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从最开始,我就跟你明明白白地把这打算说清楚了吧?我没有半个字诓骗你吧?我也不缺钱,也不用你供养,我离了你会活得好好的,你也不用担心我会饿死……”
吴曼说到口干,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接着又慷慨陈词道,“你之前谈了多少个女朋友,即便你自己心里没个准数也该知道是有不少吧。要不叫你名声足够臭,我怎么会挑你这么个家伙去气我哥?咱当初不都说好了吗?我只装作跟你好一阵,等把我哥气疯了,我也出了气,咱们就一拍两散,各走各的。”
“曼曼,听话,别生气……”冯龙渊低声哀求。
吴曼没理他,“我早都跟你明说了,我是不会跟你这样的人过一辈子的,你也可以自由去找其他人。当时你怎么答应的?你是不是特别高兴?在你们那些公子哥的圈子里,你是不是也看不惯我哥那一身道貌岸然的假惺惺?是不是也愿意和我一起去整治整治他?”
“是是,曼曼说的都对。”冯龙渊连忙附和。
“可现在……”吴曼猛地抬起手,恨不得把手指戳到冯龙渊的脑门上,“现在你怎么就反悔了?怎么说话就不算数了?”
冯龙渊吓得差点扶住吴曼的手,“我的祖宗啊,千万别动了胎气,咱俩这不连孩子都有了么……”
这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此话一出口,火星子就算直接窜进火药桶了。
吴曼本来说到激动处,是深吸了一口气的,结果一听这话,生生憋在那有一会儿,脸迅速涨得通红,随即便彻底爆发了出来,“我怎么知道我能怀了孩子!我又没怀过孩子……我一直以为是吃坏了东西。昨天去医院一看,竟是怀了孕,你知道我当时都吓成什么样了吗!”
“你总说没事,说你小心,可你就从没告诉过我,你那样弄,我也能怀孩子!”吴曼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当初本是她涉世未深,异想天开地想搞个恶作剧出气,没想到却被冯龙渊瞅着机会,连哄带骗摁上了床。之后便是死皮赖脸地缠着她不放,一副非她不可的架势。
更别提长那么大,身边是没人告诉她闺房之事的。她母亲还没跟她说过姑娘家如何保护自己,就早早地被日本人杀了,之后又是跟着那么个古板的哥哥慢慢长大,哪里又有人会跟她说这些事呢?
等到她终于明白了,却是木已成舟,悔不当初了。
心底深埋的委屈全翻滚了出来,吴曼越想越难过,就越恨甩不掉冯龙渊,她猛地向后甩了甩头发,呜咽着骂道,“可是……即便我怀了孩子,我怨你了吗?我还是说赖着你了?都没有吧!我甚至都没告诉你,就要主动去把他给拿掉。够让你没有后顾之忧了吧?你怎么还要缠着我?”
吴曼在进行这番激昂的控诉之时,梁琇也听明白了不少,跟着就心疼起这个少时便没了爹娘的可怜姑娘。她一直轻抚着吴曼的背,生怕这么激动别气出个好歹来。
唉,真是个一身反骨的,又叛逆又有主张,可够冯龙渊喝一壶的了。
那边秦定邦早已经用火钳把那盒烧了一半的烟夹了出来,扔到厕所,用水浇灭,又开了窗散味儿。
吴曼看着秦定邦无声地忙活着,更是越看冯龙渊越气,来人家做客,就知道给人家添乱,只觉得她也跟着丢人现眼,“谢谢姐姐和秦先生的款待,你们的好意我都明白,也心领了,已经不方便再打扰了。”说着便拎起包,转身就往外走。
冯龙渊一看没办法,垂头丧气地朝秦定邦和梁琇摆了摆手,“唉,我把她送回去吧。”
梁琇想着总不能让人空手走,但这姑娘脾气可真急,说走就走的。梁琇一时来不及准备,赶紧在屋里四处找了找。她突然想起吴曼中午对那个烤山芋赞不绝口,于是赶紧到厨房把剩下的山芋全都用原先的报纸裹住,继续就着那根绳捆成个十字花,连忙给拎了出来。
“妹妹,这就是中午你吃的那个山芋。这些你都拿回去吧,是生的,回去可以烤着吃,没胃口时还能填填肚子。”
吴曼想婉拒,但冯龙渊却没客气,伸手便接了过去,“现在能有她爱吃的东西已经不容易了,不跟你们两口子客气了。”
“你就不能有点出息么?”吴曼连摇头都没力气了,又狠狠地剜了冯龙渊一眼,气哄哄地离开了。
等送走了人,梁琇和秦定邦回到了屋子,两人竟然一齐深深呼吸,相顾无言地携手坐回了沙发。
过了一会儿,秦定邦搂住梁琇的肩膀,“等我让人到乡下,再给你找些这样的好山芋,专门留给你烤着吃。”秦定邦刚看见梁琇把山芋一股脑都送了人,分明她自己都还没吃够。
屋里的烟味儿还没散尽,梁琇把秦定邦的手臂挪下来,起身去把窗户开得更大,回头笑着看他,“不用那么麻烦,这些东西无穷无尽的,吃个新鲜就行了,不用在这事上为我费心。”
结果两人还没说上几句话,门就又响了。
二人俱是一愣,秦定邦抬手示意梁琇别动,他起身去开门。
竟是冯龙渊和吴曼。
这对怨偶,又回来了。
还没等秦定邦说话,吴曼先红着眼睛进了屋,随后突然把山芋兜子放到地上,三下五除二扯掉了绳子,又把所有山芋都倒到了地上,不顾那些掉落的细土,抖落出包在最外层的那张报纸。
几人看着她反常的举动,一时间都不知发生了什么。
只见吴曼一脸难以言喻的愤恨,眼睛已是猩红,直到热泪滚落,两手紧紧抓着报纸,几步又坐回了餐桌旁。
梁琇赶紧跟了过去。
冯龙渊快步走到了吴曼的身边,“到底怎么了?曼曼你说话啊,你可别吓我啊!”
吴曼却只是哭,开始是无声地哭,后来是小声抽泣,直到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
梁琇和秦定邦更是一时没了章法,梁琇还能拍一拍安慰安慰,秦定邦就只能站在一旁。
最后等吴曼平息了,才见她抬着手指狠狠指向报纸上的一张照片,“就是这个人!就是这张脸!”
几人面面相觑了片刻后,几乎同时反应了过来,赶紧从吴曼手里拿过报纸,展平铺到了桌子上。
原来,那报纸上刊登的照片里,有一排日本军官模样的人站在一起。
“苍天有眼……我终于有这人的相片了!姐姐,谢谢你!你真是我的贵人!”吴曼迅速又查看全文,但却并没有找到更多的信息,只提了日本宪兵队。
吴曼抬头看向身边的几个人,“你们认不认识宪兵队里的人?”
秦定邦和梁琇脑子里头一个想起来的,都是藤原介。但那人早已经暴死街头了,而且即便活着,也不可能找他去帮忙的。
还能有谁?
倒是梁琇一下就回想起了这报纸,是孟太太从她家厨房随手拿出来的。这样的报纸,总不会无缘无故进了孟太太家吧。
梁琇碰了碰秦定邦,轻声道,“老孟?”
秦定邦略一沉吟,随后点了点头。
梁琇立即会意,让冯龙渊和吴曼先平息一下情绪,然后她走到电话旁,拨通了孟太太家的电话。
孟太太在那边一听是梁琇的声音,立即显得十分高兴,而当听到梁琇问方不方便带朋友去他家打听点事的时候,孟太太更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现在,她巴不得秦家多些事情求到他们呢。
等挂了电话,梁琇朝秦定邦微微点了下头,然后走到了吴曼的身边温声道,“咱们去一个地方,问问那里的人知不知道。”
吴曼手里又抓起那张报纸,抬起泪眼,朝梁琇温驯地点了头。
等几人到了孟昌禄家,在客厅坐好后,冯龙渊便在他家的茶几上摊开报纸。孟昌禄看着吴曼指的那个人,立即眼睛放光,“这不是……那谁吗?”
“谁?”吴曼立即探身问。
“那个,那个……”孟昌禄一连拍了两下大腿,“上一任的那个,宪兵队的队长!”
原来,这报纸是孟昌禄当年在伪政府期间内部的报纸,这张照片正是一次活动时,日本军方的照片。孟昌禄和日军当年的那些高层,有不少都直接打过交道,有的即便没来往,他也是尽可能私下里多了解一些。毕竟日本人不好伺候,多知道些,也是保命的手段。
“就是……阿久津健之前的那任队长。”孟昌禄又补充了一句。
被孟昌禄这么一说,秦定邦和梁琇一时全都想起来了。
当时秦定邦能够死里逃生,和新宪兵队长上任有直接关系。这个新宪兵队长和五十岚阳太是大阪老乡。而如果不是上一任的队长被撤职,藤原介就会一直在任上,那么秦定邦真就生死难料了。所以是这个队长倒掉了,连带着藤原介才失了势,继而才有了秦定邦在命悬一线之际,被救了下来。那次遇险简直太凶险了,差了分毫,秦定邦都可能丢掉性命。
“他叫什么”吴曼赶紧追问。
“井上畯。”孟昌禄毫不犹豫地答道,日本现在都战败了,他也没什么可避讳的了。
“他现在在哪?”吴曼的心都快跳出来。
“那……这就不知道了,这人神神秘秘的,自打被撤职之后,就没再听到他的消息。”
“你知道他能在哪吗?”吴曼的手指抓着腿,都要嵌进肉里,冯龙渊看了不忍心,又把她的手挪到一边,攥进自己的手里揉了揉。
“这就不好说了……”孟昌禄耷拉着嘴唇摇了摇头。
“哎呀,你快好好帮吴小姐想想!”孟太太看了眼吴曼,又迅速扫了眼梁琇,狠狠地推了孟昌禄胳膊一把。
“不是我不去想啊,人眼都是盯着在位子上的,谁又会去关注一个被撤了职的队长?”孟昌禄揉了揉胳膊,“如果在当时,他可能调到外地,或者回日本吧。现在都这么久了,就算是死了,也没什么奇怪的。至于去处这种事,谁知道呢?”
第126章 “不是,是叫什么狗娘养的来着……”
从孟昌禄家里出来后,秦定邦和梁琇能明显感觉出来,吴曼对冯龙渊的态度,好像不那么冷硬了。
也不知是因为她明白幸亏冯龙渊强行把她带去看小熊,才有了这份奇遇,还是因为心思完全被这个变数占据,顾不上再去凶冯龙渊。总之,她没再像中午吃饭时那样浑身是刺,愿意听话地跟冯龙渊回去了。
临走时,冯龙渊特地悄悄跟秦定邦说了句,“我这姑奶奶能消气,多亏了你们啊。”
一个月后。
这天,冯龙渊专门到永顺公司去堵秦定邦。他拽开门就进了屋,把一个精致的拎兜放到了秦定邦桌子上,然后轻车熟路拎了椅子,一脸轻松惬意地斜坐了上去。
“不是给你的,是给你媳妇的,感谢梁小姐上次帮了忙。”冯龙渊抬手指了指那个袋子,“外国香水,曼曼说的,是好东西。”
“可贵了,不好搞到呢。”见秦定邦没动弹,冯龙渊认真道,“秦三,你们两口子是我冯某人这辈子的大贵人,我是真心要谢谢你们。”
秦定邦看着冯龙渊满面红光,知道肯定是有好消息。如果是赚钱了,他不至于这么高兴,搞不好又和那曼曼有关。
果不其然,冯龙渊笑眯眯地说道,“那天回去之后,曼曼立马开始写状子,把当初的情况一五一十都写出来了,还附上了那张照片。加上了井上畯的身份,这状子总算能落了实了。前些日子已经给递上去了。”
随后,冯龙渊把吴曼家的这件血染的往事,更详细地跟秦定邦说了一遍。
原来,吴曼家里当年也是颇有家资的。父亲在南面的远郊经营了一处不算小的厂子,日本人刚打过来时,私下里还曾生产过抗日物资,是有民族气节的硬骨头。
日本人占领上海后,哪能放过这样的人。
吴曼所看到的那队日本兵去她家里,就是为了抓她父亲。但是吴曼父亲当场大骂,历数日本人的暴行,日本人被惹怒,那个带队军官便亲手杀死了吴曼的父母。
当时吴曼的哥哥在沪江大学念书,住校没在家,因此躲过了一劫。而吴曼只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在鬼子进屋前那千钧一发之际,吴曼母亲把女儿塞到了衣柜里,并让她千万不要出声。
不过,那个日本军官只是泄愤般地虐杀了死吴曼的父母,并没翻箱倒柜,之后就带队离开了,吴曼也就免于一劫。而当时她母亲情急之中衣柜没关靠,被里面的衣服顶出了一条缝,也让小吴曼得以看到那个日本军官的样貌。
自那天起,那张脸便深深刻进了吴曼的脑子里。
吴曼从小就被父母娇养长大,与父母感情极为深厚,尤其吴曼的个性又是如此之凶悍,自然是无法容忍仇人继续逍遥。
冯龙渊这是第一次跟秦定邦把吴曼报仇一事的前因后果,完完整整地学了一遍。
秦定邦听完,没说什么,伸手把香水袋子往桌子里侧挪了挪。
“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冯龙渊在椅子上正了正屁股,颇有些激动道,“曼曼答应把孩子留下来啦!”
秦定邦微笑道:“恭喜你。”
“可不得恭喜我吗?把状子交上去后,曼曼一回到家,就摸着肚子哭了。她说其实她也不是狠心不想要这个孩子,实在是因为她不知道这伸冤报仇的路会有多难走。没想到去了你们家之后,竟然能柳暗花明。尤其看了你们儿子那么可爱,她其实是动心的。前几天晚上她终于跟我说,她打算留下我们的孩子。”
“哎呀……唉……”冯龙渊说道动情处,两手交握着狠劲搓了两下,“秦三呀,这简直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事了。你都不知道我都给愁成什么样了,这些天我急得牙都开始疼,嘴里还烂了个大窟窿。”说着,就往前探了探头,扯开下嘴唇给秦定邦看。
秦定邦脸皱了一下,没去理他。
冯龙渊放开手,舌头在嘴里又舔了舔那个发白的疮孔,嘶了两声才道,“我家曼曼那脾气那么烈,主意又大,她真就能一离了我眼,便杀到医院去,把孩子拿掉的。这下好了,是她自己想要留的,往后就不会再动那个邪心了。”
秦定邦看冯龙渊又说得神采飞扬,禁不住揶揄,“冯七,你遇到克星了。”
“唉,可不?”冯龙渊眼里有了几分得色,“人说恶人自有天收,老天爷,这是派了曼曼来收我了。”
冯龙渊朝秦定邦侧了侧身,“你说我是不是贱骨头,以前那些直往我身上扑的,玩几天就腻了,有些连名字都记不住了。只有曼曼,能这么让我魂不守舍。你别看曼曼老是不正眼瞧我,我却觉得我家曼曼是女中豪杰,放在女子堆里也是这个。”冯龙渊说着竖了竖大拇哥,然后竟然低了头,轻声缓缓道,“映怀,我是真怕她不要我了,只要她肯理我,哪怕是骂我,我也愿意,也能乐半天。”
秦定邦看着冯龙渊从未有过的郑重表情,心底开始有了些触动。早先只以为冯龙渊是着了魔,现在看,他原来是认了真。
“曼曼跟我说她不喜欢我的名字,什么龙啊,渊哪,一看就不消停。她希望我们的孩子稳稳当当的,所以连名字都起好了。如果生女儿,就叫冯稳稳,如果是儿子,就叫冯当当。”
“挺好。”秦定邦点头道。
“哎呀可行了吧!好什么好?”冯龙渊嫌弃地瞥了秦定邦一眼,“我看你还真不如不说话呢,没看这都是些什么名字?”
“那就你起。”
“那不行,曼曼喜欢。对这些细枝末节的,我也看开了,随她吧,只要她肯生下来,叫什么都行,跟你姓都成。”
秦定邦轻叹了口气,喝了口茶。
“不过秦三,我找人掐算了,我们家这肯定是个儿子。我跟你说,你们再生个女儿吧,怎么样?你女儿到时候给我儿子当媳妇,我和你们结亲家,我愿意。”
秦定邦看了眼台历,没理他这茬。
“唉我说,我是说真的哈,你看我家曼曼长得多好,我,堂堂七尺男儿,也是不赖的。我儿子肯定一表人才,你家要生了个女儿,那肯定也是倾国倾城的貌。这俩小孩儿要是凑到一起去,啧啧。”冯龙渊不禁畅想了起来。
秦定邦实在听不下去了,“你先把孩子生下来再说吧。”
冯龙渊看秦定邦的反应,大笑了好几声,一边笑着,一边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物件,起身几步走到秦定邦身边,“你看这是啥?”
秦定邦抬眼一看,应该是个黄金做的小狗,套在一条金链子上。
“今年冬天就能生,属狗的,怎么样?小金狗。我现在揣着它,就好像天天和儿子待在一起。哎呀真是的,我就要当爹了,连我都要当爹了。”冯龙渊又把小金狗揣回怀里,“不过秦三咱话说好了啊,要是大仙儿算错了,曼曼给我生了个女儿,那可就是你们秦家的儿媳妇了。你那儿子我是真看上了,不许娶别人哈。”
秦定邦忍不住打断道:“冯厂长最近是生意太兴隆了,心情不错是吧。”
冯龙渊本来还兴致勃勃的,一听秦定邦这么打趣,顿时就蔫了。
“你偏这么扫兴吗?我都要当爹了,给你报喜来了,你还说这事儿?”叹了口气后,冯龙渊又退了几步,一屁股跌回椅子上,“这实业真他妈难干,一点也赶不上我牵线搭桥赚得容易。但是没办法呀,我都答应我爹了,要是一难就要撂挑子,也忒丢人了。”
“主要有什么困难?”秦定邦问道。
“困难多了去了。现在主要是懂技术的工人少,开不了工,所以需要技术工人。我爹说日本侨民里边不是有好多技术工人留下来的吗,让我用那帮人,先把我们本地的工人带起来一批,后面的活就能好干些。”
冯龙渊坐得更松垮了,“我不愿意用日本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只想离他们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但是不和他们打交道,厂子就运转不起来,真愁人。没办法,我就听我爹的了,留了一波日本所谓的技术员在这。前两天我还专门去厂里和那个工头,还有几个技术员,见了一面。”
“哦?”秦定邦有点感兴趣,“感受如何?”
“感受能如何,吃了苍蝇一样呗。以前那作威作福的样全都不见了,点头哈腰的。你要是见了,非得怀疑,当初真是和这么一帮东西在打仗吗?”
冯龙渊的一条腿搭到了另一条腿上,他盯着翘起来的那只皮鞋看了会儿,“还是说,这些人就是太善变了……要真这么变脸无常,那现在这俯首帖耳的样子,是不是也是装的?等到时候脸一转头一扭,又凶相毕露现原形?”
他伸手掸了掸鞋上的灰,“他们要是一直硬气着,我也敬他们是条汉子。唉,可看他们现在这个样子,也没觉出多解气,就是觉得真膈应的慌。“
“唉,你说哈,”冯龙渊像突然想起来奇闻异事,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鬼子本来就够矮了,有个技术员,竟然比一般日本人还要矮。而且他那个眉毛呀,又黑又浓,毛乎乎的赶上一根棍儿似的,都要连到一起去了。”
冯龙渊像是在说着少见的新鲜,秦定邦端起的茶杯却停在了嘴边,他慢慢把杯子放到了桌上,抬眉问道,“竹野智?”
“啥?那人名字?”冯龙渊摇了摇头纠正道,“不是,几个技术员那工头挨个给我介绍了一遍,我记不太住,矮个浓眉的那个是叫什么……什么狗娘养的来着……”
秦定邦皱眉,“什么?”
冯龙渊信誓旦旦道:“那个日本姓,就叫狗娘养的。”
秦定邦以为冯龙渊是在骂人,但看表情又煞有介事,知道应该不是在开玩笑。他仔细想了想,突然恍然大悟道,“犬养?”
“对对!我想起来了。”冯龙渊两手一拍,“犬养,犬养茂,就是这个名字。”
“你多多留心这个人吧。”秦定邦不禁冷笑了一声,“也许他真的是犬养茂,也许,他是竹野智的化名。”
冯龙渊听出些关窍,“你说的那个竹野什么的,到底是个什么人?”
“竹野智,一个日本间谍,中国通。早先是岩井公馆的,后来进了特高课。当年我被抓进宪兵队,就是被他骗的。”秦定邦冷冷道。
“我操!”冯龙渊一下子坐直了身体,“我爹还天真地说什么楚才晋用,这他妈不是引狼入室吗?往家里招了贼了这是!”
“你多加小心吧。不过也许只是我多心,毕竟我也没看到人。”秦定邦没把话说死。
冯龙渊坐在那,脸上是少有的凝重,刚才还滔滔不绝没一点正形,现在却突然一句话也不说了,眼神里全是凌厉和肃杀。
冯龙渊若有所思道:“不管是不是你说的那个竹野智,这人,我都不想留了,多谢你提醒。”
说完,他又静静地思索了片刻,忽然冷哼了一声,随即猛地起身,“秦三,我就说你是我贵人。娃娃亲哈,别忘了。”说完,便大步离开了办公室。
一件,是小熊终于会爬了。
梁琇总担心孩子体质不好,一有个风吹草动,她就会害怕又愧疚。好在经过他们夫妻二人的精心养育照料,小熊的体格越来越壮,不光会爬了,有时甚至能自己扶着小摇车,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尤其咳嗽声也越来越少了,梁琇总是悬着的心,终于能稍稍放下来了。
另一件,则是梁琇和组织,终于又取得了联系。当年她被抓进七十六号及时示警之后,她那条线上的同志全都平安撤离到后方。之后由于上海的斗争形势急剧恶化,很多隐秘战线上的工作,都陷于停顿。所以,这几年梁琇虽然对接触到的信息一直保持着高度敏锐,遇到有价值的情报,也会去找叶承云,但实际上,在上海,她一直都没有自己直属的上级组织。
就在四月初,我党的地下组织,时隔几年之后,再次和梁琇接上了头。
而且还是当年的老同志、怀恩的老同事,朱维方。
老朱经组织委派来到上海开展秘密工作,他来之前对梁琇夫妇在上海的努力已经有所了解,知道梁琇依然是值得信赖的好同志,所以刚到上海,便和梁琇取得了联系。
这样,梁琇传递情报,就方便多了。
经过多年的历练,梁琇比起当年由朱维方重新吸纳入组织时,已经经历了更多考验,斗争经验也更加丰富。所以现在,梁琇凭借自己的身份优势,和各路官太太、富商太太周旋所得到的情报,还有秦定邦获得的各种消息,都可以经由她,源源不断地输送到朱维方处,再由朱维方,传递给后方。
梁琇的秘密工作越来越顺利。可这偌大的上海滩,不顺利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这其中,就包括那本以为可以平安落地的竹野智。
竹野智在日本宣布投降后,刚开始是惶惶不可终日的,生怕自己会被逮捕清算。不过,在看到国民党政府遣返日本侨俘时的种种宽大政策后,他发现,哪怕好些足够被判定为罪大恶极的,好像都没什么事,成天在战俘营里吃香的喝辣的,就等着被遣返。
所以像他这种搞情报的,手里也没几条人命,只会被平安送回日本。
当然,在他确认自己安全时,他就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想方设法留在上海。
在中国经营了这么些年,他所有的财富、根基几乎都在上海了。现在战后的日本一片废墟,在那边,他已无亲无故,也谈不上有什么可靠的关系。所以一旦回了日本,他面临的将是一切从零开始。
凭他这样的,回去能干什么呢?战后日本的那个环境,哪怕做苦力都要排队,他怎么会愿意。
尤其他已经听说了,日本侨俘遣返回国时,只许带极少的个人财物。所以一旦他回日本,那他在中国攒的家底,就全都带不走了。
所以,凭着他满脑子的鬼点子,还有在中国积累多年的人脉,他顺利买通了一个先前在伪政府后来又成功洗白进了国府的官员,摇身一变,成了卷烟厂的技术员,犬养茂。
竹野智之所以买下的是这么个身份,还是得益于他在关东军时,他和当地卷烟厂的日本技术顾问关系不错,那人极爱聊天,因而竹野智对卷烟方面的事情,就知道了一些。尤其他能说会道,糊弄那些不懂技术的,还是足够把人说得一愣一愣的。
因而,他得以通过技术人员的身份留在了上海,并且顺利在冯肃雍家的卷烟厂找到了工作,当上了一个日本技术员。
眼下,这已经是非常好的一份差事了。能作为留用人员继续呆在上海,是那些没技术留不下注定要被遣返的人,做梦都在想着的美事。毕竟,这可是上海呀,是日本人心目当中,东方最知名的国际大都市。
上个月,他还随工头和卷烟厂的冯家公子见了一面,虽然那公子对他不冷不热的,但起码也没难为他。
看起来,一切都在朝着不错的方向发展,他以为他终于可以安稳度日了。
没想到没过多久,他就被通知,他让冯家卷烟厂除名了,以后不用再过去了。
这可太突然了,按理说,像他这种有技术的,眼下多少是有些抢手的。这是发生了什么变数,才让他被除名?
不过他虽然纳闷,却也不敢去理论。小心驶得万年船,现在是夹起尾巴做人的时候。虽说他用的是化名,还有全新的身份,但在上海知道他的人毕竟不是没有。至于他的过去,那更是一颗不知何时就会炸的雷,经不起查的。所以他也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再去另谋出路了。
如果说眼下他的困境单是谋出路的话,他还不至于太过沮丧,这家卷烟厂不行就换一家,反正上海现在卷烟厂也多起来了。而且,他手里有些积蓄,足够他过一段不愁吃穿的宽裕日子。尤其他收买过人之后,就可以不用去日侨集中区,而是继续住在自己之前的住处,条件自然是好得多。
只要平日里足够低调,不去惹事,不招人眼,他就能以犬养茂的身份,悄无声息地在上海黑下来,还有舒服日子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