辈的心意,于是坐在餐桌旁,又喝了几口。
这是张妈新熬的赤豆薏仁粥,还加了糖,是用心熬的。可他觉得,没有梁琇的糯米莲子粥吃着舒服。
秦定邦上楼回了屋。
挂大衣的时候,手触碰到了兜里的一团软。那是还带着余温的山芋。他把它拿了出来,整个山芋被十行纸仔细地包好,纸的两头还给拧了一下,所以不会黏到手,也没有粘到衣服。他打开外面的纸,山芋胖胖的红红的,比梁琇吃的那个要大。掰开一看,里面也是黄澄澄的,散发出一阵温暖的香气,他从中间咬了一口。
他嚼了几下,渐渐皱起了眉。只是软,并不甜,里面还有一条一条细细的筋,比起小时候吃过的好山芋,这简直是没长开就给挖出来的。
秦定邦想起梁琇刚才吃山芋时的陶醉模样——这是饿极了才觉得好吃,还是已经很久没吃过像样的东西了。
但他依然把整个山芋,都吃完了。
第二天一早,秦定邦去码头之前,先让张直把车开到了五马路的德国诊所。诊所里施大夫和小助手看到只有秦定邦和张直来了,俱是面露惊讶,往他后身后望了一眼,确实没看到池沐芳。
“秦先生,您这是要过来给谁看病呀?”小助手开口问。
秦定邦想了一下,“有治胃病的药吗?应该是吃饭不及时,现在很严重。”
小助手一听,赶紧翻译给施大夫听。
施大夫一边听一边点头,深邃的眼睛里有种尽在掌握的气场。听完小助手的翻译,他回身转向了药架子,一下就找到一瓶写满密密麻麻外国字的药。
施大夫把药放在桌子上,说一句,让小助手翻一句。
——这个药要在饭后一小时服用,那正是胃酸分泌最旺盛的时候,可以中和一下胃酸,缓解胃的灼痛。
——胃病不能拖,要赶紧治,否则会变成更严重的病,更痛苦,而且可能就没法治了。
——最重要的是养,要按时吃饭,不要吃冷的,不要吃硬的。如果不注意保养,不管药多好用,病还会加重。
施大夫说完之后,把药瓶向秦定邦那边推了推,仿佛是在等他回应,确认他听没听明白。
秦定邦若有所思,付了钱之后拿起药瓶,朝施大夫微微点了点头,离开了诊所。
张直给秦定邦拉开车门,“三少爷,你胃疼?”
“不是,家里人。”秦定邦答道。
一回到公司,秦定邦就开始处理各种事务。刚刚会计过来跟他说了一些账目的问题,秦定邦听着会计说话,但眼睛,却总看到桌上的这瓶药。瓶身很多都是字母,个别的上面还带两个点,又不全是英文的模样。组合到一起是看不懂的,他猜想写的应该是成分和用法了。瓶底还有“30”的字样。他想,他可以把药放到母亲那里,等下次梁琇到秦家给安郡上课时,顺带把药拿走。
但施大夫的话一直在他耳边响起——胃病不能拖,这个药可以缓解胃灼痛。
会计走了后,他拿起这个药瓶,轻轻晃了晃。药片撞击着瓶壁,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一共三十粒,一天三粒,也就十天,够治病么?
梁琇现在给安郡上课的时间愈加不规律了,下次来秦家还不知什么时候。她看起来好像越来越忙碌,忙到她分身乏术。他又回想起昨天她被胃痛折磨的情景,她平时都是腰板笔直,一派有风骨的模样,可昨晚她喝粥时,一只手用勺舀着粥,另一只手却在桌下抵着胃,后背甚至有一点微微蜷起,这是难受得紧了。
这时张直敲了敲门进来,“三少爷,上次码头打架的那两条船说是已经和好了,两个船老大让我过来跟你说一声。”
秦定邦点了下头。
张直正欲离开,见秦定邦又抬头看他——
“我一会儿出去一下。”秦定邦开口道。
“需要我开车吗?”
“不用。”
其实,秦定邦也不确定梁琇到底在不在家。
他按照昨天的路线先开到修齐坊的弄堂口,巷子很小,他把车停了,然后往梁琇租住的地方走去。
上午的弄堂,满满的人间烟火气。走进梁琇住的那个小院子,他又看到了上次大喊冲杀的两个小男孩,还记得梁琇叫这两个孩子叫小六、小七,应该是一大一小亲兄弟了。还有其他几个没见过的,一起在院子里奔跑大叫。
秦定邦抬头望向梁琇的屋子,窗户是开着的,应该有人在。可此时,他却生出了一些踌躇。他站在那里,手在大衣兜里握了握药瓶——没有提前打招呼就贸然来访……毕竟这是个独居的姑娘,是他唐突了。
秦定邦正欲转身离开。
就在这时,他突然看到楼上窗户里,从窗台花盆旁边探出一张小孩子的脸,正望向楼下那群疯跑的孩子,时不时朝屋里回头,好像在说着什么。

“这位先生,你是找梁小姐的吧。”
一楼传出粗嘎有力的女子声音。秦定邦把目光从窗户移开,说话的是昨天打孩子的那位女子,应该是方太太了。
他没有回话。
“梁小姐在家呢。”方太太打量着秦定邦,脸上露出殷勤。
这时,楼上的小孩子好像听到了楼下方太太在跟秦定邦说话,转身朝屋里喊了一嗓子,“小姨!你看楼下有人找你。”
秦定邦闻声抬头,看到梁琇从孩子的背后探过身来,好像一眼看到了楼下站着的他。
“秦先生?”随后,梁琇转身“噔噔噔”地下了楼。
秦定邦看着梁琇一路小跑来到身前,微微气喘,脸上没什么血色,黑眼圈有点重,一副没休息好的样子。
“秦先生找我有什么事吗?”她站定后看着他,像是正在好奇,他今天怎么又来了。
他移开眼睛,想把药掏出来,递给她就走。
但梁琇反倒想起了什么,她一拍脑门,“秦先生,我有一本《中国名画第五集》,本来答应了安郡带给她的,但是很不好意思昨天爽约了,这两天仍然是脱不开身。我知道安郡挺想看的,你帮我带给她吧。”梁琇转身就往楼上走。
秦定邦还站在那。
梁琇回身看向他,“秦先生是过来拿一下,还是等我拿下来给你?”
秦定邦顿了一瞬,一眼便看到方太太正向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如果他不动位置,看样子,这个房东太太说不定还会走过来搭讪。
他跟着梁琇上了楼。
走进屋里才发现,那个探头探脑的男孩正在窗边的椅子上坐着,美美地啃着一个油饼。在梁琇的床边,还坐着一个小女孩,两腿够不着地,悬空地晃荡着,手里的油饼吃了一半。
秦定邦站在门口等着梁琇去拿给秦安郡的书。那个男孩看了他一眼,继续啃着手里的美味。但片刻后,像发现了什么,突然又抬起头接着看向他,忘了手里还有油饼似的,眼不错珠地盯着他的脸。
秦定邦眉心微蹙,不解这初次见面的孩子,为什么要这样看着他。
倒是女孩先开了口,“不要那么盯着人家,不礼貌。”语气不容置喙。
男孩“哦”了一声,依言低下了头,但还是忍不住又拿余光扫向秦定邦。
本来秦定邦想着送了药拿了书就走,结果被男孩这么行了一通“注目礼”,他不由地也多看了这孩子几眼。
这是个俊俏的小男孩,很瘦,浓浓的眉毛,乌溜溜的眼睛,透出一股机灵劲儿。
有点招人喜欢。
不知为何,对这个男孩,秦定邦竟生出一点亲近感,他走进屋里,靠在桌边笑着问,“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一听这人和他说话,又抬头打量了会儿眼前这个高大硬朗的男子,仿佛在寻找与确认般,“我叫……向澧。”
秦定邦脑中某处有根弦被刮了一下,“噌”地一声。
“他叫小李!”啃着油饼的女孩脚不再晃,一下从床边蹦了下来,几步走到男孩身边,警惕地看着两个人。
“哦,对,我叫小李。”男孩带了几分怯意,瞟了一眼女孩。
梁琇笑着把那本画册递到了秦定邦的手里,“这是姐姐,叫小元,这是弟弟,叫小李。这是一对亲姐弟,我们难童院的,去年从北边接过来的。”梁琇向秦定邦介绍道。
一双孤儿。
这时,男孩像怕再被姐姐凶,转身扶住窗边,又接着看楼底下的小六小七他们。
孩子一回身正要跟姐姐说话,不承想碰到了身边的秋海棠,一下子打掉了一片叶子。
“啊!叶子掉了。”男孩先是吓了一跳,随后满脸愧疚,就像弄坏了一件心爱之物,“小姨……我把它碰坏了,刚才本来好好的。”
这是个敏感的小男孩,还有点小小的担当。
梁琇赶紧摸了摸孩子软软的头发,“没事,我们可以把叶子存起来。”
她立刻蹲身捡起了叶子,然后回身望向桌子,“秦先生,你能帮忙把桌角的那个粉色本子递给我吗?”
秦定邦顺着梁琇的视线,看到身后桌角的日历旁,正放着一个粉色的小本子,厚厚的。他拿起它,本子的一角写着“梁琇”两个字,颇有点稚拙之感,封皮上还画着只有点像凤凰的奇怪动物,寥寥几笔,却很有神韵。
“谢谢。”梁琇接了过来。
这个本子是父亲梁平芜送给她的。小时候父母给她讲的东西她都会记下来,多年下来,记了好多册。逃难的时候却只带出了这本小的,其他的全都散落了。连带着她那些珍藏着的速写本,都丢了。当年她画了那么久的画,速写功夫了得,可惜一张也没留下。
“你看,小姨把叶子夹在这个本子里,过段时间我们再打开,它就干了,而且会变得像纸一样平。可以签,一直能存好多年呢。”
“是吗?”男孩面露惊奇。
“是呀。”梁琇一边说着,一边把叶子上的细水珠擦干,然后从中间翻开本子,正要放进去,这一页上的字便闯进了她的眼睛,只有一行——
Qui nescit dissimulare nescit vivere.
16世纪的一句拉丁语格言——不知掩饰的人,就不知怎样生存。
这是当年父亲教给她的。她照着父亲写在纸上的原话,歪歪扭扭地誊写到这个小本子上。
梁琇不禁失了下神,然后把那片叶子放在这一页平整地夹好。
“你看,这样就可以了。”她把本子递到了男孩面前。
男孩笑了,伸手轻轻拍了拍本子,好像在安抚那片受了委屈的叶子似的,接着转过身,安心地又向楼下望去。
这时屋外响起了方太太的声音,“梁小姐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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