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上海滩—— by八溟子
八溟子  发于:2023年1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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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心又剧烈地抽痛起来——
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办啊……
外面的暴雨压得屋里晦暗无光,她安静地坐着,内心却近乎癫狂,恨不得能生出三头六臂,变成手持利器的神祇,能马上掀翻那座罪恶的楼宇,救出她的爱人,腹中孩子的父亲。
可当她迅速意识到这样激烈却无用的情绪又开始占据她时,她连忙狠狠地摇了摇头。
不行!每临大事有静气,每临大事有静气……她在心中反复念着父亲梁平芜教给她的这句话。
一定要想出办法,肯定有办法!
秦定邦没让张直随他拼命而是先跑出来,就是为了给外面的人报信。他肯定相信她能想出办法,她一定要对得起他的信任。她开始逼迫自己回想,回想秦定邦跟她说过的所有事,回想那些可能被她忽略掉了的所有细节——
秦定邦是今天被竹野智带人诱捕走的,去的是日本宪兵队,秦定邦曾经跟她说过,这个竹野智以前是搞情报的。
搞情报的,又去了日本宪兵队,那抓人的,得是宪兵队的特高课了。
特高课,特高课,马德高就是被抓进了特高课……马德高当初怎么描述那里来着?
他去喝花酒,先是喝醉了,后来借着酒劲骂了个人,那人后背有些扭曲、一肩高一肩低,是……
是特高课的课长!
叫做藤原……藤原介。
像秦定邦这样能量的人,肯定不是哪个喽啰就能轻易动手的,很可能就是这个藤原介下的令。也就是说,大概率,秦定邦现在就在藤原介的手里……
没错,就是他,藤原介!
马德高还说,此人下手格外狠毒……梁琇心下又是一痛,咬紧嘴唇狠狠地甩了甩头,拼力把自己从焦灼中抽离,让理性重新占据她的大脑——
马德高提过一句,这个藤原介后背扭曲,一肩高一肩低。
这是个什么模样?
梁琇按照马德高的描述,斜扭着腰、抬起一个肩模拟了这样的身形。
别扭极了,这样的人要是坐着,岂不得是歪歪扭扭的?
是日本没人没兵了么,连这样的人都当了宪兵队的官?
等等……
坐得歪歪扭扭?
一个坐得歪歪扭扭的人?!
一道闪电划过窗外,骤然照亮周遭的一切——
梁琇心中重复着,一个坐得歪歪扭扭的人。
曾有一个坐得歪歪扭扭的人……被秦定邦在阳和馆看到,咒骂屈以申是“唐行小姐的野种”。
曾有一个坐得歪歪扭扭的人,在她去医院看胡阿妈时,专门到医院的门口,接走了屈以申!
屈以申,屈以申!
唐行小姐的儿子,日本人的儿子,日本人!
藤原介,日本人!
屈以申,藤原介,藤原介,屈以申……
她突然觉得那堵厚厚的黑墙壁上好像瞬间裂开了一条缝。
这样的两个人,一定有着某种关联。
屈以申,很可能,就是那个关键的突破口!
梁琇一下站起身,扶着腰在屋里迅速地来回走了起来。
她要找到屈以申!
马上找到他!
可是,可是这人能在哪呢?
她和屈以申本就没见过几面,也没说过几句话。偌大的上海到哪里去找这么一个人?
他的女友是个大明星,她们也只寒暄过,根本不熟,他养的那对母子更是不知住在哪里。当年虽然曾在医院按照胡阿妈说的,给屈家打过电话去报车祸的信,但当时根本就没记那个号码。那么此人生活里还有谁是她知道的?
谁?还有谁?恐怕……也只剩一个胡阿妈了。
那个干干瘦瘦爱给儿子做鱼生的自梳女;
那个为了和她再次“偶遇”,总去银行转悠的老太太;
那个爱和她说话,却又极有分寸的慈祥的老阿妈……
突然,梁琇猛地扬起脸,刚才一路奔忙,脸上的酡红还没有消尽。她望着窗外稍微缓了一点的雨势,脸上竟然有了一丝笑。
胡阿妈。
当年胡阿妈在咖啡馆约她,本来想着能不能给她儿子促成一桩姻缘,但当知道她心里已经有了秦定邦,虽然遗憾,也送了祝福,以后便也再没有打扰她。
临分开时,胡阿妈专门在咖啡馆的便签上,写上了住址,慷慨地给她求助的机会,以报她当初在马路上的救命之恩。
而她清楚地记得,胡阿妈曾经跟她说过,她儿子跟她住在一起,在一所大房子里。
后来,她便随手把那张纸条夹进了那个跟随她多年的小粉本子里。
而那个小本子,此时,正躺在她的书桌上,一直默默地陪着她。
她有了片刻的恍惚,甚至有些分不清,造化是不是故意安排好了这一切。
此时,桌上的电话铃突然响起,梁琇立即抓起听筒。
“喂?”是叶乘云。
“怎么样?”梁琇赶紧问。
“梁琇,这边情况是这样的,我正好赶上冢本和孟昌禄在一起谈事情。冢本说,他本人和现在的宪兵队队长、特高课课长都没有私人关系,他帮不上。而且他也不建议通过五十岚阳太向宪兵队那边施压。”
“为什么?”梁琇急道。
“因为据他所知,五十岚阳太的大儿子,当年在东京的街上骑马,马失控了,把藤原次郎的女儿给踩成重伤,那女孩后来没救过来,死了。而那个藤原次郎,正是现在特高课课长藤原介的父亲,也是宪兵队队长井上畯的老上级。所以,如果五十岚阳太出面,那只会激起他们的报复心,旧恨新仇统统发泄到秦先生的身上,那他真就……。”
叶乘云的声音是压低的,但是听在梁琇的耳朵里却是那么清晰,一字一刀,凌迟着她的神志。
叶乘云说完时,梁琇有那么一阵,像没反应过来似的,没了声音。
“喂,梁琇!你在听吗?梁琇!”
梁琇回过神来,“我在听,谢谢你老叶,你赶紧撤离。”
“好,不用担心我。我们再想办法。”
此时张直已经通知完了那些职员,站回了办公室的门口。他看着梁琇的脸色,也猜到了电话那边是什么样的消息。
“张直,送我回家。”
“是。”
等终于回到家,门一开她就冲进屋里。有一脚没踩实差点绊倒,幸亏张直及时扶了一把。梁琇顾不得这些,直奔向自己的书桌——那无边至暗中仅剩的一星微光。
可是,书桌上的小粉本子,那个跟了她那么多年的小本子,恰恰在此时,不见了!
这次,她彻底慌神了。从得到消息到现在,绷了这么久的理智,“咔吧”一声,断掉了。
她梦呓一般轻声道:“不对呀,就是放在桌子上啊,昨天还见到了的。”
她浑身僵硬,拄在桌上的手不停地抖。一想起秦定邦在那里不知是什么样子,大颗大颗的泪珠终于失控地滚落下来。
“在哪里?在哪里?”
“你到底在哪里啊?不要吓我!”
她把桌面越翻越乱,连小笸箩都碰翻到了地上也顾不上捡,急得脸色潮红,心脏狂跳,冷汗湿透了整个后背。
今天下午一个又一个消息,仿佛是有恶鬼蓄意当着她把拯救秦定邦的出口一个个全都封死。小粉本子里的那张纸条,已经是支撑她的唯一希望了。
可明明一直在这里的,怎么能不见了呢?
她终于停止了翻找,一动不动站得僵直,到了要崩溃的临界。
就在此时,眼前有个小粉本子从旁边慢慢递了过来,“三少奶奶,是不是在找这个?”
梁琇只觉得头皮唰地一麻,一把夺了过来,把它紧紧贴在胸口,仰头长叹一声,“你在哪找到的?”
“在地上了。”张直脸上露出了不忍。
原来是下午张直敲门敲得急,她去开门,慌乱中碰到了地上。当时她太紧张,竟然没有发觉。
梁琇的心马上就要跳出来,赶忙翻开本子,气都不喘一口地连着往后翻。
终于,在靠后的部位,那张纸条,那张最后的希望,正完好地夹在里头。
像等待了许久的老友,终于和她再次相见。而那上面胡阿妈歪歪扭扭的几个字,就像当年刚刚写下时一样,清晰可见。
找到了,终于找到了。
此时此刻,这几个字在她眼中简直比正午的日光都要耀眼,她抹了两把脸上的泪,盯着它们,哑着声音道,“张直,再带我去个地方。”
“天晚了,三少奶奶,有什么事交给我去办。”
“必须我亲自去。”
“哪里?”
“宁波路二十八号。”
去找屈以申!

第99章 “无限透支的支票?”
张直按照纸条上的地址,驾车一路飞驰,把梁琇送到了屈以申的小洋楼外。
外边的雨势不那么急了。张直按下门铃不久,出来的是个老管家,打着伞。
一看是个陌生女子,他愣了一下,刚想开口问话,梁琇便急着说道,“我是屈先生的朋友,请您通报一声,我叫梁琇。”
老管家礼貌道:“小姐,您先稍等。”然后便快速回去,不一会儿就出来了,“小姐,先生有请。”
张直想跟进去,梁琇想了片刻,“不用,你在外面等我。”
走在路上时,梁琇才发现正是晚饭时间。按理说,赶上这个时候贸然去拜访别人,很不礼貌,但她实在没办法再等了,也顾不上这些礼仪。可她一进这栋房子,却觉出异常的冷清,除了她身边站着的老管家,也就一个佣人装扮的女子探头看了她一眼,再没见什么其他人了。
客厅灯开着,梁琇看到灯光下,屈以申正坐在沙发上,如果没看错,好像有点失魂落魄的样子,正愣愣地盯着一处墙,一动不动。
梁琇随着他的目光看去,随即便被那墙上的景象惊得呆住,抬手捂住了心口。
那里,正赫然挂着一幅遗像。
不是别人,正是胡三妹!
梁琇倒吸一口凉气,回了回神,轻轻问了身边的老管家,“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刚刚下葬的。”
梁琇千算万算也没能料到,这次过来,胡阿妈竟然已经不在了。几年前和老人家在一起喝咖啡,竟然会是永诀!
老管家接过梁琇手中的伞,给立在了门边。梁琇轻轻道了谢,抬脚慢慢走到胡阿妈的遗像前。
相片上的老人和蔼可亲,甚至带了一点俏皮,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那么鲜活,每根发丝都无比清晰。当初和胡阿妈在一起的场景飞速地从脑中蹦了出来,梁琇眼睛不觉间已经发热,她拿起旁边的线香,点了一炷,对着胡三妹的遗像拜了几拜,把线香稳稳地插在了遗像前的香炉里。
“你是过来跟阿妈道别的吗?”身后的声音响起,无力又冷淡。
梁琇红着眼睛转回身,近看,屈以申更显憔悴。
“不是,我没有料到胡阿妈竟然不在了,我过来有事求你帮忙。”
屈以申的目光扫过梁琇的腰身,一把摘下金丝眼镜丢到面前的茶几上,闭着眼睛倚回沙发,抬手搓了两把脸,“梁小姐请坐吧……找我有何贵干?”
梁琇扶着腰慢慢坐到屈以申对面的椅子上,“我先生,秦定邦,被抓进了日本宪兵司令部。”
“进了那里,可能要吃点苦头了。”屈以申一动不动,话里也没一丝波澜。
“屈先生,”梁琇眉心颤了一下,“我想请你帮忙……”
“帮忙救他出来?我没那个本事。”屈以申连眼都没睁,继续仰头靠在沙发上。
被这么一堵,梁琇抿着唇没说出话。屈以申听梁琇半晌没动静,反倒睁开眼睛抬起头,发现她正强忍着泪水,默默注视着他。
梁琇强迫自己整理好情绪,“我知道,其实你帮过我一次,上次我被七十六号抓走,去秦家送信的人就是你,对吧?”
“那是我碰巧遇上,而且看在你救过我阿妈的份上。”屈以申又继续仰回头靠着。
“那……不知可否请你,看在我救过胡阿妈的份上,再救一下我先生。”梁琇几乎语带卑微。
“你当救过我阿妈,就有了张无限透支的支票了?”屈以申冷笑一声,抬眼看着天棚,“梁小姐,你说我会答应你无止境的要求吗?”
“这次,会。”梁琇毫不犹豫道。
屈以申突然大笑起来,“你哪来的自信?你们不都骂我是‘汉奸走狗’吗?现在用得着了,倒过来求着我这‘狗汉奸’去救人,真是笑话。”
“屈先生,秦定邦是中国人,他做的事,是中国人,在自己的国土上,进行的反抗和自救。”
屈以申闭起眼睛,“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
梁琇狠狠地沉了口气,孤注一掷般地慢慢说道,“因为,胡阿妈曾跟我说过,你是个好人……你,不会害中国人。”
梁琇没再说话。
屋里突然陷入了长长的寂静,屈以申缓缓抬起头,冷冰冰地盯着梁琇,梁琇也平静地迎向他的目光,虽然眼睛发红,但眼神却像无风时的湖水。
随后,她慢慢转头看向胡阿妈的遗照,默默无言。屈以申也终于随着她的目光,再次看向那艰难把他养大的最亲的人。
这副面容好慈祥,是没有病痛折磨时留下的照片,就那么耐心地一直看着他,目光和刚收养他时一模一样。他的耳边又想起了她早年在芭蕉叶下给他搓澡时念叨的话,“儿啊,你是中国人救下养大的,将来不要像其他日本人那样作恶,更不要害中国人。”
阿妈,这是你这样看着我,要再次对我说的话么?
第二天,老地方,阳和馆。
这次,屈以申主动给藤原介倒了一杯清酒。
“唉!没有红酒了,真可惜。之前你给我带的那些洋酒我还挺喜欢喝呢。”藤原介看着酒杯不满道。
“你把秦定邦放了吧。”屈以申放下酒瓶,端坐了后说道。
藤原介很是愣了愣,片刻后才道,“昨天中午抓的人,才一天不到的功夫,就传到你那里了?这消息真是长了翅膀。呵!”他一声冷笑,“秦家人可真行,都能找到你那。怎么,你和秦定邦熟吗?”
“不熟。”
“不熟替他说什么话?”
“我是替你着想。”
“……什么?”藤原介顿时大笑,缓了缓道,“我没听错吧!可真有趣,我为了天皇陛下抓了共产分子,这不天经地义理所应当吗?他的死活,会影响到我这个堂堂的日本大佐?”
“会。”屈以申直视着他,斩钉截铁道。
藤原介一脸的不可思议,“怎么个‘会’法?不就是个支那商人,家里在上海有点势力。但这又能怎样?这一个个所谓的高门大户,哪个敢往宪兵队的枪口上撞?”
屈以申缓缓叹了叹。
上午他给阿妈又上了一炷香,那时,他对着遗照在心中默念——
“阿妈,我出去这趟,也许会救两个人,也许,一个都救不了。”
“阿妈,兄友弟不恭,我是真不想管他了。可总不能眼睁睁地任他作死……”
“阿妈,我该怎么办呢?你再指点指点我,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遗像上的人并没给他答复。
他硬着头皮最后出来试一试。至于刚才藤原介的反应,他早已经预料到了。
屈以申端起面前的酒一口喝干,从兜中掏出折好的一叠纸,慢慢展开,放到了藤原介的面前。
“这是什么?”
“你日语比我好,你应该比我看得更明白。”
藤原介一脸狐疑地拿起了那封信,刚开始还带着嗤笑,但读着读着,猩红的眼神里就淬出了狠戾。直到整封信都读完,默了一阵,才慢悠悠道,“这就是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真是可笑……可笑啊!”
是啊,真可笑!
他拼尽所有力气,从小到大受尽白眼,终于在陆军里一路升到了大佐。但在快病死了的藤原次郎眼里,他却依然是个须要得到屈以申宽容和原谅的小弟弟。
而且,这个骗了他母亲那么多年的狠心男人,不光在信里说他这个小儿子莽撞,还说他满心的仇恨和扭曲,都是被他母亲教育出来的。人都要死了,还不忘最后再诋毁一次他的母亲。
如果他能选,宁肯不要藤原次郎做他父亲。这个男人当年在马来亚巧言令色骗了他母亲,回到日本后,踩着他母亲家的势力,步步为营,一路高升。等到他外祖去世,他父亲藤原次郎便彻底继承了外祖家的政治遗产,成了举足轻重的人物。
然后,这个男人瞬间就对母亲翻了脸,要么不闻不问,要么冷言冷语。再后来,他唯一的可爱妹妹被五十岚阳太家那个该死的儿子骑马踩死,母亲备受打击,从此一病不起。母亲再也生不了孩子,藤原次郎更是觉得母亲没用了,眠花卧柳,很少回家。根本不顾母亲的死活,母亲心被伤透,不久后就去世了。
那个人和母亲只生了他这一个儿子,偏偏后背还有畸形,这让藤原次郎成了政敌口中的笑柄。
那个贪婪冷血又好面子的男人,心中该有多少厌弃和不甘啊!所以后来,他主动要求去马来亚公干,再去找被他抛弃的大儿子。尤其在看到了屈以申如此优秀之后,当机立断认回了长子。
藤原介清楚地记得,一次,藤原次郎在家里喝醉了,竟然抱着母亲喊什么纯美子。藤原介本以为那是又一个烟花巷里的姘头,等到后来才知道,竟然是屈以申母亲的名字。
多么讽刺啊!
心里宁肯装着娼妓,都没把他母亲这个豪门望族的小姐放在心里。尤其后来还千里迢迢地认下了那个娼妓的孩子,简直是对他这个儿子血统和心灵的双重羞辱。
他恨他父亲,也恨眼前的屈以申。为什么都是藤原次郎的孩子,屈以申就是健全的,而且相貌比他端正?
甚至那个在牢里只剩下半条命的支那商人,都能长得那么好。整个世上好像偏偏就多出他这么个人,要让他长得这么丑陋畸形,背负这样的耻辱!
简直是真是全世界都在与他为敌。
藤原介面部抽动了一下,冷冷地盯着屈以申,“你在可怜那个支那人吗?”

屈以申依然直视着藤原介,面无表情道,“秦定邦碍不着你什么事。”
藤原介嗤之以鼻,“藤原宽,你的父亲是日本人,你那母亲……”他顿了一下,毫不克制地流露出鄙夷,“长崎的,也是日本人。你浑身上下流的,都是日本人的血。你去可怜中国人?你都感觉不到这是对大日本帝国的侮辱吗?”
面前飞过一只小飞虫,藤原介伸手一把拍住。
“你知道中国人的命是什么吗?”他碾碎手上的虫子,盯着手指上的黑红残迹接着道,“我和井上畯在昭和十三年初,对,也就是你们爱说的一九三八年初,去过南京。当时城里的中国人已经没剩几个了。我们那个车轮碾过路面时,总觉得走不平。我把头伸出车窗一看……”他压住翻滚起来的恶心,“我一看,竟然有半腐的烂肉从车轮压过的土里冒了出来!你想象一下,人肉啊,像肉浆一样,一路从车辙里挤出来……那个臭,当时给我吐的,胆汁都要呕出来了。”
“那就是中国人,蝼蚁草芥一般的东西,你去可怜他们?”藤原介把手指在衣服上抹了一把,面目狰狞了起来,“你别被中国人养了几年就忘了自己的根本。藤原宽,别忘了你的血统,你是藤原家的孩子,你是天照大神的子孙!”
屈以申看着眼前人凶戾的样子,心中忽而升起一阵深不见底的悲哀。他不清楚究竟是什么让这个同父异母的手足,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恶魔。
失心疯一样,无可救药。
藤原次郎在信里请求他多一些照顾,让藤原介能活到战后,平安回到日本。
想来也是可笑,一个满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一个苦心经营爬上高位的投机者,在生命的最后,竟然也会演一出舐犊情深的戏码,托人送来了封“托孤”一样的信。
本来那封信在家中已经压了一个月了。昨晚梁琇去找他,他才发现藤原介这次真的在玩火。他思虑再三,还是得过来劝一下。怎么说,秦定邦都是养母救命恩人的丈夫。
即便不看这一点,藤原次郎也是生母爱了一辈子的男人。而等那个男人断了气,藤原介,也就成了这世上唯一和他有点血脉关联的人了。
屈以申终于深深皱起眉,颇有些严肃道,“我在海军里有认识的人,知道海军从上到下都在吃走私的回扣。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你押着秦定邦不放,甚至想要他的命……”
“哈,真是笑话!大日本帝国现在还有海军吗?”没等屈以申说完,藤原介便打断了他的话,“再说,你什么时候和那帮海军马鹿走那么近的?”
一股深深的失望向屈以申袭来,他咬牙道,“听我一句劝,你还有退路。”
“如果我不听呢?”
屈以申又看了眼这张跋扈忘形的脸,若还是人,怎么能丑陋至此呢?
“这是饭钱。”他在桌上留了一沓钱,没再说话,飞快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隔间。
仁至义尽了。
良言难劝该死的鬼,慈悲不度自绝人。他执意疯,就让他自生自灭吧。
不过,藤原介虽然一直跟屈以申嘴硬,但这唯一的哥哥,这次却多少敲打了他。
他在回宪兵队的路上,就一直在品着屈以申跟他说的话。
中国的古话真是一针见血。断人财路,可不就像杀人父母一样,而他现在做的,就是这样的事。他再看不起海军,再讥讽海军在太平洋战场上已经被消灭殆尽,海军在上海,都是一个完整的建制,有着和陆军对等的级别。
而他,虽然刚升了军衔,却依然只是一个大佐。在更大的权力面前,他是如何都要低头的。所以,一回到宪兵队,他就叫来了佐藤昭。
“人死了没?”
“没有,昏了几次。”
“说什么了?”
“什么都没说。”
藤原介顿了顿,“还有人样么?”
“按照您昨天的吩咐,没有留下明显的外伤。”
“那就好,暂停刑讯。”
“是。”
“你先等等……”藤原介刚挥手让佐藤昭离开,又叫住了他。
佐藤昭依言站住。
藤原介停顿了片刻,“对他的刑讯记录,处理掉。”
佐藤昭眼珠微动,“是。”
梁琇昨晚在床上,几乎是枯坐了一个晚上。她活到快三十岁,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却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无助,彷徨,甚至越来越绝望。
她从屈以申家里出来后,心里却更加没底。直到最后,屈以申都没有答应去救秦定邦。而她的这最后一次机会,也已经用完了。
往回走时,张直问她要不要回秦宅。梁琇本想答应,但一转念,便知不行。她要守着家里的电话。如果她回秦宅,一旦有人打电话找不到她,耽误了事就坏了。
她满身疲惫地下了车,张直道,“三少奶奶,我去给您买些东西吃吧。”
“不用,我自己做。”
张直欲言又止,最后道,“三少奶奶,我再叫两个兄弟,在楼外车里守着,有什么事,随时叫我们。”
“好,谢谢你。”秦定邦身边这个最忠实的兄弟,在这急转直下的一天里,给了她莫大的支持。
在家里什么也吃不下,但她依然给自己熬了粥。以前她不会熬粥,不是扑出来就是糊锅底。
是秦定邦教的她,很耐心地教,现在她终于会熬了,而且火候越来越好。秦定邦都开始夸她粥熬得好喝了。
梁琇硬逼着自己喝了满满一大碗。越到这个时候,她越不能倒下,因为苏州河对岸的那个人,还在等着她去救。
晚上,她呆呆地坐在床上,听着外面的雨声。那雨不眠不休似的,仿佛每一滴都要刮一遍她的皮肉。她幻想着那种皮肉撕裂、筋骨错分的疼痛,很快便承受不住,抱着膝盖止不住地战栗。直到破晓前,才搂着秦定邦的枕头,陷入昏沉当中。
她不舒服,浑身难受,尤其令她惊恐的是,她开始觉得肚子坠痛。她白日里死命地为秦定邦奔波,根本顾不得肚子里还有个尚未出世的小生命。而现在肚子清晰的痛觉提醒着她,她还是一个马上要当妈妈的人,小熊已经快五个月了,再过几个月,就要出生了。
不久前,他带着她去红房子,周大夫说肚子大了后尤其要多加注意,不要抻着,不要摔着,多休息少操劳。
可这刚过去的大半天,风里雨里的,她一时竟想不起到底去了多少地方,走了多少路。
她更难受了,痛觉迅速自腹部传至全身,疼得她满身是汗,想翻身竟然动弹不得。她顿时焦急万分,泪水开始流下来,混着汗水,把怀里的枕头濡湿了一片。
孩子一定不能出事!
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她要腹中的孩子也好好的,她要娘俩一起救他出来……
正在这绝望无助的时刻,有一只手轻轻覆上她隆起的腹部,那无比熟悉的、温热的、令她安心的触碰。
“不要怕,有我在。”
那是早已深深烙进她灵魂的声音啊——
是他!他回来了!
她倏地睁开眼,他真的就在她面前了!
她瞬间喜极而泣,所有疼痛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的琇琇啊……”他揉了揉她柔软的头发,又轻轻把手抚上她的脸颊,眼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爱意,“不哭,我会一直守着你,不管你能不能再看见我,也不管你以后记不记得我……”
顷刻间,她的笑便僵在脸上,心慌得忘了跳动,“你在说什么……你怎么了?”
“秦定邦!你为什么这么说?”她紧紧抓住他的手,晃着他的身体,“你在说什么?你在说什么呀!”
他没再说话,只微笑看着她。
她接下来的话还未喊出口,竟不知从哪飞来一根带着尖刺的铁链,刹那间便缠绕上他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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