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上海滩—— by八溟子
八溟子  发于:2023年1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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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估算了一下,一周来秦家两次,就足够了。
其实,秦家在报酬上不会亏待她,如果她自己多安排些课次,还可以多不少收入。但是那样她就没时间去难童院了,那里还有几十个小家伙,总在盼着能看到他们的梁老师。
梁琇想把课讲得有趣些,多少是带了些对秦安郡的疼惜。去秦家前,伍兰舟跟她提到了孩子伤得重,但是第一眼看见时,她还是被惊到了。
小女孩水灵灵的,整齐的前刘海,一丝不乱的童花头,穿着一身得体的月白连身裙,衣领和袖口,滚着深蓝色的边,一副小学生准备见老师的形容。自打见了她就对她恭敬有礼,被她救了之后,又更多了信赖和亲近。
就是这个脚踝,这得是怎么一个关车门法,才能给毁成这样。
她把课讲得有意思些,也许会让小女孩把总是放在在脚上的注意力,转移到别处吧。
所以,梁琇给秦安郡讲课的时候,完全不拘泥于课本。说实在的,小学这点内容,要是让她照着书讲,两三天就全给念完了。但那又能学到点什么呢?
她花了心思去给秦安郡准备,几门课之间融会贯通。除了实用和趣味,她自己扎实的储备,中国的、西方的,还能给课程增加不少广度和深度。所以秦安郡听梁琇讲课,仿佛是跟在她身后,看着她铺展开一副长长的卷轴,里面有历史,有地理,有自然,有中国,有外国,都是用优美的语言写就的,时不时还有对应的英文说法。
其实秦家二楼有几间屋还空着,非常适合当教室。但是考虑到秦安郡活动还不是太方便,所以“教室”就安排在了秦家客厅,这样免去了她爬楼梯。秦家的家仆给搬了张大桌子,两张大椅子,离窗也不远,又不晒又亮堂,还能看到秦家的花园。
秦安郡以前觉得教会小学里的老师们教得就挺好。在家这段时间,原本她生怕被同学们落下去。但是她现在已经不想再回学校了,她想天天听梁小姐给她讲世间万象。
而且她惊讶地发现,自己不光不会被同学们落下,甚至比他们知道的反倒多了起来。前两天小同学彭诗章又给她打电话,秦安郡在电话里把梁小姐讲的内容说给彭诗章听,电话那边一个都没听过!放下电话,秦安郡不禁得意起来,连跟秦则新说话,都和颜悦色了好几分。
几节课下来,秦安郡已经被彻底征服。
秦则新本来要么跟爷爷秦世雄在二楼书房,要么跟奶奶池沐芳在一楼客厅,天天捣鼓自己的那些宝贝玩具。玩具里车船枪炮的,应有尽有,都是爷爷、叔叔,还有其他来做客的长辈们送的。尤其祁延龄叔叔送的带着铁轨的小火车模型,正是他的心头好,拆了装装了拆也不嫌烦,成天推着跑,玩得不亦乐乎。
结果梁小姐来上的第一节课里,本来秦则新正在不远处把倒出来的玩具重新摆回盒子,听着听着就被吸引住了。
后来,他干脆去找了把大椅子,费了好大劲推到他姑姑秦安郡身旁,然后爬上去正襟端坐着,眨着眼睛也跟着听了起来。
小家伙怕姑姑赶自己走,一言也不敢发,听得入迷时,会双肘够着桌边擎着脸,呵呵地笑起来。一看姑姑瞪自己,又会赶紧捂住嘴。
池沐芳有时候会看书看报纸,有时候喝点茶。她不爱跟别人家的太太们打麻将,逛百货,她更爱静,坐在客厅里看园子的四季,也不会觉得无趣。
梁小姐来上课时,她时不时也有一耳没一耳地听几句,但是并不打扰。她更爱看两个孩子在梁小姐身边的样子。
有几次秦世雄从二楼书房下来,俩孩子时而凝神谛听,时而开怀大笑。自己的妻子端着茶杯看着听课正起劲的小姑侄俩,一脸慈爱。
他已经很久没在家里看到这样的景象了。
是梁小姐来了以后,才有的。
如果不是池沐芳那日跟他说,梁小姐是梁壑青的侄女,他根本不会去关注一个家庭教师。
但是梁壑青的家人就不一样了。
梁壑青是当年闻名湖湘的女教育家,早年参加过同盟会,后来在湖南办女子学校,招了很多女学生。有些家境不好的,也收留,可以说是毁家兴学,学校先后出来过一批了不起的女子。
然而当地士绅看不惯。女子不在家相夫教子却抛头露面,甚至出去闹革命,长此以往那还得了。梁校长渐渐成了他们的眼中钉,最终被民团诱杀,学校随之解散。但是梁校长却一直被当地老百姓感念至今。
秦世雄已经从湖南出来很久了,他的二弟秦渡还留在湖南老家。秦世雄发达以后,出资帮助秦渡在当地办了家钨矿开采场,多年前便颇具规模,比起幼时吃不上饭的光景,生活已经是当年想都不敢想的了。上海沦陷以前,秦渡还经常来沪看大哥。沦陷后,到处打仗,兄弟俩已经有几年没见面了。
梁校长的事迹,就是秦渡有一次来上海,讲述家乡事时,说给哥哥听的。秦世雄觉得这是位了不起的女杰,池沐芳更对这样的巾帼英雄敬仰得不得了。没想到竟能有这样的机缘,秦家人能得梁校长后人的教诲,真不能不说,是一份让他们心生荣耀的幸事了。
秦则新一开始害怕姑姑会赶走自己,毕竟是为姑姑请的老师。但他渐渐发现这担心是多余的。姑姑从来也没赶自己,而且梁小姐好像也很喜欢自己。所以秦则新胆子越来越大,会时不时地提问题。
这天,梁琇在讲《庄子》的时候,提了句‘入乡随俗’也是最早出自《庄子》的。
秦则新问,“梁小姐,什么是‘入乡随俗’呀?”
秦安郡乜斜了小侄子一眼,逗他道,“秦则新大学问家连‘入乡随俗’都不知道呀?”
秦则新脸上开始憋起了红,嘟了嘴委屈巴巴。
这时客厅门开了,梁琇循声望去,是一个英挺的年轻男人走了进来。梁琇见他匆匆和池沐芳打了招呼,没做停留,好像有要紧事。那人瞧见她正回头望向他,便朝她点了一下头,随后就大步上楼了。
梁琇也礼貌地点头回应了下,片刻后才想起来,这是秦家三少爷,秦定邦。她没再理会,继续给孩子们讲内容。
梁琇特别爱看秦安郡逗秦则新,笑着说,“入乡随俗,就是一个外乡人,到了一个新地方,就要尊重适应这个地方的风俗习惯,”说着,她伸手揉了揉秦则新的脑袋,“能当这个意思讲的,不光有‘入乡随俗’,还有‘入境问禁’、‘入国问俗’。”
在秦则新提了比较简单的问题后,梁琇会就此做一些延伸,这样秦安郡也会因为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有更多收获。
“入乡随俗”秦安郡知道,但是后两个她就没听过了,于是严肃了起来,问了是哪几个字,然后就给记到了一个厚厚的小本子上,不会写的字就请梁琇给补全。本子里的这种知识,已经越积越多。
这本子是梁琇专门送给秦安郡的。梁琇小时候就有不少这样的本子,爸爸妈妈给她讲的,她都记了下来。厚积薄发的力量太大了,她在考燕大的时候,就曾深刻地感受过。
“外国人生活里也有同样意思的话。比如说英语里的‘入乡随俗’就叫‘When in Rome,do as the Romans do’。”
然后梁琇把这句话给两个孩子写了下来,挨个单词讲意思教读音,还带着念了好几遍。
“你们两个说,这个Roman我刚才说是什么意思来着?”
“罗马人!”小姑侄俩齐声说。
“太棒了,都记住了。”梁琇很开心,真是两个聪慧的孩子,记性好,说了就能记住。她接着道,“但是你们知道么,德语里也有Roman这个词,长得和英语的这个‘罗马人’,一模一样。”
“也是‘罗马人’的意思么?”秦安郡问。
“在德语里就不是啦,要不要猜一猜?”梁琇鼓励道。
两个孩子怕猜错,一齐摇了摇头。
“是‘长篇小说’的意思。”梁琇笑着说出答案。
“啥是长篇小说?”秦则新转脸问向他姑姑。
“就是很长的小说,很厚的书。”秦安郡还给比量了一下。
“哦,一个是人,一个是书,差好大啊。”秦则新感觉很新奇。
秦安郡接着问道:“怎么英语和德语里有长得一模一样的词,还不是一个意思呢?”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梁琇犹豫了一下要不要给他们讲这么复杂,最后还是说了一点,“因为英语和德语都属于印欧语系,而且同属日耳曼语族。所以语言发展过程中,会有很多交叉的东西。”
“哇!”两个孩子觉得好深奥,都没听懂。
池沐芳本来正眯着眼看杂志,此时也禁不住转头看向“教桌”,“梁小姐连德语都会?”
“我父亲当年在德国留学,当时柏林生活费用低,我们一家四口就都过去了。我在那呆了几年,多少懂一点。”梁琇微笑答道。
“梁小姐真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啊!”池沐芳不禁感叹,“以后太平了,两个孩子也得让他们多去些地方,多走走。像梁小姐这样多好,真令人羡慕。”
这是池沐芳的真心话,孩子们如果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应该就会成为梁小姐这样的吧。
秦安郡刚还看着母亲和梁小姐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天,可一听到“多走走”,就默默地低下了头。
梁琇看在了眼里。
这个心结是一定要解开的。
“安郡,为什么没精神?”
“没什么。”
“不想出去‘多走走’?”
秦安郡和池沐芳俱是一怔。
“不想,我这样的,出去会被别人笑……”秦安郡的声音越来越低。
梁琇心被扎了一下,可眼前这个小女孩如果学不会面对这注定伴随终生的伤痛,那恐怕,连走出秦家的那两扇宅门都难了。
“你怕被别人看,别人笑?”
“嗯……梁小姐,我们还是继续上课吧。”
梁琇没理她的请求,神情严肃起来——
“你说,你出一趟门,所有人,都会看你么?即便有人真的注意到你,他们都会笑你么?”
“……”秦安郡又愣住了,消化了一下话里的意思,随后微微摇了下头。
“好,如果真碰到取笑你的,想看你的热闹,你就要顺他们的心意,让他们看到你的热闹么?”
秦安郡慢慢抬起了头。
梁琇伸出手,握住小女孩的手,让她感觉到力量,语气愈发柔和——
“安郡,在这个世界上,人们大多在忙自己的事。我们其实只在亲近的人心中重要,而在别人的眼里,却都只是面目模糊的过客。就像,你还能记住从小到大在马路上看过的、公园里遇见的、爬山时碰到的所有人么?”
“我们不要在意别人有没有看自己,或是怎么看自己。那是把自己的幸福和价值,寄托在别人的眼光上。记不记得我前两天带你们念的古文?仰无愧于天?”
“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行无愧于人,止无愧于心’语出《孟子·尽心上》。?”秦则新见姑姑默不作声,小声给说了出来。
秦安郡这次听着侄子的抢答,并没有说他。她知道是这一句,就在话到嘴边的一瞬间,她突然觉出这话里的意思,好像和她是有关联的,她顿住了。她对这句古文的体会,好像开始更深了。
梁琇微笑着朝秦则新点了点头,接着道,“我们坦坦荡荡的,先把自己做好,之后,就能慢慢生出最坚硬的铠甲,足够防御外人的冷言和冷眼。到那时,别人再怎么看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而且,”梁琇揉了揉秦安郡的手掌,“你可能会惊喜地发现,当我们自己成为明珠的时候,别人自然也会把我们当成宝,甚至我们曾经所受的伤,也会成为被人尊重的一部分。”
“所以,安郡你明白了么?如果一定要改变,也是要让别人的眼光,因我们而改变,而不是我们的心情,随别人的眼光去浮沉。这里面所有的关键,就是……我们,要做好自己。”梁琇轻轻拍了拍女孩的小小肩膀,“何况,我们小安郡都已经做得这么好了,哪还用得着再去在乎别人,是如何想的呢?”
秦安郡的眼睛越发明亮起来。
“安郡,我知道,你的脚上的伤其实比你心里的伤好得快。好山好水好风景在那里,它们不是只欢迎活蹦乱跳的人,它们也在等候哪怕身体受了伤,却依旧爱学习怕落后,昂首向前,不在乎旁人眼光的——小安郡啊。”
池沐芳本来听到梁琇开始跟女儿说伤处时,紧张得心都揪到了一处,可整番话听下来,却越来越动容,等听到最后那句话时,她终于把脸转向了窗外,两行热泪滚淌了下来。
梁小姐,的确是安郡的贵人。

第10章 有光亮照了进来
这一天,秦定邦非常忙,跑了几个地方,上午还回了趟家,等忙完所有事,已经很晚了。
一回到家中,他发现池沐芳还在沙发上坐着,正戴着眼镜在灯下看报纸。
秦定邦走过去,“母亲,我回来了。”
池沐芳看到秦定邦终于到家,心这才放下。她摘下眼镜,把报纸放在桌角,又拍了拍身边的沙发,“吃饭了么?”
秦定邦坐到母亲身边,“还没,回来吃。”
张妈看到秦定邦,说了声“三少爷回来了”,就去准备饭菜了。秦定邦经常晚归,但都是忙正经事,一般很少在外面应酬,所以家里总是给他留饭。
秦定邦谦敬地端坐着,衬衫的领口微微敞开着,这已经是他在至亲身边才有的放松姿态了。
池沐芳看着这个内敛深沉的儿子,俊敏刚毅,耿介自持,真是一等一的人材。这两年越来越能独当一面了,幸亏他,秦家的家业才更稳固。在这么一个群狼环伺的环境,能生存已实属不易,何况还能有所发展、进益不断。她常觉得,有这么一个优秀的儿子帮着秦世雄,真是秦家的福分。
“我的邦儿受累了。”池沐芳打量着略显疲惫的秦定邦,“外间的事还顺利么?”
“顺利,母亲不用担心。”秦定邦安慰道。
“你一定要注意按时吃饭,保护好身体。妈妈又给你准备了些点心,你明天去公司,带去。一旦饿了,有东西能垫垫肚子。”三儿子一忙起来了就不管不顾,池沐芳不无担心。
“母亲放心。母亲给我准备的吃的,办公室就没断过,我饿不着。”秦定邦这话不假,他回家前,也是先吃了一块糕点。
“倒是母亲,要多爱惜身体,报上的字太小了,晚上光线又不好,别伤着眼睛。”
母子俩你一言我一语唠着最平常的家常。这样的时刻,让秦定邦倍感放松和安心。
没一会儿,张妈就走了过来,“三少爷,您的晚饭备好了。”张妈看到桌角放着的报纸,随手就收了起来。池沐芳看完的报纸都会放到桌角,张妈会把太太看过的报都保留好。
秦定邦吃完了饭,朝池沐芳问道,“母亲,父亲休息了么?”
池沐芳向楼上抬了抬下巴,“在书房,等你呢。”
秦定邦上楼敲门进屋,秦世雄正在二楼的书房望向窗外的黑夜。灯光打在父亲花白的头发上,秦定邦心下愀然,低头看到书桌上正放着几份文件。他来到桌边,把秦家这个月经营情况汇集成的一个册子,放到了桌上。
“父亲。”
秦世雄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坐吧,喝口茶,”说着给秦定邦倒了一杯,“你伍伯伯送的君山银针。”
秦定邦依言坐了下来,接过茶杯。
秦世雄也坐了下来,一页一页翻看,“那位屈先生,又打起我们橡胶厂的主意了?”
“是,”秦定邦面无表情道,“他派了说客,想要收购,价格可以谈。”
“老三,你是什么意思?”秦世雄继续翻着。
“宁肯拆了,也不给他。”
“有这话,就够了。”秦世雄放下了册子,“这位屈先生来路看不清楚,全上海的橡胶厂都维持不下去了,为什么他还收购?怎么单单就他能搞到原料而且可以生产?咱们家建橡胶厂的那块地皮,当年他就看上了,想要截胡。但后来没征兆地就放弃了。”
秦世雄给自己也续了一杯茶,“没想到,现在还没死心,仍然惦记着咱家的厂子。”
他看向秦定邦,“老三你记着,秦家的家业和他这种不知根底、不知来路的人,没有半分关系。”
“父亲放心。”秦定邦点头道。
转眼就到了六月,天也的确是热了起来。
秦家一家陆续坐到餐桌旁开始吃早餐。秦定邦刚拿起一个包子,就看到桌上的两个孩子没精打采,像是已经在中午的太阳下晒了一个钟头,彻底打起了蔫。
“这是怎么了?”秦定邦不解问道。
“梁小姐今天不来了,请假了。”秦安郡有气没力地说。
“我又发现了火车模型的新玩儿法,还想给梁小姐看呢。”秦则新拿着勺子,心不在焉地扒拉着碗里一个刚剥好的鸡蛋。
秦定邦其实很少遇到梁琇,最近一次也只是和张直碰到她刚上完课抱着书往外走,互相打个招呼而已。现在看,两个孩子倒是越来越离不开这位梁小姐了。
秦定邦又想起那天的情景——
这个有身手的女子,现在让两个孩子很喜欢她。
“梁小姐教得确实是好,我都跟着学到了不少东西。哎呀……这姑娘年龄也不大,怎么知道这么多。到底是大教授家的女儿,眼界开阔,”池沐芳不忘安慰两个孩子,“梁小姐是请假,又不是不来了,不是说这周还来补课么?你们两个好好吃饭。”
“哦,但是今天还是上不了课了。”
“是啊,我的火车跑给谁看啊?”
池沐芳无奈,看来安慰不好了。
突然间想起了什么,池沐芳转向秦定邦,“邦儿,你昨天说今天还要出门办事?”
“嗯是,冯龙渊找我。”
“他找你能什么事?”秦世雄放低报纸,抬眼问。
“他说要换一处房子,让我去帮忙看看。”秦定邦答道。
“好。”秦世雄没再说别的。
“中午回来吃饭么?”池沐芳总是更关心儿子的吃饭问题。
“不回来吃了,他请。午饭不用等我了。”
早饭吃完,秦定邦难得陪妹妹和小侄子玩了一会儿。秦安郡拿着梁琇送的小本子,献宝一样地跟秦定邦“传授新知识”——
“三哥,你知道路漫漫其修远兮,下一句是啥么?”
“三叔我知道!”
“别说话!我问三哥呢。”
“三哥,”秦安郡清了清嗓子,“你知道达里冈崖牧场在哪里么?”
“啊……这个我忘了。”秦则新拍了下脑门。
“哎呀你可算忘了一个了。”秦安郡乐了。
“三哥,你知道‘飞刀箭’,‘飞枪箭’,‘飞燕箭’,还有那个……对,‘火弩流星箭’吗?”
“还有‘四十九矢飞廉箭’!”秦则新又喊,不出所料又被姑姑瞪了一眼。
秦定邦从秦安郡手里拿过那个小本子,越翻看,越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这些都是梁小姐教给你们的?”
“是啊,梁小姐说下次来,还给我们讲燕云十六州怎么丢的。”秦安郡倚了倚秦定邦的胳膊,“三哥,你这么忙,都没听过梁小姐的课,真是遗憾啊。”
“遗憾啊!”秦则新高声附和。
秦定邦看了看侄子,又看了看妹妹。
这两个小人儿,是什么时候开始,像回孩子的?
他惊讶于两个孩子的变化。几个月前,他们不是这样的。那时的小姑侄俩,说话声音都是低低的,别人问一句答一句。把自己隔绝在各自的小世界里,小小年纪,看起来心事重重,仿佛无所依靠。活像一个暮气沉沉的小老太太,领了个没有半点朝气的小老头。
但是现在,两个孩子欢声笑语的,真的有了孩童的模样。
秦定邦突然觉得,家里有光亮照了进来。
张直开车载着秦定邦去见冯龙渊的时候,秦定邦还在消化着孩子们的变化。
“三少爷,走乍浦路桥还是外白渡桥?”张直问。
刚才他们顺路把池沐芳给秦定邦准备的一些饼干糕点,送到了办公室,然后从江边出发。
秦定邦想了想,“外白渡桥吧。”
车很快就开到了桥头,但却没法再开快——桥上从对岸过来了一群孩子,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正半是跑半是走地,迎着大太阳往桥这边赶来。
张直纳闷,“这是什么情况?”秦定邦则皱起了眉。
“在这里,在这里!”
秦定邦听到车外响起了略带粗哑的女子喊声。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女子正在挥舞着胳膊召唤这帮孩子。她身边还有一个女子,正半蹲着在给一个孩子擦脸。
秦定邦明白了,这是又过来了一群难童。
虽然已经民国二十九年公历1940年。了,依然有难童从北面往南逃。这是不知哪家难童院,又在这里接孩子了。
大人生存已实属不易,何况这帮无依无靠的幼童。如果无人管,他们很可能就变成小小的饿殍浮尸,一把火一缕烟,不声不响地,最后就那么散了。仿佛来一遭就是为了经历人间的苦,又仿佛,压根就不曾存在过。
但是如果有难童院这样的地方收留,就不一样了。能活过今天,就可能活过明天,一天挨过一天,就可能长大成人,就可能看到太平。
这是一群马上就有人管的孩子,也是幸运的孩子。
张直车开得很慢,怕碰到已经跑散开了的小孩。
秦定邦又向车外望了一眼,刚才那位半蹲的女子正站起身来,伸开双臂,迎接快就来到她近前的这帮小小难童。
她今天穿了一身素雅的短袖旗袍,仍然是一头齐肩短发。可能已经在这里等很久了,脸晒得有点红。
她应该是有些热了,抬起手背擦了一下额头的汗。
她看到了对向有辆黄包车速度很快,迅捷地一把抱起那个绊倒在车前的幼童,孩子一脸惊慌,她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让他靠着她的肩。看起来在轻声说着话,好像在平定孩子的慌张,同时不忘朝其他难童说了什么,有的孩子听后开始又哭又笑起来。
她一点也不嫌弃这些破衣烂衫的孩子。
张直终于把车开出这段稍显混乱的区域,侧过头问秦定邦,“梁小姐?”
秦定邦收回了望向车外的目光——
“嗯。”

第11章 “如果让他看到你,你可能会遇到麻烦。”
这十几个孩子是公共租界的一处难民收容所联系伍兰舟的。不久前怀恩又有数十个大孩子被另一家难童院接收,可以学手艺了。这些自强又幸运的孩子,以后就可以有本事傍身,养活自己,一步步立足了。这是怀恩的喜事,同时也意味着,这里空余出新位置,可以接收新难童了。
那天,河对岸的事是难童院电机室的朱维方过去处理的。朱维方一脸的络腮胡,身材魁梧,持重机警,办事妥帖牢靠,大家都信赖他。院里一遇到费力的事情,朱维方都会主动站出来帮着承担。
他先到公共租界的那处难民收容所办理孩子们的接收手续,之后把这十几个孩子一路从苏州河对岸,经外白渡桥,护送到法租界来。
梁琇和难童院的同事赵大姐一早就在桥头等着。这是她第一次去接孩子。当时看到那些小花脸朝她们跑过来的时候,梁琇心里五味杂陈,既觉得她是在救人,又对更多救不过来的,生出深深的无力感。
梁琇把孩子们接过来后,紧接着,又帮忙安顿。个把月眨眼就过去,期间,难童院有老师来了又走,相比之下,梁琇反倒更像稳定的员工。
梁琇在难童院做义工,越来越得心应手。连伍兰舟都感慨,这姑娘实在是太能干了。因为梁琇不光能教课,还会算账。
难童院的李会计母亲生了重病,不得不回家照顾,所以院里的账目问题,就又回到了伍兰舟手上。可伍院长实在是太忙了,再多些琐碎但重要的事情压过来,她很快就会累垮掉。正当焦头烂额之际,梁琇提出来,也许她可以试试。
梁平芜是经济学教授,家庭氛围使然,梁琇对诸如分配交换的底层原理很熟悉。后来她在安华物资供应社当英文打字员时,赶巧又和供应社的会计在同一个办公室。那女子是个嘴巴闲不住的,经常唠叨账目问题。所以算账这种事对梁琇而言,也算早年潜移默化,之后又耳濡目染了。
伍兰舟把院里账目的算法、注意事项等跟梁琇一一讲完,梁琇很快就上手了。这无疑又给了伍兰舟一个意外之喜。在她分身乏术的时候,梁琇就当起了临时小会计。
但这也意味着梁琇在难童院更忙了。
伍兰舟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又要给她发工钱。但还和上几次一样,梁琇坚决不收。梁琇告诉伍兰舟,现在自己经济情况大为改观,是多亏了伍院长给介绍的家庭教师的工作。如果不是伍院长,她现在生活会紧张得多。而且现在她也不用像以前投那么多稿子,省出来的时间正好可以过来帮忙。
梁琇以前单纯是为了帮孩子,现在更觉得要尽心尽力帮忙分担,来回馈伍院长的雪中送炭。
既然梁琇都这么说了,伍兰舟也只能在心里多记下这姑娘的一份好,但是坚决让她在家里休息几天,去逛公园、逛百货。如果不休息,就不让梁琇再回怀恩,算是强行给她放了个假。
梁琇只能从善如流了。
想一想,自打回法租界后,梁琇几乎没哪天不忙的。就像是一只已经被鞭子抽起来的陀螺,一直在转,也该停下来歇一歇了。
说来也怪,人在忙碌时,身体总是想着休息,可突然一停歇下来,早上还是会在往常的同一时间睁开眼,脑袋里的时钟比大公鸡打鸣还来得准时,连个懒觉都睡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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