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禁又想起了去年在泰丰和饭店,詹贞臣见了任独清急速变脸的那一幕。见识过那个场面后,秦定邦觉得,这位詹伯父再做出点什么事情,都不足为奇了。
这时,池沐芳又揉了下眼睛,方知意注意到了,关切地问,“沐芳,你眼睛现在怎么样?”
“那德国诊所的施大夫医术高明,我在他那儿看的,现在一直维持得还不错。”池沐芳微笑回道。
“你还是得注意不要用眼过度,看书看报纸都要有度。再说你们家这么大个园子,到处都是景,没事多出去转转,对眼睛好。”方知意觉得闺蜜眼睛不适,可能还是老盯着书和报上的小字看的。
池沐芳方点头称是。
秦定邦听了母亲的话,稍稍放了心,不禁又想,德国诊所眼睛治得不错,那么胃药,可能也有作用。自打第一次送了梁琇德国胃药之后,后面就没让她断过这个西药。最近几次看到她,气色好像的确能好一点。
一瓶三十粒,一天三粒,正好够十天。每当快十天的时候,他就会让梁琇拿到新的一瓶。有时,他会把药放在家里,梁琇给秦安郡上完课后,让家人提醒她把药带走。有时,他外面事情忙完得早,就会开车到梁琇那边看一看。如果在家,就把药送给她,之后再回家。
梁琇看上去总是很过意不去,有次甚至提出把药钱从给她的工钱里扣。秦定邦没理她,把药放在桌上,就走了。
但是他并不知道,在他看来的举手之劳,却让梁琇越来越无所适从。尤其当她有次无意看到方太太偷偷看他们俩的眼神,更觉得这种来往,有些不合适了。
虽说方太太不是个爱八卦的人,但看到秦定邦来,还是会显出好奇和探究。这位相貌堂堂的先生,最近时不时就会出现在这里找梁小姐,好像是看一眼就走,也不知和楼上这位梁小姐,到底是个什么关系。
当然了,方太太也只是在心里嘀咕,那种爱打听事的长舌妇,十足讨人嫌,可不是她看得起的,她更不会与之为伍。她如果是那个样子,小春将来讨的媳妇就会是那个样子,想想就可憎。她可得成个体统,她这个当妈的还要给小春将来娶亲打个样呢。
只是梁琇那边经历的尴尬,秦家这边是不知情的。
祁孟初起身要走时,想起家里还有一罐好茶。正好秦定邦今天在家,秦世雄就让秦定邦把祁家三口送回去,顺便把那罐茶带回来。
秦定邦把三人送到家后,开车往回走,一下碰到了兜里还没给梁琇送过去的药,正想着今天要不要去看看她在不在家,车窗外就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
早春路边的树,即便嫩叶,也初现婆娑,衬得这街道多了些活气。
她穿着一身梅子青的旗袍,披了一条烟色的披肩,正从一家药房出来,手里拎了个打了十字花捆着的大纸包。
不能再巧了。秦定邦想,正好把药给她。
他把车停下,下了车,站在车门旁。
梁琇从康平药房出来后,正在张望着刚才是从哪个方向来的。今天是她第一次来这家药房。楼下方太太介绍的,她家小春经常闹肠胃毛病,在这家药房抓的药,吃着见效。
她按照方太太说的路线一路寻找,结果中间走错了路口,又是问路人,又是看路牌,费了好大劲终于才找到。可是从药房出来之后,又找不到方向了。
“梁琇。”
听到有人叫她,梁琇纳罕,朝声音来的方向寻望去,看到了在车边站着的秦定邦。
“秦先生!好巧。”
秦定邦朝梁琇走去,把手揣进了兜里,摸到药正要拿出来。
“秦先生,正好我有话跟你说——你看我今天买了什么?”
说着,梁琇就把手里的那一兜子提到了面前。
秦定邦没说话。
“这是胃药。药店老板人很好,很耐心,他说这个方子好用。我回去煎几服,吃了之后胃就会好了。之前秦先生给我送了那么多好药,我的胃其实已经治的差不多了。再加上这几服药……”
话音未落,药包没拎住,一下掉到地上,一角的纸给摔破了,露出了里面的草药。
梁琇赶紧弯腰给提了起来。
她又看了眼手里的这一大兜子,里面是各种黑黑的草木根子、种子、果子,甚至还有树皮。其实她心里也没底,但还是继续说道,“再加上这几服药,彻底就好了。”
“秦先生,以后就不用再费神给我买药,更不用到我那里……”梁琇顿了顿,“不用再去给我送药了。”
欠秦家的人情越多,她越不知该怎么还。她不是那种予取予求的人,她要赶紧结束秦定邦这种不求回报的馈赠和帮助。
秦定邦兜里握着药的手,渐渐松开。
“真的非常感谢这段时间秦先生的关照。”梁琇由衷道。
“对了,秦先生刚才喊我,有什么要跟我说的么?”
“没事了。”秦定邦回道。
“那不耽误秦先生了,我走了。”说着,朝秦定邦粲然一笑。
她走了几步,左右看了看路边的店铺,又回头望了眼身后的建筑,顿了半刻,突然轻拍了一下额头,仿佛是犯了一个幼稚的错误,然后仰头无声笑了一下,转回身往相反的方向走了。
秦定邦站着看了会儿,转身上了车,开回秦宅去了。
第25章 “你知道什么是‘三光码子’吗?”
武兰舟年初招的小丁老师,到现在都还留在怀恩。虽然薪资微薄,但她不挑不捡,尽职尽责,一直坚持着。
想想也是,现在沪上这番光景,普通人家想要赚点钱,简直难比登天。一个女孩子在难童院做老师,多少可以补贴些家用,说出去,也算是有份正经的工作。
这样一来,不少之前需要梁琇兼任的课程,小丁都可以接过去,梁琇就不用像往常那样全天上课,一周里有几次上半天课就行了。偶尔她会帮伍院长忙一忙账务和其他的零零碎碎,所以较之以往,眼下反倒有富余时间去兼顾自己的生活了。
之前在秦家上课,因为秦家给的报酬丰厚,梁琇手里竟然有了不错的盈余。随着生活压力的缓解,她翻译稿子、写文章就不像一开始没进项时,那么频繁急迫了。
但这可让陈编辑有了些担心。
陈编辑名叫陈畔,是一家文艺杂志的编辑。据说懂好几门语言,业务能力强,在社里是个风光的人物。
梁琇是他所接手的最优秀的外文译者和散文作者之一。去年每个月都可以收到她的数份稿件。梁琇的稿子特别好编,而且读者反响颇为不错。虽然她没用真名,连笔名也常换,但架不住内容精彩,总是能收获好评。若按陈畔的心意,梁琇的每篇都值得刊登。
当然这是不合适的,因为很多老作者、名作者,也要给足版面。可即便这样,他仍是每月都在期待着梁琇的稿件,哪怕不能每篇都用,他也可以优中选优来刊登。
结果,一进民国三十年公历1941年。,梁琇不光稿子逐渐少了,二月甚至还断了。陈畔不知道梁琇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别不是不想再给他投了。思虑一番,决定约梁琇出来,聊一聊。
陈畔把梁琇约到了法租界外滩附近的茶楼,芳茗阁。
自来上海后,梁琇还从未进过茶楼。
他们在二楼见的面。周围穷形尽相各种人,目之所及皆是男子。
她这样的一个女子过来,时不时就有人看向她。全是那种明目张胆的打量,眼神里意味不明,让她非常不自在。她不明白陈畔为什么会约到这么个地方。
但除去在男人堆里的无所适从,当梁琇把自己放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确实能觉出是开了眼界。这也算上海租界的另一种真实吧,不是她之前了解的世界,但也在时刻兴盛繁荣着。
邻桌的人在热闹地谈论着,南腔北调,一桌一个话题,说什么的都有,有高谈阔论的,有喁喁私语的。
“你多久没见过吴胖子和郑六了?”
“快一年了吧……那两个死鬼还欠着我的钱呢。”
“不是听说废了么?”
“废了也不能不还钱啊,我这钱也是血汗钱呐。”
“美国和日本在吴淞江吴淞江是黄浦江支流。苏州河就是吴淞江上海段的俗称。南岸又擦枪走火了。”
“这都是今年的第几糟了?”
“听说日本人押着中国人去老美阵地前面枪毙,两边才又打起来了。”
“你说那些日本鬼子不就是欠儿登吗?”
梁琇品着茶,有一耳没一耳地听着不同桌的各种话题。
“梁小姐,我选的地方怎么样?”
陈畔好像对茶馆的环境非常兴奋,他给梁琇续上茶,“梁小姐给我的关于北平的散文随笔,能看出你对那里非常熟悉。我想,梁小姐来上海不久,对上海的风土人情可能不太了解。以梁小姐的颖悟,如果能多多采风,定会积累更丰富的素材,以后梁小姐笔下的上海,也会别具一格,受到读者热烈追捧的。所以……”他放下茶壶,“我这才把梁小姐约到了芳茗阁。”
“陈编辑有心了。”梁琇略一颔首。
“梁小姐是我遇到的最优秀的作者之一,希望梁小姐以后如果有稿子的话……能优先投给我。我一定会想办法把梁小姐的文章,安排到好版面。”陈畔也算开门见山。
“但是梁小姐年初的投稿有断过,让我有点担心,不知是我这边的编辑工作没让梁小姐满意,还是说,有其他什么我可以帮得上的地方?”
到底是玩文字的,说话滴水不漏。
“我年初确实在忙,”梁琇明白了陈畔的来意,解释道,“不是把稿子投给了别家,而是根本没时间写。谢谢陈编辑对我的信任,我以后有时间的话,还是会写的。对翻译和写散文,我都还挺喜欢,应该会继续写下去。”
梁琇说的都是实话。而亲耳听到这话,陈畔也算得了一颗定心丸。
正说话间,楼梯“嗵嗵嗵”地响了起来,从楼下陆陆续续上来了好些人。梁琇正背对着楼梯口和陈畔说着话,一开始并没注意,直到身后动静越来越大,便不由地扭头看去。
这些人,有的膀大腰圆,怒目圆睁;有的身形清癯,面色肃穆。尽管各有不同,却无一似善类。他们簇拥着的好像是位老者,只闪过一点花白的头发,已经转身往里边几张空着的大茶桌走去,显然那里是预留的最好的位置。
梁琇转回头,有点疑惑。
“是在吃讲茶呢。”陈畔解释道。
“吃讲茶?”梁琇从未听过。
见梁琇不解,陈畔来了精神,“有的帮派之间闹矛盾解决不了,就请更为德高望重的人过来做调解人。经过调解之后,双方的纠纷就得算作尘埃落定,不能再起事端了。”
梁琇从不知竟还有这种解决问题的方式,看来陈畔对茶楼里的门道是了如指掌。
她不在江湖中,听到江湖事却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不禁又朝那帮人望了过去。
那些人落座了之后,不久就有人开始大声说话,单听口气,真是火气冲天,诉说着天大的委屈,桩桩件件历数对方的无理取闹,欺人太甚。而待到另一方说话时,相同的情绪又再次上演。
两方人看对方的眼里都在喷火,言语上的激愤隔着这么远都能感受到。双方一边说话一边朝主座望去,仿佛是希望调解人一定要站在公义的一方——自己这一方。
但是从梁琇的角度,无法看到调解人到底是谁。她有点好奇,是什么样德高望重的老者,才够压得住煞气这样重的两帮人。
陈畔看出梁琇对“吃讲茶”好像兴趣浓厚,“沪上还有很多风俗和北平不一样,如果梁小姐有兴趣的话,我可以多带你去看一看逛一逛。”
“谢谢你,但我总是没时间,以后有空再说吧。”梁琇礼貌回复。
陈畔用手指沾去茶水上漂着的浮渣,“梁小姐,是在忙着……陪男朋友吧。”
梁琇眉心微皱了一下,抬眼看他。
陈畔好像也发现了自己的失言越界,赶忙道,“抱歉,我触碰到梁小姐的私隐了。”
“我没有男朋友。忙,顾不上这些。”梁琇没有拐弯抹角,语气有点冷。
陈畔抬头又看了梁琇一眼,恭维道,“梁小姐是个有追求的女孩子,和那些急着嫁人的女人,不一样。”
梁琇听了更不自在,没搭这话,低头看了眼茶杯。
那些在吃讲茶的人,还有邻桌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都抽起了烟,仿佛这烟雾缭绕,是这种场面一味必不可少的佐料。可是烟味散到梁琇这边,她却一阵恶心,止不住咳嗽了起来。
陈畔一看,这环境确实是愈发“乌烟瘴气”了,于是道,“我们走吧。”
梁琇可算等来了这句话。
两人一前一后下楼,出了芳茗阁的门口,梁琇刚要作别,陈畔突然问,“梁小姐,你知道震旦博物院吗?”
梁琇知道震旦大学,而且离她租住的修齐坊不远,震旦博物院倒是没听说过。
“我有熟人在震旦大学。那个博物院里还是有很多新奇玩意儿的,挺多动植物的标本,不知道梁小姐感不感兴趣。”
陈畔看着梁琇,等着她回答。
这可真是撞上梁琇的爱好了。她小时候就经常满世界找花、找叶子,分门别类夹到她的那些小册子里。
长大后的生活,与幼时比起来,简直恍如隔世。而“动植物标本”这几个字,却像神奇的咒语,载着她瞬间返回儿时,重拾起童年的热情。
梁琇想了想,“倒是想去看看。”
陈畔立即殷勤道,“择日不如撞日,梁小姐总是忙碌,正巧我手里有两张博物院的票。今天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刚才陈畔直接问私人问题,梁琇心里是有一丝不悦的,但怎奈这个有很多动植物标本的博物院着实吸引她,也就答应了。
震旦博物院是上海出现最早的博物馆之一。历史悠久,藏品有很多从华北、长江流域各省采集的珍奇标本,异常丰富。梁琇对这些东西的喜爱一直深刻在心底,一进入博物馆,就好像一头扎进自己幼时的幻想世界。仅自然标本陈列室,就让她逛了整整一下午,等到想起时间,天已经擦黑了。
梁琇非常不好意思,“实在是太抱歉了,耽误了陈编辑一下午。我一看这些,就忘了时间。”
而陈畔则一脸无所谓,“我和梁小姐一样,对这些也非常感兴趣呢。”
等出了博物院,梁琇和陈畔道了别,大概辨别了下方位,转身便往修齐坊的方向走去。半路遇到了家小面馆,顺便吃了碗软面条。面馆人不多,屋子一角有个兔笼子,里面一只小兔子正在吃着剩菜叶子。毛绒绒的,雪白雪白,真是越看越喜欢。她看了心生怜爱,吃完面又在那逗了一会儿兔子。过了有一阵,她一看外面天已经全黑了,才想起真该回去了。
离开面馆继续往回走。
没走几步,身后渐渐传来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梁琇猛一回头,陈畔竟不知从哪又跟了过来。
“好巧啊梁小姐,我们这是又碰上了吧,正好顺路。我要回杂志社拿点东西……”陈畔颇为自然地站到了梁琇身边,“我可以陪梁小姐走一程。”
梁琇终于开始觉出反常了,这个陈畔今天属实有些热情过了头。
而且,哪来的这么多“好巧”?
陈畔一路上问的话越发没了分寸,本来应该在往杂志社去的路口转弯,也被他用话岔了过去,膏药一般。眼见着马上都要走到修齐坊的巷口了,还在跟着,絮絮地说着话,有的没的,不着边际,仿佛世上只有梁琇能听他诉说。
梁琇对这个男人越来越起戒心,这是要跟她回住处么?他想做什么?
正心烦意乱地想着怎么甩掉这个人,一抬头,竟然见着巷口停着一辆车,车灯亮着,车门边倚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
她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秦定邦。
秦定邦一直看着两人从远处走过来,又看到梁琇望见他后好像舒了口气,身量纤纤地快步迎上前来,一脸惊喜地刚想说话。
“怎么才回来?”秦定邦慢慢朝梁琇走了两步,语带不悦。
梁琇微微一怔,“陈编辑今天约我出去喝茶……还逛了震旦博物院。”
秦定邦朝她伸出了手。
梁琇僵住。
秦定邦没管她,径直牵起她的手。
“陈编辑对吧?”秦定转向陈畔,目光森冷道,“今天照看梁琇,辛苦了。”
陈畔没料想会遇到这么个情景,被秦定邦眼里的寒气打得脊背发颤,支吾道,“我……我今天就是找梁小姐聊了下约稿的事,梁小姐稿子质量非常好,我们的读者都很喜欢。”
“多谢陈编辑对梁琇的关照,那……”秦定邦仍在看着他,“我们先走了?”
说着,便把那只纤手挽到了自己胳膊上,带着梁琇,朝她租住的房子走去。
陈畔被晾在那里,愣了有好一会儿。刚才秦定邦的目光笼罩着他,让他觉得自己是误入了百兽之王的领地,一不留神行差踏错,随时就会被切断喉咙,撕成碎片。
更让他恐惧的是,他突然间想起,这个领走梁琇的人,他曾在芳茗阁看过几次。听旁人说,此人正是秦家的三少爷!之后他便听到了好些关于这人的江湖传闻,让他一回想起来,就牙关打颤。
真是瞎了眼昏了头啊!他狠狠地朝自己扇了一巴掌,劫后余生般地疾步离开了。
估摸着走出了陈畔的视线,梁琇连忙把手从秦定邦的肘弯抽了出来,“谢谢秦先生帮我解围。”总算是甩掉了刚才那贴膏药,梁琇心里满是感激。
秦定邦停了脚步,面朝着她,眼神凌厉不带一丝温度,“你知道茶楼是什么地方?”
梁琇一时语窒,不知该如何回答。不过一回想起今天茶楼里的那些男人,那些目光,还有那股浑浊的烟味,她就没了底气。虽然陈编辑提到了“采风”,但她是再也不愿意去那样的地方了解什么了。
她还在垂眸想着以后该怎么拒绝那个陈编辑,头顶又响起了秦定邦冰冷的声音——
“开在江边的茶楼,是帮里人解决纷争的地方,是好事之人削尖了脑袋打听各路消息的地方,是‘三光码子’们商量如何黑吃黑、如何拐带妇女的地方。五方杂处,鱼龙混杂……”秦定邦说的话里掉着冰渣子,片刻后他继续道,“你知道什么是‘三光码子’吗?”
梁琇有点被吓到,愣愣地摇了摇头。
“吃光,用光,当光。他们是大流氓、巡捕的眼线和帮凶。吃喝嫖赌,坑蒙拐骗。茶楼里天天都是这样的人。”
秦定邦又朝她走近了一步,他比她高出一头,靠近后如居高临下般俯视着她。她刚想后退,秦定邦便一把拽起她的手腕,压着愠怒看进她的眼睛——
“你一个姑娘家,往那样的地方凑什么?”
第26章 刚刚,她救了他的命。
梁琇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是在狼窝里转了一圈而不自知,等回过味儿来才明白原来是劫后余生。她被说得低下了头,“我以前,不知道的……”
“有些事,知道以后就晚了。那个陈编辑看做派在上海也不止一两天了。明知茶楼是个什么地方还带你去,那男的心术不正。”秦定邦面色非常难看,“他不是说你的稿子好吗?上海又不只他一家办报的,换一家投。”
语气虽然不容置疑,这话倒是说进梁琇心里了。
今天自打知道她没有男朋友,这个陈畔就开始黏黏糊糊。快从震旦博物院出来的时候,梁琇无意间发现他总是在揉搓左手的无名指,余光一扫好像指根有一圈凹痕。现在回想起来,竟可能是刚摘了婚戒!
梁琇暗恨,自己真是蠢透了,怎么能这么大意。如果被他知道了住处,甚至跟进了屋里,以他这种得寸进尺的无赖架势,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一想到这,今天竟然糊里糊涂地经历了两次险境。以后断不能再跟这陈畔有什么来往了,这家杂志社,肯定不会再投了。
秦定邦今天陪秦世雄去了自家的芳茗阁。
秦世雄被邀请做吃讲茶的调解人,他则陪在父亲的身边。这两派人之前在码头上一直不对付,动不动就起纠纷。后来秦定邦出面,好了能有一阵。不承想积怨太深,点火就着,之后又闹了起来。再这样下去两家生意都没法做,于是决定找秦老爷子出面说和调解。按照“吃讲茶”的规矩,调解人当着两帮人的面说了话,事情就得尘埃落定,以后不许再抓着旧日恩怨没完没了。
秦定邦跟着父亲上楼的时候,一眼就认出了梁琇的背影。在听那两帮人唇枪舌剑的时候,秦定邦就站在阴影里,一直看着楼梯口的两个人。那男的说得多,动不动就殷勤地给梁琇倒茶。梁琇说得少,顶多算有问有答。
这得是个什么样的男人,能把梁琇往这种地方带。
而且,那男的看向梁琇的眼神,并不是朋友看朋友的眼神。
而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
桌边的两派人骂到酣处,差一点就互丢茶盏。制止了混乱后,秦定邦再望向那处,两人已经离开了。
“吃讲茶”的两派,有了秦老爷子坐镇发话,无论之前有什么过节,以后都要往前看。不管是看在秦老爷子的面子上,还是看在生意要继续做下去的份上,两方最后都决定翻篇了。
秦定邦把父亲送回家之后,旋即开车去找梁琇。到了修齐坊,梁琇不在,去了难童院,梁琇还不在。他又把车开回修齐坊的巷口,一直等到看见梁琇回来,之后又断了那个什么编辑的非分之想。
说完刚才那番话,秦定邦也觉察出自己的语气严厉了些。梁琇眼睛一直看着地面,双唇紧紧抿在一起,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似有委屈,却又无从辩解。
秦定邦抬头看了眼巷子,天色已晚,人们该回家的都回家了,没什么人在外面。只看见不远处一个拉黄包车的,半躺在车上,手里托了根长长的旱烟枪,在那咕嘟咕嘟抽着烟。可能是拉了一天的活,实在太累,也可能是没什么家可回,正好送了个客人走到这,抽袋烟再走也不迟。一个黑衣人从他身边经过,他连理都没理。
仿佛世界都与他无关,或者他和他的黄包车,就是他的全世界。
“走吧,我送你到门口。”秦定邦语气柔和了些。
“哦。”梁琇低声答道。
二人无声地并肩走着。
蓦地,梁琇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秦定邦在这里等她,是不是有什么事?上次和他在康平药房门口偶遇,她跟他说不用再来送药了,他就真的没再出现。
她刚想抬头问,突然手臂被一股猛力扯住,没来得及惊呼,整个人就被秦定邦一把带到身后。
只见秦定邦身前的一个黑衣人,正手持一柄利刃向他狠狠刺来!他反应极快,护住她后飞脚踢中那人腹部。黑衣人一连后退几步,接着又高举起匕首朝秦定邦扑来,秦定邦闪身一躲,顺势将她推远,低吼,“快跑!”
黑衣人奔着秦定邦的胸颈要害猛扎猛刺,疯了一般,招招狠毒,明摆着是要取他的性命。
秦定邦迅速躲过发疯般的刀刃,几番缠斗后敏锐发现歹徒的破绽,闪身一把抓住那人握刀的手腕,大力一折,匕首应声落地。怎料那人另一只手不知又从哪拔出一把刀,直刺向秦定邦的手臂,秦定邦看到寒光闪过即刻松手,但小臂依然被划了一刀。黑衣人失了钳制,整个人扑到秦定邦身后,一只胳膊勒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握刀的手又要刺向他的脖颈。
梁琇并没有跑。
秦定邦和黑衣人缠斗之时,她急中生智脱下一只鞋子,冲上前就朝黑衣人头上狠砸。没想到布鞋底子太软,敲上去只起了一道灰,远不足以制服穷凶极恶的歹徒。
那个停在不远处的黄包车夫,一见这边出事,吓得立马把旱烟枪丢到车座上,拉起车拔腿就跑。梁琇一眼瞅见车座上的烟枪,扔下手里的鞋,抬步就要去抓。岂料旗袍裙摆太窄,一跨步差点把自己绊一跟头。
她不假思索把胯上的裙子往腰上一提裙摆一撂,光着一只脚,飞身大步撵上刚刚擦身而过的黄包车,一把抄起还冒着烟的旱烟枪,就势抡圆,回身就甩砸在黑衣人的脑瓜上。
伴着一声脆响,黑衣人一声惨叫。
滚烫的烟斗力道惊人,瞬间一股黏热的血就顺着伤口流了下来。
烟丝的火星在夜里弥散开的一弧萤亮,和黑衣人眼前正在涌冒的星星,汇成他面前一片耀眼的光。
就在黑衣人被砸懵怔的瞬间,秦定邦一个背挎,将其结实地摔在地上,带过那只握着匕首的手顺势将刀刃比在这凶徒的喉咙上,另一只手迅速确认此人身上是否还有其他武器——没带枪,身上也再无其它兵刃。朝巷子两边望去,也没见其他可疑的人。
秦定邦压着匕首,“你是谁?谁派你来的?”
那人还有几分懵,没回答。
匕首又往肉下陷了几分,皮肉已经渗出血珠。
梁琇捡起了刚才黑衣人掉落在地上的刀,站到了秦定邦身旁,另一只手拎着那杆沉甸甸的旱烟枪。两道寒光在黑衣人的脸旁一晃一晃,像是索命的黑白无常,激得他一下子从眩晕中回了神志。
“我我我,认错人了,饶命,秦……不对,好汉……好汉饶命!”
秦定邦冷冷问道:“你和我有怨仇么?”
那人不顾匕首已经割破了脖子上的皮,发疯摇头。
“那就是你主子了,”秦定邦眯起眼睛,“你给谁卖命?”刀尖又往下压了几分。
“我我,我也不知道啊,我只是拿钱干活的,好汉饶了我吧,我家上有老母……”
“回去给你主子带个信,有本事,真刀真枪明面上来。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别让我抓住第二次。”秦定邦并没有取他性命,站起身来,任他爬起来,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