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琇有点出神,那人原本也只是七十六号一个不大的角色,看来即便找了,也是白找,人都离开了。
“话说回来,祁叔这阵子刚把诊所换了地方,地方大了些,一直在忙,晚上都住那里不回家,延龄没事也去帮忙。他们现在是全家上阵,你就算找,都不知道上哪找他们。”
“他们换地方了?”
“嗯,嫌以前的地方憋屈。新诊所离咱家不远,张直和我去看过,还送了点东西。你有身子,就没告诉你。”秦定邦见梁琇眼睛还是一眨不眨地看他,拿筷子指了指菜,“吃吧,吃完了我们去看看爸妈。”
“哦,好。”梁琇听话地赶紧吃了起来。
吃完饭,还没等他们收拾出门,秦宅的几口就都来了。
老老小小的,看到秦定邦看起来的确没什么事,比他们想象的被折腾得没人样的结果,简直要好太多。
池沐芳,秦安郡,还有秦则新,一顿嚎哭,秦世雄和秦定坤也终于把心放下,他们带了好些吃的用的,还有给梁琇准备的东西。确保秦定邦无虞之后,让他先休养好,之后再回秦宅,没再多停留,就都离开了。
夜晚,床头灯开着,梁琇躺在秦定邦的怀里,时不时就抬头看向他的脸。
他常常闭着眼睛缓神,发现她动了,就会睁开眼睛,笑着看她,有时揉揉她的头发,有时刮一下她的鼻尖。
她今天很乖,没有闹他,只静静地窝在他的身边。他像是倦极了,连呼吸都是慢慢的,身上也不像以前那样火热,大病未愈一般。
突然,他咳嗽了几声。
这是从未有过的,梁琇赶忙去摸他的脸,有些凉。这都回家多久了,怎么还没暖过来,她一下坐了起来。
“嗯?”秦定邦睁开眼睛。
“秦定邦!”梁琇瞪着眼睛颤声质问,“他们是不是给你……给你下毒了?”
秦定邦无声地笑了,“傻丫头,两天都没吃东西,下什么毒。”
“两天都……”梁琇心疼得胸口一堵,掀开被子又去查看他的膝盖,她死死地盯着那两块纱布,“你一定不要瞒我,有什么事都要跟我说。”
“好。”秦定邦伸手把她搂回怀里,“睡吧,没事了。”
梁琇朝他又靠了靠,把他的手轻轻地放在自己的肚子上,“你摸摸,他会动了,就在今天早上,第一次动。”她带着鼻音告诉他。
他们的小熊,有了第一次胎动。
秦定邦轻柔地摸了摸她的肚子,隔着肚皮感受他二人共同的骨肉,随后搂紧了她,终于睡着了。
秦定邦被救出来之后,恢复得越来越好。头几天,还有些精神不济,咳嗽,胸闷,把梁琇吓得够呛。但后来,慢慢就像先前那样精力充沛了。
永顺公司的业务迅速又恢复起来。尤其新任的宪兵队长和拿过钱的日本海军高层,还有那么一层老乡关系,宪兵队几乎也没再找秦家的麻烦。
秦定邦又开始了忙碌,甚至比之前还要更忙,和叶乘云他们一道,把上海的物资,不管什么,只要是根据地需要的,只要是他们能搞到手的,都不计成本,源源不断地送到新四军那里。
一切好像都回到了以前,甚至变得更好。
这天晚上,两人都已经睡了。但肚子里的小家伙不老实,一脚踹出去,梁琇一下就被惊醒了,但秦定邦却并没像往常那样从身后抱着她。
梁琇伸手往回一摸,发现秦定邦正蜷着后背,她回头一看,他竟然正脸朝床外佝偻着身子。她一惊,即刻坐了起来,一摸他的额头,全是冷汗。
“怎么了?秦定邦,你怎么了!”
“心口,心口难受。”
“快,快,快去医院!”梁琇赶忙下地打电话给张直,让他即刻过来接人。
张直以最快的速度赶来,把秦定邦就近送到了祁孟初的私人诊所。
秦定邦在诊所的病床上渐渐缓了过来,已经不像刚发作时那样难受了。
他被抓进日本宪兵司令部的事,祁家三口都已经知道了。祁家人站在床边,一个个神色凝重。尤其祁孟初,面色阴沉到不行。他看到秦定邦的样子,总觉得有些疑惑。
梁琇惊魂甫定地坐在秦定邦的床边,抓着秦定邦的一只手,抬头看着祁孟初,“祁叔,他这到底是怎么了?以前从来也不这样啊。”
“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情况的?”
“他心口疼,就从……他刚从日本宪兵队走出来时,我记得他就捂了一下心口。再之后,晚上经常睡不沉。开始还有点咳嗽,现在倒是不怎么咳了,但今天晚上突然就这样了。”
“邦儿,你要说实话,他们确实没对你怎么样吗?”
“没有。”秦定邦回答得干脆。
“对了!”梁琇没听秦定邦的,“祁叔,他回来时身上其他地方没有伤,可您看膝盖这两块。”
梁琇说着就把秦定邦的裤脚给褪了上去,露出膝盖上两处还没有掉完的结痂。
就着灯光,祁孟初凑近了仔细查看这两处伤口,等直起腰时,脸色已经全变了,一脸愤怒地盯着秦定邦。
秦定邦看到了长辈表情的变化,还是不说话。少顷,嘴角终于扯出一个笑,“祁叔,没事的。”
“三小子,你别以为你瞒得过我。当年我还在广慈医院时,曾经救治过日本宪兵队送过去的一位义士,蓝衣社的,刺杀了日本人。那位义士受刑过重,但日本人还没拿到想要的口供,得让他活着,就送我们那里去了。他膝盖上的伤,就和你的这两块,位置、形状,一模一样……而且还没你的伤口大。”
秦定邦垂下了眼帘,看向他身边正忧心忡忡的梁琇。
梁琇听出了祁孟初的话外音,不由自主地浑身紧绷,“祁叔,这……这是什么伤?”
“他们……”祁孟初看了眼全然不知情的梁琇,又看向望着梁琇不说话的秦定邦,仰头叹了口气,恨恨问道,“他们,是不是对你,动了电刑!”
她慢慢转头看向秦定邦,片刻后,便绝望地看到,他点了头。
梁琇的心又被剐了一遍,她无言地紧紧握住了秦定邦的手。
当年审她的那间审讯室里就有电刑的刑具。但她记得对她刑讯的那几人商量,不能对她动电刑,因为他们怕掌握不住轻重,要是通电后她扛不住昏死过去了,那什么也问不出来,人就白抓了,她因此才得以逃过了电刑的折磨。却也让她对此有了模糊的认知,这是动辄就可以让人煎熬到晕厥的酷刑。
“他们得怎么折腾你,才能弄出来这么大的疤!”祁孟初颤声问道。
秦定邦云淡风轻地笑了一下,却说出了最让梁琇心碎的话,“就没放我下来。”
眼泪无声地滚落,梁琇盯着秦定邦膝盖上的两处伤,最后又抬眼看他。眼睛已经全被泪水糊住,连看他也是朦朦胧胧的,她狠狠地眨了一下,泪珠大颗滴落。
秦定邦的手指轻轻蹭了两下她的手心,“都多大了,还这么哭,让祁叔跟方阿姨笑话。”
“祁叔,我们该怎么办呢?”隔着泪幕,梁琇无助地问祁孟初。
“这不是常见的病症,这是人为的折磨和摧残,伤了身。肯定得好好养着,要休养,不能累了。”说完,又看了看身边的方知意和祁延龄,两人也跟着一起点头。他们一家三口现在以诊所为家,秦定邦大晚上的心脏难受被送来,祁家上下,也全都吓坏了。
梁琇晃了晃秦定邦的身体,“你听到了没?要休养。”
“听到了。”秦定邦听话答道。
接下来的日子,但凡秦定邦回家,梁琇都会给他端上各种补品。不管做的多难以下咽,都要逼着他吃下去。
有时候秦定邦无奈,会让她把原料准备好,他自己熬。但梁琇心疼他,不让他累着,坚决不让他进厨房。秦定邦只能闷头把这些各种奇怪味道的补品倒进肚子里。
这天秦定邦回家,梁琇又端来一道颜色奇怪的羹汤,按着秦定邦坐到餐桌旁,命令他趁热喝下去。
秦定邦无声叹息,忍不住道,“你说,你这算不算谋杀亲夫?”
“你说什么呢?”梁琇轻推了他一下,“这都是好东西。喝了之后你就好了,心口就不会再疼了。”
看着这样的一碗,秦定邦面露难色,“你这都是在哪里听说的?”
“孟太太告诉我的。她家老孟不是说有时心脏疼吗?孟太太从北边福民医院那里新得的方子,说老孟吃了之后再也没疼过。”梁琇晃了晃他的肩膀,满眼的关切,“听话,快喝吧。”
看着梁琇扑闪的大眼睛,秦定邦差点没叹出声来,咬了咬牙,仰头把整碗都灌了下去。
梁琇对秦定邦这样听她的话很满意。但他喝完之后,却只一言不发地坐着,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梁琇一下又有点慌,“怎么样?是不是很难喝?”
“嗯。”秦定邦点了点头。
梁琇看着他隐忍的表情,“真有那么难喝?锅里还有,我去尝尝。”
秦定邦一把拽住她的手,“你又没毛病,不喝它。”
“我看你喝得难受。”
“难受也喝了,这么多天都喝了。”
“那这几天有没有觉得舒服一些?”
“我早都好了。”
“不行,你还没好!”
“我好没好你还不知道?”秦定邦扬起眉毛看向梁琇,见傻丫头仍然执意认为他还在病着,他眼里慢慢溢出笑意。
梁琇这才突然明白了他刚在说什么,脸又火烧火燎起来,顿了一顿,“那……那也不行,那也要继续治。”
秦定邦揽着梁琇的腰让她靠到自己身边,“你就不怕把我补得火大?”
“火大……怎么还火大?”梁琇又推了他一下,面带薄薄的嗔怒,惹得秦定邦笑意更盛。
“不逗你了,再逗琇琇就生气了,我昨晚很小心。”秦定邦把耳朵贴到梁琇的肚皮上,“小家伙有没有抗议?”
“他……他抗议了,今天老动,像你,肯定是个儿子。”
“是个丫头也好。”
梁琇看着秦定邦把耳朵贴在她的肚子上,隔着肚皮和他们的小熊交流,一瞬间心都要化掉了,“你说……会不会是两个?”
秦定邦抬眼看了下这又开始犯傻的姑娘,把耳朵贴回肚子上,“如果是两个,到这个月份,肚子会很大的。”
“要是一次生两个就好了,生一对龙凤胎。”
“那你太辛苦了,而且风险大,我们一个一个生。”
“我生产时怎么办?要去医院吗?”
“还是去医院放心。不过上次周大夫说,红房子的大夫还能来家帮着接生。”
两人正说着最亲密的私房话,电话铃突然响了。梁琇把秦定邦的手从腰间挪开,拿起了电话。
那边是个女子,带着哭腔,颇有些着急似的,“秦太太,请问是秦太太家吗?”
梁琇立刻警惕了起来,但到底没听出是谁的声音,“请问你是?”
“秦太太一定要救救我家先生啊。”
“你哪位?”
“哦哦抱歉,秦太太,我是杜漪薰啊,詹四知的老婆。”
梁琇恍然大悟,看向秦定邦接着问道,“詹太太,有话慢慢说,是什么事?”
“秦太太,你要答应我,一定要帮帮我呀。”
梁琇本对杜漪薰就没什么好印象,这隔着电话还没说事就逼人许诺,已经让她有些不悦了,“你先把事情说了。”
“詹四知,詹四知被抓了!”
“他怎么被抓了?”
电话那边的杜漪薰说话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很明显是受了不小的打击。想当年在餐桌上吃饭时,颇是一副伶牙俐齿的模样,但现在这个样子,看来受的惊吓不小。
一番诉说下来,梁琇大概也弄清楚了眉目。
“秦太太,我在上海没有什么其他认识的人了。求你,求你让秦先生帮帮我们家那位。詹四知从小就崇拜秦先生,把他当亲哥哥的,现在詹四知生死未卜,只有靠秦先生了。”
“詹太太,你不要急。等我先生回来了,我会跟他说明情况,最好你也再找找其他的门路。毕竟詹先生这个情况,我们也不敢保一定就帮得上的。”
“秦太太,你可一定要救救我呀,救救我们家呀。他如果完了,我也没法活了。”
梁琇一点也没听出可怜,反倒泛起一阵反感,“我知道了,詹太太你先冷静冷静,也再找找其他人。”
梁琇挂了电话后,轻轻倚回秦定邦身边,“你给过詹四知咱家电话?”
秦定邦摇了摇头。
梁琇明白,看来是从孟太太那里要到的了,“他的事,你要管吗?”
“他的什么事?”
原来,这段时间詹四知如销声匿迹一般,再也没找过秦定邦,是在私底下新找了个营生。
他之前在南京伪政府任职时,是在粮食局。粮食局的一个同事名叫崔林,为了捞钱,竟把主意打到了日本人收购的粮食上。私底下把粮食卖给了那些着急买粮出价高的,捞了一大笔钱。本以为上缴粮食前能通过运作把亏空的粮食给补了,结果中间出了纰漏,怎么都凑不齐。这下东窗事发,彻底惹怒了日本军方。
崔林被抓了后,第一个咬出来的就是詹四知。詹四知现在已经被抓到了日本宪兵队,听说那边主张严惩,搞不好都得判死刑枪毙。
一提到日本宪兵队,梁琇顿时又掀起滔天的恨意。秦定邦知道她动了气,摸着她的腰给她顺气,“就说了这些?”
“她要跟我们借钱,她说她手里没钱了。说是她先通过孟太太找了孟昌禄,老孟说这事儿可以办,就是需要一笔钱,但她手里又没那么多钱,所以就想起了我们。”
上次被救出来后,秦定邦给了孟昌禄一份大礼,并通过他,将冢本和五十岚都打点妥当。对于贪财的人而言,这实在是无法拒绝的大诱惑大实惠。看来这条线上的几个人,尝过甜头后,便来者不拒,甚至主动开价了。
杜漪薰也算精明,会找人,一下就找到了能办事的。
按理说,詹四知也是罪有应得,活该的。可毕竟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就这样彻底不闻不问,于心也不忍。秦定邦决定再帮他最后一回,这次之后就再也不管了。阳关道独木桥,各走各的吧。
当晚他就派张直把钱送了过去。
第二天,秦定邦正在办公室看账目。张直敲门,门一开,一脸憔悴的詹四知便进了屋,径直朝秦定邦走了过来,还没等秦定邦说话,詹四知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住秦定邦的腿,嚎啕大哭起来。
“三哥,没有你,我就死了!我真就死那里了啊!三哥……再造之恩啊。小薰都跟我说了,她昨天跟你求救,你晚上就把钱送了过去。要不叫那些钱,我今天就和崔林那个王八蛋一起挨枪子儿了啊!我一放出来时,正听到……正听到枪毙他们的声音。我都要吓死了!”
秦定邦看着詹四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窝囊样,抖了抖腿把他甩开,“你把日本人的粮给卖了,你不要命了吗?”
“我以为……我以为到交粮时,就能从其他地方找到补缺的,”詹四知哭得浑身一颤一颤的,“谁……谁知道崔林那么无能,开始跟我说的……说的好好的,真要……要粮的时候,他就找不到……粮了!”
“你至于这样拿命犯险吗?”
詹四知声音跟着高了起来,“我们家缺钱呀!家里都揭……揭不开锅了。”
“你们得怎么个花钱法?本来你自己就有住处,也不用付房租,还在那个什么教育局有一份差事,你家能揭不开锅?”
“小薰……”詹四知眨了眨眼,语气更委屈了,“小薰,她总要买一些首饰和衣服的……过时了的,她就不喜欢了。我总觉得她嫁给我就像亏了似的,这些再不满足她,那我更是对不住她。”
秦定邦突然不想跟这个废物再说什么了。他脑中闪出了一句话——家有贤妻,男人不遭横祸。要是家里遇到个催账的,男人迟早要遭殃。可是他家里的那个,不也是当初他迷成那样,非娶不可的?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值得可怜。
“三哥,我请你吃饭吧。”詹四知的哭声消了消,眼巴巴地望向秦定邦。
“不用请我吃饭,你好好做人吧。以后不要再碰这些事了。我也不会次次都帮你救你,你要记着,下不为例。”
詹四知愣了一下,紧接着点头如捣蒜,“是,是,三哥我记住了。”
第105章 禅房里的男子
六月末的阳光,明媚到有些耀眼。所过之处,青枝绿叶,哪怕是一丛丛野草,都繁茂旺盛,看得藤原介格外心烦。
他其实不喜欢大晴天。日晃晃的,把什么都照得清清楚楚。他喜欢阴天,他喜欢坐在车里,这样别人就看不见他,起码看不全他。
但现在不行了,他已经不再是特高课的课长了。之前他习惯的那些优渥,都被迅速地从他身边剥离。
他本以为自己升不到队长,起码还有特高课的课长可以做,至少不会这么快被撤职。实在不行,他多向新队长低几回头就是了。那阿久津健是出了名的老好人,不像为难人的样子。
他根本没料到,阿久津健在升任队长的当天,便派人去清了他的办公室。随后,他不光因“失职”的罪名被免,军衔也被降级。新队长只给他安排了个特高课里管文档的闲职。
从此远离一切核心事务,冷板凳坐着,闲到不能再闲。
其实不光他,宪兵队里原先井上畯的嫡系势力,都迅速被免职或调岗。阿久津健以雷霆之势在各个关键位置安插上自己的心腹,其行动之迅速,令整个宪兵队侧目咋舌。
多少年天天挂着张憨憨的笑脸,像泥鳅一样滑头,谁都不得罪。真等权柄到手,立即露出真容,手腕比谁都狠辣。
不像他藤原介,一直锋芒毕露,结果过刚易折,以至偌大的楼里,没几个是他朋友。尤其现在他彻底失了势,之前那些下属,好点的对他面热心冷,差点的连掩饰都不掩饰,呼来喝去的也不是没有,背地里冷嘲热讽的,更是家常便饭。
他好勇斗狠了这么多年,现在竟然沦落到去做他最厌恶的文职。而那个绵里藏针的阿久津健,却成了真正笑到最后的狠人。
他岂能不恨!
不,还没到最后。一个大阪街头小贩的儿子,怎么能和他这样军人世家的后代相提并论。
他不相信藤原次郎倒台了,他就什么都不是了。在走进档案室的那一刻,他便发了狠誓,他藤原介一定会绝地反击,东山再起。
虽然,藤原次郎这回不光倒了,还死了。
死在五月,快两个月了。这消息还是他从阿久津健处得到的,刚升官的阿久津队长亲自向他传递的死讯,并猫哭耗子地表示了慰问。
至于到底是怎么死的?没说。
藤原介觉得可能是病死的,毕竟几个月前还煞有介事地给屈以申写了封信。当然也可能是在东京大轰炸中被炸死了,尸骨无存,草草结了个死讯,就算了事。
不管哪种死法,都算不得善终。
藤原介刚听到这个消息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无非是又死了个人。世上每天都死那么多人,多他藤原次郎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少,连零头都算不上。
但日子一天天过去,藤原介却开始觉出好像缺了点什么。时间过得越久,他越觉得失去的越多。好像在那个岛国,他的家乡,那一根原本隐隐牵着他的线,就那么熔掉了,断掉了。以至于在无人的夜里,他竟会在心底生出一种隐隐的悬浮感,有些像深秋的飘蓬,被风吹得漫天飞舞,无法落地。
所以,今天他破天荒地告假,专门到乍浦路的那座西本愿寺去拜了拜。他原本觉得神护佑他一人就足够了。而此时,他会觉得神灵如能多一点庇佑,在那边多照拂一下那个不受他待见的父亲,也未尝不可。
于是,他真的在寺里虔诚地求了一番佛,拜了几拜,才离开的。
他现在出门已经没有专车护送了。出了西本愿寺,他望着眼前的路,回住处?那住处只有他一人,不是不冷清;回宪兵队?那剧烈的落差感,他至今尚未完全适应。
所以,踌躇了片刻,他叫了一辆黄包车,上车便窝在座位上。他今天一身便装,并不惹人眼。随意地让车夫拉着他到处转,转到哪里是哪里。来上海这么久,他还没怎么好好看过这座远东第一大城市。
阳光灿烂,但他脸上的阴鸷却没散过。他在路上看到了好多人,好多好多。他很烦躁,中国人的生命力怎么这么旺盛,就像他看到的那些野草一样,烧不光铲不尽,春风吹又生。
黄包车夫拉着他无目的地转着,不觉间,竟又到了一处寺院。
他抬眼看了寺名,不禁愕然,原来这就是那座传说中很灵验的静隐寺。
车夫拉着他正要从寺院门前经过,心底一瞬间生出的说不清道不明突然开始作祟,他握了握拳头叫住了车夫。藤原次郎也是杀了很多中国人的……那这中国的寺院是不是也该拜一拜?藤原介下了车,在心里咒骂着自己胡思乱想,脚步却带他走进了院门。
一进门,迎面便是个很大的放生池,里面有鱼在游来游去,还有些王八趴在池子里的浮木上晒太阳。池边的石头围栏上,不知是谁喂鱼剩下的小半个霉窝头还放在那,他随手拿起来,碾碎了扔到水里。好多鱼瞬间齐头游了过来,大口大口地抢着吃。
他忽然有个诡异的想法,也不知藤原次郎的魂魄有没有转生,能投生到什么身上。
从远处赶来的几尾大鱼撞动了浮木,有只王八滚了下去。肚皮朝上壳朝下,在水里扑腾了好几下才翻过来,接着慢悠悠地划起四肢,又爬向木头。
它不住地用脚去扒浮木,结果木头一滚,原本趴在上面的王八全都被带进了水了,又是一阵扑腾。
他看得更烦了,把手里的窝头渣子全都拍进了水里,转身往庙里走去。
他随着众香客点了几炷香,拜了拜。旁边的人嘴里念念有词,大意是保佑妈妈早日康复。
他想起当年,他曾在日本的寺庙不知求过多少次,妈妈也没见好。心下自嘲,他现在竟能为了藤原次郎,连着两次进了庙。
两只无主的狗在祝祷的男人脚边徘徊了一圈,紧接着吠叫了几声,仿佛也在跟那人说,这样的祈祷,只是痴人做的白日梦。
静隐寺规模不小,在他看来,其实有些气派,起码比日本寺院都要更显高耸和巍峨。庙里的僧人也很多,大和尚,小和尚,各司其职。他站着望了望,进都进来了,再往里走走看吧。
逐一看过好几重的宝殿、佛殿,还有诸多供奉,他开始向寺院深处踱步。不期然竟发现了几棵扶桑花,长在不打眼的一处幽静角落里,满树鲜红,开的正艳。他上次看到这样浓的红色,还是在受审犯人的胸口上。可现在,他连犯人都接触不到了。
这里不像前院那么热闹,香客少,僧侣也少,他也只是偶尔见到几个和尚。这几棵树花开得寂寞又热闹,颇有几分“禅房花木深”的意思。他正抬步向花走去,突然不知从哪窜出一个黑影,他连忙闪身躲到树旁。
他定睛一瞧,那黑影竟是一条发了疯的狗,像箭一样射了过去,一口咬住一个正低头走路的小和尚。小和尚躲闪不及,正好被狗撕咬住了小腿。
那小和尚看起来也就是个十来岁的孩子,连惊带疼不住大叫,想跑又扯不过那狗的蛮力。疯狗就像着了魔,任凭头和身子不住地挨小和尚的拳头,偏偏就死死咬住不放。
眼见着小和尚绑腿上渗出了殷红的血,藤原介却站着没动,饶有兴味地看着那越发血腥的撕扯。
千钧一发之际,一处禅房的门突然打开,一个消瘦的中年男子冲了出来,挥起手中的棍子,照着狗头便是几下。那疯狗疼得受不住,惨叫几声,便跑了。
其他和尚闻声也纷纷赶到,一起手忙脚乱地查看小和尚的伤。为首的一个老和尚朝救人的中年男子说了句什么,那男子便又拎着木棍回到了禅房,关上门,再没出来。
小和尚也被大家扶着搀走了,除了地上的血迹,一切又恢复了宁静。
藤原介却并没有走,他站在树旁的影子里,迅速回味起刚才的那一幕。
从屋里冲出来后,那男子是挥的左手打跑了疯狗。等转身回屋时,又抬右手从太阳穴向后脑勺挠了半个脑袋,还朝扶桑花的方向瞥了一眼,不知有没有看到他正站在那里。
藤原介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他模拟了刚才一闪而过间,他捕捉到的那右手的形态——
要么那人的小指和无名指,是蜷缩在掌心,才能呈现出那个样子。可谁又会在一转身间,只用三根指头挠头?
要么,就是那只手上……根本没有小指和无名指。一定是经历过什么,才让那两指……断掉了。
呵,好像越来越有趣起来。
他抬脚就往那间禅房走,没两步,便被身后的声音叫住。为首的老和尚抬手朝他施了个礼,沉声道,“施主,这是我们休息的地方,礼佛请到前堂。”
藤原介停住脚步,向几个和尚微微点头,又转眼确认了那间禅房的位置,迅速转身离开了这里。
武平昨晚坐上了秦家的船,今天刚到的上海。
他这些年一直担任皖江根据地兵工厂的厂长,带领战士们没日没夜地拼命实验、攻坚和生产。在无比艰难的条件下,为前线战士提供了大量武器弹药。受到材料、技术等限制,每次试制武器时,都像在鬼门关前转悠。虽然他本人没有亲自上阵杀敌,但却屡次历险,浑身是伤。前两年曾炸掉了两根手指,幸好命大,养过来了。
可就在半年前,他在修复旧炸弹时,再次经历误炸。当时他把身边的小战士推开,没来得及躲闪,不幸被炸成重伤,身上数处骨折,皮外伤无算。几个月过去了,本以为养好了,但身上的不适却越来越严重,以至于兵工厂里很多要紧事,他都无法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