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上海滩—— by八溟子
八溟子  发于:2023年1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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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光是兵工厂的厂长,更是兵器制造专家,搞不定的难题,最终还要找他,一直以来都是大家的主心骨。他的健康状况再这样下去,会严重影响兵工厂的生产进度,全厂上下无不心急如焚。当地医疗条件不行,想要救他,只能出根据地了。M8Y
叶乘云跟秦定邦说了武平的情况,秦定邦立即安排把武平接来。人一下船,便由大良带到了静隐寺落脚。
因为日本人也信佛,所以日军几乎不查寺庙。而且秦家每年都给静隐寺送去大量香火钱,秦家两代人和主持素空大师都甚为交好。暂时先安顿在这里,可以算大隐隐于寺。在到处日军的上海,是相对安全的地方了。
武平对外化名安康,刚在禅房里安顿下来,脑子里还想着怎么改进一款武器,外头就传来了呼救声。
他赶紧抄了根棍子冲出去,一看是个小和尚被狗咬了,他三下五除二就把人救了下来。本来他还想凑近看看孩子的伤情,一听老方丈让他赶紧回屋休息,再一见老方丈的眼色,他才蓦地反应过来,这里毕竟不是根据地,他的身份特殊,不能轻易抛头露面,所以赶紧又回了屋子。
没过多久,秦定邦便带着祁孟初,随素空大师来到了禅房。
祁孟初详细地给武平做了检查。看着这个大病未愈般的中年男子,祁孟初想了一想皱眉道,“恐怕只我一个大夫是不够的,我们诊所也不是什么病都能治,我还得再找两个好大夫。”
他看到秦定邦眉头紧了一下,随即解释,“放心,他们都靠得住,而且都是他们医院的科室主任,算得上是上海第一流的大夫了。”
虽然秦定邦只跟祁孟初说是给一个朋友检查伤势,但一看进的是的禅房,再一瞧这位安康的气度,祁孟初心里已经隐约有了眉目。虽没嘴上说破,但心里也知道秦定邦在担心什么。他心中想到的那两个好大夫,不光医术精湛,还都没忘了自己是中国人。
武平很有些过意不去,“我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秦定邦摇了摇头,“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有上海最出色的大夫为他的康复保驾护航,武平心底还是满怀期待的。他急着赶紧好起来,回到根据地去继续督促武器的研制和生产。
“安兄,暂时委屈你在这里了。”秦定邦和武平虽是初次见面,言谈间却很投契。
“已经够好的了。”武平不经意间又挠了挠太阳穴。
秦定邦环视了屋里的陈设,素空大师安排得非常周到,一看就是精心布置的。但门口斜放的一根带血的棍子,却让秦定邦的视线一下子顿住。
见秦定邦的眼神警觉起来,武平连忙解释,“啊,这是刚才门外的一个小和尚被狗咬了,我出去救他,粘上去的。”
秦定邦眉头没松,“安兄,还是少出门,委屈安兄,多在屋里呆着。”
武平眉心一颤,“好,我再多加小心。”
秦定邦想了想,仍然有些不放心,“你今天出去救人时,有没有发现其他可疑的人?“
“没呀,就是师傅们帮着我一起救人呢。”武平心道总不会这么巧,他刚过来,就遇到特务探子?但多年根据地生活的磨练,让他不敢大意。他又认真地回想了起来。
突然,武平脑中闪过一个不太清晰的身影,那是个在树边阴影里和他对视了一下的人。正在想着,秦定邦再次确认,“安兄确定?”
“你还别说……”武平心下也有了点不踏实,“好像还真有一个人……那人站在院角那,我还和他对望了一眼。”
“他没过来救人?”
“他不是和尚,就在那站着看。”
“后来呢?”
“后来我就进屋了。”
这时,一旁的素空大师朝几人双手合十施了礼,神色凝重道,“老衲觉得这事还是要跟诸位施主说,刚刚安施主救下我那小徒之后,院角有个人,竟然直接要进安施主的房门,被我们拦下后,倒是没再坚持。可走时,还不忘又回头看了一眼。”
秦定邦心下一凛,“那人长的什么样?”
素空大师想了想道,“个子不高,背不直。”
秦定邦立时攥紧了拳头,忍不住眉头紧皱,恨恨地咬牙道,“安兄,我们要马上转移!”
藤原介按捺住返回去强行查看的冲动,又回头望了望刚才禅房的方向,随后疾步出了静隐寺,当街叫了辆黄包车便往回赶。他一回宪兵队,连口水都没喝,便敲开了阿久津健的办公室。
藤原介一进屋,就见阿久津健正坐在以前井上畯的位子上。脑中一瞬的恍惚过后,他迅速开口道,“阿久津大佐,静隐寺有问题。”
“静隐寺?”
“对,那座名寺。”
“静隐寺能有什么问题?”
“我今天路过,在那里看到个可疑分子。”
“怎么个可疑法?”
于是藤原介就把他在寺院里看到的情况,跟阿久津健详细地描述了一番。
听罢,阿久津健呵呵一笑,“藤原君,我想你就是心思太重,魔怔了。打了这么些年仗,别说丢了两个手指,丢了两只手、两只脚的,不也大有人在?再说了,寺院那种地方,出家人都讲究慈悲为怀,招待几个身有残障的人不是再正常不过?”
“我的直觉告诉我,那人肯定有问题。从他的身手,从他的气质,从寺院老和尚的态度……那个人身上,必定藏着秘密。我请求您允许我带人到静隐寺去,把那人抓住,带回来好好审问。”
阿久津健脸色慢慢阴沉了起来,“藤原君,我劝你还是好好休息吧,今天你不是告假了吗?如果你愿意,明天可以继续休息,反正管理文档也很轻松,你的身体也不好。之前做了那么多工作,是该好好休息了。”
这话里,里三层外三层的,除了敷衍拒绝,就是暗暗嘲讽。放到以前,哪有人敢这么跟他说话,藤原介压住心底的恼怒,再次恳请,“请允许我的请求。”
再好的脾气也扛不住这么磨,阿久津健声音大了起来,“寺庙是什么地方?不要打扰佛祖清静。我不想再听你说了,你下去吧。”
藤原介碰了满鼻子灰,咬牙出了办公室。没走几步,便迎面遇到了正在上楼的竹野智。竹野智微笑着朝他点了下头,便擦身而过。在被降职的这段日子里,藤原介也算尝尽了人情冷暖,诺大的楼里,竟然只有他之前没在意的竹野智,不算拜高踩低。
阿久津健看着藤原介一脸恨意地走出了办公室,冷笑了一声。
苏联红军早都已经攻入了柏林,希特勒自焚而死,紧接着德军就宣布投降了。在中国,日本也节节败退。藤原介这种人再心有不甘,攻守之势的转变,都摆在那里。
识时务者为俊杰,
这仗没有多少打头了。他自打参军来了中国,就没想着建功立业,一切行动的首要原则,便是一定要活着回日本。
刚刚被撤的那个井上畯,家里死了不知多少人,连那个只有十几岁的亲弟弟,都被绑到飞机上去撞美国的船,最后死到渣都不剩。可即便这样了,也没见谁念他井上家的什么好,井上畯跟错了人,照样被一撸到底。
军官都这下场。至于那些死在中国的下等兵,有多少连个名姓都不留。要么是曝露在野地里,被野狗啃食,要么被炸碎烧毁,尸身不留。好一点的,也就是那些西本愿寺的罐子里供着的,起码还算留下了一把灰。
玉碎?阿久津健越来越觉得这个词可笑。谁爱玉碎谁碎去,他不玉碎。他要好好活着回去,他美丽的妻子还在大阪等着他呢。他都已经盘算好了,忍过这阵子,能多捞就捞一点。等战争结束了,他一回到大阪,就和他妻子盘一间店铺。做买卖,过日子,生孩子,无论如何也不再当兵了。
哪怕和妻子去北海道开荒种地,都比打仗强。
现在眼见着街上的中国人腰杆硬起来了,宪兵队是能躲着就不出门。甚至宪兵队里有些人私下勾结有重庆背景的人,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是他们在给自己寻后路,他不能断人后路。
他知道藤原介刚才说的那个人肯定是有问题的。如果他是在几年前升任的队长,一有这样的可疑人物,他会立马派人跟着藤原介去把人抓了。但现在时移世易,不一样了。谁现在还出去触那个霉头,就是傻,就是自找苦吃,甚至自寻死路。
他都恨自己开窍晚。看他那大阪老乡五十岚阳太在海军混得风生水起,遇事装装样子,背地里盆满钵满。等到回日本,那必定是数不尽的好日子。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保平安,熬着,等着,盼着。战争结束了,他就回国去,回家去。

第107章 还能是哪个“秦”?
秦定邦在听到武平对那人相貌的描述后,几乎立即就能断定,那就是藤原介。
真是冤家路窄,怎么哪哪都能碰到他!
藤原介的阴毒狡诈秦定邦是见识过的,所以没做任何耽搁,当即把武平接到了他在台斯德朗路的僻静小楼里。
这小洋楼是几年前他在冯龙渊的强烈建议下购置的,当时就因为喜欢这里环境安静,远离闹市,也不打眼,才决定买下来。同时期买的江边的那套,已经是他和梁琇的家了,这幢则一直空着。
没想到,当年的无心插柳,竟然提前备下了适合武平隐蔽治病的一个好去处。
武平身份特殊,而且身体一直很弱,秦定邦打算和张直一道搬过去,一旦有变也方便照应。至于梁琇,则考虑先让她回秦宅养胎。
梁琇斟酌后没答应,而是决定和秦定邦一起搬到那洋楼里。她月份虽然大了,但肚子却并不十分显,原本就身量纤纤,并没觉得生活有太多不便。现在上海的很多大医院都被日军占领了,只能把大夫请到家里为武平诊治,尤其可能会给武平做手术。她身为女子毕竟更心细些,也可以帮忙术后的护理照料。
秦定邦想了想,便同意了。
于是一楼他们夫妻住一间,张直住一间,二楼隐蔽性更好,给武平住。秦定邦随即加紧安排治疗的事,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藤原介被阿久津健痛骂了一顿后,消停了有一阵子。
这天,藤原介正在整理文档。虽然这份工作看起来清闲无聊,但做了一段后,他竟然也苦中作乐地发现了里面的趣味。
比如现在他正在看的,就是前不久刚判的偷卖军粮案。
主犯崔林肯定是被枪毙了,数个从犯差不多也都没了命,只有一个被放了出去。而这个从犯的登记表格里,除了姓名、住址、职务等寻常信息,“家人”一栏里,竟然还出现了那个一直盘绕在他脑子里的名字——秦定邦。
詹四知的三哥,竟然是秦定邦。
按常理,这么大的事,涉案的都得死。所以此案中,主犯从犯好些个人,很快就被处决了。
唯独这个姓詹的保住了性命,偏偏只有他的三哥是秦定邦。
这是巧合吗?如果是,那也太巧了吧。
此时,一个兵没敲门就进了屋,随手给他递了份材料。
藤原介现在失势,来办事的人对他都不像以前那么敬重。这个兵单手便把东西递给了他,之后随意地打了个哈欠,又把帽子摘了下来。
看着这个兵这么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藤原介心里的火就起来了。他刚想发怒,只见这个兵抬手便开始挠头,顺着帽檐从太阳穴往后脑勺挠,一挠挠了半圈,又随手扣上帽子,招呼都不打一声,就离开了。
藤原介顿时像被什么击中了一样。
因为就在刚才,他分明看到这个兵的太阳穴位置,被帽檐勒出了一道深深的痕迹。正是那道压痕让皮肤发了痒,那个兵是在挠那个痕迹……解痒。
呵!静隐寺的那个人。
只是简单的头皮痒,还是原先那脑袋上,也有一圈压痕?
如果有压痕,是怎么来的?
倘若也是带帽子造成的,看那男人的反应和身手,会不会是……军帽?
如果是,搞不好,他得是个……军人了。
一个军人,鬼鬼祟祟藏在寺庙里,他打算做什么?
但这么多天都过去了,那人还在不在?
会不会早就跑了?
藤原介只觉得自己的心好痒,他真恨自己如今手下没人。但凡有几个能差遣的,他肯定会立即带人冲过去,把那人抓回来好好审讯一番。
于是第二天,他又告假去了静隐寺。这次他没在其他地方停留,直奔上次他记住的那间禅房。没等周边路过的小和尚反应过来,便一把推向屋门,门竟然没锁。他迅速抬脚进屋,不出所料,里边空无一人。
到底是跑了。
他又去推旁边禅房的门,门是锁着的。他刚要继续推其他门,打不远处过来了两个小和尚。一个有些瘦,一个胖乎乎。瘦的眼珠很活,显得古灵精怪,相比之下,胖的倒有点呆头呆脑。
小瘦和尚施礼问道:“施主,请问你找谁?这里是我们的禅房,礼佛请到前院去。”
“请问这屋里之前那个人去哪了?”藤原介并没有小看这两个小和尚,沉着道,“他是我的朋友,我找他有急事。”
小瘦和尚纳闷,“哪个人?”
藤原介想了想道:“就是前些天住在这里的,断了两个手指的那个人。”
“这个不清楚。”小瘦和尚摇了摇头,眼神里却全是警惕。
“小师傅能不能再好好想一想,他妈妈生病了,很重很重,他家里托我来告诉他。要是找不到他,他妈妈会死不瞑目的。”藤原介一边说,一边面露焦急,甚至揉搓起了手掌。
“施主你不要急,”小胖和尚看藤原介这么着急,跟着面露戚色,“我知道,这屋子里有位施主,前些天被人接走了。”
藤原介眼睛一亮,“被谁接走了?”
小瘦和尚上前一步挡住小胖和尚,“你问这个做什么?”
“什么样的人?”藤原介盯着站在后面的小胖和尚连忙继续问道。
小胖和尚歪了头躲过同伴的遮挡,“我看到了,里面有一个,好像是秦……”
秦定邦每年过年前都来静隐寺送香火钱,秦家老爷有时还来静修。秦家和素空大师交好,庙里的僧侣都知道。
还能是哪个“秦”?
“秦定邦?秦家三少爷?”藤原介几乎是脱口而出。
小胖和尚眼睛放光,刚想应答,小瘦和尚赶紧抬胳膊拐了拐他,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小胖和尚立马住了嘴。小瘦和尚连忙潦草地跟藤原介施了个礼,便拽着小胖和尚离开了。没等走太远,藤原介便听两个小孩嘀咕——
“他说有急事儿……”
“你个傻子,没听他说话带日本口音吗?”
那个小胖和尚被小瘦和尚狠狠拍了脑袋之后,缩了下肩膀,随着小瘦和尚疾步走开了。
藤原介挑了一下眉,看着两个小和尚渐行渐远的身影。不用再找谁多问了,他相信他已经问出他想要的了。
这个姓秦的,又在搞什么。
秦定邦,断指男人,静隐寺……
接下来的日子,这几个词一直盘踞在藤原介的脑中。
是什么事把他们连到一起的?
这帮人又在搞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但他现在手中无权手下无兵,能管的也只是那几份文档的收录和借出。无论他多想在这件事上有作为,都是有劲无处使。憋屈在他的胸膛里闷烧,让他愈发愤懑。喝了不知多少顿闷酒,才慢慢消解掉这要命的不得伸张。
又过了几天,藤原介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刚走出宪兵队的大楼,就见等在路边的竹野智殷勤地朝他迎了过来。张口竟然无关公事,而是邀请他去喝酒。
自打被撤职,藤原介算被踩进了泥里,也只有竹野智一人还肯邀请他消遣。藤原介颇有些意外,虽然他对竹野智印象不佳,但也没有拒绝。
等到藤原介随这昔日下属到了阳和馆,又惊讶地发现,竹野智已经预定了上好的包间。现在的两人早已没有高低之分。此时还愿意订上等包间请他,恐怕这顿饭不简单。
两人落座,寒暄了几句后,竹野智便开始给藤原介倒酒,“藤原君,我有一份新情报,不知你感不感兴趣。”
原来是情报。藤原介摇了摇头,“我现在已经不是课长了。”
“但是藤原君,我始终认为以你的能力……”竹野智微微朝这位“前长官”探了探身,“这个宪兵队队长,就应该是你的,你的能力远在阿久津健之上。更别提现在的这个特高课课长了。”
竹野智这么直言不讳,倒是出乎藤原介意料,“竹野君可真敢说,但是现在讲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藤原君,我觉得你现在缺的是一个机会,一个再次证明自己的机会。”竹野智抬眼看向藤原介,像是在打气,又像在蛊惑。
藤原介没看到竹野智迫切的目光,他只盯着桌面上的木头纹路,“证明了又怎样?队长已经是阿久津健的了。我证明给他看,岂不更碍他的眼?”
竹野智挪动了一下膝盖,“但是藤原君你换个角度想一想,一旦你做成了大事,如果队长还把你放在这个位置,岂不是明摆着说他……嫉贤妒能吗?再说,焉知消息传不到更上头?”
藤原介脸上显出不屑,端起酒杯喝了下去。
“上次抓的秦定邦,如果再多给一天,或者再多些手段,说不定就能审出点什么……”竹野智赶紧又给藤原介的酒杯满上,“结果偏偏赶上了新的任命下来,功亏一篑。”
“我本以为会接着审,没想到当时就给放了出去。”藤原介稍微扭了扭后背,调了调坐姿,“不说这些了,你刚才不说有新情报吗?”
穿着和服的女子送上来几盘寿司,待她出了隔间拉上门,竹野智低声道,“藤原君,这样的情报,只有给你才能发挥它的价值。而且现在,恐怕也只有藤原君才真正关心这样的情报了。”
“别卖关子了,到底是什么?”藤原介已经有些不耐烦。

第108章 “这个名字……好像在哪看过。”
竹野智又向推拉门的方向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道,“新四军,皖江根据地兵工厂的厂长,上个月来上海了。”
藤原介转着酒杯的手一顿,接着又转起来,“你怎么知道的?”
“我的线人给我提供的线索。”
藤原介几不可闻地哼了一下,“对啊,竹野君有很多线人。”
这个消息是穆逢财给竹野智的。
穆逢财近来混得不好,在茶楼喝闷茶,和陈畔拼桌之后相互认识了。两个郁郁不得志的,竟然聊得投机。
穆逢财门路广消息多,陈畔就帮他和竹野智搭上了线。竹野智买情报出手一向大方,穆逢财几次尝到了甜头,便将这个消息给了他。
这还是他在汤家沟做码头生意的弟弟,喝醉了以后说漏了嘴,才让他知道的。
藤原介撇着嘴顿了会儿,接着道,“一个线人,怎么能知道兵工厂厂长的行踪……这是什么样的线人?”
“他弟弟是当地老百姓,随老板给那边送过铁丝。那个断指厂长很有神通,什么废料到他那都能给捣鼓成兵器,生产了很多炸药、子弹、炮弹,在当地是有些人认识他的。只是没料到他会出根据地,而且坐的是来上海的船。”竹野智把穆逢财绘声绘色的描述简化成了几句话。
“等等,”藤原介眯起眼睛看向竹野智,“断指?”
竹野智忙不迭地点头,“是啊,当时我也听出了问题,也问他这个。我线人说兵工厂动不动就爆炸,厂长的手指就是有一次被炸掉了。”
藤原介直了直后背,接着又垮了下来,眼里尖锐的光随之黯了下去,“上个月的事了,人早就走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竹野智连忙道:“他还在上海。”
藤原介一只手支到榻榻米上,盯了竹野智一会儿才道,“你怎么那么肯定?”
“因为我线人说,那边兵工厂的厂长,有一个来月,都没在那呢。”
竹野智跟藤原介说的这些话,其实是真假掺半的。
穆逢财的确跟竹野智说过厂长上了往上海来的船,但兵工厂的厂长在不在岗这种事,哪是普通老百姓能了如指掌的。所以这后一条消息,是他顺着藤原介的话,往下编的。
竹野智猜想,一个新四军根据地兵工厂的厂长,绝对不会无缘无故来上海,肯定是遇到了什么事。而如果能把这么一条大鱼抓住,那必然是个大功劳。
至于这个厂长现在还在不在上海,无非两种情况——要么在,正好让藤原介想办法抓到,消息是他竹野智提供的,自然少不了他的一份功;要么人已经离开,藤原介扑了空,那也损失不了他竹野智什么。
通过以往的接触,竹野智断定藤原介对权力有着极深的迷恋。现在藤原介被降职,肯定心里有无尽的不甘,而新上任的无论队长还是课长,无不尸位素餐,混吃等死,对竹野智这样的情报人员不重视、不重用。
这才多久,竹野智已经明显感觉到,他的顶头上司们对抓人提不起兴趣,暗地里倒像是在找能和重庆说得上话的人。经他手的经费越来越少,能揩的油水也越来越稀薄。如果再这么耗下去……他开始有种前途渺茫的不祥预感。
而新四军那边的头目,不管在日本还是重庆眼里,都是欲除之而后快的,算是两方共同的敌人。动了这样的人,最起码他竹野智谁都不会得罪。
而且,如果他这个消息能打动藤原介,一旦藤原介重新上位,那他就是大大的功臣。行动中,若是藤原介让他帮什么忙,冒什么险,他则完全可以扯谎拒绝。因为如今的藤原介,早已无权支使他。
退一步,那份情报存在失误,藤原介无功而返,仅凭他眼下的身份地位,还能拿他竹野智怎么样不成?藤原介也只能他自己倒霉,认下这个哑巴亏。
所以,这次他请藤原介出来喝酒,是怎么盘算都不亏的。对他来说,主动出击寻找契机,总比干耗在特高课坐吃山空要好得多。
竹野智看到藤原介脸色微动,接着道,“这样的一个大人物,如果抓到手里,再查出他背后的事情,恐怕那间小小的档案室,再也束缚不了藤原君多久了。”
藤原介未置可否,沉吟片刻道,“你还有什么消息?”
“没了,就这些。”竹野智注视着面前的人,“藤原君,你觉得怎么样?”
藤原介没再接这个话茬,往嘴里夹了一块寿司,慢慢嚼了起来,“你听过詹四知吗?”
竹野智仰起头,斜眼看向屋角,努力回忆道,“这个名字……好像在哪看过。”
“偷卖军粮的。”藤原介没抬眼。
“哦!我想起来了。”竹野智记起了这个人,“就是那个差点被枪毙了的。他怎么了?”
“他在他的材料里写,他还有个三哥,是我们的老熟人。”
“谁?”
“秦定邦。”
“这……”竹野智愣了愣,“真是没料到。”
藤原介目光阴森道:“的确出人意料。”
竹野智又倾了倾身,“要我去查查吗?”
藤原介摆了摆手。
当时的审讯记录里,姓詹的看着那些刑具就立马腿软,把所有能说的都撂了。想来秦定邦那样的硬骨头,绝不会看得上这号人,背地里忙活的事,也不会让这样的人插手。
他有种强烈的感觉,那个他在庙里看到的人,就是那个兵工厂的厂长。一个断指的兵工厂厂长,一来到上海就躲到了日军极少打扰到寺庙,之后又迅速消失,并且没回根据地。必定是被秦定邦转移到了不知哪里。
他们在图谋什么?要有什么行动?要对谁不利?恐怕只靠猜测是远远不够的,只有把这人抓到手里,才可能问出他此行来上海的意图,顺藤摸瓜把秦定邦之流一网打尽。
如今,在上海的日本人人心浮动,战败的论调甚嚣尘上。如果此时能把劲敌的兵工厂长一伙人绳之以法,那定会对士气带来莫大的提振。
可仅凭他一个人,单枪匹马的,谋算得再好,又能怎样?
藤原介脑中飞速成型的计划,现实中却只会处处碰壁。道理他全都懂,然而心底鼓噪的不甘不忿却如何也压制不住了,他突然抬看望向竹野智,“你帮我一个忙。”
“藤原君请讲。”
“派人帮我监视秦定邦的动向。”
“他?他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我也只是怀疑。”
“你是说……”竹野智惊讶地瞪起眼,瞬间便明白了藤原介的意有所指。没想到出来吃了顿饭,真吃出了意外之喜。竹野智立即答应,派暗探帮着监视。
但是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出乎竹野智的意料,不管是在秦宅,永顺公司,还是秦氏夫妇在江边的房子等地方,都没有看到秦定邦出入,这夫妇俩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这天下午,竹野智在楼道里和藤原介“偶遇”时,把这一情况告诉了他。而这种反常,更坐实了藤原介的猜想。
藤原介回到档案室,听到屋里刚才进来的两个兵,正在窸窸窣窣地聊天,一见他进了屋,立刻停止了谈话。
藤原介冷冷问道:“你们在聊什么?怎么还怕我?”
“藤原君,不是怕你,确实不是什么好消息。”
“你们说,我听。”藤原介虽然早已不是课长之身,但很多时候说话还是习惯性地带着威压,让人心生畏惧。
“呃……上个月末,有一队士兵去扫荡,和皖江临江独立团遭遇,全都死了,一百多人。”
藤原介一听这消息,顿了一下,接着歪歪扭扭地坐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后。
现在七月了,上月末,就是六月末了。
没过一会儿,那两人又小声聊了起来,“再熬一熬,熬到停战了就能回国了,回去干点什么不好?那个队长也不知是怎么想的。那一百来号人真冤,死了也是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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