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上海滩—— by八溟子
八溟子  发于:2023年1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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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大的迎面看到了梁琇,便急忙刹住了脚步,恭敬地说了声,“梁小姐好。”
“梁小姐好。”小的也跟着重复了一句。
“小六小七,不要摔着啊。”那是梁琇的声音。
“好的……冲啊啊啊!”两个孩子继续冲杀起来。
秦定邦看着这小兄弟俩,一前一后满脸坚毅,仿佛正在冲向万千敌众,大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他任目光在这两个越跑越近的孩子身上停驻,直到他们从身边跑过,跑到很远。等再回头时,梁琇早已经转身走进里弄了。
晚上,秦定邦坐在卧室的书桌旁,斜斜地倚在靠背上。桌上放了一盒烟,烟灰缸是空的。他手里拿着打火机,打开盖子,扣上,再打开,又扣上。
他一直重复这个动作,屋子里回响着规律的金属碰撞声。
夜静,尤显得这冰冷的声响似要起刀兵。他把上衣领子扯得更开,站起身来把窗户推敞到最大,任初秋的夜风肆意地打在他的脸上。
他睡不着。
他就那样站了很久。终于,仿佛是下了很大决心,转过身,走向了墙角那个万字格书柜。
他把最下面一层书,从左往右推挪,直到书柜的最里侧,空出了一点缝隙,他伸手向里探,慢慢摸出了那本被他藏在角落里好多年的书。
书已经显得有些旧了,封面上有一些折痕,还有几个汗手指印。遒劲有力的书名依然清晰可见,《百战奇略——曾胡治兵语录》。
他深呼了一口气,右手攥了攥,终于翻开书皮,时隔多年,又再次看到了写在第一页右下角的那几个字——
民国十五年公历1926年。杨。

秦宅有一片荷塘。
秦世雄刚买这座宅子时,并没有亭台水榭。但池沐芳的娘家是无锡大户,她家的大宅院里就有一座天然的荷塘。荷花伴随着池沐芳的童年和少女时期。自打嫁给秦世雄之后,池沐芳就不能像儿时那样时常看到荷塘了。
池沐芳比秦世雄小了近十岁,所以在秦世雄的眼里,她既是妻子,又是小妹,对这个与自己风雨同舟的女子,一直是既爱又宠。他专门请来无锡的师傅,仿照池家荷塘的样子,在自家的宅院里也建了一片,每年盛夏荷花开放之时,这片荷塘就会变成一隅人间仙境。荷塘的岸边有雅致的山石,还有一座不小的凉亭,秦家人时不时会到那边纳凉,赏荷。
九月的荷塘其实已经没什么花在开了,水面上大多是荷叶和莲蓬。怎奈这天的天气实在好,晴空如洗,湛蓝无云。秦安郡忽然不想在客厅上课了,突发奇想地要拽着梁琇到荷塘的凉亭。这样的天里,赏一赏荷叶和莲蓬,也是别有一番意趣。秦则新自然是要跟过去的,池沐芳听后也觉得是个不错的提议,所以也随着这师生几人一起到了荷塘边的凉亭。
梁琇今天给秦安郡讲《说文解字》。这是一本对中国人有巨大影响的古书,不管是偏旁部首的归类,还是对汉字形体的收集,许慎对他当时所了解的自然万物、社会人文都做了前无古人的整理。梁琇觉得带着秦安郡看这本书非常有意义。
梁琇选的是清代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
师生几人,讲课,听讲,讨论,甚是热闹。忽起一阵微风扫过书页,翻乱了几张。
“哎,梁小姐,琇!你的‘琇’字。”秦安郡觉得很神奇,愉快地叫了起来。
梁琇一看,还真是她这个“琇”。
“石之次玉者……从玉莠聲。”秦安郡指着书认真念道。
嗯,的确是母亲当时说给她听的。
“梁小姐怎么是‘次玉’呢?我觉得梁小姐比美玉还要更美玉。为什么用这个字起名字呀?”
听到这个问题,梁琇的脸颊一闪而逝飞过一抹红,但随之而逝的,还有那无人觉察的落寞。
“可能我的母亲,自有她的道理吧。”
“那是什么道理呢?”秦安郡好奇。
“安郡小姐,请把我刚才讲给你的书,再复述一遍,不要走神。”梁琇微笑着转移话题。
“哎呀,梁小姐,快告诉我呀。”秦安郡提高了声音,晃着梁琇的胳膊央求道。
梁琇卷起书假做要去轻敲秦安郡的脑门,秦安郡缩了一下脖子以示这就躲过了,顺势偷偷看了眼旁边的池沐芳,母亲正看向花园里的父亲和三叔,没见到她和梁小姐没大没小。
“我们看下一个字吧。”梁琇要开始讲正经内容。
但秦安郡似有新发现,“哎呀,梁小姐……你今天好像很高兴啊。”
是么?梁琇想了一下,好像今天她脸上的确总是不由自主地带着笑。
人要是真遇到喜事,可能就会周身都散发出洋洋的喜气。
想来也是,她怎么能不高兴呢?
昨天是她来到上海之后,最高兴的一天了。
她忙活完孩子们的课,收拾了收拾,不觉人都散尽,正要离开时,朱维方大哥敲了敲教室的门,走了进来。
“梁老师,不知您有没有时间,想约梁老师聊个天。”
梁琇觉得对难童院而言,朱大哥就是一棵顶天的树,帮着挡了不知多少麻烦。必是朱大哥遇到了什么严重的事情,才开口来找她,所以当即就答应了。
当梁琇在约定的电机室等着,看看有什么可以帮他的时候,朱维方坐在了桌子对面,面色和煦,却也少有的庄严——“梁老师,我观察你很久了,你对弱者充满悲悯,有责任心,有勇气,有智慧,有文化。”
梁琇不解,但又有一丝熟悉和不敢轻易交付的激动。
“梁老师,你……”朱维方神色肃重——
“想加入我们吗?”
“你们是?”梁琇那时的声音都已颤抖了起来。
直到她真的听到了她期待已久的那几个字。
那一刻,梁琇只觉得她这叶小舟在暗夜中漂漂荡荡了那么久,终于在掉转回船头的瞬间,身后黑云顷刻散尽,一下就显出灯火通明的彼岸。
踏破铁鞋无觅处,她曾以为的无尽的远,原来竟近在咫尺。而且在不知情的时候,又一次通过了考察,得到了认可。
她突然觉得自己不再是孤岛上的孤身一人了。
朱维方没料到,他不只是吸纳了一个新成员,更是找到了一名老同志。
难童院里有一个秘密党小组。
朱维方是组长,食堂的老冯,还有其他几个梁琇经常打照面打招呼的同事,都在这个组里。梁琇加入后,主要担任交通员。
大家对梁琇都很好,尤其是老冯,知道梁琇一个人不容易,经常给她送点小东西,甚至还给她送过一小瓶烧酒。梁琇直摆手说不喝酒,朱维方让她拿着,说烧酒可以给伤口消毒,是好东西。
梁琇后来还知道了,伍院长虽然不参加革命活动,但是应该知道院里有一个党小组。而且伍院长默许着它的存在,从来也不干涉。
苦苦寻觅这么久,梁琇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组织。这种漂泊久了终于靠岸的踏实感,让她整个状态都轻盈了起来。这种变化,被机灵的秦安郡一下子捕捉到了。
梁琇是没办法把这些告诉给秦安郡的,只能讲点儿别的,把话岔过去。
“爷爷!三叔!”秦则新从凉亭的围椅上蹦下来,朝走过来的两个人雀跃欢跳。
秦定邦正陪着秦世雄在花园散步。那些明争暗斗、见血搏命的事,父子俩都是私下里谈,从不会跟家里的女人和孩子透露。听到荷塘边说笑的声音,秦世雄不由地往那边看去。
“这两个孩子是真心喜欢梁小姐呀。”秦世雄由衷道。
秦定邦其实早已看到了荷塘凉亭里的那几张笑脸。
她今天好像很开心。
一身轻红的旗袍,身后是一片碧绿的荷塘。草绿投粉而和,仿佛她也是这景中的一部分。
这个“琇”字里一定带着什么故事吧,只是她不愿跟安郡说。
转眼到了十月,早晚的天气已经凉了起来。难童院收到了一批好心人捐赠的衣物。这些衣服被洗干净后,堆成了一堆。梁琇正帮着同事赵大姐在整理衣服,按照大小给叠好,到时候好分发给不同身形的孩子。
梁琇在难童院这么长时间,大家对她的人品、能力有目共睹,都真心喜爱这个热心肠、有学问、不计较的姑娘,所以好多事,也都开始不避着她。
赵大姐一边抖着衣服,一边往外望了眼,轻轻地叹了口气。
梁琇随之也向外看了看,屋外伍兰舟正坐在院子角落的一处树墩子上,眼神定定地望向北边。
“伍院长最近是太累了,真该好好歇一歇。”梁琇轻声说。
“也不全是累,”赵大姐把刚叠好的一件小袍子,摞在了面前一摞整齐放好的衣服上,长长地叹了一声,“伍院长,这是想儿子了。”
梁琇从来不知道伍院长家里的事情,当然也不会主动打听。但是赵大姐这么一提,却让梁琇有了好奇。于是她看向赵大姐,等待她继续说下去。结果这一说,却是大大出乎了梁琇的意料。
原来,伍兰舟早年守寡,曾含辛茹苦地把两个孩子抚养成人。
谁都没想到,两个儿子在八一三淞沪会战中,先后都牺牲了。大儿子的部队在苏州河北边,当天人就被炸没了。小儿子所在的部队在华德路口,弹尽粮绝,最后拼刺刀,倒是留了个尸身,但是胸膛被扎穿了好几处,整个肚子被豁开,血都流干了,嘴里还死死咬着鬼子的一只耳朵。
“唉,我们随着善济堂去帮着收敛,老二的尸身还是我认出来的,简直没法看。小时候那个奶声奶气、人见人爱的小娃娃啊,最后成了那么个模样,难受。”
“我们这些老街坊啊,心都跟刀割一样,伍院长那可是亲妈啊,心不得痛死?她当时嘴唇都咬破了,可愣是腰板绷得笔直。收拾干净孩子的遗容后,把孩子跟其他将士一同收敛安葬了。”
梁琇愣愣地听着。
“在华德路口那片的部队,全都阵亡了,没一个活下来……全是些大好年华的小伙子,唉。你看伍院长现在风风火火的,只要稍微闲下来,就坐那不吭声,那是又想儿子了。几年前一头乌黑的长发,我们还跟她开玩笑是怎么养的,一根白的也没有。”赵大姐又拿起一件衣服,抖落开看看大小,“结果一场仗过去,两个儿子全没了,那么好的两个大小伙子啊……那头黑发几天就白了一半,你看她现在还剩多少黑头发?再刚强的人,也是肉身。看她这样,我倒希望她没事哭一哭,憋在心里非得憋坏了。”
赵大姐手里活儿没停,仿佛在说着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我就想,别看鬼子猖狂,单看中国有多少这样的娘,咱们这国,就亡不了。”
梁琇听得万箭穿心,平日里这么坚强的一个伍院长、伍妈妈,原来还是一位在守卫国土的战争中,失去了所有孩子的英雄母亲。
梁琇只觉得自己对伍院长的敬佩变得无以复加,收拾完这堆衣服后,她坐在那努力平复心里的震动,但是情绪还是无法释放。她不由自主地向伍兰舟走去,她想出门去抱抱这个伟大的妈妈。
可当她快走到伍兰舟身边时,突然又觉得自己有些冲动和唐突,正不知说什么好的时候,院门口不知从哪,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女子。
那女子有三十多岁的模样,身上衣服包裹得严严实实,眼神飘忽不定,看起来怯生生的。伍兰舟刚想问梁琇有什么事,便看到这个举止怪异的女子往院里张望,于是起身朝院门口走过去。梁琇也跟了过去。
“我想问一下,你们这里……可不可以……收养孩子?”那女子声音低不可闻,眼神却往到处乱飘。
这年头,往难童院里送孩子的多,从难童院里收养孩子的,可就少之又少了。伍兰舟第一反应便满是警惕。孩子被领出去之后就不知道会经历什么,所以领养之类的事要慎之又慎。伍兰舟早已看透世事。知人知面不知心,越是看着人畜无害的,越可能包藏着不知多险恶的祸心。
那女子又向院子里玩耍的孩子看了几眼,像是在挑选似的。梁琇只觉得诡异,戒备之心骤起。
鬼祟地往四下望了望后,那女子凑近伍院长又低声说,“我生不了孩子,我想领养一个。”
此时不知从哪刮起一阵风,吹散了她的头发。她下意识地去抹了一把糊在脸上的乱发,无意间露出额头的一块淤青。
梁琇立刻意识到了不对劲,还没等她开口问话,那女子又惴惴地转头往身后望去,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面色随之大变。没来得及再说一句话,就扭头慌张地跑了。
伍兰舟面色沉沉地摇了摇头。
“孩子绝对不能随便往外给出去。咱们院虽然日子清苦,但没人会害孩子。轻易给送到不知根底的人家,那是把孩子往火坑里推。”
梁琇点头称是。
但刚才那女子实在反常,梁琇没站一会儿,还是忍不住紧走几步来到院门外,朝女子逃跑的方向望去。
只是这片刻功夫,那女子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其实如果梁琇再快走几步便能看到,就在刚才,那女子被从一辆轿车里冲下来的强壮男子一把薅住头发,毫无怜惜地拖进了车。车子虽然就停在不远处,那女子却没发出一声呼救,梁琇当然也就无从得知其下落了。
梁琇越发觉得离奇,又朝女子消失的方向望了望,若有所思了片刻,才返回了难童院。
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有种莫名的不适。空气的某处,似乎开始弥散起一股说不明的压迫感。仿佛从哪转过了一双眼睛,开始在不知名的暗处,盯着她。

第14章 “啥时候的事,没听你说呀。”
世界时局风云变幻,租界这座孤岛上的风,也随之时而刮向西,时而吹向东。
从开埠到现在,洋人在上海从来都是高人一等。哪怕是印度巡捕,越南交通警,都觉得自己身份地位要比中国人高上一头。但世事变化,恐怕洋老爷们如何也料想不到,自己竟有要落荒而逃的那一天。
到了十月,欧洲打成了一锅粥,国际形势日趋紧张。美国已经开始撤退在华的海军和美国侨民。人们看到美国海军舰船不断集中到上海,又陆续离开。
十一月,英国也没忘记上海租界里还有不少英国人,专门派了轮船来上海加速撤侨。
这天秦定邦刚从码头往公司走,还没进楼,就看到了正倚靠着那辆黑色雪佛兰的冯龙渊。这人也不嫌冷,就在外面站着,像是等了有段时间了。
终于等到秦定邦回来,冯龙渊立马两眼放光,“哎呀,秦三,你这个大忙人,我可等了好久。真是冻死我了!”说着就走上前来,伸手去搂秦定邦的肩。
秦定邦挡下冯龙渊的胳膊,“你怎么不在车里等?”
“这不是怕在车里睡着了错过你么?”冯龙渊立了立大衣领,又跺了两下脚,“为了见你,我把新女朋友的邀约都给推到明天去了。这大晌午的,跟我吃饭去。”
冯龙渊言语一油滑起来,秦定邦就没耐心听,“怎么又吃饭?”
“你看你,对我总是这么个态度,我还能害你不成?”冯龙渊假装不悦地瞄了秦定邦一眼,“保准是好事,走,跟我去菲亚卡。”冯龙渊打开车门,把秦定邦推进了车。
外面天气阴沉,泼了墨一般,如有暴雨将至。江那边沉重的外国轮船汽笛声此起彼伏,哪怕冯龙渊的车向西走了一段,仍能清晰地听见。路上很多外国人已不再像以前那么悠哉游哉,趾高气扬的了,不少都步履匆匆,面露愁容。
冯龙渊开着车,看到路上洋人那失魂落魄的样子,显得异常兴奋,甚至吹起了口哨。
没多久,车就开到了霞飞路上的菲亚卡,这是一家匈牙利人开的西餐馆。炸小牛肉,匈牙利蔬菜汤,白脱油烤鸡等都是这家西餐馆备受欢迎的菜品。冯龙渊曾和不少朋友来吃过,很喜欢这里的异域风情。
最重要的是环境不闹,方便谈事情。
他也不问秦定邦,直接把他觉得好吃的给点了一桌。他知道问也没用,秦定邦肯定会说随便。还不如他自己快些给点了,好赶紧说大事。
等菜的时候,冯龙渊拿出烟盒,抽出一支递给秦定邦,秦定邦刚想伸手接,却下意识地停住,摇了摇头,“不抽了。”
“不抽了……你戒烟啦?”冯龙渊十分诧异,“啥时候的事,没听你说呀。”
“有什么话你就说吧。”秦定邦不想跟他啰嗦。
冯龙渊收回了手,把没递出去的烟点着,自己抽了一口,又往身后吐了口烟,“秦三我跟你说,我们遇到了千载难逢的机会了,能捡到大漏。”
秦定邦面无表情地看了眼冯龙渊。
冯龙渊看着秦定邦,“你刚看没看路上那帮洋人一个个瘟鸡样?跟抽了筋剃了骨似的。为什么?”
冯龙渊也没指望着秦定邦回答,吸了吸鼻子继续道,“日本敌视英美,现在是越来越明摆着的事了。国家间能怎么敌视?还不就是日本人跟英美人过不去?咱们这租界周围是什么?日本人!你看北边现在嚣张的,手越来越往咱租界伸。真等日本人过来了,洋人以后能好过?你看先是美国,再是英国,都来撤侨了。”冯龙渊掸了掸烟灰。
“现在还有船来,能撤侨,等再过段时间局势再紧张些,航运一堵,还能不能派船过来把人接走,那可真就不一定了。所以这帮洋人如果要逃命的话,也就眼前这点儿机会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冯龙渊刚想向上吐口烟,一想起秦定邦刚说不抽了,又转头往后吐,结果横甩出一抹烟把自己笼罩其中,“你说他们逃命,能怎么个逃法?”
秦定邦喝了口水,没接冯龙渊的话,只看着他在烟雾缭绕里不停嘴地说。
“这租界之上有钱的洋人多吧,多如牛毛!但他们又能带走多少?带得走的带,带不走的那些,就只能扔咱这了。你说房子能拆走,商铺能背走?只能白菜价,真是白菜价!”冯龙渊激动地用手敲了敲桌子,“我跟你讲,上次我倒腾的那套房子,当时我还以为捡了便宜。现在看啊,真觉得亏了,买早了。”
“你不知道,”他压低了声音,“这些英国人美国人往外抛房子、抛资产简直跟疯了一样。你就往死里杀价吧,只要给钱快,恨不得立马就是你的。”
这时候服务生把一盘鸡肉端了过来,冯龙渊等服务生把菜放下转身走远了点,继续向前探身说道,“映怀,我跟你说,我这边知道的就有好几套,我还去看了,太好了,简直是太好了!他妈的那些洋鬼子真会享受,要什么样有什么样的。”
他舀了一勺子鸡肉放到了秦定邦面前的餐盘里,“你要低调不招眼的,那看起来真就一普通民宅。但你进屋一看,那陈设……真他妈讲究!你要招摇的,那就真有嘚瑟的,大洋房盖得,生怕别人不知道里面住了位洋老爷,装饰陈设全都可劲儿地往豪华里搞。总之你要什么样的都有,低调的高调的,全能挑得到。”
“唉你别光顾着吃啊,你听没听我说话!”冯龙渊看着秦定邦光埋头吃饭,生怕话白说了,“房子没得太快了,上海又不止你们秦家一家有钱。如果你再不下手,那可真就光了!听到没?”
见秦定邦没反应,只是专心地品味鸡肉,冯龙渊皱眉狠狠地也嚼了一口,“反正我可告诉你了,早上等你等得我都着急了。映怀,值得入手。你别光盯着你们家那些活,干不完的,先弄两套好房子再干活也不迟。”
“唉,你到底在没在听啊?”冯龙渊语气都有些急了。
“在听,你说。”秦定邦又叉起了一块刚上的鱼。
“这也就你,我才把这事告诉你。别人我还不告诉呢。别等到时候见了我的房子好,再埋怨我吃独食。”冯龙渊拿起刀叉狠狠地锯起牛排,“这玩意儿吃起来真他妈费劲,Waiter!有没有筷子?”
秦定邦对这个消息其实并没太在意,冯龙渊整顿午饭话都没停,秦定邦就被聒噪了一个中午。吃完饭后,秦定邦本打算去秦家菜,有段时间没去看二位水师傅了。
结果冯龙渊一拍桌子,“你怎么那么死脑筋,差这一天吗?跟我走,看房子去!”
冯龙渊没说假话。
那些英国人美国人在租界里是真会享受。被冯龙渊夸得天花乱坠的那几套,当真是相当不错。那些家房主,都知道北边的日本宪兵队里,全是些最残暴的野兽。一旦落到那里的日本兵手里,死都没个好死,即便侥幸留条命,出来也没了人模样。
以前局势没这么紧张的时候,日本忍着不动租界,洋人也觉得还有母国罩着。但现在明摆着日本对租界露出了獠牙,然而不管英国还是美国,都远隔着遥遥的大洋,根本伸不上手来管他们。如果真要自生自灭,那可真是毛骨悚然的结局。
世事难料,蓝眼睛黄头发的西方人,竟也开始瑟瑟发抖,忧心忡忡。生怕赶不上撤侨的轮船,被滞留在这座孤岛之上。
所以,房主们都非常急迫地想出手。
房子这么好,价钱却可以压得出乎意料的低。跟秦世雄说了情况后,秦世雄也支持买。所以,最后秦定邦购入了两套,每套保养得都不错。一套是座僻静的两层小楼,在台斯德朗路,远离闹市。另一套洋房的原主人热爱音乐绘画,房子布置得颇有情致。虽然小一点,但离江边、码头都不算远,很方便。
秦家现在赚钱的产业,大多在东边,所以对秦定邦来说,靠近公司的这套尤其实用。一旦哪一阵有密集的事要处理,也算有个栖身之所。既能顾得上公司,又免了像现在这样动辄很晚回家,打扰家人休息。
冯龙渊确实是消息灵通,总能知道这样的便宜事。但和冯龙渊不一样,秦定邦更关注的,是时局。
租界虽然是孤岛,但是报业还算发达,外间的消息一点都不少。今年三月,大汉奸汪精卫就在南京和日本人成立了伪政府。但是直到十一月底,日本人见劝降重庆无果了,才不情不愿地正式宣布承认了汪精卫的伪国府。那个被刺杀的任独清曾任职的南京维新政府,则随着汪伪群丑的登台,无声无息地悄然退场了。
日本人一承认南京伪国民政府,汪精卫就立即与日方共同公布《中日国交调整条约》,承认以前维新政府与日本政府所签订的各种条约和经办事件全都有效。日本则保证侵华日军在中日两国恢复和平后两年内全部撤退完毕。
等到十二月,日本外相松冈洋右又宣布,南京政府与重庆谈判的和平之门依然打开,汪精卫也紧接着发表讲话,说是如果老蒋能回南京,他愿意“让贤出洋”。
民国二十九年年底的这些消息密集地见诸报端,秦定邦有时也感慨,不得不承认,日本鬼子里,真的有高人。
他们是把老蒋的心态摸透了。仗打到现在,日本人已经露出疲态。本来日本人劝降老蒋的心始终不死,尤其现在战况已经不像前两年那样摧枯拉朽了,更是想尽办法拉拢诱降,比如之前直接喊话让蒋投降。
作为“领袖”,老蒋再打不动,也是没法投降的,装也得装出个绝不屈服的样子。他要是敢承认伪满洲国,把东北给割出去,国人光唾沫星子就能把他淹死,重庆政府的合法性也就彻底动摇了。
现在好了,割地这种千古骂名的事,有汪精卫替你背了。你蒋先生后顾之忧又少了一大块,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安心回南京吧!到时候我们再从中国撤兵,就和平了,仗就不用打了,你何乐而不为呢?
所以日本人是假手汪伪签订了老蒋不敢公开碰的条约,造成伪满洲国独立的既定事实。先把东三省割出去,再一点点拉老蒋下水。假借实现中日全面和平之名,其余的再慢慢渗透徐徐图之。他们现在说是两年之后撤,鬼知道两年之后会不会退,又会不会不撤反增。
信鬼子的话就是信鬼话,自废武功就是引颈受戮。
租界里很多老百姓其实一直盼望着国军早日收复上海,但秦定邦并不信任老蒋,更不对其抱有幻想。当年淞沪会战,驻守上海的国军在国府下令撤退时那混乱一片的场景,他远远地见过,而南京当年但凡组织了有效抵抗,也不至于满城被屠戮殆尽。
他甚至认为老蒋如果有抵抗不住的那一天,可能真的会跳下水。
偌大的一片山河啊!
秦定邦在想,自己成天忙着帮秦家守着这份家业,可以算是对得起秦家了。但每当看到打败仗,自己却龟缩在这一隅孤岛上,没有上阵杀敌,没有为国尽忠,心里就会抬不起头,深感愧对父兄的教育,愧对先人。

第15章 “渴了,方便讨杯水喝么?”
民国三十年公历1941年。的春节,整个租界过的比以往还要更压抑。几个月前日本人就开始禁止米粮进入租界,很多人吃饭都成了问题。租界当局为了缓解危机,组织了个平粜委员会,从越南采办米粮进口,才算救了一点急。
除了大户人家,老百姓的日子是越发愁云惨淡,有朝无夕了。
年关年关,过年真成了过关。
转眼过了年,秦安郡脚受伤已经一年多了,经过这一年多的精心照看,伤处已经恢复得非常不易了。但是,正如当初祁孟初所预料的,孩子确实有些长短脚。不借外力帮助,能明显看出走路一瘸一拐的。
如果没有脚伤,秦安郡会出落成亭亭玉立的美丽姑娘。但现在,人们看到顶着这么一张面容的女孩却是个瘸子,总会流露出可惜和探究。好在秦安郡现在的心性愈发稳重,不再多去在意这些眼光了。
脚养好了,也该回学校去了。
其实秦安郡经过梁琇近一年来的辅导,学问已经远比她所有的同学都要高了。但学校该去还是要去的,所以平日里秦安郡都会按时去教会学校。可是不管秦安郡、秦则新,还是池沐芳,都不希望断掉跟梁琇的联系,仍然希望她能多来秦家上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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