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上海滩—— by八溟子
八溟子  发于:2023年1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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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东北那片地方,虽然是他的根之所在,可他有好些亲朋都死在了日本人手里,现如今日本败是败了,但那些他最亲的人,却如何也回不来了,怎么看,都是一片伤心地。他想趁着抗战胜利了,来上海转转,也算是换个环境收拾收拾心情。
秦世雄接到张君康给他送的信,也是颇为惊喜。而当得知这位老友是把整个班子都带过来时,他一下也明白了老友的弦外之音。所以,没做犹豫,便把金兰石也约了过来。
当年张君康在上海打拼那阵子,这里还没有金兰石的金蝉大舞台呢。
但时移世易,现在这大舞台已经成了享誉上海滩的顶级戏院。给张君康牵这样的线搭这样的桥,于面子上也显得足够尊重和看重。
何况,早先金兰石过来坐,秦世雄便得知金家也在想着怎么经营才能更红火。日本一投降,上海不再是孤岛,外面的人进上海就方便多了。眼下金蟾大舞台和周郎顾等戏院对各路南下名角的争夺,已经日趋白热化。金兰石和金云攀父子,整日也是焦头烂额。
张君康来秦宅的这天,秦世雄专门请了大水师傅过来掌勺,为远道而来的老友接风洗尘,同时金家父子也一道被请了来,吃了一顿隆重热闹的家宴。
推杯换盏之间,张家班和金蟾大舞台的合作便水到渠成。
金兰石承诺,只要张君康和他的班子做好了准备,金蟾大舞台就开始在全上海大作宣传,安排最好的场子,包银都按最高的算。
张君康也豪爽表示,张家的班子,绝对不会让金老板面上无光。
秦世雄则只管给二位满上酒,多余的话一句都没说,全凭双方愉快地达成合作。
这就是秦世雄,明明都是有求于他,他却不夸口包揽,以家宴的名义约老友相聚,其中的撮合成全却尽在不言中。谁都不用提一个“求”字,就轻松把事情办成,各取所需不说,还全都觉得舒服又妥帖。事成之后,他也毫不居功自矜,仿佛事情都是别人办成的,他只管不声不响地慢慢隐身。
世事洞明皆学问,仅凭秦世雄的这份老辣高明,秦家就不知收了多少人心。所以,秦家风风雨雨里总能立于不败之地,也是有道理的。
梁琇这次没过来。外面下雨,秦定邦不想让她受凉,就留她在家里带孩子。池沐芳心细,还请大水师傅多做了两样梁琇爱吃的,让老李趁热送到儿媳妇那边,这样秦定邦也放心。
大家吃完饭后,一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喝茶聊天。
张君康为人豪气干云,又长得器宇轩昂,正襟危坐的架势,一看就是梨园名角的做派,说起话来,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打仗这些年,东北的真实消息很难传到上海。现在终于有一个打从东北过来的,大家很愿意听张君康聊当地的情况。尤其张君康的诉说声情并茂,更让人禁不住被吸引,听到入神。
“那日本鬼子的关东军被打得屁滚尿流的,没几下就跟苏联投降了。你当投降了就完了?人家那边还像咱中国这样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完了之后还拿船给送回去?做他们的春秋大梦吧。投降了之后,我听说,小六十多万人都被苏联劫走了,全给送去了西伯利亚去干活。”
张君康说得眉目舒展,“那西伯利亚是什么地方?当年霍去病追匈奴左贤王的地方,寸草不生的极寒之地,和那地儿比起来,宁古塔都是鱼米之乡。”
张君康说话嘎嘣脆响,妙趣横生,大家被他逗的,都乐了起来。
金兰石感慨道:“老毛子可不像咱这样好说话,最后鬼子能活几个人回去,可就不好说喽。那帮鬼子被掳到了那种地方去,也是老天在收拾他们呢。”他儿子金云攀那半条腿当年被在大世界门口炸掉,秦定乾还为了救他儿子丧命,这惨剧正是淞沪会战爆发后不久的事,虽然到现在都不确定那炸弹到底是谁扔的,但是金兰石却认定是日本人干的,他心底是深深恨着日本人的。
“小鬼子是什么人,你对他好?喂不熟的,你打他才能打得服。我看就应该像老毛子那样,把手里沾了咱中国人命的那帮畜生王八,都送到那西伯利亚去,有没有命活看他们自己的造化。”张君康的眼神逐渐冷了起来,“那老蒋一直在念叨,对日本鬼子要什么‘以德抱怨’,我看就是他家没人死在日本人手里蒋介石原配、蒋经国生母毛福梅,1939年12月12日死于日本对溪口的轰炸,当时正值西安事变三周年,蒋介石为了避免让敌人“多一宣传材料”,要求按照“秘不发丧”“一律从俭从简”“从速安葬”三个原则处置此事。此处设定张君康这样的非内部人士,并不知道这些事。。像我家这样,大小十来口都叫日本人害死了的,他凭什么让我对日本人以德抱怨?我恨不得冲过去,挨个撕了那些王八羔子。”
“实不相瞒,东北是我的伤心地啊。十来口人,本来都好好的,无缘无由就那么让鬼子给杀了。你说东北我还怎么呆?一闭眼全是他们活着的样子,一睁眼全是他们死了的地方。”说到这里,张君康的眼里起了雾,长叹一声,“唉,不提也罢。”
张君康说到了这样的伤心处,大家也都于心不忍,想要转移话题,他却继续说了下去,“你们知道东北那儿还有种地方叫什么吗?无人区。那帮鬼子也不知道是捣了什么鬼造了什么孽,一大片一大片的地方,闹瘟一样,人成片地死,最后就都死光了。”
张君康越说越激愤,“那帮鬼子,真不是人,连畜生都不如。他们竟然拿活人去做实验,把活人就那么活着大卸八块了。”
“啊?小鬼子拿活人……啊?”金兰石吓了一跳,简直不敢相信。他知道侵略者不是东西,但没想到能毫无人性到这个地步。
“我一个徒弟他家亲戚,在奉天的一个医学院谋了个差事。他说,眼见着活人送进那个什么解剖室。等日本人祸害完了人,他再去收拾。那情景,简直了……”张君康紧紧地握起了拳,“那大活人的,就那么生生给拆散了,能豁的全豁了,能摘的都摘了,连眼珠子都没了,造的满屋子全是血,根本没法看了,就这样一连持续了多少天。你说这就是鬼子干的事儿,畜生都不带那样的。”根据《张丕卿控诉日本帝国主义进行活体解剖的残暴罪行》,1954年6月29日。载中央档案馆、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吉林省社会科学院合编:《细菌战与毒气战》,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756-757页。
池沐芳坐在一旁听到脸色煞白,到最后惊得捂住了嘴,赶紧朝秦安郡和秦则新的屋子各看了一眼。幸亏两个孩子今天都上学去了,要不然要听了这话,这晚上还不知道能不能睡得着觉了。
张君康这才意识到光顾着自己说得痛快,在座的毕竟有女眷,应该是没见过血腥的,胆子小,刚才他说的又着实有些吓人,连忙摆了摆手,歉意道,“罢了罢了,不说这些了。”
秦世雄安抚地拍了拍张君康的胳膊,转头看向金兰石,“最近外边乱糟糟的,你们家没受影响吧?”
本来张君康刚才的那番描述,就让金兰石一肚子愤怒。一听秦世雄这话,金兰石火气更是涌了上来,“别提了,那个忠义救国军的头子,原本是打了金蝉大舞台的主意的。手下那帮混混,一副土匪做派,张嘴闭嘴要打要杀的。我后来托了能说话的人,上面直接跟这姓何的一打招呼,立马就老实了,再也不过来闹了。听说周郎顾那边也被他们狠敲了一笔,才打发走了。”
秦世雄冷冷道:“这阵子这忠义救国军,闹的可是够欢的。”
“那姓何的,叫何逑。”金云攀接了一句。
“哎?对了,”金兰石就像被提醒了一样,抓着秦世雄的手臂道,“你知道吗?我听人说,这何逑是何兴的小儿子!”
秦世雄一听何兴,脸上立即冷若寒霜,“还有这层关系?”
“对。那何家当年不是被败光了吗?何兴抽鸦片身体垮了,家里儿子又没一个成器的,偌大的一个何家,也很快就破落了。老何抽死了,他家那些败家子们也死的死亡的亡,有被人追债剁手跺脚的,有遭人寻仇死于非命的,唯独他家的小儿子突然就不知所踪。那何家实在是作恶太多,当时人们只以为他家孩子都死光了,是老天开眼了。谁知道这小的,竟然活了下来,混成了个土匪头子一样的人物,只是没在上海,一直在浙江一带活动。”
秦世雄的目光已经能结成冰,“那怎么就来了上海?”
“这不日本突然就投降了嘛。国民党的大部队一时也调不到上海,为了先把上海占住,就让周佛海一派先稳住局势,又赶紧让离上海最近的在浙江的忠义救国军赶过来。结果这帮货一来,可算是见了花花世界了,哪顾得上什么维持秩序?只知道疯抢,丢人现眼的玩意儿。”
一想起来何逑当时为了霸占金蟾大舞台给金家扣的罪名,金兰石就恨不得老天快些收了那杂碎,“这何逑真不是个东西,张嘴就来,直接给人戴黑帽子,为了达成目的,把人诬陷成什么的都有。他手底下的人也有样学样,没一个好的。”
一听这话,秦世雄冷笑了一声,“这还真是随了他爹。”
当年的向致之,正是被何兴下套,最后殒命于枫林桥监狱。
“我们家要不叫我托了人,真得被他扒层皮,搞不好连金蟾大舞台,都得跟他姓何了。”
一直安静坐在一边的秦定邦,在一听到何家时,就已经眯起了眼睛,而当听到这个为非作歹的何逑,竟然是杀父仇人的儿子时,放在身边的手,便立刻攥成了拳。
池沐芳感受到了儿子的异样,什么都没说,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直到那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她才又收回手,继续听这些久别的老友,聊着那些或近或远的事。

上海已经不知多少年,都没有过过双十节了。
抗战胜利后的一个双十节,国民政府下令大办,连放三天假史实。。所以整个上海全都被节日的气氛笼罩着,满大街张灯结彩,人们纷纷走出家门,欢庆胜利终于来了。
国民党劫收的那些腌臜事秦定邦知道得多了,外面的热闹气氛,反倒不那么打动他。公司的员工,除了几个要紧的在值班,其余的都让他给放回了家里。但是最近有几批要往北边运的货还挺急,他一早便来了公司,跟叶乘云商量相关事宜。
这几天,秦宅的老小,都去了静隐寺,尤其秦世雄,要在那里多呆几天。
抗战一胜利,秦世雄就给老家发了电报,但到现在都没收到回信。虽说仗刚打完,但全国上下仍是一片乱,收不到回音,也是情有可原。
只是秦世雄心下难安,有时会忍不住念叨,说不定什么时候,他二弟就又不告而来搞突然袭击呢。可一连几个月过去了,都没盼来秦渡的身影。这种不安暗暗滋长,导致秦世雄最近总是吃不好睡不好,所以便听了池沐芳的,去静隐寺里礼礼佛,静静心。
于是,这个双十节,秦定邦也不用回秦宅了。
都商量妥当之后,叶承云动身去安排要经他手的事。秦定邦也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看了几眼账目后,就打算回家陪梁琇和儿子了。
刚合上账本,门就被轻轻敲开,“三少爷,有位先生说是你的同学。”
秦定邦一眼便看见了张直身后的卞中涵。但是他并不意外,早就知道这个小老弟迟早会自己找来,于是笑着起身相迎,“放假休息?”
“嗯,三天假。”卞中涵今天一身便装。
张直见确实是三少爷认识的人,便轻轻关上门退了出去。
“怎么没出去热闹热闹?”秦定邦给卞中涵拎了椅子。
“太闹了,想安静安静。我在上海没处去,也没什么认识的人,就想着过来看看大哥在不在,没想到真碰到大哥了。”说着,卞中涵便上前把手里的两条烟放到了秦定邦的桌子上。
秦定邦正打开柜门取茶叶,看了眼桌上的烟,“你现在抽烟?”
“嗯,这两条给大哥,我那有的是好烟。”一边说着,一边又从兜里掏出一盒,先递了一根给秦定邦,“大哥尝尝。”
秦定邦笑着摇了摇头,“早先抽,现在不抽了,戒了。”
卞中涵手一下子顿住,有点尴尬,“我记得大哥你上学时是抽烟的……我还专门挑了最好的送给你。”
“小老弟专门给我送的,我当然得留着,一看就是好东西。只是你嫂子闻不得烟味儿,所以我给戒了。”
“哎呀,大哥,我这都有……嫂子了。什么时候的事儿啊?”卞中涵一脸惊喜。
“有几年了,连儿子都生了。”秦定邦转身去泡茶。
卞中涵记得在学校时秦定邦的烟瘾就很重,这年头真没见着几个能为了女人去戒烟的。这得是感情很深,才会把烟戒得这么彻底吧。
秦定邦看着卞中涵把那条烟又塞回了烟盒揣进兜里,一板一眼的样子和当年求学的那个小少年如出一辙,不管现在看起来多成熟,都能让秦定邦回想起当初稚气的样子,他不觉心下有些感慨,笑着问道,“怎么样?你有没有好消息?”
卞中涵顿时整张脸都褶了起来,“我能有什么好消息?现在成天干的净是些糟心的活,总跟那些日本鬼子、日本侨民打交道,还得想着怎么把他们伺候好,怎么把他们安全送回日本。”
“你把活干好,老蒋会给你记功吧?”
“我只是个副职,替大长官干活的,名声和功劳都是大长官的,出力才会找到我们这些人。”卞中涵无奈笑了笑。
秦定邦听得皱了一下眉,转移话题道,“我刚才其实是问你,你也不小了,什么时候娶亲?”
卞中涵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神情突然落寞了起来。
当初在学校时,秦定邦带着卞中涵,总感觉就像在穆家岭时,向长杨带着小向长松似的,所以时不时地就会像哥哥逗他一样,去逗这个极聪慧的小男孩。
秦定邦打趣道:“当年你可跟我说,你在老家有个青梅竹马的芷妹妹,是天底下最最美丽、最最善良可爱的小妹妹,你们住得不远,自小一起长大,你想她想的都掉金豆子,还说你念完书肯定回去就和她成亲。你忘了?”
卞中涵仿佛没料到这个话题,像是在想如何回答才好,眼睛盯着地面瞅了一会儿才道,“和她……成不了亲了。”
“怎么,人家没等你,嫁人了?”秦定邦继续逗他。
“她一直都在等我,而且……差一点就等到我了。”
“那怎么……”秦定邦不解。
“被日本人祸害了……她有两个哥哥在外面抗日。日本人过去之后,有汉奸带路指认,他们一家全都跟着惨死。”卞中涵语气还算平静,眼睛也仍在盯着地面,“我毕业了回去找她时,才知道的。”
秦定邦一时语窒,顿时生出了深深的自责,他是如何也没想到这小老弟竟会经历这样的遭遇,“对不住,我没想到……”
“大哥不用跟我说这些……人死不能复生,这么多年了,我习惯一个人了。”卞中涵抬起头,像在安慰秦定邦,又像在开解自己。
秦定邦心里突然很难受,但他实在不擅宽慰之词,于是走到卞中涵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过害他们的那个汉奸,已经化成了灰,扬了。”卞中涵眼里有了寒气,“那是我杀的第一个人。”
秦定邦微微愣了愣,却没言语。
这个当初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男生,竟然手里也有了人命。但是秦定邦又非常理解他,如果自己处在他的位置上,也许会爆发出更疯狂的能量。
卞中涵朝窗户的方向望去,眼神却不知注视着何方,“大哥,我今天来找你,其实是心里不痛快。”
“你说。”
卞中涵静默了片刻,并没有接着往下说。
外面喧闹的庆祝声从窗缝灌进了屋子,没带进来半分欢乐,反而让人觉得更躁郁。
秦定邦似乎也明白了卞中涵心里为什么不痛快。
这个境况放到谁身上,又会痛快呢?最爱的小姑娘惨死在日本人的屠刀之下,而自己肩上的任务,却是要确保那帮刽子手的安危福祉。
卞中涵扭头看了看屋子墙上的世界地图,“如果不是在这个位置,我可能真会端一把冲锋枪,冲到战俘营,扫光所有的子弹。”
秦定邦走到桌边倒了杯茶递过去,卞中涵接过了茶杯,慢慢道,“但是现在不行,我是一个军人,我要服从上峰的命令,上峰让我执行宽宏大量的政策,我就得精心把这帮畜生伺候好。”
“就说在那些战俘营里,多少战俘,对了,现在不让叫‘战俘’了,怕惹出兵变,要叫‘徒手官兵’史实。。有多少始终觉得要不是美国那两颗原子弹,日本就不会投降,充其量退回日本本土,仗也要接着打;多少在私底下叫嚣着要卷土重来,报仇雪耻;有的还幻想着日本将来能像德国一样,一战之后不到二十年就恢复了,就能再次称霸亚洲。”
“还有那些侨民,我是最直接和他们接触的,净是些日本本土活不下去、最下三滥的玩意儿。到了这边,摇身一变就成了高等皇民,随意欺压我们中国人。而且他们说自己是日本侨民,听起来就像是普通老百姓似的,但哪有他们那样的老百姓?其实就是没穿军装的日本兵,时刻做着那些日军的眼线帮凶,坏事一点都没少干。”
“这样的一帮人,现在败了,成天吃的住的用的,反倒都是顶好的。我这次来到了上海,看这上海街头的饥民也不少呀。结果成堆的米油都给了战俘营里边的畜牲,自己的国民却饿死在街头。政府说是宽宏大量,我看,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秦定邦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情况,“他们待遇有那么好?”
卞中涵点了点头,“比大哥想象的,还夸张。”根据《益世报》记载,当时天津市日俘待遇远超国民,“所食者为稻米、牛肉、大虾、芝麻油等,炊事所用燃料为整料木材及煤油,以如此贵重物资供彼昔日曾残杀我同胞之敌寇,尚为世界各国所罕见”。此种现象北平、上海等地都有出现。说完,他端着茶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了那张世界地图的前面,静静看了有一阵子。
“你看日本这国土,窄窄的一道弧线一样,向东是无边无际的太平洋。向西就是中国和苏联这两个庞然大物。苏联国强它动不了,而且都是冻土也不丰饶,中国这大片的膏腴之地,就成了它最垂涎的肥肉。”
秦定邦倚回桌子,双手交叉抱在胸前,默默地注视着卞中涵。
“大哥你记得不?咱的大学班里,有几个日本人。”
“记得。”
“快毕业时,其中有一个借着酒劲跟我说,说我们中国人是无法理解他们那些生活在一线岛屿之上的日本人,对我们这么巨大宽广的国土,有着多么深厚的向往。那种向往是深深植入骨髓的骚动,会随着饥荒、地震、海啸,随着一切让他们感觉领土逼仄、危机迫近的事件,而点燃爆发。”
“后来,我读了吉田松阴明治维新的精神领袖及理论奠基者。写的东西,真是大受震撼,这得多早就开始惦记咱们啊。他说,日本应该‘乘间垦虾夷虾夷,北海道古称。,收琉球,取朝鲜,拉满洲,临印度,以张进取之势,以固退守之基。’还说要‘收满洲逼俄国,并朝鲜窥清国,取南洋袭印度,宜择三者之中易为者而先为之。’呵,你看我都背下来了。这是甲午战争之前四十年,他在《幽囚录》里写下的想法。早在那时,以什么步骤瓜分咱们、怎么殖民亚洲就已经想好了……一代代的日本人,就是在这样的精神毒药里泡大的。”
卞中涵扭头看了眼秦定邦,“别说,他的学生伊藤博文、山县有朋,还有那些徒子徒孙,还真就按照他说的,一步一步给实践了。后来他们赌赢了甲午战争,又赌赢了九一八,之后胆子越来越壮,胃口越来越大,摧枯拉朽一般,按照他的设想,席卷了整个亚洲。”
卞中涵又转回头看着这世界地图,长久的沉默之后,才接着道,“大哥,贼心不死的日本人,太多太多了,远远没有得到应有的清算,没有付出应有的代价。他们还被押在我们手里的时候,为了活命,变得像小白兔一样乖顺无害。只要一登上回去的船,立马就伸出了尖牙利爪,露出了本来面目。有的人甚至一上船,就喊‘我们会回来的’。”
秦定邦并不太清楚侨俘遣返的细节,听到卞中涵的话,也是非常震惊,“既然鬼子都已经摁在那儿了,连枪都缴了,按理说一抓一个准,为什么不清算?”
“政府忙着接收,不算侨民,光鬼子的兵就有上百万,哪有那个功夫去做清算?还不如赶紧给送走了清静。而且美国人来了,美国又怎么能容忍日本的势力继续留在中国?自然是要打扫干净中国境内所有的日本力量,它好一家独大。哪怕只有美国这一个外力在施压,政府都要加快脚步,何况委员长还有自己的打算,共产党一直是他的心腹大患,他得赶快倒出手来好对付共产党。”
听了这些分析,秦定邦突然想起了刚看的消息,“我看报上说,国共两方正在重庆谈判,呼吁阻止内战。”
“那个谈判……”卞中涵抿了一下嘴唇,朝秦定邦意味不明地叹了口气,却并没有再接这话,而是又继续看着地图,喃喃道,“那些没被清算的祸害逃回了日本,这个狼子野心的国家,就永远也不会绝了对我们的心思。”
说完这话,两人心情都沉重起来,俱是良久无言。
窗外又传来一浪街上欢庆的锣鼓,卞中涵像被这声音唤醒,连忙从怀里掏出怀表,打开看了时间,一愣,随后赶紧把手里的茶都喝光,杯子放回桌子。
“跟大哥絮絮叨叨说了这么些,心里舒服多了。不耽误大哥回去陪嫂子和侄子了,我这就走了。”
“你还有别的事?”
“没有,回招待所。”
秦定邦走到卞中涵身边,拍了拍他的胳膊,“没别的事就跟我吃饭,秦家菜。”
卞中涵本就不是奔着一顿饭来的,也不想添麻烦,“今天这日子,外面所有馆子全都爆满了。”
“你忘了秦家菜是谁开的了?能缺你一个吃饭的地方?”说着,秦定邦走到桌旁拿起电话拨回了家里,让梁琇中午别等他,先吃,别凑活,他有应酬,下午回家给她带好吃的。
挂了电话后,他就带着卞中涵一起去了秦家菜。
于是这个中午,卞中涵终于吃到了当年想了不知多久的秦家菜,也跟秦定邦说了很多这些年间他身上发生的事情。
而经过这个上午和中午的接触,秦定邦可以判断,这个长大了的卞中涵,不管身上发生过多大的变化,底色,依然还是当年的那个小老弟。
不能不说,秦定邦还是有几分欣慰的。
临分开时,卞中涵专门给秦定邦留下了地址和电话。这断了多年联系的两个人,终于在上海,再次建立起了关联。

第118章 绍兴路,甘棠?
过了双十节这最闹的几天,梁琇专门去了一趟惠英家,给惠英带了些东西,顺便看看天旺和天寿两个孩子。
天旺现在已经什么话都会说了,没事就满地跑。天寿则还是躺在妈妈怀里的胖小子,除了吃奶就是睡觉,倒是不闹人,省心得很。虽然天寿只比小熊大几个月,但足月出生的孩子,看着就是能壮出不少来。小家伙一见梁琇过去,就开心地手舞足蹈,也不知是真认出了琇琇姨,还是单纯就是个爱笑的乐天娃娃。
卢元山现在成了警察局的警长,外边乱遭事越来越多,他也跟着不得消停,经常没法着家。所以家里的事,都是惠英在操持。梁琇能过来看她,和她聊聊天,惠英自然是非常乐意。
惠英一边晃着孩子,一边问道,“怎么不把小熊带来,我还想着看看孩子什么样呢?这家里一大一小拴着,我是分毫动弹不得,早想过去看你们娘俩,可就算是脱不开身了。”
“等大一大再抱过来吧,我怕他闹,刚给送到婆婆家了,张妈先帮我看着。”梁琇又凑近天寿,伸手点了点小家伙圆圆的鼻头,“小熊除了我和他爸,最爱跟的就是张妈。我坐月子时,张妈就帮了不少忙,所以小熊和张妈还挺亲的。”
“有帮手就好,要不然时时都是你一个人……”惠英偏了偏脑袋上下端量了梁琇一眼,“你这小身板还这么单薄,哪能顶得住?”
“小熊他爸一得空也帮着分担。”梁琇觉得秦定邦是个好丈夫,也是个好爸爸,不想让惠英以为孩子爸只会当甩手掌柜的。
但是有惠英这么个知冷知热的大姐姐真好,梁琇总是被她照顾和惦念,也真心喜欢在惠英身边的自在,由衷道,“有惠英姐牵挂着我,我也觉得很开心。”
惠英不善言辞,全凭一副热心肠。一听梁琇这么说,脸上也有了笑。
“你孙爷爷在此,妖怪拿命来!”小天旺一声喊,把两人吓了一跳。这皮小子正挥舞着不知从哪捡的一根枝条,嘴里振振有词地降妖除魔。梁琇这几次过来,天旺都是这样不闲着。今天是孙悟空,之前还扮过哪吒,仿佛有无穷无尽的精力,对着空气,都能挥着拼杀几十回合。
“唉,这孩子,也不知随了谁,就爱往家捡棍子。”惠英喊天旺消停点,孩子嘴上答应着手上却不听,看得惠英愁苦得直摇头。
梁琇却觉得有趣,“这些棍子,在男孩子眼里是不是都是兵器啊。”
她是真心希望自家的小熊,也能这般生龙活虎,于是有些羡慕道,“小熊吧,我总觉得他不够壮。虽说现在长胖了些,但总比足月的孩子要小一点。而且这几天,又咳嗽了。以前我老觉得是呛奶,但后来发现不吃奶时,偶尔也咳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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