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上海滩—— by八溟子
八溟子  发于:2023年1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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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英摇了摇头安慰道:“没事儿,不就是天变凉了吗?孩子才几个月,刚经历这些冷热变化,咳几嗓子是正常的。”
看着梁琇依然忧心忡忡的样子,惠英把天寿放到床上,“妹子,你等我一下。”
梁琇不知道惠英要做什么,就接着哄起了天寿。
没过多久,惠英就从里屋出来了,手里拿了几件小衣服。
“这一身是我专门给小熊做的,新的,就等着你什么时候过来给带走。这两身,是天旺的,我都给洗干净了的。”惠英一边说着,一边把衣服展开给梁琇看,“我们老家有讲究,捡壮孩子的旧衣服穿,吉利,也会跟着好养活。天旺长到现在一场病都没生过,你要是不嫌弃,你就把这两身拿回去,给小熊穿。”
梁琇突然想起来,前不久张妈好像也跟她念叨过这说法,心里顿时涌起一阵暖,也没跟惠英客气,“多谢惠英姐,我回去就给他换上。”
等从惠英家出来时,梁琇专门让张直调转车头,从绍兴路经过。
绍兴路就是先前的爱麦虞限路,前几年汪伪政府接管法租界时,给改成了绍兴路。
那家路上的杂货店,现在还仍在开着。
当年她还在修齐坊住的时候,第一次熬胃药,手忙脚乱把房东方太太好心借的药罐子摔碎了,就是和秦定邦在这里买了个新的,赔的人家。
自打那次以后,她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之后但凡路过,都会到这家杂货店逛一逛。尤其和秦定邦一起支着门过日子,很多琐碎的事,都需要她操到心。杂七杂八的小物件,这家杂货店东西很多,过来一趟差不多就能一次买全,很方便。
这次她要再买一口煎药的锅,专门用来炖给秦定邦治心口疼的药。虽然秦定邦反复强调,他的心脏不再疼了,可是她却一直不放心。所以药虽然减量了,但也没断过。那口老锅已经烧出了裂纹,她怕再像上次在修齐坊那样烫了手,正好顺路过来买一口新的换了。
等她买好煎药锅出了杂货店的门,远处似乎有几个人影。她抬头一看,对面巷口有几个人,像是在道别似的。
一个母亲搂着儿子,朝另外一个身形窈窕的女子挥了挥手,又目送那个女子走了一段,才回身消失在巷子里。
张直此时已经下了车,接过梁琇手里的煎药锅,也替梁琇开好了车门。就在梁琇马上要弯腰进车时,突然一个清亮的声音打不远处传来,“秦太太,是你吗?”
梁琇一愣,随后挺直了腰板寻声望去。刚才在巷口的那个时髦女子,正朝这边袅袅娜娜地走来。梁琇定睛一看,不是别人,竟然是大明星甘棠。
绍兴路,甘棠?
“甘小姐?在这里看到你……真是幸会。”梁琇也朝甘棠迎了过去。
甘棠颇有点自来熟的感觉,一点也不拘谨,“秦太太这是……”
梁琇笑着答道:“我路过这里顺路买点东西,没想到能在这地方遇到甘小姐。”
甘棠也笑了一下,“以申在这边有两个故人,我替他来看看他们。”
甘棠说这话时,很是坦荡大方,仿佛没把梁琇当外人。但梁琇却被这话里的信息,震撼得一时没缓过来。
那两个故人,应该就是胡阿妈所说的屈以申养的那一对母子了。那女的是个红倌人,儿子也不是屈以申的。当初她曾跟秦定邦分析,屈以申很可能是从这对母子身上,寻求对自己幼年遭遇的心理补偿。
如果真是这样,甘棠作为屈以申的正牌女友,理应把这对母子当作情敌。
但现在屈以申不在了,甘棠竟然主动接替起他继续帮助这母子俩……
这可真不是一般女子所为了。
没想到这个荧幕上总以妖媚形象示人的大明星,竟然还有着这么有情有义的一面。梁琇颇为动容,“甘小姐有担当,我深感佩服。”
甘棠倒是没想到梁琇能用这么重的话夸她,抬起手帕捂嘴浅笑了一下,“我只是送了点银钱,实在是不想齐姐姐再重走老路。”
她回头又往刚才的巷口看了一眼,那母子俩已经回去了,她声音低了稍许,“其实,主要还是因为以申先前就照顾他们,我也得让他在那边能放下心不是?而且齐姐姐原是兴泰县虚构的一个地名。人,我俩算得上老乡。现在孤儿寡母的,苦命人一个,能帮就帮一把吧。”
“甘小姐,真是慈悲心肠。”梁琇突然觉得甘棠的心好干净。
见梁琇一脸的赞许,甘棠心情也好了起来,不过她却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神色渐渐肃重了起来,“秦太太,我要谢谢你。”
梁琇一时不解。
甘棠继续道:“以申没有暴尸荒野,还是多亏了你派人告知的。”
梁琇这才想起来,原来是那次枪战的第二日,因为那台斯德朗路太过偏僻,尽管雨都停了,街上的那几具尸体,竟依然横在那里没人管。
梁琇当时虽然刚刚生产完,虚弱到没法动弹,在得知了这个情况后,还是让秦定邦赶紧派张直去屈家通知了老管家。那老管家这才知道家主出了事,赶紧派人去将屈以申的尸身收殓。
梁琇当时为了救秦定邦,曾经按照胡阿妈留在便签上的信息,让张直开车找到了屈以申的住处,所以老管家认得张直,知道这个消息是秦家太太让人送来的。
老管家后来又把这个细节告诉给了甘棠。甘棠因此一直对梁琇心存感激,记着这个大恩情。今天巧遇,正好让她可以把存了许久的话说出来,“我替以申,谢谢你。”
“他……”梁琇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是好。
“他被葬在他阿妈的墓旁,也算是母子团聚了。”
梁琇心下五味杂陈,看着甘棠的眼角开始有些发红,心里也不忍起来,关切问道,“甘小姐现在可好?”
“我?”甘棠叹了口气,爽直答道,“不太好。”
“那……”梁琇愣了一愣,连忙道,“那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甘棠笑看着梁琇,“秦太太真是好人,以申的阿妈曾经就被你搭救过吧。”随后她摇了摇头,“但你帮不上我什么忙的,咱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
“以前以申在,我还算有个靠山,有他护着,别人惦记不着我。他待我不薄,我也觉得在他身边就像有个家。但现在他没了,我又变成一个无依无靠的戏子。这身皮囊,就是我活命的本钱。演戏唱歌,卖脸卖嗓子,被那些权贵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不值钱的。”
甘棠的神情已不似刚才的洒脱,语气里也多了几分落寞,“唉,不说这些了,我得走了。今天上午这是抽空过来看看他们母子俩,下午有个大官摆宴,跟我们导演点名,要让我去唱歌助兴。我现在得赶紧回去收拾好,去晚了还不知道会怎样。”
“这……”梁琇不知道那些大明星的光鲜背后,竟然还有这样的辛酸。
“我现在天天就过这样的日子。”甘棠抬头看了眼灰蒙蒙的天,“我是真羡慕你这样身家清白的女子,但我这半只脚已经陷进了风尘里……”甘棠朝梁琇苦笑了一下,“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说罢,她摆摆手,转身便朝她刚来的方向走回去,渐渐消失在了路上的行人里。
梁琇品着刚才甘棠跟她说的话,突然间生出了浓浓的伤心。那红倌人母子暂且还有甘棠接济着,而继续替屈以申接济人的甘棠,却再次深陷了泥潭,连自己的主,都做不了。
她心情沉重地进了车,摸了摸惠英给的几件小衣服,又抱起张直刚放进车里的那口煎药锅,转脸望着窗外,低声道,“开车吧,回家。”

第119章 “你把那纱厂盘下来得了。”
先前日本占领时,上海物资封锁,秦家的工厂都没法开工,主要就靠永顺公司、秦家菜还有芳茗阁这几处支撑。现在抗战结束了,好些原料陆续都能运进来。到了年底,因为原料问题得到解决,秦家先前停摆的工厂,陆续就都重新运转起来。
而且,战后各地对物资的需求都很大,东西生产出来一时也不愁卖。所以秦家工厂的生意迅速兴隆起来,秦定邦也更忙了。
今天是星期日,秦定邦本想着在家里多陪陪梁琇和儿子。橡胶厂那边突然打来电话,说有一小波工人闹事,工头学得丢三落四不清不楚,秦定邦决定亲自过去看看。
多年未见的兴旺局面来之不易,他事事谨慎对待,有什么问题,都尽早解决,不让小事演变成大麻烦。
秦定邦刚一出门,就发现了不远处停着那辆熟悉的黑色雪佛兰,冯龙渊正倚着车门抽着烟。
这人一见秦定邦出了门,赶紧往前走了几步,“我猜你就在家了。”
“你怎么在这?”秦定邦冷冷问道。
虽然秦定邦买这房子,当初还是冯龙渊极力撺掇的,而且那时冯龙渊一路跟着,又是参谋,又是砍价的,着实出了不少力。但冯龙渊有自己的分寸,一般都会去永顺的办公室找秦定邦商量事情,还从来没直接到这房子找过人。
“怎么?你住这还怕我呀?”冯龙渊撇了一下嘴。
“有事说事。”秦定邦着急去工厂,不愿跟他多废话。
“真没劲。我这是路过你家,又看见你车停这了。正好,你在家,就省得我去永顺去找你了。”说着,冯龙渊又抽了一口烟,“哎,上次我大侄子的满月酒我也没喝上,啥时候请我吃饭呀?到现在我还惦记着那盘糖醋里脊呢。你知道么,我前些天还去了趟秦家菜,专门点了一盘,却不是那味儿。肯定是水师傅徒弟做的,不是水师傅的手艺。”
“我着急出门。”秦定邦语气更冷了。
“行了行了,长话短说。”冯龙渊一张嘴吞云吐雾的,看秦定邦都得隔着一团烟,“西药还要吧?”
“要。”
“行。”冯龙渊把还剩一半的烟丢到地上,抬脚踩灭,“我有个朋友,搞到了一批从日本人那缴的武器,新的,要不要?”
“要。”
“行,我知道了。“
冯龙渊和秦定邦早已经形成了默契。不靠谱的货源,冯龙渊不会找秦定邦,秦定邦接到货从来都是好价钱。所以这两人谈生意,现在已经简洁到只说“要不要”、“行不行”了。
要,就是行,不要,下回再说。
多余的话,没有。
这对话痨的冯龙渊来说,恐怕是说最少的话做最快的买卖了。
秦定邦惦记着工厂那边,见冯龙渊没动弹的意思,便问道,“还有别的事?”
“嗯……”冯龙渊神色放空了片刻,“主要就是这个事儿。”
“那行,我有事。”秦定邦抬脚要走。
“哎你先等等,还真有个事儿。”冯龙渊连忙抬手拦了一下,“我爹回来了,你知道吧?”
“嗯。”
冯龙渊一下来了精神,“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刚才。”
“哎?你这是在跟我开玩笑吗?”冯龙渊又泄气又觉得好笑,“你啥时候还会逗闷子了?”
“别贫了,赶紧说什么事。”秦定邦已经有些不耐烦。
“着什么急,听我说,当年我爹逃跑之前,我们冯家不是有间纱厂被日本人占了嘛。”冯龙渊说着,伸手从兜里掏出一块糖,像个孩子一样端详了一番包装,随后一边拆外面的糖纸一边道,“这不咱抗战胜利了,然后我们那厂子又还给我们了。”
“恭喜你们。”
“恭喜谁?纱厂的事都归我那些哥哥们管,也没我什么事。”他把糖块朝秦定邦递了递,“美国糖,我兜里还有。”
秦定邦微微摇摇头,又抬眼看向了自己的车,“那你不正好可以继续逍遥了?”
“逍遥啥呀逍遥,我们家老爷子又看上了一处卷烟厂。他说卷烟厂赚钱,机器只要一开,钱就源源不断。老爷子说,让我去管那卷烟厂。”说完,冯龙渊把糖块塞到了嘴里。
“冯厂长好。”
“哎呀,去……去你的吧!”冯龙渊扬脸朝秦定邦低吼了一句,有糖块在嘴里绊着,他说话都显得不利索,“你是真拿我……开涮吗?我现在糟心着呢,哪有那闲工夫去……去搞什么卷烟厂。”
冯龙渊颇显焦躁地抓了抓头发,“我家曼曼成天发了疯一样去找材料,要去给他爹娘……报仇。我帮不上她什么忙,她又不理我。”
“报仇?”秦定邦有点讶异,这曼曼身上的事,还真不少。
“一言难尽,曼曼他爹妈当年死在了日本人手里。上月初不是说国府要开始那个……日本战争罪调查登记国民政府于1945年11月1日起开始进行日本战罪调查登记,原计划至12月31日截止,“嗣以来登记者络绎不绝,故将截止时间予以延长至次年4月30日止”。嘛,让有冤屈的去投检举材料。曼曼不知道打哪里知道了这个信儿,就红眼了。血海深仇的,搁谁也放不下。但她只知道爹妈是叫个日本军官……带队去给杀了,连那日本人叫什么,都不知道。这还怎么去检举?怎么告?”
冯龙渊说急了,干脆把糖块又吐回糖纸上裹住,“本来国府说截止到这月末,过了十二月就不再接了,这给曼曼急的。不过有冤的人太多了,好歹又延期了,可谁知道会不会突然又不收了?她这事太难有着落了,看她急我也急,真是心疼死我了。唉,愁人。”
“你什么时候这么会心疼人了?”
“她是我曼曼啊,我的心肝儿,怎么能不心疼,我连魂儿都是她的,这辈子就认准这丫头了。”
冯龙渊这信誓旦旦的样子,让秦定邦着实有些惊讶。自打认识,他还没见这老牌花花公子如此痴情过,也不知其中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但秦定邦实在不想在冯龙渊的风流韵事上再耽搁时间,“好,你慢慢心疼你的曼曼。我先走了。”
“哎呀,你看你!”见秦定邦真要抬脚走人,冯龙渊连忙拽了秦定邦胳膊一把,“真有正事!欸?我刚才说到哪了?”
秦定邦吐出一口气,“卷烟厂。”
“哦!对,卷烟厂。”冯龙渊重重地点了下头,“我去看了那个卷烟厂了,他妈的在虹口顶靠北的地方,离咱这租界差不多有十万八千里,纯纯的鸟不拉屎。我可就问了我们家老爷子,怎么搞了那么个鬼地方?上海卷烟厂也有不少家,就不能挑个地方好点儿的。”
“我家老爷子怎么说?”他不由叹了口气,自问自答一般,“他说好地方的全让那些重庆回来的高官给占了。他能抢到那一处,都已经算不错了。”
“前几天我专门去走了一趟,唉,停工了,好些岗说是得技术工种,光靠咱中国的工人玩不转,还得他们原先的日本技术工留下来。可膈应死我了,真他妈的一摊烂账,我真心不想管了。”
“那你就别管。”秦定邦看着不远处自家的汽车,明明只有几步远,愣是感觉就算走不过去了。
“那可不行!”冯龙渊眼神里流出一丝狡黠,“老爷子说了,真搞起来了,纯利的一成都归我呢!”随后他高高抬起眉毛,“奖励我这些年虽然困在上海,却没下跪当汉奸,给他长了脸。”
“哦,那挺好。”
“我想跟你说什么来着,我去看了那片地方,那卷烟厂旁边还有一家纱厂。我说,你把那纱厂盘下来得了。”
“为什么?”
“为什么?”冯龙渊被问得愣了愣,“纱厂赚钱啊!”
“你怎么不盘?”
“我们家不都已经有纱厂了吗?你看你,你当我能害你呀!”冯龙渊被自己的大嗓门吓了一跳,赶忙压了压声音,“我这不是想……咱俩做个伴吗?你想呀,我家的卷烟厂和你家的纱厂,一路之隔,抬脚就到的,到时候咱俩走动起来多方便,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
“那可担当不起。”秦定邦觉得他最后的耐心都要被磨掉了。
没想到冯龙渊的面色正经了起来,“秦三,我不是跟你开玩笑,我是跟你说真的。那家纱厂将来肯定挣大钱,现在也就位置偏了一点,停工吃灰在那荒着。不过正因为这,好些人才不知道,要是让国府那帮闻着腥味儿过去了,再远都能被抢走了。”
冯龙渊看着手里那块刚被含过的糖块,“对了,你知道那纱厂以前是谁的吗?”
秦定邦盯着冯龙渊等着他快些说。
“好像是个汉奸,姓屈,不过不知什么原因死了,之后那个厂子就停工了,日本投降了后,就彻底荒了。”说完,他又打开糖纸把糖块塞进了嘴里。
“姓屈?屈以申?”秦定邦立即皱眉确认。
“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字。你认识他?”
“嗯。”
“哎哟,这还是你故人的厂子呢,那你不更得给接下来?”
秦定邦垂眸看了眼地面,“他……应该不算汉奸。”
几个月前,屈以申在街头和藤原介最后的对话,他和张直都听到了。事实真相和梁琇当初的分析高度重合。这个身世曲折凄凉的可怜人,对梁琇和他的两次涉险,终归是没有袖手旁观。
“那不是汉奸更好了。”冯龙渊舌头在嘴里捣着糖块,声音含混地问道,“怎么样,想不想接?”
“不想。”秦家现在分不出额外的精力再开更多的工厂,现有的已经复工的,就够他们忙的了,连秦定坤都又重新当起了主力,忙到脚不沾地。
“你怎么就那么死脑瓜呢?”冯龙渊把糖纸团成了个球,恨恨地丢到一边。
“还有什么事吗?我这有急事。”
“好吧好吧,你去忙吧。”冯龙渊有点意兴阑珊,一边走向车门,一边又跟秦定邦确认,“西药和那啥,我等都彻底问清楚之后,就给你信儿。”
秦定邦听完朝冯龙渊摆了摆手,头也没回地上了车,朝工厂驶去。

第120章 “现在,琇琇就来罚我。”
秦定邦去工厂看了,主要是工人想提高待遇。这当班的工头虽然干活是一把好手,但嘴跟不上,工人们七嘴八舌的,他一时不敢做主,电话里又说不清楚。秦定邦来了之后,仔细倾听了工人们的诉说,发现那些要求虽然琐碎但并不过分,当场就答应了。
既然东家都直接发话了,问题也就很快解决了。
往回走时,秦定邦正好路过卞中涵之前跟他提的招待所。
自打上次双十节他们一起在秦家菜吃了顿饭,这两个来月,就没再见过面。此次碰巧路过,秦定邦一开始本觉得卞中涵怎么都该换到像样的住处了。毕竟这小老弟来上海已经三个多月了。按那些从重庆过来的国府官员的风格,这三个月已经足够卞中涵这个级别的,狠狠捞上一笔了。
但凭着卞中涵和他的关系,如果换了住处,是一定会跟他说的。小老弟到现在都没提这事,秦定邦想了想,也不总有机会路过,而且还是周日,上去看看吧。
等秦定邦敲开了门,卞中涵还真就在。
这小老弟一看是他,赶紧一脸惊喜地把人让进了屋里。
秦定邦没想到卞中涵住的屋子这么小,环视了屋内陈设,除了个柜子几乎看不到什么像样的家具,墙边有张桌子,笔斜放在几张带字的纸上,可能刚才正在上面写着什么。
卞中涵连忙给秦定邦拎了椅子让他坐,转身又去拿水壶,一边倒水一边尴尬道,“大哥,我这里只有白水,没茶叶。”
秦定邦看得直摇头,“我只以为你住的地方能看得过去,你就一直这么个条件凑活着?”
卞中涵笑着点了点头,把水递到了秦定邦手里,然后走回桌子旁边,收拾了一下刚才在写的东西,倒也没遮掩避讳,“我这正在写下一步的工作计划,好向上面汇报。之后上面再拿我给的材料,跟更上面的长官交差。”
秦定邦朝窗外看了眼,“这天都快黑了,你连个灯都不点?”
卞中涵一拍脑门,赶紧伸手开了灯,笑嘻嘻道,“写着写着就忘了。”
正说着,外边走廊响起一阵喧闹,吆五喝六的,恨不得把楼板都给震塌。
卞中涵挠了挠头解释道:“应该是有人又喝醉了。”这些同僚不成器,也让他有点没面子。
“晚上是不是也有这么闹的?”秦定邦朝门的方向看了看。
“嗯。”
“这里条件太差了。你能受得了这?”秦定邦记得卞中涵家境非常不错,当年在当地是数得着的大户。
卞中涵无所谓道:“我一个人,用不着那么好的条件。”
秦定邦刚想说,有个姑娘照顾你也许能好点儿,但这话还没到嘴边,就又咽了下去。看来卞中涵心里一直放不下那个青梅竹马的芷妹妹,也没心情去享受什么。
“不过,你这个样子,和你的那些同僚们一比,可太不寻常了。”秦定邦喝了口水,“人家一个个捞的盆满钵满的,你这却过得这么清贫。知道的,是你不在乎,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什么人呢。”
卞中涵一听这话,显然是愣了一下,随后摇了摇头,“他们都知道我从没来过上海,人生地不熟的没靠山。本来大长官就只顾捞钱,也不过问我生活。我又只知道把活干好,让他们有功可邀,应该碍不着谁的眼。”
秦定邦刚想再跟卞中涵说句话,外面突然响起了敲门声。卞中涵转身去开了门,门外也是个军装打扮的,那人一看屋里有人,便欲言又止地要告辞。
秦定邦放下杯子,起身道:“行了,你们聊吧。”
卞中涵连忙挽留,“大哥你再坐一坐呀,没事的。”
秦定邦摆了摆手,转身出屋,几步下了楼。
一回到家,秦定邦便跟梁琇把卞中涵的情况说了一遍。
梁琇听了也是直摇头,“这好像和重庆那些过来的,不太一样啊。”
“他念书那阵生活就比较简单,一心都在书本上,也不讲什么享受。现在看来,还是老样子。”秦定邦想了想,扯起梁琇的手问道,“过两天,请他来咱家吃顿饭?”
“行啊。”梁琇能感觉到秦定邦对卞中涵不一般,通常他轻易不会让别人进家门的。她其实挺高兴秦定邦能有个这样不见外的老朋友,于是拍了拍他的手背,“卞中涵也是留过洋的,家里那些好红酒,正好可以给他尝尝。”
秦定邦点了点头。
在回家的一路上,秦定邦都在想着卞中涵的居住条件,那时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就等回来说给梁琇听。他皱了皱眉,继续道,“咱那栋空房子,给他住?”
“哪的?台斯德朗路台斯德朗路在民国三十二年(1943年)即已改名广元路。考虑到当时此路较为偏僻,主要人物没事也不总过去,所以主人公对改了的新名不敏感,仍然习惯叫老路名。其他常走常用的路名,会根据时代变化改变称呼,比如前文的绍兴路。那里的?”
“嗯。”
“行啊,你看着办吧,反正空着也是空着。”
“好。”秦定邦知道了梁琇的态度。
之后,秦定邦便跟卞中涵打了电话,约他下周日中午来家里吃饭,卞中涵欣然答应。
结果一到日子,一大清早的卞中涵便打来电话,说日本侨民那边出了问题,有些日本人在偷偷搞什么贼心不死的小团体,他得赶紧去解决。饭,是吃不成了。
秦定邦知道卞中涵处理的净是些架在火药桶上的事,闹心又熬人,所以就让他先去忙了,饭以后再吃,丝毫也没埋怨怪罪的意思。
不承想,到了半下午,卞中涵处理完了那边的事情,又过来了。
还给梁琇带了高档的真丝围巾,给小熊带了两大罐外国奶粉,给秦定邦带了一盒上好的茶叶,面面俱到的,一家三口全都有礼物。而且一进屋就跟他们道歉,直念叨爽约了实在对不住。
卞中涵坐着和秦定邦两口子聊了有会儿天,小熊突然又咳嗽了几声,接着就哭闹了起来,也不知是认生还是怎的,梁琇是怎么哄也哄不好了。
卞中涵一看这个样子,便提出不方便再打扰,等以后再来拜访。
本来梁琇打算留卞中涵吃晚饭的,孩子这一闹,实在是没法留了。
秦定邦也怕梁琇又要照顾孩子,又要帮着应酬,别给她累坏了,所以这次就算了。他本就不把小老弟当成会挑他理的外人,于是便起身送卞中涵一起出了门,不忘回头跟梁琇说,“我带他去那边看一看,晚饭我回家吃。”
梁琇一下就明白了,笑着点了点头。
结果两人刚出门没走几步,就听到梁琇从后面喊留步,然后小跑着赶过来,手里拎了家藏的两瓶法国葡萄酒。
秦定邦接过酒,递到了卞中涵的手里,“这是好酒,你嫂子说你留过洋,可能会爱喝。”
卞中涵高兴地把酒接了过去,看着酒瓶上贴的标,熟练地念起了上面的法文,之后爱不释手道,“我还真是爱喝这种酒。这么好的东西,谢谢嫂子,谢谢大哥!”
随后,秦定邦便带着卞中涵去了那幢空着的两层小楼。两人的车一前一后,停在了外面的路上。
卞中涵不知道秦定邦是什么意思,秦定邦则径直开门进了房子。
很久没人住了,屋里的陈设,全都落了一层灰。想他们小熊就是在这房子里生的,这一晃,几个月就过去了。
秦定邦转身对卞中涵道:“你住的那地方太糟烂了,过来住吧。这是我的房子,空着也是空着。”
外面的天已经暗了,秦定邦走到墙边开了灯,“你看你那些同僚,有多少人自己都抢上了房子。你可以不屑于和他们为伍,但也不能太寒酸。你在上海也不是没有认识的人,这房子就给你住了。”
“大哥,不用……”
“这地方不吵也不闹,没什么人,很安静,虽然远离市区有些偏,但你不是有车吗?你去哪里,也不用自己走着去。”
“大哥,我……”
秦定邦直接把房门钥匙揣进了卞中涵的衣兜里,“已经跟你嫂子商量好了的,你可以放心过来住。”
卞中涵本来还要推辞,秦定邦没理他,接着道,“你的东西我就不帮你搬了,我看了,你也没什么家当。住过来后,这里还缺什么,你看着自己置办吧,我就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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