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琇给自己放假的第一天,醒的和往常一样早,躺也躺不住了,于是就早早起床了。
楼里邻居早都已经开始忙活。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大人吼孩子的呵斥声,弄堂里的叫卖声,热闹的烟火气升腾起来。要不是外边打仗,这样的日子真算得上生气勃勃了。
梁琇洗漱完毕,吃了两块池沐芳上次让她带回来的伦教糕,喝了点水,就算一餐早饭了。
突然闲下来,梁琇竟有些不知能做点儿什么了。
再不,收拾收拾屋子吧。
梁琇把桌子上的书,纸笔重新归拢了一下,又把桌上那一大盆秋海棠往朝阳的方位转了转,让它多晒晒太阳。有些花骨朵已经张开了,叶片被太阳一照,油光光的。
这时,身后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
“梁小姐在家吗?我是楼下的小六妈妈呀。”
梁琇知道这个小六妈妈,是个爱说爱笑又很热心肠的中年女子,经常听到院子里她的大笑声。她家孩子多,大的在南市做工,小的还养在身边。所以梁琇常看到她家小六带着弟弟和其他家孩子,在院子里冲啊杀啊的。
梁琇打开门,迎面就是小六妈妈笑容舒展的脸,“梁小姐,你有扫帚不,能借我用下不?”
“有的,稍等。”梁琇说着就去拿屋里的扫帚,顺便把撮箕也一起拿了出来。
小六妈妈开心道:“真是不好意思,家里扫帚被小六、小七那俩小崽子,当金箍棒给耍断了。去找方太太,她又不在。今天家里面没法收拾了,只得过来先跟梁小姐借一下。真是添麻烦了。”
梁琇微笑道:“没事,你用吧。”
“唉,真是多谢梁小姐了。”
小六妈妈伸手接过扫帚和撮箕时,余光正好看到了在桌角晒太阳的秋海棠,“这花还在这呢。”
梁琇顺着小六妈妈的目光看过去,“你是说这秋海棠?是的,我刚搬来的时候它就在。”
“唉,这盆秋海棠啊,是你之前的那位租户留下的,也是可惜……”小六妈妈摇摇头就往楼下走。
这一半话说的。
“为什么可惜呢?那位租户怎么了?”梁琇紧接着问。
小六妈妈停住了脚步,把扫帚和撮箕放在地上,虚拄着,又望向那盆花,思绪好像随着视线去向了更远方——
“你上个租户啊,是位先生。看起来像个有学问的,戴着眼镜斯斯文的,见到我们就会跟我们打招呼,从没说瞧不起我们这些干粗活的。前一阵子……就是你住进来之前,我们一连好几天都没见着他人回来,当时只以为他有什么事去外地了。结果后来,来了几个男的,那个凶啊,在这屋里翻箱倒柜的,好像是没翻出什么,骂骂咧咧就走了。我们可害怕了,但是谁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在心里嘀咕。”
小六妈妈回想了一下接着道:“又过了两天,来了个女的,文文静静的,有点像你这样的。两眼通红,把屋里能收拾的几样东西都给收走了,房也退了。之后,看房子的人就没断过,这不,你就接着住了进来。也不知那位先生发生了什么事……反正这盆花就留了下来。我啊,是一看这花就想起那位先生。”
小六妈妈叹了口气,“还教过小六好几个字呢。这年头啊,好人不长命,人命不值钱。活着的就好好活着吧。梁小姐,扫帚我用完了就给你送上来啊。”
“好。”梁琇合上门,靠在书桌旁坐下。
看着这盆秋海棠,她心情越来越沉。但是她没让自己继续想下去。
她接过手养着吧。
接着翻译点稿子?梁琇拿起了英文原稿,提起笔,抽出几张十行纸。她翻译的活没断过,每个月仍然给杂志社投点稿子。她清楚,等秦安郡腿好了之后,总要回学校去的,到时候如果她仍然没有找到稳定的工作,那么投稿这条线,能继续帮她维持下去。
生活看似步入了正轨,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在无人的夜里,她有多焦急、多难安。她感觉自己就像茫茫大海上的一叶小小孤舟,在漆黑的夜里随风浪颠簸。快一年了,她一直在苦苦寻找岸上的灯光,举目四望却依旧一片漆黑。她仍然不知道岸在哪里,不知什么时候自己才能得以停靠。
她瞅着纸半天,一个字也写不下去。
伍兰舟让她逛公园。
何不今天就去逛逛顾家宅公园,早就有同事让她去看看。
梁琇租住的修齐坊,在金神父路附近,离顾家宅公园非常近。悠悠闲闲地走着,不出半个钟头就到了。顾家宅公园,也叫法国公园。就是那个挂过“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牌子的法国公园。
梁琇突然生出了一点斗志,想去会会这座曾经不可一世的园子。
顾家宅公园虽以法式园林著称,但也有一部分中式设计。整个公园中轴对称,树木、花卉、池塘、山石,错落有致,景致着实吸引人。尤其在法租界中叫法国公园,比之其他公园听起来更像“皇室宗亲”,仿佛散发的雍容都更多了几分贵气。
梁琇还没入园,远远就看到了一株繁花盛开的树,时不时就有小鸟在树枝间跳来跃去。因为总有游人驻足,她也走近多看了几眼。
她不知道这树叫什么名字。树上满是紫色的穗状花,精神地向上翘起。单看一朵花,平平无奇的,但在远处整树望去,竟觉得能像上写意花鸟画的名作。画家在一团团浓绿里,一笔笔点下错落有致的淡紫色颜料,渐渐氤氲成花气,把整棵树笼罩得如梦似幻。
嗯,的确挺美。
进了公园后,梁琇弯弯绕绕地逛着,随着心情,没有目的地,随处可见的花花草草,让她心生怜爱。但很快,她就逛不动了。早上只吃了两块糕,一路走到现在,早已腹内空空。她捡了一条长椅子坐下。其实哪怕不逛,只坐着看看光景,也会有种现世安稳的错觉,偷得浮生半日悠闲吧。
长椅夹在一排法国梧桐间。
梁琇发现租界里的法梧真多啊,很多道路两旁都随处可见这种树,怎么到了顾家宅公园,也还能看到,就好像没别的树可栽似的。
梁琇爷爷家在浙西的一座小城,她以前随父亲回去探望过爷爷。那里好多树她在北平见都没见过。印象最深的是香榧树,初次见时,简直惊为“天树”。苏东坡甚至都称赞过香榧树——“彼美玉山果,桀为金盘玉。驱除三彭虫,已我心腹疾。”这是爷爷当时教给她的,爷爷很疼爱她这个孙女,对她极致耐心,一遍一遍地教,直到她会背。
按理说,那里离上海并不远,上海应该也有很多种树吧。但法租界仿佛被法国人用法国梧桐给霸占了。当年这些从法国引进的悬铃木,被冠名为“法国梧桐”,好像只有这样才显得更加洋气。梁琇心里隐隐地生出了不平。租界啊租界,不光中国人受着外国人的欺负,就连树的名字,都要被压半头。
今天天气好,艳阳高照的,已经开始有些晒了。但是梧桐铺散开的枝叶遮住了梁琇头顶的那片阳光。树影婆娑,日影斑驳,阳光和树叶捉起了迷藏,光影就在她的身边变幻,引得她忽而起了孩童心。
她向头顶伸出了手,张开五指。从树的枝叶间挤出来的阳光,刚要敞开罩住她,就被她的手给挡住,五指一张一合,光箭就在指间一闪一灭。梁琇这么逗着太阳,太阳却拿她没办法,真是有趣。
她露出了小时候的笑。
不远处的一棵树下,秦定邦也坐在了一条长椅上,静静地看着梁琇在认真地抓太阳。
他今天是带着母亲和妹妹来逛顾家宅公园的。秦安郡自打能用一只拐杖拄着走,就开始在自家花园里转,上个月去逛了秦宅旁边的一处小公园,发现恢复得比预想的要好。这个月就央求着池沐芳带着她来这里。
这孩子现在不知为什么,已经不像刚受伤那阵那么敏感脆弱了,心态皮实了很多,哪怕出门别人盯着她的脚看,她也越来越无动于衷。秦定邦比以前放心多了。
他提前把事情分派下去,又处理好了必须经他手的事务,空出这一天,载着母亲和妹妹来逛这处大公园。秦则新对公园不感兴趣,在家里陪爷爷,所以没带来。
入园不久,秦定邦就遇到了冯龙渊。冯龙渊逮住他不放,跟他又开始唠叨。上次他买房子,秦定邦帮着提醒了不少,躲过了被人薅羊毛,省下来不少钱。虽说他不跟他爹去重庆,但他爹因为心疼这个儿子,给他在这边没少留钱。可即便如此,这年头钱难赚,他也不能只知道大手大脚。省下的钱约姑娘吃个洋餐跳跳舞,也比被人当傻子骗了去要好。
池沐芳让秦定邦和冯龙渊聊,她和秦安郡慢慢游园去了。
冯龙渊把自己想说的都说完了,看秦定邦聊兴寥寥,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了!改天喝酒。”
秦定邦只觉得聒噪终于散了,在树下吸了一支烟。
去找母亲和妹妹吧。
今天算是风和日丽了。公园里的人真不少,有母亲领着稚儿的,有上了年纪拄着拐杖的,有热恋中隅隅私语的。斜前方的不远处,还有一个年轻姑娘,正伸着手去抓头顶的阳光。秦定邦不禁笑了一下,这真是个没长大的。
直到那个姑娘侧了侧头,眯着眼睛看着手掌如何和阳光缠斗,还笑得像个天真的孩童,秦定邦才看到,原来是她。
秦定邦在身边的一条长椅上坐了下来。
她今天穿了件霁色的七分袖上衣,一条百褶裙,像个还没毕业的女学生,但是刚才笑的神态,却像个更小的小姑娘。
她仰着头,半长不短的头发垂落在脑后,侧颜显得格外清晰。
这个身手了得、教了姑侄俩千奇百怪学问的家庭教师,在桥头不嫌脏不嫌累迎接难童的义工,还会一个人坐在树下伸手抓太阳,毫不设防,笑得一片天然。
此时的梁琇,并不知道身后不远处正坐着雇主家的少爷,她正专心地逗着太阳,心下狡黠地想着,如果阳光是一个人的话,肯定会被她气够呛。
她少有地轻松。在一棵大树下,无人认识,没人关注,不去想饭能否吃饱,也不去担心钱是否够用,周边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她又做回了那个朝天空伸出手,仰着头任日光穿过指缝,嚷着要扯下一把太阳回去给母亲穿珠子的小女孩——
那时候真好啊。
“小姐,我可以坐在这吗?”
陌生男子的声音忽地响起,把梁琇从自己的世界给扯了出来。
梁琇吓了一跳,瞬时警惕了起来。看了眼面前的这个男人,她沉了口气,压住气恼,又望了望不远处的其他空椅子。
这种心怀不轨、企图满满的搭讪令梁琇非常反感。当然,她一人在外也没必要把情绪都表露在脸上。冲动得罪陌生人只会空惹事端,没必要。
“小姐,请问怎么称呼你?”这个人顺势就要侧身坐下。
“我在等我的男朋友,”梁琇挑眉道,“你要坐在这里,我不反对。但是如果他看到你,可能你会遇到麻烦。”
男子屁股刚要坐上椅子,一听她这话,仿佛碰到了烧红的铁板,瞬间被弹了起来。
“噢!打搅了。”
梁琇冷眼目送他走远,可笑那人中途还回头看了她一眼。
算是悻悻离去吧。
梁琇嗤笑着摇了摇头——难怪听人说法国公园招桃花。
她拎起坤包女士用的小包包。,起身朝别处走去。
刚才的这一幕,秦定邦全都看在眼里。他冷冷的目光一直随着那个男人,直到他走出很远。那个头发抹得油亮的男子走到了梁琇的身边,把她吓了一跳,直到她回了句话,才讪讪离开,还贼心不死地又回了下头。
他又转过眼去看梁琇,她已经起身往有山石亭榭的池塘边走了,看起来有气无力的,远不像之前几次看到的那么精神。他不觉微微皱起了眉。
不知何时,池沐芳和秦安郡已经走到他的近前。
池沐芳满眼笑意,“邦儿,我们回家吧,安郡累了。”
“三哥,法国公园太大了!”秦安郡晒了一脸通红,摇晃着拐杖,“还有半个园子没逛到,可我实在走不动了……下次再来逛另一半吧。”
“好,回家。”秦定邦宠溺道。
似是不经意地想起,池沐芳忽然提了一句,“邦儿,哪天有时间,陪妈妈去东边那家德国诊所去一趟吧,妈妈眼睛又有点不太舒服了。”
第12章 “屈先生做事恒心不辍,秦某佩服。”
“我们现在就过去看看。”秦定邦一听母亲说眼睛又开始难受,立刻担心起来,不由分说就要动身。
“不用,不着急,明天下午吧,明天中午你回来吃饭。”池沐芳拍拍三儿子的后背,“其实不打紧,就是让施大夫再看看。走吧。”
“好。”秦定邦虽然听话地点头,其实还是没完全放下心。
第二天上午,梁琇来秦宅给秦安郡上课,课程结束时,她收拾东西起身要走。
“梁小姐,我想麻烦你件事情,不知可不可以?”池沐芳少有地请梁琇帮忙。
“秦夫人您请讲。”梁琇还真不知自己有什么能帮秦夫人的。
“我的眼睛最近不太舒服,想去一家德国诊所,我又不会说德国话,之前知道梁小姐还会德语,不知能不能请梁小姐下午陪我过去看一趟?”池沐芳神情恳切,“有梁小姐在身边,我能觉得更安心些。”
梁琇还以为有什么大事情,原来纯属举手之劳,于是爽快地答应了。
一旁的秦安郡倒是纳闷,“那德国诊所不是有翻译吗?为什么还要梁小姐去?”
池沐芳沉着应道:“那个小助手说话不大利索,有梁小姐在,能帮我把话说清楚。”
秦安郡恍然大悟——确实是这样,谁能赶得上梁小姐?
梁琇谦虚道:“我的德语水平很一般,在德国时我很小,只能说尽力帮忙解释了。”
正说着,秦定邦回来了。
池沐芳让秦定邦今天中午回家吃饭,快到中午时,他就让张直开车送自己回家。看到梁琇在这,便朝她点头致意,没再多说。其实他并不经常在家碰到梁琇。
午饭因为梁琇在,张妈又多加了几道菜,看起来丰盛了不少。
一家人外加梁琇入座了之后,秦世雄先开了口。
“听说梁壑青梁校长是梁小姐的姑姑。”
“是的。”梁琇礼貌答道。
这肯定是那天詹四知快嘴说漏的,传到了秦老爷子的耳朵里。
“梁校长在我的老家做了很多好事,我们那里的人一直到现在都还怀念她。”
梁琇抬起头看向秦世雄,颇有些惊讶。没想到自己姑姑的事迹,竟然能和雇主家的老爷子有交集。
“只可惜后来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不过,那些作恶的,迟早是要偿还的。”
梁琇有些不知如何回答这话,最后只微微抿了抿嘴,低头看向桌面。
池沐芳接过了话:“梁小姐,不要见怪,说起你的伤心事。我们秦家一族大部分人还在湖南,所以族里有女孩子在梁校长的学校里念过书,是受过梁校长教诲的。”她给梁琇的汤碗里添了一勺莲藕排骨,“就凭这份渊源,梁小姐也不要把自己当外人。”
“多谢秦老爷和秦夫人。”梁琇接过了汤碗。
期间两个孩子吵吵闹闹,餐桌上的话就多了起来,大家的注意力渐渐都被孩子们夺去。两个孩子看到梁小姐今天留下来吃饭,格外高兴,拘束就少了。
虽说食不语,但是以前日子里的凄清,实在不堪回首。饭桌上孩子天性纯良,叽叽喳喳说话,对秦家尤其是一份难能可贵的天伦之乐,所以圣贤的教诲,也就暂时被晾到一边了。
梁琇除了回话,看着小姑侄俩餐桌上的逗趣,其余的时候,都在安静地吃饭。
其实梁琇小时候并没有胃病。
她那时是一个憨态可掬的小胖丫头。吃得多长得快,母亲给做的衣服,没几天就紧了,穿起来撑得鼓鼓的,像个年画娃娃。但后来家里突遇变故,再后来遭逢战乱,颠沛流离。吃饭上无法保证,逐渐就患上了胃病。
吃不上东西时,梁琇会觉得胃里就像被什么给剜出一个窟窿,然后这个窟窿渐渐幻化成一张血盆大嘴,开始从内往外啃噬她。能吃上东西时,也不是万事大吉了。饭稍微吃得硬点或是冷点,又会反酸烧心,严重时,喉咙都会跟着灼痛。
所以,梁琇吃饭,觉得有点饱了,就不敢多食。可下一顿饭,经常又不及时。这样折腾着,就变得越来越瘦。今天秦家盛情专门多做了饭菜,梁琇只得强忍着胃里的难受,让自己多吃几口,否则显得失礼,会拂了人家的好意。
秦定邦坐在梁琇对面,大多在听父母聊天,偶尔回长辈的问话,孩子们吵吵闹闹让他觉得家里多了不少生气。偶尔抬头,目光会扫过梁琇。
怎么吃得这么少?
他把自己面前的一盘三丝春卷,往梁琇那边推了推,没有说话。
梁琇看到后微微点了下头,算是回了个礼。
这时池沐芳转向了秦定邦,“今天下午梁小姐也陪我一起去。我担心那边的小助手说不清楚,梁小姐也会说德语的。”
“好,辛苦梁小姐。”秦定邦已经料到母亲是要和梁琇同去。
两个孩子叫了起来,“我们也想去!”池沐芳压住无奈,耐心道,“你们在家把梁小姐教的学问再温习一遍。再说车里也装不下你们,我去不了多久就回来。”
“噢,好的。”两个孩子略有遗憾,不过很快就被其他事情转移了注意力。
池沐芳想和家里人说点体己话的时候,一般就不用家里的司机或者张直帮着开车了。秦定邦了解他的母亲,她很少占用他的时间。但凡她跟他提想去哪里了,都是有什么离不开他的事,所以他常常会挤出时间来做母亲的专职司机。
今天要去的德国诊所在五马路,车子由西向东开着。
池沐芳和梁琇坐在后座。
“恕我冒昧,梁小姐在上海有亲人吗?”
“没有,我的父母都不在了,在北平就去世了。我和哥哥逃难的时候遇上了空袭,跑散了。”梁琇如实答道。
池沐芳心下一片感慨,真是个苦命的姑娘,“那其他的熟人故旧,有吗?”
“我是孤身一个人来的上海。机缘巧合认识的伍院长。之后经由伍院长介绍,我才能见到安郡。不忙的时候一般会翻译稿子,所以没参加什么交际活动去结识其他人。”
如果是在她刚来上海时,她可能还会把慕云中当成一个故人,但现在这人已经被她在心里除名了。至于那个同校的詹四知,更像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专门吓她的,什么也算不上。
池沐芳了然,温和地看向梁琇,“梁小姐有什么需要我们的,尽管跟我说。”
“秦夫人对我已经够好的了。”梁琇由衷道。
“梁小姐,我们家这两个孩子现在变得这么好,这么乐观开朗,都是你的功劳。你来之前和来之后,完全是两个样子。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感激你。”
“秦夫人过奖了,”梁琇觉得自己可不敢居这个功,“我只是过来上了几节课,哪能有这么大的功劳。”
池沐芳却真心这样认为的,她拉过梁琇的手拍了拍,“哪是你说的那么简单,我心里有数。”
并没有花太长时间,车就到了五马路。这家诊所门面不大,人也不多。这种外国人开的私人诊所收费都很高,一般人家是负担不起这里的费用的。但是这些西方大夫医术有时确实挺高明,而且有的西药很管用,所以虽然病人不多,但是盈利一点都不少。
秦定邦停好车后,扶着池沐芳下车。梁琇随后下车,跟在侧后,虚扶着池沐芳的另一只胳膊。
三人正往诊所走着,诊所门开了,从里面出来两个人。
开门的是一个中等身材的男子,约摸三十来岁,带着金丝眼镜。他一手往外挡着门,一手向后伸去,牵起一位老妇人的手。
秦定邦三人不约而同地给这两人让路。
不料就在三人要进门的时候,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
“秦先生?”
秦定邦立时警觉地回头望,他并不认识这个人。
“秦先生,在下屈以申。”
秦定邦停住了脚步,梁琇和池沐芳随后也停在了他的身旁。
他和屈以申没有私交,最近也只是在说客口中再次听闻这个人,至于五官样貌,更是从未见过。但这个人竟能立马认出他,看来背后不知下了多少功夫。
秦定邦牵起嘴角,眼里却不见一丝笑意,“屈先生,久仰大名。”
“一直盼着能和秦先生有合作,但直到现在都没等来这样的机会,屈某深感遗憾。”
“屈先生做事恒心不辍,秦某佩服。”
那个老妇人,干瘦干瘦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屈以申赶紧扶住她的胳膊,显得非常关切。
“家母身体不适,今天就不跟秦先生多谈了。希望以后我们能有机会多聊聊。”
“当然。”秦定邦回道。
一言一语暗藏机锋,本来算是面上过得去,结束对话了事。就在这时,屈母手中的坤包没提住,从里边掉落出一个金属小盒,飞快地滚到梁琇的脚边。
老妇人走过几步正欲弯腰去捡,但伸胳膊的姿势却有点奇怪,腰弯到半处,就顿在那里,好像有些不方便。
梁琇赶忙低下腰捡起那个铁盒,掸去上面的土,轻轻放到了老妇人的手中。屈以申扶起他的母亲,抬了下眼镜看向梁琇——
“多谢小姐。”
梁琇微微颔首。
“谢谢你,姑娘。”老妇人也跟梁琇道了声谢,带出浓重的南方口音。
“老人家客气了。”梁琇又多看了老妇人一眼。
秦定邦开了门,把池沐芳和梁琇二人让进了屋。关门之时,他又向屋外注视了片刻,直到那母子俩走远。
这就是那个多年以前就惦记过秦家橡胶厂的地皮,前不久又惦记着秦家整座橡胶厂的屈先生。
直觉告诉他,以后和这位屈先生打交道的日子,恐怕不会少。
德国诊所的主治大夫叫施密特,池沐芳叫他“施大夫”,梁琇觉得这个称呼很可爱。她发现池沐芳和这位施大夫非常熟,虽然语言不通,但施大夫对池沐芳的病情了如指掌。看来已经多次在这个诊所诊治过了。梁琇帮池沐芳跟大夫描述、解释眼部现在是如何不适,用了之前的药后有何反应等等。
看病的过程一点都不麻烦,无非是一些常规的询问、检查、开药。慢慢地,梁琇发现,其实施密特大夫的那个中国小助手,翻译得并不差,足够转述清楚池沐芳想表达的意思,而施大夫说的话,那个小助手说的也八九不离十。
也许是池沐芳看着那个小助手年龄太小,不放心,才把自己拉过来的吧。纯粹是为了多一份安心。
所以,梁琇觉得自己在这其实也没派上多大用场。
诊疗结束后,几人起身离开。正要出门,梁琇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回身用德语问道,“大夫,请问Litrison是治什么病的?”
“治肝病的。”施大夫说。
池沐芳和秦定邦看向了梁琇。
“我看到架子上的这个药,感兴趣就问了一下。”梁琇朝二人解释道。
在回程的车上,梁琇还在回想刚才捡起的那个药盒。她在听着小助手的德语时,看到了施大夫身后架子上的一瓶药,和屈先生母亲掉到她脚边的那铁盒是一样的,这次看得仔细,上面写着Litrison。
但对这种药,梁琇并不了解,于是随口问了施大夫一句。
回想那位消瘦的老妇人,面色蜡黄精神不济,想来是正饱受肝病的折磨吧。
梁琇先随秦定邦和池沐芳回到秦宅。她要先去取给秦家两个孩子上课的教材,等回修齐坊后还要用它们准备下次的课程内容。告辞离开时,池沐芳拿出一盒精致的糕点,“梁小姐,这个带回去吃。今天让邦儿送你回家。”
梁琇愣了一下,赶忙推辞,“秦夫人之前给过我好多吃的了,我已经很过意不去了。而且我之前都是自己回家的,叫黄包车很方便。”
“这次不一样,梁小姐帮忙,专程陪我去的,哪能让梁小姐自己回家。这是最起码的礼节,梁小姐就不用推辞了。邦儿你送一下梁小姐。”池沐芳一边说着,一边顺手把梁琇推拒的糕点放到秦定邦手里,示意他给捎带过去。
秦定邦接过盒子,“梁小姐请。”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再推脱反倒显得小家子气。于是梁琇道了谢,走进花园跟秦定邦上了车。秦定邦问了梁琇住址之后,就没再说话,二人一路无言。
秦定邦有时会抬眼看一下车里的后视镜,梁琇一路都在看着窗外,脸上不见任何情绪。
车驶到了弄堂口,梁琇就让秦定邦停了车。
“秦先生送到这里就可以了,已经非常感谢了。”
“梁小姐客气。”
梁琇下了车往弄堂里走去,秦定邦回头便看到糕点被忘在了座椅上。他下车开了后车门,拿起糕点盒子。
“梁小姐,请留步。”
“嗯?”
他几步走到梁琇身前,递过盒子,“点心,我母亲的一点心意。”
梁琇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一看是自己丢三落四,差点怠慢了秦夫人的好意,突然感觉有点歉意,“是我粗心了,秦夫人送的糕点都非常好吃。”梁琇接过盒子,“也谢谢秦先生,那我走了。”
不远处的一处面食摊子外面,蹲了几个男人,正在那抽着烟袋,周边已经弥散了一股烟味。梁琇一闻到这呛人的味道,胃里就会翻滚起难受,忍不住捂嘴咳嗽了好几声,绕过那几个抽烟的人,走了。
这一幕,被秦定邦悉数收入眼底。
他突然想,梁琇刚在车里望着窗外,一言不发面无表情,是不是因为他身上的烟味,让她打不起精神。
此时,弄堂里有两个小男孩冲了出来,一前一后地跑。大的手里拿了一根长棍,大喊着“冲啊啊啊啊!”后头蹒跚跟着个小的,也随前面的那个,喊得热血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