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片刻后反应过来,便发疯地去扯那铁链,可铁链却越缠越紧,深深地陷进皮肉里。
更让她崩溃的是,那些被铁链缠绕的部位开始流出殷红的血,她又手忙脚乱地去捂伤口,血却从指缝间流出,越流越多。
“没事的,没事的!”她惊慌失措地抬头看他,不停地念叨着没事,自欺欺人一般。
他还在看着她笑,但他的笑容、他的脸、他的整个身体,竟然都开始慢慢变得透明!
就在他想挣脱锁链跟她再说一句话时,却不知自何处燃起了熊熊的烈焰,瞬间将他整个人吞没。
刚还殷殷看着她的人,刹那化作无数碎片。在发出最亮的火光后,顷刻间燃尽在无边的黑暗里,连一点灰烬都不剩。
什么都不剩,再也看不到了。
魂飞魄散。
“秦定邦!你去哪里了?你不要吓我!秦定邦!”
她伸出的手在空中挥舞,却再也摸不到他,“啊!秦定邦!你等等我!”
突然,手上有清晰的疼痛传来,她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原来是手磕到床头柜上了。她大口地喘着气,浑身汗透,久久无法平息。
外面的天,已经蒙蒙亮了,没再听见雨声。
刚才起身的动作幅度太大,抻得她肚子难受,她慌忙摸了摸,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
缓了一阵,刚觉得好了,突然腹中有种异样的感觉,她吓得晃了下神,愣在那没敢动弹。
片刻后,那感觉又来了,这次她捕捉到了——
他在……动?是的,他在动,是……胎动!他们的小熊会动了!就在她的腹中!
她把脸慢慢埋在掌心,顷刻间泪水便决了堤。但她又强迫自己把剩下的泪都给忍回去,抹了一把脸,起身,去给秦家打电话。
第101章 “孟太太,人命关天!”
秦家那边仍在想尽办法找人疏通,但无奈日本宪兵司令部和七十六号又有不同。
七十六号毕竟是南京国民政府的,虽然是个汉奸窝,里面的人以前也算中国人。但是日本宪兵队里却都是日本人。能直接跟日本人说上话的,怎么也得是日本人、汉奸或者隐藏身份的特工了。
尤其对应抓捕秦定邦这个层次的,那更得是分量足够的人物。可先前秦家和日本人井水不犯河水,而且上次救她的那人已经明说了使不上劲,现在一时连能递话的人都找不到。所以这次救秦定邦,远比当初救她,要艰难得多。
电话那边告诉她没什么进展,也是意料之中。
她在电话旁呆坐了一会儿,起身把昨晚剩的粥热了一下。她其实一点胃口都没有,但是她强忍着把粥喝完,哪怕为了他们的孩子,她也不能不吃东西。
随后,她把家里所有鸡蛋全都煮了,又把先前秦定邦给她买的那些糕点都收拾出来,一起带到了出来,给张直和其他两个弟兄分了。
几人没有推辞,熬了一晚上也是饿了,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张直一看梁琇的脸色就明白了,没有多问。
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秦定邦在那边没有任何消息,正不知生死。
他们现在陷入了一种无望的矛盾。
仿佛有很多时间,却不知还能做什么;
又仿佛一秒不剩,好多该做的都没做。
他们就这样时刻煎熬着,不知还能找谁,也不知还能再做什么。
雨虽然停了,但天色依然阴沉得可怕,好像提前进入了淋漓不断的连雨天,终日不见太阳。早上的那个恐怖梦境突然又向梁琇袭来,再次让她心慌不止,她有点站不住,低头看向地面。
雨把一切都冲刷干净,地上有一串小蚂蚁,排着整齐的队,正往窝里运着碎叶子,掉了就捡起来,走几步又掉了,之后再捡起来。
不声不响,永不停歇,永不言弃。
等张直吃完了,梁琇抬头轻轻道,“张直,你再带我去下昨天的屈家吧。”
张直微愣,随即点头,“是。”
张直把另外两个弟兄留在外面守着,载着梁琇又到了昨天那栋楼。老管家看到是梁琇,已经不再陌生,让她先等着,他回去问一下。
没过一会儿,老管家就又出来了,“我们家先生说,昨天他已经尽力了,但没什么用,他今天就不方便再见梁小姐了。”
梁琇失了一下神,不忘跟老管家道了声谢,“麻烦您转告屈先生,谢谢他。”
梁琇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回车里的,等真坐回车里时,方觉最后一丝力气都抽空了。
“三少奶奶,接下来去哪?”
又一次的破灭。
极端的绝望和无助让她一时觉得无处可去,她抬手抚上肚子,低声道,“回家吧。”
秦定邦不在那处大房子里了,那就只是个住处,哪还是家呢。可是,她总不能在外面游荡,她要回去接着想办法。
到家时,已经快到中午了。
她在书桌边坐了下来,还能找谁呢?大水叔,小水叔?如果这两人可以,秦世雄早该问过了。秦定邦还有什么认识的人是她知道的?他做的很多事情都没跟她说,她也不是特别愿意打听。现在想想真后悔,当初哪怕多问问呢?
突然,电话铃响了。
梁琇被吓了一跳,赶紧扶着腰站起来,跑到电话机旁,“喂?”
“喂,秦太太,是我。”
竟然是朱太太!梁琇另一只手赶紧扶住听筒,眉头紧皱,“朱太太,你说。”
“秦太太,我们家老朱刚从南京回来了,我跟他说了秦先生的事,老朱说他听说了个消息,那个……那个日本宪兵队的队长,马上就要换人了!原先那个,要被底下一个课长,顶替了。”
“课长?藤原介?”梁琇的心要跳出来。
“不是不是,是另外一个。”
“另一个?”梁琇一愣,“那换成谁你知道吗?”
“唉呀,那是个日本名,滴里嘟噜的,我记不得了。”
“朱太太,这很关键,能不能再回想一下。”
“哎,换成谁?……那个……秦太太,换成谁……我也不知道啊。”
“那朱先生在吗?能方便让朱先生跟我说吗?”
“他?他……去他们部里了!一回来,一回来就有急事,被叫走了。”
“好,谢谢朱太太。”
挂了电话后,梁琇背靠到墙上,她强迫自己的大脑最快速地运转。
这么大一个变数,到底意味着什么?
现在的队长要被换下来了。
之前找的那些没法救人的,都和此人关系不睦或不熟,藤原介又不是新任队长……那么新上来的这人,会不会带来转机?
新上任的原先是个课长,藤原介也是课长,两个课长之间的关系怎样?如果融洽,也许会维持现状。
可如果不融洽呢?藤原介会甘心?还是新队长能容得下他?一旦藤原介被打压,他会作何反应?自保还是反击?
如果自保……那他手里的黑料,必须得尽快清除干净,该闭嘴的闭嘴,该消失的……自然也要消失。
那么秦定邦在那边,会不会……更不安全?
一想到这里,梁琇猛地睁开眼睛——这个变数,有可能是希望,也可能,是道催命符!她得赶紧确认新队长到底是谁!
她丝毫没犹豫便出了门,扶着肚子几乎一路小跑地奔向张直的车,“去朱太太家!”
她要去朱太太家,那里几乎是她可以最快得到答案的地方了。
因为就在刚才,从朱太太支吾的间隙,她清楚听到电话另一边有个男人在小声说话,口音却并不是马德高的浙江口音。
朱太太没儿子,这人也不是她弟弟,说的又是不便声张的话题,那么这个口音不同的男人会是谁?虽然梁琇和他从未打过照面,但已经不难猜出,这个男人只能是——
朱临沧。
梁琇如果再晚一步,就碰不上朱临沧了。
张直开车赶到朱太太家时,梁琇正遇到朱太太亲昵地送一个瘦高男子出门。梁琇几乎立即断定,那就是朱临沧。
夫妻二人见到梁琇竟然这么快就亲自赶过来,既惊讶又尴尬,定在门口,一时都没动弹。
“朱先生!”顾不上别的了,梁琇疾步走到朱临沧面前,“请你告诉我,新上任的宪兵队队长,叫什么?”
朱临沧一看眼前女子一手扶腰一手捂着肚子,正气喘吁吁地盯着他,料想必定是秦太太了。但他依然有些犹豫,“这……我也是听说,不保准的。”
梁琇明白朱临沧更在乎自保,并不想掺和进来。但事到如今也由不得他了,“朱先生,我丈夫现在正在日本宪兵队里,生死未卜。”说完这话,她冷冷的眼风便扫向旁边的朱太太。
朱太太被梁琇看得连忙低下了头,脸红一阵白一阵,清了一嗓子喉咙,终于抬手扯了扯朱临沧的胳膊,“说呀,还等什么呢!”又压低声音道,“要不叫你小舅子,秦先生哪能在那地方受罪……”
朱临沧看向地面,嘴角下坠,眉头拧到了一起,好像正在一条未知的河边徘徊,不知是否该伸出脚。几经犹豫,才终于开了口,“叫阿久津健,以前是警务课的课长。”
梁琇旋即绕过朱氏夫妻,“阿久津健,阿久津健……警务课,警务课……”她嘴里反复重复着这几个关键词,直接冲进了他们家的客厅。
“唉,她这是做什么?”朱临沧差点伸手拦了一下。
朱太太看梁琇直奔向客厅电话,一把拽住了朱临沧,“肯定是打电话找人去了。”
朱临沧面色复杂,“她就不能到别处打?”
“你可行了吧!有完没完。自家男人陷在那种地方,论谁不得发疯?就让她打吧!”朱太太语气也不善起来。
朱临沧眼神闪烁,嘴角耷拉得更重。
梁琇奔到客厅,抓起电话,先给秦宅打了过去,告诉秦世雄宪兵队人事可能的变动,让那边在纸上记下阿久津健和警务课这两个关键信息。
紧接着她又拿起电话打给了孟太太,“孟太太,孟先生在家吗?”
“他上班去了,秦太太,我听说了秦先生……”
“孟太太,孟先生只说他去上班了?他在他的办公室对吧?”
“他……他临出门倒是跟我说,今天中午他还会见一个人。”
“在哪里?”
“这……”
“孟太太,人命关天!”
“他说会去秦家菜,我们家老孟倒是去哪儿都跟我……”
“秦家菜?”
“对的。”
梁琇抬头看向客厅里的西洋钟,已经十点多了,马上中午了。
梁琇没顾上道别便挂了电话,一下子没站起来,又扶了沙发扶手才撑起了身子,一路小跑向门外奔去。此时朱氏夫妇都站回了客厅门口,梁琇在他们面前定住,“贤伉俪,若能救出我先生,改日定当重谢!”
说完,头也不回地奔向张直的车。
等赶到秦家菜时,已经临近晌午,很多桌上都坐上了客人,一楼大堂已经热闹了起来。梁琇只觉得一阵眼晕,怎么这么多人!
她几乎是挨桌都要盯一盯瞅一瞅,看不清楚的,甚至会走到近前,确认到底是不是孟昌禄。
跑堂的伙计一见是梁琇,赶忙过来招呼,“三少奶奶,您这是……”
“不用管我,你先去忙,我在找人……不对,你先别走,你有没有看到一个——”
“老三媳妇。”
熟悉的洪亮声音在身后响起,梁琇赶紧回头,是小水叔!
梁琇眼睛一时发热,“小水叔!我来找……”
“什么都别说了,跟我来。”
梁琇怔了一瞬,随即跟着水永福,绕了好几绕,才上了二楼一处僻静的小屋,“人在里头。”
随即水永福轻轻敲了几声房门,里面应了一声,门从里打开。
是叶乘云!
梁琇大惊:“你还没走?”
再往里一看,桌边还坐着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孟昌禄!
第102章 “他们……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梁琇回头看了眼水永福,只见他朝她和叶乘云轻轻点了点头,就下了楼。
梁琇来不及理清这里边的复杂关系,赶紧进屋。孟昌禄见是梁琇,连忙起身给她倒茶。
梁琇拉过一把椅子便径直坐下,“那个井上畯被撤职了,新上来的是警务课的课长,叫阿久津健。”她缓了口气,朝孟昌禄道,“以前的井上畯说不上话,不知道这个阿久津健可不可以?”
孟昌禄眼珠转了几转,干张了好几下嘴,才出声道,“秦太太,我这昨天刚找冢本去问了五十岚阳太,这才第二天,又去问,这……这会不会太频繁了,好吗?”
梁琇急道:“孟先生,多耽搁一刻,秦定邦就多一份危险。多问的这句,关乎他活命啊!”
孟昌禄脸上的褶子聚到一起,皱巴巴地写满“难办”二字。
虽然他在伪政府和日本人打了很久的交道,但对日本人的人性,却没有丝毫信心。若是有半点不是给得罪了,那是说翻脸就翻脸的。他太害怕救人不成,再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不会亏待你们。”梁琇赶紧补了一句。
孟昌禄还是犹豫。
这时,叶乘云走到了孟昌禄的跟前,面色凝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孟,你要是能帮忙把秦先生救出来,这可不光关乎你的财路,还关乎你的……后路啊。”
孟昌禄身子一僵,如同猛然间被点醒,眼睛眨得快了起来。片刻后,像下了大决心一般,他给自己也倒了杯茶,紧接着一口灌下,“我这就去!”说着,拿起桌边的帽子扣在头上,起身就走。
梁琇也要跟着出去,叶乘云拦住她,“我跟过去,你回家等消息。”
“你怎么给我消息?”
“秦先生给过我你家的电话。”
“好。”
梁琇按照原路往外走时,水永福喊住了她,给她递了个食盒,“几样小菜,拿回去趁热吃吧。等老三回来了,得看到你们娘俩都好好的。”
梁琇眼睛立马红了,接过食盒,深深点了下头。
梁琇回到家后,便坐在电话旁。
到此刻,她已经再想不出任何办法了。只能枯守着电话,等着新消息传来,来给她心中的那点希望,做出最后的裁决。
起先她是端坐在桌旁的,到后来,就趴在桌上,头枕着胳膊,眼睛盯着电话,连眨眼都不敢眨,没有一丝声音,像个雕塑一样。
也不知这样待了多久,尖锐的铃声终于响起,把她惊得猛地坐起。她连忙朝电话伸出手,可在触碰到听筒的一瞬间,手却忽然不敢落下,电话铃继续响着。她咬了咬牙,终于抓起了听筒——
“去接人!”
“啊?”
是叶乘云的声音,“去接人,阿久津健今天一早就正式升任队长了。谁都没想到,他和五十岚阳太是大阪老乡,五十岚给递了句话,那边就乖乖放人了。真是千钧一发,险象环生!”
“我去接人?现在?”
“对,到日本宪兵司令部。”
“他……还活着吧?”
“还活着,快去吧。”
梁琇把电话挂上时,才发现桌面上已经溅落了好几滴泪,她连自己什么时候哭的都不知道,整个人早已经木了。这两天紧绷的神经让她时刻处在崩溃的边沿,而此时的消息,却让她突然有了片刻的无所适从,连呼吸都还是乱的。
她抬手抹去满脸的泪,又理了理鬓边的头发,转身就冲到门边,刚想开门,忽又想起了什么,回屋从衣柜里拿出了一身新风衣,搭在胳膊上就往外冲。
“去日本宪兵司令部接人,人救出来了!”
张直听到这消息也彻底愣住,紧接着扶梁琇在车里坐好,便一路疾驰,直奔苏州河北岸。
两天前的暴雨里,他眼见着三少爷被押进了那座人间魔窟,两天后的现在,他终于要去接三少爷回来了。
外边是繁华的上海滩,车里却静得出奇。得到消息那一瞬的狂喜过后,车上的两人,却连一句话都没有了。
梁琇很快又陷入了无尽的恐惧。她不知道这两天秦定邦在那里,到底能经历些什么。她一会儿就要接到的人会是什么样子,她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她真的害怕。
一想到这些,她就觉得喉咙发干,吞咽了几下唾液,也无法缓解。这两天急火攻心,她的下巴上一连鼓了两个红肿的大包,就要冒头破溃,连带着下半张脸,都跟着疼。
等到车终于停在了宪兵队的门口,站岗的日本兵却立即驱逐他们,不让他们靠近。张直只能把车停远一点。梁琇怀里抱着秦定邦的风衣,和张直一起站在车外,向楼里张望。
已经到了傍晚,天边是一片火烧云,炽烈的火红仿佛要点燃整条苏州河,连带着把这座宪兵队大楼一起烧掉。
而梁琇的心,只比天上的云更焦灼。
说好的过来接他的,怎么还没有见到人呢?是消息有误?还是又生出什么变数?
就在她忍不住想冲进去看一看时,宪兵队的大门口出现了一个身影。
那个在这两天让她经历了仿佛两年,两百年煎熬的身影啊,再次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是走着出来的,他是自己走出来的!
身形还是笔挺的,甚至还穿着前两天早上她给准备的那件大衣。
他的脸上好像没看到伤,不对,可能是太远了,怎么可能没有伤呢,等他再走近一些……好像真的没有伤!
只是,他走得……有些慢啊。
她忍不住抬脚要去迎他,门口宪兵的枪口又指向了她,她没办法再往里去了。她想喊他,但嗓子却像被锁住了一样,突然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她就那样定在门口,上身前倾地望着他,眼睛连眨都忘了眨。
他笑了,他肯定是看到她了,他看到她了!他的笑还是那样宠溺,那是只有看她时才有的笑。
但好像有些虚弱啊……也是啊,在这鬼地方待了这么久,怎么能不虚弱呢?可是,他为什么不朝她快走几步呢?他应该是很想她的啊!
他可能在这没睡好,他肯定是太累了太乏了,回家一定要让他好好休息。中午小水叔给的菜还都没动呢。小水叔做的菜是最好吃的了,回到家就让他好好吃一顿!
他就要走到门口了,她终于忍不住了,想要冲到里边,扑进他的怀抱。
“八嘎!”那个该死的日本兵又提起枪比在她的身前。
“他是我丈夫!我来接我男人!”梁琇怒道,像一头被激怒的母兽。
“八嘎!”
秦定邦身后不远处的一个矮男人,快走了几步来到那个宪兵跟前,叽里呱啦说了几句,那个兵随后收了枪。
“秦太太。”
梁琇这才注意到这个人。
“秦太太,在下竹野智。”竹野智朝梁琇微微点了点头。
梁琇当然认出他就是竹野智,当年在商统会的晚宴上,她就见过他。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生……但她的眼神并未在这日本人的身上多停驻哪怕一秒,因为她的秦定邦,来到她的身边了。
人终于到眼前了,她的视线反倒被眼泪模糊。梁琇发疯地抹去满眶的泪水,直扑到他身上,盯住他仔细地查看起来,声音不住地颤,“还好吧?你还好吧?”
“我没事。”还是那个声音,只是有些轻。
梁琇的手摸上他的脸,冰凉冰凉的吓了她一跳,她又抹了一把眼泪,到现在才看清,他的整张脸啊,煞白得无一丝血色,胡茬也长了出来。她手刚刚触碰到了他的头发,像刚洗过的一样,甚至能摸到水珠。
她的心跳得更厉害。
大衣是干的,却有一股浓重的发霉味道,她伸手就去扒这身大衣,“我们不穿它了,我给你带了新衣服。”
手一摸到衬衫,又全是湿的。
梁琇的脸慢慢失了颜色,颤抖着问道,“他们……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秦定邦有了一点笑容。
梁琇把他身上的大衣连扒带扯脱了下来,径直扔在了宪兵队的门口,又赶紧将她出门时新拿的风衣,裹到他的身上。
“只是一场误会,还希望秦先生海涵。”竹野智在旁边插了一句。
梁琇正颤着手给秦定邦系着扣子,一听这个恩将仇报的日本人轻飘飘地说了这么一句,梁琇一双眼刀飞过去,看得竹野智竟然闪躲了一下。
他随后堆笑道:“好了,人也接到了,那我就走了。”说完,便转身朝大楼走回去。
“我们回家。”她没再管那个败类,扶着秦定邦的胳膊走到车旁,张直刚要拉开车门,秦定邦却突然像脱了力一样,紧闭眼睛向前栽倒,他本能地伸手扶在车上,另一只手则紧紧抓在心口,头重重地垂下,有水珠顺着头发不断滴落。
“你怎么了?秦定邦你怎么了?”梁琇差点没站稳,赶紧扶住他的胳膊,摸着他的额头,“你哪里不舒服?啊?我们去医院!”
张直赶紧打开车门,要扶秦定邦上车。
秦定邦慢慢摇了摇头,缓了有一阵,才站直身体,朝梁琇轻轻道,“没事,终于见到你了,高兴的。”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梁琇急得直跺脚,“你什么时候这样难受过!”
秦定邦握了握她的手,“回家吧,先回家收拾一下,再去看看父亲母亲。”
张直帮着把秦定邦扶上座位,随后赶紧发动了汽车。
梁琇坐在秦定邦的身边,手一直握着他冰凉的手心,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苍白的脸。秦定邦偶尔会闭上眼睛养一下神,但大多时候会转脸看向梁琇,面色平静,带着微笑,还会时不时地摸摸她隆起的小腹。
“小傻子,我不是好好地出来了吗?”
可梁琇一点都开心不起来了,不知道为什么,终于又见到他了,她的心却格外慌。
“可是……可是我总觉得你现在的样子,不太对。”
“回家养一养就好了。”
等到下车回家时,秦定邦的脚步比以前慢了好多,甚至要扶着梁琇的手。这种种异常梁琇都看在眼里,眼泪又不听话地滚了下来。等终于进到家里,她抹了一把泪,“把衣服脱了,我帮你冲个澡。”
“好。”
浴室里,秦定邦拧开了花洒的龙头,温热的水洒下来,冲刷过他的身体,流进下水道里。他摸着梁琇的脸,盯着她下巴上红肿的包,“这两天,你受苦了。”
梁琇却没管这些,只管前前后后来来回回地检查他的身体。前胸,后背,胳膊,都是好的,她刚要松口气,却突然在他的两个膝盖上,各发现了一处烧焦一样的伤痕。
梁琇猛地抬头,颤着声问道,“这是什么?”
“挽起来烙的。”
梁琇眉头快要挤到一起,却仍是一脸的疑惑。这太不正常了,正盯着伤痕要继续刨根问底,秦定邦弯腰伸手把她捞了起来,“好了,琇琇已经检查完了……你看你凶的,我家琇琇将来肯定会是个厉害的妈妈。”
她还想再去查看伤口,秦定邦把她摁在胸口,脸贴着她的额头,“洗好了。我饿了,我想吃点东西。”
“……好。”
梁琇把秦定邦身上擦得干干净净,给两处伤口做了消毒包扎,又从里到外都换了干净衣服。
这边她把中午从秦家菜带回来的饭菜都热好,端到桌上。那边秦定邦也给秦宅报了平安,告诉他们过会儿就回去看他们。
秦定邦在餐桌旁坐下,看到桌子上色香味俱全的几盘菜,愣了愣。
梁琇把菜又往他面前挪了挪,解释道,“小水叔中午让我带回来的。”
“你没吃?”秦定邦一边说着,一边把她拽到身边坐下。
“嗯,我在等电话,忘吃了。”
秦定邦把筷子递给她,“这么折腾,胃又要闹了。”
梁琇摇了摇头,胳膊搭上桌子,头枕着肘弯看向他,“我要看着你吃。”
秦定邦把筷子放到她的碗边,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脸颊,“听话,吃饭,你看这两天,都瘦了。”
梁琇还是趴在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要我喂给你吃?”秦定邦笑着逗她,但是这笑里的无力和疲惫,让她的心又揪了一下。
“我都要吓死了。”梁琇像在说梦话一样,终于慢慢把这两天心底最深处的恐惧说了出来,“我以为……我以为,我再也看不到你了。”
“我这不好好地回来了吗?”秦定邦温柔地看她,“跟我说说,这两天我不在,外面都发生了什么?”
梁琇这才突然回过神,赶紧把他被诱捕后,秦家,她,张直,还有叶乘云,如何从金兰石,到孟昌禄,到屈以申,到朱家,再到孟昌禄,找尽了所有能找的关系,最后才把他救出来。
说到最后,梁琇把脸深深埋进了肘弯,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我差一点就万念俱灰了。如果还不行,真的再也找不到其他的路了,真就山穷水尽了。那样你在里边,你在里面……”
“不哭。”
秦定邦放下了碗筷,扳过梁琇的肩膀,梁琇随着他的动作坐直了身体,脸上的泪水已是泛滥成河。
“听话,不哭。”秦定邦贴上她的脸,开始亲吻起她决堤般的泪,她的睫毛,她的鼻尖,直到含吮住她颤抖的唇,唇瓣上还沾染着泪水的咸湿。
梁琇一连抽泣了好几声,终于疯狂地抱住秦定邦,死死抱紧,热烈地回应他的吻。
直到呼吸都变得炙烈烫人,他们的唇才分开,秦定邦低头抵上梁琇的额头,“琇琇,你又救了我。”
梁琇还在哽咽,缓了缓,“没有刚才我说的那些人,单凭我自己,不成的。”
“我知道。先吃饭,我饿了,你也饿了。”
“好。”梁琇听话地拿起了筷子。
刚给秦定邦夹了一块肉,她忽地愣住片刻,“对了!祁延龄!我忘了还有祁延龄可以去找一找。当初你说的,七十六号那次,他还帮忙给我找过人。”
“嗯,”秦定邦咽下梁琇夹给他的肉,想了想道,“不过后来听延龄说,那个人已经离开了上海,杳无音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