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日本的陆军和海军,形同水火势不两立,都恨不得对方先死。
看来这次,是真遇到麻烦了。
秦定邦抬手擦去梁琇额前渗出的汗珠子,“喝口茶,说了那么多,肯定口渴了。”梁琇这才听话地就着秦定邦手里的茶杯低头抿了一口,又立刻抬头问了一遍,“怎么办?”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秦定邦语气听起来轻松,脸上却露出在她面前少有的凝重。
梁琇知道,这次,可能遇到大麻烦了。
沪西一家偏僻的咖啡馆里,客人不多,略显冷清。
这正是竹野智想要的地方。他坐在角落的一个座位上,喝了口浓香的咖啡,略带苦涩的熟悉味道迅速填充了整个口腔,瞬间把他带回“流放满洲国”之前的岁月。他是万万没想到,还有机会随着关东军再次返回上海的。
他在上海待了那么些年,早已适应了这里的纸醉金迷。突然被甩到了长春,差点没在那苦寒之地冻死。浑身关节不住地疼,落了这么个毛病,不知什么时候能好。
尽管在关东军的特高课,他一改先前在岩井公馆时冒进的办事作风,开始“识时务”起来,混得不可谓不风生水起,在他心里,却依然日夜怀念着在上海的日子。
而上天仿佛也听到了他内心的呼唤,时局变化无常,他竟得偿所愿,真的回来了。
斜前方一个穿着黑衣压低礼帽的男子朝他大步走了过来,径直坐到了他对面。
竹野智端起咖啡杯,朝眼前的男子敬了一下,“陈先生,好久不见呀。”
陈畔拢了一下大衣,“你不是去东北了吗?”
“怎么,不欢迎我回来?”
“我和你之间没感情可谈。”
竹野智的一字眉挑了挑,“你看你这话说的,我们这么多年的合作情分,你一张嘴就给抹得一干二净,真是狠心。我给你也点杯咖啡吧?”
“不用,有话快说。你叫我来干什么?”陈畔向四周望了望。
“没事,下午人少,没人注意我们。”竹野智看着陈畔草木皆兵的样子,觉得有点滑稽,转了转脖子向后倚到靠背上,“我离开上海的这段时间,陈先生有没有什么可以和我分享的?”
陈畔被竹野智松弛随意的样子刺痛,咬了咬后槽牙道,“我要说没有呢?”
“以陈先生的好手段,怎么可能没存货。”
“你也知道,我早都已经不在杂志社了,只在震旦大学打个杂。”
“别说那些虚的,我出钱,又不让你白说。”竹野智撇起嘴啧了啧,继续道,“我昨天看到陈夫人抱着孩子去买菜……衣服上可是打了补丁的。”
陈畔的眼里瞬间着起了火,他忍住饱之以老拳的冲动,缓了缓,“学生们搞的抗日小组,算吗?”
竹野智点了点头,“算。”
陈畔愣了愣,略带调侃道,“你现在连这样的消息都收?”
“当然收。我换东家了,进特高课了。岩井公馆收的都是些大而虚的东西,到了特高课,可就是具体而微的了。”竹野智朝陈畔扬了扬下巴,“不管大消息,小消息,你有的,我都要。”
“大学里还有几个老师,不太老实。”
竹野智撕了一张桌上的便签,又从兜里掏出一支笔递给陈畔,“名字写下来。”
陈畔没有犹豫,接过笔刷刷写下了三个名字,一折递给了竹野智,“就这些了。”
竹野智打开看了一眼,“咱们这么久没见,你请我的这席面,可是有点寡淡呀。”
陈畔冷笑,“有不寡淡的,你们敢下手吗?”
“说说看?”
“欧洲那边江河日下,中国这边你们打得也落花流水顾此失彼的,光从气势上,赶当年就差远了。我就算是说了大鱼,你们敢去抓吗?”陈畔神情里有了几丝不屑,“也就只能去欺负学校的老师学生。”
竹野智脸上倒是没见明显变化,依然语气如常道,“你怎么看我们都行,但你的情报我要……看来,你手里的确有存货。”他从兜里掏出一袋子银元,放在桌上轻轻拍了拍,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又用刚才那张写了名字的便签盖上,连纸带钱一起推到了他和陈畔的中间,“说出来的消息值,这些就都是你的。”
陈畔斜眼瞟了瞟纸下面的钱袋子,又看了眼竹野智,冷笑了一声,“你们去查查永顺公司的码头。”
“永顺公司……”竹野智垂了一下眼皮,“秦定邦的公司?”
“看来你知道嘛。”
“我还真就不知道。你说吧,有什么事?”
陈畔把手臂叉在胸前,“他们,在往外运军火。”
“嚯,这可是劲儿大的。”
竹野智小小的眼睛里迸出了光,点燃了陈畔心里的郁积了几年的仇恨。
当年,他也就是对梁琇有了一点好感,献了一点殷勤,结果背运,好巧不巧就被那秦定邦堵到。
第二天,姓秦的便派了那么一帮穷凶极恶的人去找他麻烦。偏偏还被一个和他交恶的大嘴同事看到,很快便传遍了整个杂志社。他先前那么高大光鲜的形象,顷刻崩塌。
而且谣言越传越邪乎,什么欠赌债的,睡了人家女儿的,乌七八糟的,把他说的无比下流,他实在受不了,便辞职去了其他杂志社。结果没过几天,新同事们又不知道从哪听到的消息,接着添油加醋传他的谣。
最后,他只得托在震旦大学的老朋友,在学校给他谋了一个闲差。本以为过了风头再求职,没想到百业萧条不见起色,很多杂志社都已关张,勉强维持的,也不再招人了。于是,他就只能继续在震旦大学拿那份微薄的薪水,和打杂无异。先前在外面的养的那一房,也早跟别人跑了。
人生的颓败失意,也不过如此了。
可恨不久前,他竟在学校礼堂再次看到了梁琇。那女人和另一位阔太太坐在一起,依然巧笑倩兮,更衬得他落拓到了尘埃里。几个月过去了,他的恨意不光没消,反倒更加炽烈。
他沦落到今日,都是拜他们所赐!
“那年刮台风,上海给刮得不成样子,路上没几个人,”陈畔转眼看向窗外,缓缓道,“我从江边路过,偶然撞见秦定邦站在码头,看着伙计在往船上装东西。我就在远处观察,可巧有一箱没抬住摔了下来,里边的东西呲溜出来半箱,他们赶紧慌忙又装了回去。但是只那一下就被我看到了,是一箱子……枪。”
“我回去后立即写匿名信给海军部,以为这么大的事,一定可以快些法办。哼,结果怎么着,石沉大海,音信全无。”陈畔看向竹野智,不无讽刺道,“看来这枪要是运出去的话,并不会打在海军的身上。要不然,不至于这么听之任之吧。”
竹野智没管那些话外音,他对消息本身愈发感起兴趣。
陈畔说完便伸手去抓那便签下的银元,不料竹野智抢先把手盖在银元上。陈畔脸色微变,“怎么,想反悔?”
“我什么时候是那样的人?”竹野智眼神放光,“再加点料。”
“我这真没有了。”
“再想想。”
“再想,就是些没用的老消息了。”陈畔不耐烦起来。
“没用的也说说,再说一条,你就可以拿钱走人。”
陈畔目光阴沉地又看向窗外,绞了一番脑汁,突然转回头道,“冼之成你知道吗?”
竹野智只觉得这个名字耳熟,但搞情报的敏锐,让他迅速激活当年的记忆,“那个失踪的七十六号的?”
“对。”
“他怎么了?有他下落了?”
“下落?”陈畔嗤笑一声,“他能有什么下落?他当然是早就死透了。而且可能就是死在了那秦家老三的手里。”看着竹野智面部表情的变化,陈畔有些惊讶,“凭你这样的老情报贩子,当真不知道?这都两三年前的老黄历了。”
“你怎么能判定他是死在秦定邦手里的?”竹野智赶紧追问。
“我在茶楼听到的,”陈畔又望了望四周,“冼之成被秦定邦江湖悬赏。”
竹野智想了想,有点质疑,“那也只是悬赏,怎么就能断定是被秦定邦要了命呢?”
“严四。”
“谁?”
“十六铺鱼行严四。那个穷鬼,突然就娶了妻置了业,就像转了运一样。有次他喝醉酒说漏了,那笔赏金让他和他弟兄得了,之后过得好不逍遥。”见竹野智像在等着更直接的确认,陈畔继续道,“他逮住了正要从码头逃跑的冼之成,交给了秦定邦的手下。你说人没了,是不是秦定邦干的?”
“还有这种事?”竹野智先前做的是战略情报,对这些江湖暗流,关注的还真是少了。
陈畔嗤之以鼻,“冼之成对你们日本人没用了。他手上沾了那么些血,名声又臭,秦定邦不除他,你们也要除掉他。像他那样无声无息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了,正好省了你们的事。一条本来就没用了的狗,又惹过无尽的麻烦,你们怎么会在意?巴不得他早些烂在土里。”
竹野智又垂下了眼皮,看着杯里漂着的细细泡沫无声破掉,棕黑的咖啡表面光亮得越发像一面小镜子,一个想法迅速在他脑中成型。
他把桌上的大洋推到陈畔面前,拿走盖在上面的便签又看了一眼,揣进西服暗兜里。陈畔伸手就把那大洋抹下了桌,迅速放进自己的大衣兜。
没说谢,也没说再见,戴上帽子站起身,扭头就大步走出了咖啡厅。
竹野智却没动弹,他看着窗外陈畔的身影迅速消失在路尽头,又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大口,咽下去之后,咂了一下嘴,嘴角噙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真是越发有趣了起来,这些消息怎么这么及时,看来他真要否极泰来了——
恩人呐恩人,你可真是我的恩人。看来我这二次发达,也要靠你了。
竹野智进了上海宪兵队的特高课后,想方设法以最快速度摸透了这些高层间的明暗关系,他再也不能像在岩井公馆那样傻得要命,只知低头拉磨,不知抬头看路。他要抄近道使巧劲,他在满洲国就已经证明了,这样的策略,屡试不爽。
所以呀,有时人们讨厌钻营,是因为他们不知钻营的好处,或者他们想钻营却不得其法,只能看着别人眼馋。
第二天,往藤原介办公室走的路上,竹野智打了一路腹稿。虽然他只算特高课的新人,但他的目标却无比明确,爬,快速爬,爬得越高越好。
他敲门进屋时,藤原介正坐在办公桌后看着文件,好像看久了累了似的,斜歪在椅子上。但竹野智知道,这是藤原介先天发育畸形。凭借这样的先天条件都能坐到这个位置,要么,有非一般的后台;要么,有非一般的毅力;要么,二者兼而有之。
总之,无论从哪一条看,这都是个狠人。
他进屋先向藤原介恭敬地行了个礼,“藤原大佐,我有事向您汇报。”
藤原介对竹野智有些印象,这是个刚随关东军转来特高课的老情报,以前还在岩井公馆干过。
“你说吧。”
“永顺公司有问题。”
藤原介还在看着文件,“有什么问题?”
“他们可能在走私军火。”
“永顺公司……秦家的公司,前两天刚查过。”
竹野智有点惊讶,他这是慢了一步只能炒冷饭了?“那……查到什么了?”
藤原介抬头瞄了他一眼,“什么都没查到。不过恐怕也打草惊蛇了。即便他们有问题,未来也会特别小心。一时半会儿的,不用在他们身上费力了。”说着,又看向文件,见竹野智没动弹,冷冷道,“你还有什么事?”
竹野智脑子转得飞快,他往藤原介近前走去。
藤原介在感受到他迈步的同时,便警惕地摸向了腰间。
竹野智连忙停住脚步,压低了声音,“大佐,我听说井上队长最近有可能调动?”
藤原介语气冰冷,“多关注业务。”
竹野智赶紧道:“这件事情底下悄悄传的,很多人都知道了。”
藤原介把眼皮抬高了点,拿半个瞳仁瞅着竹野智。
竹野智对上藤原介的目光,“我还知道,大佐和阿久津大佐,是新任队长的有力人选。”
“说这些想做什么?”藤原介有点不耐烦。
竹野智没退缩,继续道,“大佐,我是特高课的人,我当然希望自己的课长能当上队长。听说阿久津大佐现在已经在私底下有些动作,但我认为大佐您才是最佳人选。如果您能在新任队长调令下达前做出一番惊人的业绩,那您出任队长,就十拿九稳了。”
“照你说,什么样的业绩才算惊人的?”藤原介不禁冷笑一声。
竹野智眼中闪过一丝阴狠,“打掉秦定邦的这条走私线。”
藤原介把文件扔到桌子上,“这就惊人了?”
“有情报显示,永顺公司的船上走私军火,海军不闻不问。但那源源不断的武器,若运到了新四军那边,岂不都用来打我们陆军的将士?”竹野智是慢慢说的,他眼见着藤原介的周身渐渐升腾起更重的阴鸷。这个藤原课长,是狂热的军国主义分子,他对帝国的爱,对天皇的忠诚,是深植入骨髓发自肺腑的。
“据我所知,秦定邦及其背后的秦家,在上海很有影响力。井上队长如果很快调离上海……前几天检查他们的货船已经打草惊蛇,恐怕在未来相当一段时间,他们都会非常谨慎。现在上海的局势不比以往,无凭无据地去抓一个上海大亨……”藤原介没有往下说,但却在审视着竹野智。
竹野智左脸的肌肉不受控地跳了一下,随即露出笑容,“大佐,擒贼先擒王。秦家的这条走私线,最关键的核心就是秦定邦,除掉了秦定邦,他们就群龙无首了。”
“这个道理我当然明白。但你听懂我刚才说的意思了吗?已经打草惊蛇了,等到他们下次放松警惕去运军火,我们还得正好能查到。哪有那么巧的好事,再说时间上早就来不及了。”
“大佐,来得及。”竹野智摆了摆手,歪嘴一笑,“想要拿下秦定邦,不是只能查走私这件事。”
“哦?”
“冼之成,也死了在秦定邦的手里。”
“冼之成?”藤原介太记得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了,“那个流氓混子不是跑了没找到吗?”
“是死了。”一见藤原介过了这么久还能立即想起这个人,竹野智心下微动,又道,“您别忘了,冼之成可不光是个混子,他还是当年七十六号警卫总队的头目,怎么都算是汪精卫政府在编的。杀害政府的人,这罪名,说大说小,可太值得好好掂量了。”
“那你怎么知道是死在他手里的?”
“因为最关键的人证,已经被我控制在了手里。”
“谁?”
“鱼行严四,当初领赏金的人。”
竹野智微微抬起头,看到藤原介脸上的线条开始慢慢变得舒展。竹野智知道,他这次主动出击,又有戏了。
昨天接到竹野智电话时,秦定邦还是有点惊讶的。
他没想到时隔不久,这个被“流放”去了东北的日本人竟然又返回了上海,而且说自己在东北赚了点钱,回上海开了家小公司,以后要安心做买卖过日子。电话里倒是坦诚,表明此次吃饭,一是叙旧,二是想着,能不能得到秦定邦的提携和帮衬。
秦定邦并没有给过竹野智号码,接到电话时还愣了一下。不过一想到这人以前是搞情报的,如果说连个办公室电话都搞不到,那反倒显得装模作样假惺惺了。
本来秦定邦对再次见到这个人无甚兴趣,没想到竹野智态度非常坚决,再三强调,是真心实意邀请他叙个旧,尤其有满洲的很多经历和见闻要跟他分享,希望他一定赏脸。
自打日本把法租界也占了,上海的报纸就成了日本的喉舌,看不到什么想看的内容。秦家在东北的那些故旧早就失了联系,秦定邦也想多了解些东北的真实情况,碰巧这次约在了原先金神父路一带,他正好顺路去伍兰舟的难童院,给孩子们送点东西。于是,也就答应了。
竹野智订的是一家高档西餐厅,在原先的法租界,算是名声比较响的店了。秦定邦和张直一走进餐厅,竹野智便从老远迎了过来。
“恩人,好久不见!”
“竹野先生,近来可好?”
二人简单客套了一下。竹野智显得非常热络,一路伸着手,侧身引领着秦定邦走到预定好的餐桌旁,二人一边寒暄一边就坐。张直站在秦定邦身边不远处,环视着四周。
“还是上海好呀!在满洲国,给我冻的呀。从来没在那么冷的地方待那么久。回上海就好了,我再也不想走了,哪里都赶不上上海。”竹野智刚一坐下,就开始不停嘴地说。
但这话在秦定邦听来,却有几分刺耳,他没回应。
一个服务生迅速走了过来,躬身递上菜单。竹野智殷勤道,“秦先生爱吃什么,随便点。”
秦定邦对点菜这种事向来不在意,示意服务生把菜单递给了竹野智,“我无所谓,你点什么都行。”
竹野智笑着接过菜单,挑着点了几样。
服务生一走,竹野智便从桌底拿上来一个长盒子,朝秦定邦打开,“恩人,这是满洲国的老山参,长白山上的,好东西,上海轻易见不到。我这也是过去才见到这么大的家伙,送给恩人,聊表心意。”
秦定邦看了一眼,“竹野先生费心了。心意领了,东西我那里不缺。”
“欸,请秦先生一定笑纳。”竹野智笑着把东西放到靠秦定邦这边的地上。
正在此时,旁边餐桌的食客被呛住咳了几嗓子,连嘴都不捂。秦定邦不由看了眼邻桌,只见吃饭的是两个男的,吃相略显粗鲁寒酸,谈不上西餐礼仪。
没咳嗽的那个,不小心掉了块肉到地上,抬脚就给踹到了过道中央。
秦定邦微微皱起眉。
“秦先生,”未等目光在邻桌上多做停留,竹野智话音又响起,“不瞒您说,满洲之行虽然冷,但我在那边却赚到了点小钱,也算有了本钱。一回上海,就开了家小贸易公司。”
“你在那边没继续当差?”秦定邦记得上次在阳和馆那顿饭,听竹野智的意思,是外调,不是开除。
竹野智眨了下眼,随即露出无奈,“待不下去了。那边的圈子排斥我,太受气,我就辞了,干了点买卖。所以,有些货物的往来,可能还真是需要麻烦秦先生。”
等邻桌的咳嗽终于停了,秦定邦才问道,“什么货?”
“我这里能搞到一些布匹和食盐,要是能通过秦先生家的船给运出去,回来时再顺带捎些粮食和烟叶,那我这买卖也就彻底做起来了。”
“你就不想回你那个岩井公馆继续当差?”
“别提那里了,伤心地。人总是要生活的嘛!你也知道我之前,就是个傻子。我也想开了,干点买卖,手头有钱,这辈子别亏着自己。”
菜陆陆续续上来了,沙拉最先端上桌。
秦定邦看了眼拌了酱汁的生菜叶子,“你那布匹和食盐有销售资质吗?这些可都在你们日本人统制物资的范畴之内。”
竹野智未做迟疑,“有,你放心。我托了以前的老熟人,这些都没问题。”
这时,服务生又过来,在每人面前摆了一盘鱼肉冻。菜放好后他便赶紧转身离开,不料正好踩到刚才邻桌踢到过道的肉上,服务生脚一滑,身体瞬间侧倾,伸手一把扒住邻桌的桌角,“砰”的一声,吓了周围一跳。
“八嘎!”
秦定邦刚抬手扶住了服务生,就听邻桌刚才咳嗽的那个张嘴来了这么一句。那人刚骂了人,便飞快地撇了秦定邦一眼,随后迅速收回目光,抬起酒杯喝了口酒水,没有继续说话,接着吃东西。
服务生一边朝邻桌道歉,一边向秦定邦道谢。秦定邦摆了摆手,继续听竹野智说话,偶尔会回应几句,却开始不动声色地观察起周围。
餐厅里吃饭的女子很少,尤其他身边的几桌,都是男人。相对于这家餐厅的档次,这些男子的衣着,显得随意了些。
难怪刚才竹野智专门迎到门口,而且一路伸着手引路。原来也是为了挡着这些人,分散他的注意力。
新端上来的法式浓汤还冒着热气,秦定邦故意抬手碰了一下服务生,小男生本就没端稳,倾斜的盘口,径直把所有汤汁都洒到了竹野智的身上。
“啊!”竹野智被烫得暴怒,差点挥手打了服务生,但碍于秦定邦正在对面,还是克制住了怒气。
他甩了甩满手又烫又黏的汤汁,拿餐巾擦起了前襟,不料越擦越把汤汁抹得到处都是,终于忍不住,“抱歉秦先生,我去洗洗手,您先慢用。”
竹野智刚起身离开餐桌,秦定邦便迅速朝张直招了手,在张直耳边低语了几句。
张直惊目圆睁,刚想说话,只听秦定邦低声说了一个字——
“走!”
张直再未做一丝迟疑,转身就走向门口。
没过一会儿,竹野智便回了座位。
“哎?那位先生呢?”竹野智看到秦定邦身边一直跟着的人不见了,立即问了起来。
秦定邦微笑道,“我让他去买盒烟。”
竹野智眉头抖了一下,“秦先生不早说,其实我包里就有烟呢。”凭借特工的洞察,竹野智清楚记得连这次一共见了秦定邦四回,都没闻到他身上有过烟味儿,所以秦定邦是不抽烟的。
找这么个借口,也算够敷衍了。
竹野智坐在座位上,刚才服务生洒了汤搞得一团糟,虽然后来应该有人来简单收拾过,但他已经彻底没了胃口。
秦定邦看到竹野智继续演下去的热情已经干涸见底,也不想接着装作被蒙在鼓里,“多谢竹野先生的款待,我吃好了。”说着拿餐巾擦了一下手,扔在桌上,站起了身。
邻桌一直偷偷注意着秦定邦的两个人,迅速拦到秦定邦身边。老咳嗽的那个掏出枪抵在了他的腰侧,另一个则快速搜他的身,确认了没有武器。几乎同时,周边几桌响起了拖动椅子的声音,人都聚拢了过来。
“你们日本人现在抓人,都这么文雅了?”秦定邦看向竹野智,分明是笑着,却冷得刺骨。
竹野智被看得有点心虚,抓起地上装山参的盒子夹到腋下,低头道,“这是出于对秦先生的尊重。”
“你明明知道我常在公司,直接去我公司不就行了,至于搞的这么大费周章?”秦定邦随意理了理大衣。
“对不起,秦先生,职责在身,我也是迫不得已。”
竹野智当然要亲自把秦定邦抓住送进日本的宪兵司令部,这样才能证明他是头功。
而且,当真要浩浩荡荡地开到永顺公司,秦家公司那些人,一个个忠心耿耿的,保不齐要闹出多大动静。像现在这样打着“朋友叙旧”的幌子把秦定邦诱捕了,谁也不惊动就把事办成了,是最划算不过了。
其实,他还有一层不能为外人道的考虑。安排在这么好的餐厅抓人,随他出来的这些宪兵队便衣,可以顺带饱餐一顿高档西餐。又因为是公干,费用都可以从宪兵队经费里出,等于无形间他又给这帮便衣卖了个免费的人情。这些人慢慢就会发现,跟着竹野君,总有这样那样的好处。
小恩小惠累积久了,能量是不容忽视的。以后他要做什么事,只会越来越顺,直至一呼百应。他做人情,他收好处,还有宪兵队买单。不伤一兵一卒抓了人,顺带着收买了人心,一箭双雕,何乐不为。
当然了,这些话竹野智是不必对秦定邦说的。他已经撕破了最后的伪装,走到这步,和秦定邦能说的话,也不多了。
张直刚一出门,就想赶紧找个有电话的地方叫弟兄来。结果他刚走到旁边的店门口,往回看西餐厅里的情况,就透过玻璃看到餐厅内三少爷身边迅速聚拢了一帮人,没几句话的功夫,便簇拥着三少爷出了餐厅。三少爷被径直带上了门口不远处的一辆车,那日本鬼子随后也进了那辆车,其余的人则上了另外一辆。
都上了车后,那些人迅速关上车门,立即发动。
张直心中大呼不好,迅速赶回自己的车里,跟踪着这两辆车,要看它们到底往哪里去。
天已是乌云密布。
上午刚出来时,就阴沉沉的。照他说就不去了,但三少爷向来不是爽约的人,所以并没在乎这天气。
现在看,这分明是老天爷都在朝他们递眼色啊。自打他跟在三少爷身边,这是第一次遇到人被劫持,他真是恨自己上午为什么不拦住三少爷!
眼看着暴雨将至,路上的行人加快了脚步,有些人乱穿马路挡了他的车,急得他狂按喇叭,生怕跟丢了。
刚才秦定邦和竹野智吃饭时,张直就觉得周边氛围有些异常,按理说这种高档西餐厅,不是那些路边的苍蝇馆子,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了。来这种地方,都是约着见面谈事情的,吃饭时总要说话的。但他们这桌周围的几桌男人,都只闷头吃饭,几乎没见着谁言语。
尤其旁边桌那个人骂“八嘎”时,他更是神经一跳,紧接着竹野智又去上洗手间,就在他开始觉得一切都不对时,秦定邦招手让他附到耳边——
“你立马出去,跟家里人报信,我被日本人抓了。”
他刚要说话,秦定邦就让他快走。
跟在秦定邦身边多年,张直早都练就了非凡的敏锐,这半屋子看来都是针对三少爷的人,凭他们两个,再好的身手都不是对手。趁竹野智离席,他赶紧脱身出去找帮手,才是最好的办法。
千钧一发之际,容不得半点无用的犹疑与拉扯。所以他一字未多,立即转身往外走,余光看到旁桌有个人已经把手伸向腰间想要站起来,但被另外一个人摁住,使了眼色又盯向了三少爷的方向。
他就在他们一闪念的间歇,出了餐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