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辆车一路向北,直到张直没办法再跟进了,才停了车。因为他知道那栋楼——
日本宪兵司令部。
乌云仿佛再也支撑不住,倾盆的大雨哗地一下瓢泼下来。隔着雨帘子,张直眼睁睁地看着秦定邦被那帮人簇拥着,带进了宪兵司令部的大门。
大滴的雨倾泻在车上,像密集的子弹,噼啪作响令人窒息。张直挥拳狠狠砸在方向盘上,调转车头,疯狂地驶向秦家。
竹野智一边陪着秦定邦往楼里走,一边又回头望了望张直车驶离的方向,啧啧称叹道,“看来不光秦先生是英雄人物,连秦先生的保镖,都是了不得的人才啊。应该不用我们再通知秦家了,您身边的那位先生一路跟来,对您来这里已是了如指掌,应该很快就会把消息带到了。”
秦定邦扫视了一下四周,冷笑道,“怎么,耽误了你们的好事?”
“那倒没有,把秦先生请来就足够了。”
“不知道今天这样煞费苦心地抓我过来,有何贵干?”
“不是‘抓’,”竹野智清了一下喉咙,“是请。不过……至于后面的事,恐怕就不是我能置喙的了。我们课长正在楼上等着秦先生呢。”
“课长?”
“对。大日本帝国陆军大佐,日本宪兵司令部特高课课长,藤原介。”
第96章 “他碰了不该碰的人。”
竹野智一众人把秦定邦押下车带进楼的这一路,藤原介站在三楼的窗前看了个清楚。
人被带上楼,要简单地走一些手续。之后,他们就会把秦定邦带进来和他见个面。
上海滩有个秦家势力很大,秦家有个老三尤其厉害。藤原介作为半个中国通,在上海又待了这么久,当然不会不知道秦定邦。待会儿将是他和秦定邦的第一次见面,只是没想到会以这样的形式。
今早起来时,他头本来还略微有点胀。刚一落雨,有股凛冽自窗缝挤进屋里,扫过他的周身,把他昨晚的酒劲儿彻底带走,现在正是他一天中最清醒的时刻。
昨晚,井上畯专门请他喝了一顿酒。起先两人都没醉倒,聊了很多过去和将来。
自打来上海,藤原介就一直在井上畯的手底下。井上畯早年弃医从军,曾受过藤原次郎的提拔。所以在中国,井上畯只要一晋升,藤原介就会跟着升,直到两年多以前井上畯升到了上海日本宪兵队队长,藤原介也一路做到了特高课的课长。去年,又从中佐,升到了大佐,根本不用藤原次郎打招呼。可以说,藤原家早年对井上畯的提携,都被反哺了回来。
不久前,藤原次郎在日本本土的派系争斗中站错队惨败,结果失势后没过多久,就传出了井上畯可能被调离的消息。只不过一直都没有得到确认,大家也只是在底下偷偷嘀咕。
井上畯请藤原介吃饭时,虽然没有确认这一消息,但却鼓励藤原介一定加把劲好好干,多出成绩,让上面知道他的能力。甚至说他走后,这个队长的职务还指不定是谁的。也算是给藤原介指了一条明路,和竹野智说的不谋而合。
可如果井上畯只说了这些事,他也不至于喝到今早头还疼。因为席间,井上畯告诉了他另外一个消息——
吉田太郎,玉碎了。
死在了清乡途中,被新四军伏击,所带领的那队人马,无一生还。
吉田太郎是藤原介在陆大的同学,也是在他尚且籍籍无名时,甚至在他三十多年的人生里,除了他妈妈,唯一没有嘲笑过他后背畸形的人。
那时,他们都愿意为了保护天皇而赴死,也都梦想着能在征服亚洲的过程中立下赫赫战功。他们一起读山县有朋日本近代陆军奠基人。和北一辉日本法西斯理论创立者。的著作,甚至还会一道抄写、背诵北一辉的《日本改造法案大纲》。他们是那么志同道合,又那么惺惺相惜。
可就在不久前,那个让他感受到人世间温情的人,那个最好的朋友,就那么死在了新四军的枪口下。而那枪、那子弹,亦或是那造枪的模具、原料,可能就来自刚才楼下那帮便衣所围簇的那个人,那个马上他就要见到的人。
他的吉田君啊!
他们大日本的陆军里,像吉田太郎一样遭遇的人,还有多少?
如果可以,他真想一枪打爆秦定邦的头,拖出去给吉田太郎们陪葬。
但现在不行,他是特高课的课长了。这栋大楼里盯着他错处的人比他知道的还要多,有些规矩,不得不讲。
此时,身后的门敲响了。
“进来。”他收敛了情绪,转身看向门口,中尉佐藤昭正把门打开。藤原介看到了门口站着的秦定邦,身后跟着竹野智。
高大,挺拔,冷峻,不怒而威,在竹野智的衬托之下,更显得器宇轩昂。
该死的,怎么叫出哪个,都比他这个一课之长模样更好。藤原介摁下心底突然蹿起的愤懑,戴上一副笑脸,“秦先生,请进。”
秦定邦进了屋。
藤原介朝竹野智摆了一下手,竹野智行了礼后就没进屋。佐藤昭关上门,留在了近门的屋角。他是藤原介的心腹,如果藤原介没让他出去,他会自觉留在屋里,以保藤原介的安全。
藤原介走到秦定邦面前,向他伸出了手,“秦先生,你好。”
秦定邦瞅了眼那只手,并没握,而是径直走向办公桌前的椅子坐了下来。他抬起右腿搭到左腿上,身姿舒展,就差朝对面的办公椅抬一下手,再示意藤原介坐下了。
藤原介手顿了一瞬,继而化成拳攥了几攥。他坐回自己的办公桌后,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一副安闲自在,仿佛他秦定邦是这里的主宰,而他这个课长,才是那个要被审讯的人。
“初次见面,秦先生,我先介绍一下……”
“藤原介,你们特高课的课长,久仰大名。”
这是秦定邦跟他说的第一句话,藤原介被堵了一下,他接着注视着秦定邦。冷静,坦荡,无所畏惧,如果不是敌对的立场,恐怕他会欣赏这个男人。
但不知为何,听到“久仰大名”这四个字,藤原介并没觉出舒服,而是隐隐嗅到一丝讥讽,他不经意地想直一直腰,但坐姿看起来还是那么松垮。可面前这人,却一直微微仰起头,哪怕坐在那只是无言地看向他,也让他感觉正在被居高临下地俯视。
秦定邦开口道:“藤原课长抓我过来,想从我这得到什么?”
像在掌握着一场谈判的节奏。
“秦先生真是快人快语,那我们就开诚布公。”藤原介眼里流露出赞赏,“我想知道秦先生从上海发出的船上,那些敏感的物资,这一路上都经过谁的手?他们都分别扮演什么角色?”
秦定邦冷冷道:“我们做的都是合法的买卖。”
“秦先生,你我都是明白人,你也不用在我这里,用你们中国的话叫……‘打哈哈卖关子’。你应该清楚,今天动用了那么多人去‘请’你,可不光是邀你过来喝茶聊天的。”
“我都说了,我们做的是干净买卖。再者,我们秦家,只卖东西,不卖人。所以我不往外说谁,是我们秦家的规矩。不知道你们日本人,能不能听得懂。”
藤原介抬高眉毛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们秦家重名声,要是传出去了什么,会不好听。但是秦先生,虽然你是上海滩的风云人物,可如果你做的事情危害到了我们大日本帝国皇军的安全,不管你有什么样的说辞,我们都不会坐视不理。”
秦定邦眼神一直没离开藤原介,“这倒是,你们打着这个旗号在上海横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藤原介感到了一股无形的威压,“我是在和秦先生友好地交谈,你要清楚,并不是所有人都有你现在这个待遇。”
“这么说,我还要谢谢你。”秦定邦理了理衣襟,调整了下坐姿,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
“秦先生,这座大楼里像我一样有耐心的人,并不多。”
“早就听说了,没几个中国人能从这里活着走出去。”
“不能这么说,也是有的。”藤原介一边说着一边摇了摇头,“当然,看配合的程度。早早听话配合,那就活蹦乱跳地出去,不那么听话的,出去时是什么样子,或者能不能出去,就都不好说了。”
秦定邦点了点头,“这的确是你们的风格。”
这种一切了然于胸又滴水不漏的周旋,让藤原介的耐心慢慢见了底,“看来,秦先生不打算就这件事跟我们透露点什么了?”
“还是那句话,我们做正经买卖的,没什么可以跟你们讲的。”
外面划过一道闪电,就像在窗前似的,紧接着是一道炸裂的雷声。藤原介真想抓起刀撬开眼前这个男人的嘴。他平复了一下,“那么,我们再聊聊另外一件事吧。”
秦定邦的目光让藤原介着恼,平静又凛冽的气场罩住了他,仿佛在等着看他还剩什么底牌。他弯曲的背上渐渐起了毛刺,扎得他有些坐不住,脸上的阴霾又多了一层,“秦先生,你还记得……冼之成吧?”
藤原介观察着秦定邦的不动声色,又道,“他失踪了那么久,恐怕这世上,也只有秦先生能把他找出来吧。”
“藤原课长有话直说。”
“冼之成是怎么死的?”
秦定邦靠向椅背,“是我杀的。”话轻轻出口,分明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痛快!”藤原介看了眼屋角的佐藤昭,“看来竹野智找的那个证人,是多余的了。”
秦定邦眼皮跳了一下。
“你为什么要杀冼之成?”
“江湖事,他碰了不该碰的人。”
“啧啧……”藤原介笑得耐人寻味起来,“恐怕碰的是梁琇梁小姐,也就是秦先生现在的太太吧。”
秦定邦冰冷的笑意里,露出了锋刃。
“秦先生不高兴了?我可以理解成,秦先生是在……冲冠一怒为红颜么?”藤原介对秦定邦表情的变化非常满意,他拿起桌边今早刚送来的一份卷宗,“这是当年七十六号审讯秦太太的记录。不看不知道,一看真是令人万分敬佩。这冼之成在她身上使了多少刑讯手段,不停地审,秦太太都坚决不说,一直等到被保出去……”
“你想说什么?”秦定邦打断了他的话。
“呵,心疼了?”藤原介终于有了一丝得意,“我也就是感慨一下。不过秦先生,虽然你说是江湖事,但冼之成毕竟还有个身份……他是七十六号的人。七十六号隶属你们南京国民政府呢,所以你杀死的,不光是一个你们江湖上的人,还是一位政府官员——”
雨势忽又大起来了,随着一阵疾风“呜”地一声横扑到窗玻璃上。藤原介眼珠转向了窗,回神时,秦定邦还在冷冷看着他。
这该死的沉稳,倒显得他缺少修为。藤原介压下一口气,继续道,“而且秦先生刚才那么痛快就承认了,这件事若出了这扇门,南京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冼之成那样身份的人,哪能随便说杀就杀呢,是不是?”
“我记得藤原课长刚才跟我说,不是让我过来跟你聊闲天的。”
“所以秦先生,”藤原介继续翻看着卷宗,幽幽道,“如果你能把你们这条走私线上的人,给我提供一份名单,冼之成的事,便可以在这里一笔勾销。我们不追究,南京就没底气动你。”
“如果我不给呢?”秦定邦语气异常平静。
藤原介重重地叹了一声,显出非常惋惜的样子,“我有时间也有耐心,等到秦先生亲口告诉我。”
“我劝藤原先生,仗打到现在,要是有时间,还是多去想想自己的后路吧。”几乎是明说,言尽于此了。
藤原介脸彻底挂不住了,一把将卷宗丢到桌子上,抬手示意佐藤昭,“先带秦先生去休息。”
秦定邦站了起来,抖大衣领子时,上下打量了一眼坐不直的藤原介,没再多说一字,转身便大步迈出了屋子。
可只这一眼,便足够彻底将藤原介激怒。
含着不屑的眼神烙到他身上,把他所有感官都通了一遍高压电。有如一盏射灯突然打在他灵魂深处的晦暗角落,照得他那瑟缩的自尊心无所遁形。他只觉得像被人当众扒了衣服,扯着他畸形的身体在众人面前一圈圈地巡展。
窗外的暴雨砸在玻璃上,响得让人发疯,好似那帮看客在争先恐后地嘲笑他生来就直不起腰。他胸中轰然涌出一腔浓重的屈辱,愤怒迅速膨胀,简直要让他炸掉。他猛地伸手抓起电话,想要亲口告诉审讯室,待会儿不要有任何顾忌。
还没等拨号,佐藤昭又敲门回了屋,他让门外候着的人看着秦定邦,把门关上后立正问道,“课长,怎么处置?”
“好好审,所有手段,一直到他开口。他的船肯定有问题,不管和海军那帮马鹿有多大关系,我敢断定和新四军必定有勾结。”
“可……课长,秦定邦并不是无名小卒。在上海,他和他背后的秦家,势力非同一般。如果他真的受不住刑死在我们这,那恐怕会……节外生枝,引发更多麻烦。”
藤原介被怒火冲得血气上涌,“能有什么麻烦?他太嚣张了,我不相信在那么多的刑讯技术下,他还能继续张狂下去。这样死硬又可恶的支那人,就应该让他最难看地死去!”
“课长……”佐藤昭眉目紧拧,犹豫再三,还是把话说了出来,“秦定邦被抓来这件事,秦家,应该已经知道了。”说完顿了半刻,之后敬了礼,伸手去开门。
“慢着!”
藤原介抬手叫住佐藤昭,盯着他沉吟了片刻。
刚才佐藤昭的那句“节外生枝”还是提醒了他。他是要借秦定邦达成自己的目的,而不是制造更多的麻烦。日本在各条战线上都尽显疲态,今时不同往日。这种盘踞上海的地头蛇在暗处的能量,不能完全无视。不管从大气候还是从小环境,他都不能太意气用事。
等他当了队长,他定会大干一番。但在当上之前,却不得不有所顾忌。
藤原介脸上的酷虐里泛起了不甘,腮上的肌肉抖动了好几下,恨恨地补了句,“不要给他留下明显的外伤,剩下的,你们看着办。”接着把一直紧抓在手里的电话听筒又扔回了话机架子,“总之,一定不能让他舒服了。”
这已经是他最大的妥协了。
“……是!”佐藤昭立正行礼,迅速出了门。
第97章 “被日本人带走了。”
外面乌云蔽日,暴雨倾盆,还不到四月,这样的天真是少见。梁琇本来正在客厅绣着给孩子准备的小肚兜。雨这样下,屋里昏暗得都看不清针线。没办法,即便还大下午的,也得开灯了。
让梁琇写写画画还可以,在针线活上,她实在不够精通。原先她是不会想着给孩子做这种东西的,但自打几个月前去惠英家,看惠英给肚子里的老二准备小衣服,尤其是绣的纹样特别漂亮,她就没法忘掉。等她自己怀了,心也越来越痒,跃跃欲试起来。
待到孩子出生后,在小肚皮上搭上妈妈给缝的小肚兜,既能防着凉,又好看,想想就美。孩子爸看了也一定会开心。
但想归想,一到绣起来就不是心里的那个样子了。针线像是为了气她,就是不往对处走,只在一小片叶子上,就拆了绣,绣了拆。这样来回返工,让她心浮气躁起来,也不知是不是和下雨气闷有关系,她觉得格外烦乱。
算了,不拆了,就这么绣吧,绣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了。
她把剪刀扔进了小针线笸箩里,那还是当年租在修齐坊时,邻居小六妈妈送给她的,现在依然还在用着。笸箩被剪刀一撞,碰倒了他们过年在秦宅玉兰树下的合照,她连忙给扶了起来。
外边的雨一阵强过一阵。她开始隐隐有些担心,早上秦定邦出门时天还只是阴着。她给他找出一身帅气的大衣,一边帮他系着扣子,一边叮嘱他在外面要多加小心。本来伞都已经找好了,放在门边不远处,结果说着话就给忘了。等她想起来时,车早都开走了。
人走了,伞留下了。
她心底自责,自打怀了孩子,人就开始傻起来,直怨自己粗心大意。雨下成这个样子,他在外面会不会淋上雨?
想着想着就分了心走了神,重重的一针直接攮进手指肚里。她赶紧丢下绷子和针线去挤伤口,大颗的血珠滴了下来,一下溅落到布面上,瞬间成了一道淋漓的血迹。
她怔怔地盯着那血越洇越大,刚想站起身去给洗干净,门外骤然响起了疯狂的敲门声。
她耳边像有刺耳的警笛被吹响,下意识地捂住小腹,刚拿出秦定邦事先放在抽屉里的枪,门外便传来张直的声音,“三少奶奶,是我,张直,快开门!”
梁琇提着枪把门打开了一条缝,一看只有张直,连忙问,“怎么了?”
“三少奶奶,三少爷被日本人抓了!”
“什么?”外边雨声太响,梁琇只以为自己听岔了,“你再说一遍。”
“三少奶奶,三少爷被抓进日本宪兵司令部去了!”
梁琇只觉得脑中一声炸雷响过,紧接着一片耀眼的空白,眼前的一切开始晃动起来。张直赶紧上前去扶她的胳膊,她挡下张直的手,顺势撑到墙上,“跟没跟老爷说?”
“我刚从老爷那过来。”
“老爷怎么说?”
“他们立即想办法。他们还说这事不能瞒着您,让我赶紧过来也告诉三少奶奶,照应您。”
“好。”梁琇又看了眼屋外,把张直让进屋后,迅速关上门,“你把今天的所有事情,详详细细地讲给我听。”
于是张直把秦定邦如何赴约,餐厅发生的事情,他如何逃出来,如何跟踪再如何报信,都一五一十地跟梁琇复述了一遍。
当听张直说到秦定邦被押进了日本宪兵司令部时,梁琇的心简直像被泼了一锅沸油,不剩一寸完好。
七十六号就已经够惨无人道了,那日本宪兵队,只比七十六号还要灭绝人寰!
梁琇望了一下挂钟,离秦定邦出事,已经有快两个钟头了。这就是说,他在那里,已经快两个钟头了……以秦定邦的脾性,定然不会给日本人半分好脸。那帮畜生恼羞成怒后,会对他做什么?她简直不敢想。
但她清楚,眼下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事关秦定邦的生死,她甚至没有时间用来心疼他,她只有想尽一切办法快些救出他。
她把整件事前前后后快速地理了一遍。
日本人抓了秦定邦,应该是有什么把柄。前几天,她在朱太太家得知了马德高惹祸时,供出了那批设备是通过秦家运走的,所以日本宪兵队会在那晚突击查秦家的船,却没有查到东西。而今天竟然直接抓走了秦定邦,肯定是有什么新的把柄。
到现在,她也只能猜到这些。张直处理得当,回来先奔着秦家去。当年她被抓时就是秦世雄托对关系把她救了出来。这次遇到危险的是秦定邦,他们的养子,秦家更会想尽一切办法……
“张直,你带我去秦宅。”
“是。”
外面的雨声更急了,梁琇顺手拿起门边那把本来备给秦定邦的伞,跟着张直疾步往外走,可出门没几步,伞还没来得及撑开,她便突然停住,“糟了!”
张直急忙刹住脚步,“三少奶奶怎么了?”
“叶乘云!”
张直愣住片刻,旋即便明白了梁琇在说什么,“我从秦宅出来就直奔这里,还没去公司看。”
梁琇转身就往屋里跑,张直也连忙跟了回来。梁琇一面开门一边问,“叶乘云办公室电话,快!”
“一三四五七。”
梁琇进屋后,迅速拨了这个电话。可等了好久没人接,再拨还是没人应。梁琇的心都快跳出来,拨出最后一次,仍是无人接听。
梁琇手扶着腰,仰头看向窗外密不透风的急雨,转脸看向张直,“先带我去公司。”
“三少奶奶不回秦宅了?”
“怎么救他,暂时有老爷他们顶着。叶乘云那边我们得赶紧去看看,他那里千万不能出乱子。”
“好!”
张直的车载着梁琇一路狂奔到了永顺公司。进了公司大楼,一切看起来是如常的,二人又疾步来到二楼秦定邦办公室旁的那间屋子。推开门,里面空空的。张直回身一把抓住走廊里路过的职员,“今天有没有什么外人过来?”
职员一片茫然,“没有啊……一切正常啊。”
梁琇皱眉问道:“那叶先生怎么不在办公室?”
正说着,叶乘云从走廊另一边小跑过来,那职员朝走廊看了一眼,便识趣地走开。叶乘云看着这两人半身都被雨淋透了,再看他们的表情,立刻知道有事发生,把两人引进办公室,转身迅速关上门,“怎么了?”
梁琇带着身子赶得已经缓不过气,张直连忙道,“三少爷被日本宪兵队抓去了!”
叶乘云听罢,一时惊讶万分。梁琇紧接着道,“老叶,你赶紧带你那条线上的人隐蔽起来,不知道这次能闹多大,你们要保证安全。”
“那秦先生怎么办?”
“他有他爸,还有我,我们想办法。你要确保你和同志们的安全,赶紧撤!就现在,快!”
叶乘云立即奔向了屋里的电话,几通电话打出去,发出了避险的信号,但他自己却并没离开的意思。
梁琇急道,“你还等什么,赶紧撤呀!”
“我不能走,我要救人。”
“你如何救?你现在都身处险境,不能再冒这个险。”
叶乘云眉头紧锁,抱着手臂来回踱起了步。片刻后,他抬头对梁琇道,“我去找孟昌禄,他和冢本熟,冢本和海军高层来往密切,看可不可以通过高层施压救出秦先生。”
“不行,这样你太危险!”梁琇急得差点喊出来。
“你别忘了,我们是孟昌禄的钱罐子,而冢本又通过孟昌禄拿了我们多少钱?整个上海也难找像我们这么舍得给他们送好处的了。秦先生出事对孟昌禄和冢本,有百害而无一利。”
叶乘云停住脚步,正色道,“我去找他们,反倒可能更安全。你们不用管我,赶紧想其他办法。”说完抓起桌上的帽子,不等他们阻拦,转身就冲出屋下了楼。
梁琇和张直几步走到窗边,看到叶乘云和冯通冲进了雨中,开了一辆车向远处驶去。
“这里离孟昌禄那很近,过不了多久他们就见到了。”张直转头解释道。
梁琇站在窗边直喘。
刚才叶乘云说的话提醒了梁琇,刚在来的路上她就想到了一个人,她几步绕到办公桌后,拿起电话,直接拨到了朱太太的家。
梁琇一听到朱太太的那声“喂”,没等那边开口寒暄,便直接问道,“朱太太,秦定邦出事了,要朱先生帮忙。”
朱太太那边愣了片刻,“出……出事了,出什么事了?”
“被日本人带走了。”
“是不是和马德高有关?”
“是,很有可能。”
“诶呀,这个杀千刀的真是祸害人啊!这可如何是好?”朱太太语气里一时满是自责。
梁琇冷冷重复道:“朱太太,我需要朱先生帮忙。”
“可……他现在人还在南京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联系不上他呀。”朱太太几乎是带了哭腔。
梁琇吐出一口浊气,不管那边是不是在敷衍,她都跟上了一句,“朱先生回来时,一定要告诉我。”
“唉,好,那是一定。”
梁琇挂了电话,狠狠地咬住嘴唇,眉头深皱想了想,紧接着又把电话打到了秦家,接电话的是池沐芳。
“妈。”自打梁琇怀上孩子之后,她已经改口跟着秦定邦一起叫“爸妈”了。
“孩子,你都知道了吧?”
慈爱的声音里带了几分凄凉,听得梁琇忍不住想哭,“我都知道了,我这边也在想办法。妈,爸爸那边怎么样?”金家的那个人,上次以她是其远房亲戚的名义,将她从七十六号保出来的。
这次呢,这次能不能也救救秦定邦?
“你爸刚找金兰石了,他又找了上次帮你的那个人。可……可那人说,现在的宪兵队长刚上来两年,他不认识。他熟悉的上一任,早都调回日本,断了联系了。所以……所以在邦儿这事上,他根本说不上话呀!”
第98章 马上找到他!
梁琇仿佛眼见着前方的门,正一扇一扇地被堵住,能看到的光亮越来越少,只剩下漆黑的墙壁。黑暗像个厉鬼一样伸出两只无情的手,狠狠掐在她的脖子上,越掐越紧,让她喘不过气。但她不能倒,不能停,她要拼尽全力去寻找,寻找所有的、任何的希望。
梁琇压着情绪安慰道:“妈,您不要哭。”
“我知道,你爸爸现在正在联系那些商界的朋友,看看能不能使上什么劲。丫头啊,你肚子里还有个小的,可千万得挺住。”
“妈,我知道,辛苦你们了。”
挂上电话后,张直连忙问,“怎么样?”
梁琇摇了摇头。
此时走廊里传来职员相互打招呼的声音。她突然想起了什么,紧紧盯住张直,怔了一下道,“你去告诉公司里的人,就说三少爷刚说了,今天雨太大,让大家提前下班。”
张直顿时明白梁琇的意思,深深点了个头,刚要出屋——
“等等,明天……明天也不用上班。不对,下个星期,下个星期再来上班。”
“好。”张直握紧拳头,大步走出门去。
屋里只剩下梁琇,她呆呆地坐到椅子上,突然觉得脑袋里一阵虚空,又木又懵。以前她在家偶尔发呆时,秦定邦常常走到她身边揉揉她的头发。有时都把她发型揉乱了,她瞪他,他就笑。
他会问她在想什么,他会帮她出谋划策。
但现在,她的秦定邦不在她身边了,而是在那苏州河的森森对岸。虽然并不算远,但那条河,却像一条恶龙,正在狰狞着叫嚣着,急着要去分隔开阴阳的两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