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上海滩—— by八溟子
八溟子  发于:2023年1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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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政策允许了,何逑也过世了,甘棠的身体却不行了。只能让儿子来替她看看老友了。
不过秦向淞今天虽然上班,但上班前,还是专门送来了亲手做的松软糕点。
秦向淞一直记得小时候爸爸跟他说的话,“你妈妈爱吃小点心,今后你得学会了,要做软的,硬的伤胃。”所以成了大厨的他,从没让家里的糕点断过。只是现在妈妈的年龄大了,他害怕甜的吃多了得糖尿病,所以早早就把配方里的糖换成了木糖醇。既保留了甜味,又不伤身体。
相同的糕点,秦向淞总会做两份,一份给梁琇,一份给岳父母。
吴曼不太爱吃这些,倒是那冯龙渊,成天吃了这份想下份。尤其他镶的那两颗牙咬不了硬东西,女婿送的糕点正好松软可口,所以没事他就让女婿过去给他送好吃的,顺便再抓着人不放,一聊聊就能聊半天。
冯龙渊很中意这个女婿,虽然他家那随了吴曼暴脾气的冯稳稳,没能和秦向湘成一对,但是与温和耐心的秦向淞,却真是一双良配。因为秦向淞性格好总让着,冯稳稳哪怕想发脾气也吵不起来,两口子的小日子过得温馨和睦有声有色,给他生的外孙女,也随了稳稳的圆胖,可爱得像个小肉球一样。
想来,也真是老天有趣的安排了。
不过,虽然秦家和冯家的这些吃食没断过,但烹饪大师精心制作的糕点,可不是能随便在外面买到的。秦景武和秦景文还从未吃过怎么好吃的糕点,自打尝了第一口就没再停嘴。梁琇看着孙子孙女吃得起劲,心里软得一塌糊涂,笑着问道,“好不好吃?”
“好好吃啊。”小孙女秦景文随她,也有一对小梨涡,笑起来能把人甜醉了。
梁琇朝着对面桌边没拆的糕点抬了抬手,“还有好几匣子,你们二叔特意多做了些,等你们回去时都带走。”
小孙子秦景武见糕点还有那么多,刚要高兴,又皱了皱眉头,“我们都给带走了,那奶奶吃什么呀?”
这一皱眉的模样,让梁琇的心跳漏了一瞬,她默默缓了缓,抬手抚上心口,“你们二叔还会再做。”
梁琇和秦定邦只有秦向湘和秦向淞这两个儿子。没有女儿,是有些遗憾的,但是能有两个这么好的儿子,他们已经很知足了。
两个小孩分别坐在她椅子的两边,小兄妹俩是第一次来上海,也是第一次从照片上看到这些长辈。眼前的这张,正是一九四五年过年,在秦宅花园里照的那张全家福。
“这是谁呀?”秦景武又咬了一口糕,伸出小肉手指向全家福里的人。
“你则新叔。”梁琇回想了一下,秦则新当时应该才十岁出头。
“我知道我知道!”秦景文像抢着回答问题一样举起手,“我听爸爸说了,则新叔叔是好厉害的铁路专家。”
“对,你们则新叔叔啊,这辈子就只修路了。他说,贵州有可多好东西了,风景也好,现在运不出进不去的,等再多修些路,都通了,就好了。”
秦则新虽然远在贵州,跟梁琇的联系却一直没断,经常在信里跟她感慨大西南的好东西出不来,好风景没人看,太可惜了。他说他这样的修路人,一代一代的,任重道远。
照片里的秦则新一幅童稚的模样。梁琇一看这照片,就想起当年她去秦家上课,秦则新又好奇又怕被姑姑训的样子。谁能想到,那个奶乎乎的小娃娃,长大之后,竟然立了那么长远的志向,一辈子不怕苦,只专心做修路架桥这一件事。
梁琇记得有一封信里,秦则新说他们修路,是“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梁琇盯着这句话好久,然后泪就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地崩山摧,壮士身死……
然后天梯石栈,才能相钩连。
那得是什么样的艰难和凶险啊!
秦则新从同济毕业没几年,就去了贵州。那边山高林密,隧道不好修,铁路不好建,他带队攻克了很多技术难关,把自己最年富力强的日子全都献给了将那片山水和外界联结起来的事业,最后连家也安在了那里,娶了个美丽的侗族姑娘。
秦则新在信里告诉她,媳妇很要强,是那片山沟里最早出去读书的“女状元”。他跟媳妇,刚开始很多生活习惯都不一样,现在两人却越来越像当初的对方,他甚至成了吃辣高手。前段时间,侄媳妇还给她邮来了一块亲手绣的侗锦,正挂在客厅的墙上,非常漂亮。
秦景武微微摇起脑袋,看来是甜糕吃美了。他眼睛瞅着照片,小肉手继续指道,“这是谁啊?”
梁琇摸了摸秦景武的小脑袋,“这是你们太爷爷。”
照片中的秦世雄站在正中央,如果不知道他的起家之路,乍一看起来,还真是位慈眉善目的老者。
秦景武舔了下嘴角的糕渣子,“好和蔼的老爷爷啊。”
“爸爸说,太爷爷当时是上海滩特别厉害的大人物,很多人都怕他呢。”秦景文向照片凑近了一点,“但看起来……也不吓人呀。”
“你们太爷爷确实好厉害呢,但真正的厉害不是写在脸上的,而是要他看做的事。”对于秦世雄,连梁琇的印象都开始有点模糊,何况不怎么记事的秦向湘。“你爸爸很小的时候,你们太爷爷就不在了,所以你爸爸对太爷爷的感受,大多是来自别人的传说。”
秦世雄在一九四六年五月,因为一直没有老家的音讯,终于忍不住,派了人去老家看看。可等派的人回来了,带来的消息却是,早在日本攻打衡阳时,临湘寨就被屠了村,惨绝人寰。想到秦家老小无一幸免,曝尸荒野,秦世雄一口气没上来,得了中风。幸亏池沐芳精心照顾,熬到了一九四八年。然而终是未及高寿,便遗憾离世了。
湖南老家,真是一片伤心地。
二十几年前,梁琇还专门去临湘寨看过,依山新建起来的村落里,村民都是从外地迁过去的。当年的老村寨,已经很难寻着什么痕迹了。秦家那一脉的老老小小,那么多那么好的人啊,连最终有没有被收殓,埋骨地在何处,都不知道。她孤零零地站在江边那块大石旁无声恸哭,而除了哭,还能做什么呢?只能对着滚滚江水寄托哀思了。
念及此,梁琇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孩子们并不知道奶奶心情的起伏,依然专注在“认人”上。秦景文偏了偏脑袋看向秦景武,“哥哥,你猜他们是谁?”
“这是……”秦景武摸了摸下巴,“这是……二爷爷和太奶奶吧?”
梁琇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认出来的,点了点头微笑道,“真聪明。”
建国以后,尤其公司合营以后,秦定坤把秦家产业的事都交给了秦定邦,之后秦定坤便终于一身轻松了。凭着当年的好学问,他如愿当了大学老师。之后娶了学校同事,顺利评上了经济学教授,出版了好几本学术专著。
池沐芳在秦世雄去世后,就跟他们住在一起,太太平平活到了八十五岁,高寿辞世的。在她的那一代人里,池沐芳的一生,可以算顶有福气的了。
“呀!这个女孩好漂亮啊。”秦景文低声赞叹。
秦景武刚被奶奶夸聪明,更有了认人的劲头,“我猜她是姑奶奶。”
梁琇点头,“对的。”
秦景文惊讶道,“姑奶奶那时候那么小呀。”
梁琇稍稍挪动了一下腰,“是呀,那时你们姑奶奶也才十来岁,没比你们大几岁。”
“那姑奶奶现在在哪了呀?”秦景武双手捧起一块甜糕恭敬地送给奶奶,梁琇笑着摇了摇头,轻轻推了推让他自己吃,“退休了以后和你姑爷一起在无锡了,帮着你大表叔一家看孩子。”
秦景武又把甜糕递给了秦景文,小女孩高兴地从哥哥手里接过美味,咬了一口道,“爸爸说,姑奶奶画画得特别好。”
“是,她从小就喜欢画,一看到画册子就废寝忘食的。而且那小脑瓜啊,天马行空的,正好都画到了动画片里。”梁琇看了眼桌上那副秦安郡送她的手绘动画原稿,微笑道,“你们看的那些老动画片里,好些神奇的小动物,都是她画的。”
建国以后,秦安郡凭借着一手好丹青进了上海美术制片厂,参与了多部经典动画片的绘制。秦安郡成了个画师,谁也不觉得稀奇。只是大家都没料到,最后秦安郡能和张直成了亲。而且风风雨雨一路走来,张直一直把秦安郡捧到手心里宠。两人一共生了三子两女,全都平安养大,到老了,也顺心和睦。
秦安郡退休以后,就和张直一起去了无锡,现在正在给大儿子带孩子。无锡也是池沐芳的老家,秦安郡在那里,多少也算归根了。
“对了奶奶,我刚来时,就看到桌上有个粉色的小本子,上面画着个小动物,好奇怪,从来没见过。”秦景武是个小鬼机灵,他从小板凳上下来,吧嗒吧嗒地走到桌边,踮起脚才够得到那个本子,“奶奶,这上面的,是什么呀?”
“哦,那个呀,是重明鸟。”梁琇不用看都知道小孙子说的是什么,“奶奶小时候,奶奶的爸爸,也就是你们的……外曾祖父,给奶奶讲《山海经》时,提到了这个鸟。我想不出,你们外曾祖父就给我在本子封皮上,画了个大概。”
小孙子了然地点了点头,“奶奶,我能看么?”
“当然可以,看吧。”梁琇一脸慈爱。
秦景武高兴地坐回凳子,把小本子放在膝头,轻轻地翻开。小孙女也凑了过去,跟着哥哥一起看这本什么都有的“百宝箱”。两个孩子一页一页地轻轻翻着,时不时好奇地打听和讨论,聊得热闹了就手舞足蹈,结果本子差点滑下膝盖,秦景武眼明手快一把抓住,小本子被这么一抖,一片干叶子,轻轻飘落了下来。
秦景武吓了一跳,以为是碰坏了什么,赶紧捡了起来。举到面前一看,原来是片叶子,“奶奶,这是什么叶子呀?”
当年向澧把这片叶子碰掉的时候,也是吓了一跳的。梁琇无声感慨,抬手指了指窗台,“秋海棠的叶子,就是窗台上的这种花。”
窗台上的这盆,就是当年她在修齐坊得到的那盆,不知扦插了多少代留下来的,现在已经异常繁盛。
花也旺,叶也茂。
那会儿的向澧,没比她小孙子大多少,连模样都有些像,只不过瘦得不行,远不及秦景武壮实。
解放后,通过倪千峰,秦定邦和她辗转找到了向沅和向澧。
向澧参了军,后来的珍宝岛和老山都去了。战斗中,他有勇有谋,又身先士卒,打了不少胜仗,现在还在部队,虽然一身功劳,却从不居功自傲。
向沅后来上了大学,进了外交部。一九七一年和丈夫一起派驻到坦桑尼亚大使馆,参与援建坦赞铁路。但那里条件太艰苦,丈夫因公殉职,葬在了那。留下个女儿,当时在国内爷爷奶奶身边照顾。之后的几年,向沅一直走不出丧夫之痛,直到四十岁,才再嫁给当年的大学同学,又生了个儿子。此后的一家四口,风雨同舟,从未走散。
前两年,向沅退休了,还专门来上海看她,依然叫她“小姨”,不叫婶母。
“奶奶,这片叶子颜色好深啊,是不是放很久了?”
“哎呀……”梁琇沉吟一声,当时正值皖南事变没多久,现在已是一九九九年,这么一算,“五十多年了,快六十年了。”
小小的本子一开一合啊,就是半个多世纪。
两个孩子一齐张大了嘴巴,“哇,这么多年了,比爸爸都大!”
秦景武轻轻地拿着这片文物一样的干叶子,颇有些珍之重之的样子,肉肉的手指沿着叶片的边沿轻轻跳跃,满是童真童趣。
“欸?”他突然顿了顿,好像有了什么新发现似的,望了望墙,又看向叶子,随后眼里猛地绽放出异样的光亮,“妹妹,你看她,眼不眼熟?”
秦景文好奇地凑了过去,“什么呀?”
“就是……你觉得,有没有在哪里见过?”
“嗯?”秦景文挠了挠头,撒娇地摇了摇哥哥的手臂,“哎呀哥哥,你快告诉我吧。”
秦景武伸手指向书桌上方的墙面,那里正挂着一幅巨大的中国地图,“妹妹,你看,像不像?”
秦景文随着哥哥的手望去,慢慢地,她的眼睛也亮了起来,“唉,好像……真有些像啊。”
阳光给这片秋海棠叶子镶上了金边,也照在了墙上那幅中国地图上。梁琇看着眼前正拿着叶子对照着地图的一对稚童——
他们健康,茁壮,无忧无虑。而他们这样的,甚至还不是同龄里最高、最壮的。她不由地又想起了五妞,又想起了难童院里的那些孩子,心里终于有了从未有过的平静和安然。
一切,都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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