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个月,孟昌禄和叶乘云的来往颇多。叶乘云个子不高不矮,头发不长不短,皮肤不白不黑,最普通的相貌,最寻常的衣着,放在人堆里,会迅速泯然众人。
但孟昌禄知道叶乘云绝不是个简单人物,看上去和蔼可亲,一切全都好说,实则是深藏不露,敏锐缜密,做事滴水不漏。
总之,这个秦三爷的身边,没一个是白给的。
刚揣进兜里的那根大条还热乎着,整整一根的金条,他觉得左兜都往下坠,这让人沉醉的重量。
酒过三巡,孟昌禄点着了一根烟,朝叶乘云比量了一下,“瞧,你们上次给我带的飞马烟。”
飞马烟是新四军的拳头产品,口感好,不掺杂烟梗,秦定邦的船有时会带点飞马烟回来。孟昌禄曾听南京的同事说飞马烟又便宜又好抽,从叶乘云这边带了几包尝了后,发现的确名不虚传。
“你在你们海军部也直接这么抽?”叶乘云问道。
“开始我也是在家抽,后来,是看到冢本,不知他从哪搞到的,他也爱抽。我看他在海军部里都不遮遮掩掩,也就无所谓了。”虽然有些要紧的话还是看破不说破,但在好些事上,孟昌禄跟叶乘云早都不避讳了,他吐了一口烟问道,“对了,听说四爷那边今年粮食收成挺好。”
无论是日本人仗打到现在露出了颓势,让他觉得需要自保,还是他真对新四军心怀敬意,在私底下,但凡跟秦定邦他们提到新四军,孟昌禄从来都是叫“四爷”的。
叶乘云接过话,“是,粮油棉麻,都不错。产量是足够大,不过……”叶乘云放下筷子,“就是现在,往上海发货,有点费劲了。”
“这话怎么讲?”孟昌禄一听到“费劲”就紧张,生怕路上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关卡,来钱道要被堵住了。
秦定邦给孟昌禄的杯里添上酒,“运力跟不上了,就凭现在这些船,跑死也不够用。”
“哎呀,这可是……真可惜啊。”孟昌禄心一下放到了肚子里,原来是不够用,不是不能做。
“可不?”秦定邦一见孟昌禄的表情,就知道这人心里在想什么,他看了眼正瞄着孟昌禄的叶乘云,朝孟昌禄继续道,“这要是能有几艘大点的船,跑一样的趟数拉更多的货,那赚的可不止现在这仨瓜俩枣了。”
这么大的买卖,竟然被秦定邦说成了“仨瓜俩枣”,孟昌禄的心跳得怦怦的。那按照秦定邦的意思,一旦这能入得了眼的生意要是给做成了,流水得多少?进账得多少?纯利能有多少?凭着秦定邦的大方,他孟昌禄又能分到多少?真是想都不敢想。
自打搭上了秦家这艘大船,孟昌禄家的生活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相比之下,南京那几年的日子,简直像在要饭。
但人心总是不足的。一想起那早就看好了的大房子,现在手头还差一些;家里老婆看上的首饰,也不是说买就能买得了的;更别提孩子将来念书、娶妻生子的钱,根本都还没有着落呢,孟昌禄就十分有紧迫感。
昨晚他胸口又疼了,他谁都没告诉,靠自己默默忍下去了,但他这胸痛的毛病的确是越来越频繁了。
日本仗打不动了,走下坡路了,哪天日本一倒,汪精卫的政府也得倒。到那时,他还不知道有没有命活。趁现在赶紧捞钱,捞够了,能跑就跑。就算跑不了,他死了,给孤儿寡母留足了钱,他也能闭上眼了。趁着自己还有用,赶紧死死抱住秦家这条大腿,能薅多少是多少。
那块金子还在坠着他的兜,他突然觉得那衣兜其实仍然有些空,再多装几条,也是能揣得动的。
秦定邦和叶乘云被船的事难住了,这不正是能显出他的时候了么?人家请他吃饭,就是为了看这事他使不使得上劲。如果他能帮着这两位爷排忧解难,他之前看上的那房子,恐怕过不了多久就能拿得下。
孟昌禄来了精神,他小小的眼珠在厚厚的镜框里飞快地转,甚至没注意到秦定邦和叶乘云都没再说话,全在静静地等他拿出个办法。
突然,他拍了下大腿,“退役的军舰,行不?”
不是缺船吗?我这有船呢!我这堂堂的海军,可不就是管船的?
秦定邦和叶乘云对望了一眼,又齐齐看向孟昌禄,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们海军部啊,其实有些船,但是在海上老挨四爷的揍。不瞒你们说,四爷的海防团,那可真是能打,你看四爷的船小吧,打起仗来神龙见首不见尾,不按套路出牌啊。我们那些船上的兵给折腾的啊,顶不住。所以现在,我们海军其实没什么大用处,那些船,闲着的闲着,退役的退役。与其那样变成废铜烂铁,那还不如在咱这儿发挥点儿余热。”
孟昌禄描述得声情并茂,透过他的话,就像能看到海面上发疯的日伪舰船。不过,虽然他说的都是事实,但也有点儿看菜下碟的讨好意思。
叶乘云追问了一句,“日本人那边,能说得过去吗?”
“你说冢本?”孟昌禄仰头笑了起来,“他能狠不得把所有船都送给你们做买卖呢!只不过明面上不能那么嚣张就是了。我跟你们讲啊,日本的海军和陆军,掐的是你死我活。陆军管海军叫‘海军马鹿’,海军叫陆军是‘陆军马鹿’。”
秦定邦觉得新鲜,“马路?”
孟昌禄一愣,随即大声道,“就是大傻子。”
“哈哈哈……,这骂法也是新鲜。”秦定邦忍不住放声大笑,叶承云也跟着笑了起来。
“嘿嘿嘿,海军觉得和新四军打仗,那是陆军的事儿。陆军那帮傻子的死活和海军有什么关系?他们根本就不是一条心。就这么跟你们说吧,前面要是有一座独木桥,这两帮不带先后过的,能先打个你死我活,剩下的那个再过,都要先致对方于死地。”孟昌禄打的比方足够生动,一下就说明白了道理。
“那么孟兄,一旦你把船弄过来了,我们再跑船,是不是也能沾上你们海军部的光?”叶乘云紧跟着又问了一句。
孟昌禄愣了一下,眼珠一转一拍大腿,“唉,对呀!要这样的话,这船到了皖江那边,那边的鬼子就没法查了!”
“就说嘛,你们海军的军舰,可不得畅通无阻嘛!”叶乘云得到了答案。
孟昌禄两手一拍巴掌,“上次我还听叶兄说那边上岸,有时还会查,很麻烦。要是我们这边海军的船过去,到了之后我们不上岸,直接在江上船对船卸货不就得了,那边的鬼子也查不着。”孟昌禄激动地端起酒杯一口喝干,“这可真是……好谋算啊。”
秦定邦和叶乘云都会心地笑了起来,“还得是孟兄。这要是办成了,生意可真就兴旺起来了。”
秦定邦似是随口道,“我们之前往回运那才多点儿东西,以后有了大船,单是那大米,就可以成吨成吨地往回拉了。”
孟昌禄一听大米,又来了精神,“我跟你们说,日本人就喜欢大米。日本本土现在呀,也是饿的要命。日本人在我们上海这得的米,转手倒到日本就是一大笔钱。所以啊,我回去跟冢本一说,保准他立马动心。”
叶乘云抿了一口酒,“这个冢本,能量到底有多大?”
“他跟五十岚阳太走得近,”孟昌禄掐了烟蒂,“冢本这人不光贪财,钻营上也有一套。别看五十岚是这边日本海军的副司令,海军里顶大的官,也被冢本顺毛摩挲得服服帖帖。”说完这话,他捂着嘴,朝旁边咳了一声。
他从兜里掏出个手帕擦了下手,接着道,“他早就给五十岚阳太进了贡的,所以,跑船这些事,从上到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这些人,要么死在战场上,要么被到处调派,有调到太平洋的哪个岛子上,有调到东南亚的,还有调回日本的。所有地方,就上海这块最有油水,他们不趁还在这里多捞一些,傻呀?鬼子们可是一点都不傻的。”
秦定邦和叶乘云先前还没听过孟昌禄把日本人叫“鬼子”,这是喝到了时候,把心里话喝出来了,就一直鬼子鬼子叫个不停。
“这是要做成了,肯定不会亏待孟兄和冢本的。”秦定邦紧接着给了颗定心丸。
“看秦三爷说的,孟某能有幸和二位英雄相识,帮一点小忙,那都是孟某三生有幸,上辈子的造化。只要二位有什么需要,但凡孟某能做到的,一定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秦定邦给三人的杯里都满上,“为了孟兄这句话,我们也要一起干一杯。”
孟昌禄立马端起杯,三人碰杯,屋里一时欢声笑语……
就这样,在孟昌禄的运作下,那些根据地急需的物资,就通过伪海军的退役军舰,源源不断地运到了皖江。回来时,则带回根据地的大米、烟叶等在上海紧缺的物产。
秦定邦本就出手大方,大良一帮人也是非常得力。不管是孟昌禄,冢本信助,还是伪海军军舰上的船员,上上下下给足了打点,全都乐乐呵呵。爱钱的得到了钱,缺物资的得到了物资,皆大欢喜。
这往返的货运线,就像皮肤之下的大动脉一样,无声无息地维系着两地物资的流动。
满载而去,满载而归。
第87章 太太们的聚会
秦定邦下午回家,一进屋,就发现梁琇正蹲在壁炉旁伸手烤着火,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并没有过来迎他。他把大衣挂在衣架上,便朝她走过去,“这么早就回来了?”
“嗯?”梁琇竟然没注意到秦定邦已经进了家。本来刚才还失魂落魄的,见他回来,脸上才有了点笑容,“刚进屋没多久呢,好冷。”
秦定邦把旁边的椅子挪到她身后,放了个软垫,让她坐在这团松软上。随后他又拎了把椅子坐到她身旁,握住她的手搓了搓。
“哎呀,我手凉。”梁琇把手抽出来。
秦定邦看了眼她的神情,向壁炉扬了扬脸,“一起烤烤吧。”
于是两人一同把手伸向壁炉,就像童话里的两只小动物,并肩坐在了火堆旁。
下午,梁琇把这段时间的稿费都换成了东西,给难童院送了过去。没说几句话,就回来了。
“我送东西过去,伍院长不像以前那么高兴了,对我冷淡了很多……”梁琇低了头,眼角眉梢全是落寞。
秦定邦这阵子一直和伪政府的人走得近,伍院长可能多少听到了些消息。她态度发生变化,完全可以理解。那么好的两个儿子都死在了日本人手里,她能不恨日本人,不恨日本人的傀儡?
秦定邦当然明白梁琇心底的委屈,他伸手搂了搂她的肩膀,“等把日本人赶跑了,我们一起去跟伍阿姨说清楚。”
梁琇咬了下嘴唇,慢慢靠进他的怀里。壁炉里的木头烧得噼啪作响,两人一时无声。
过了会儿,梁琇仰起头看向秦定邦,“今天我出门前,朱太太打来了电话,邀请我去参加她的生日聚会。”
朱太太和她好像很投缘。上次两人一起看歌剧排练才一个多月,这次就又邀请她,而且是到朱家新搬的住处。
“她说他先生不在家,这次只邀请了好些太太们过去。”梁琇又窝回他的怀里,“生日聚会是外国人才搞的排场。看来朱太太对西式的东西很感兴趣,不知道是觉得新鲜,还是喜欢追这份摩登。”
秦定邦抬手摸了摸梁琇的脸,在外面冻得冰凉,还没暖过来,“可能不止这些,他男人刚刚升官了。”
“是么?”梁琇还在盯着壁炉里的火。
秦定邦扶着梁琇在椅子上坐直了,然后起身往壁炉里添了些柴,“上个月汪精卫不是死了嘛。”
这事梁琇当然知道,爆炸性的新闻,汪精卫稀里糊涂地死在了日本,成了老百姓暗地里喜闻乐见的笑料和谈资。
“他一死,这个月周佛海就接任了上海的市长,朱临沧是周佛海一派的人……”秦定邦拿火钳拨了拨柴,让火烧得更旺,又回头看向梁琇,“周佛海刚一掌权,便到处安插自己的亲信。他的人,自然都沐猴而冠,鸡犬升天了。”
“我说呢,原来是这样。”梁琇恍然大悟。男人刚升了官,又搬了新家,这是要在太太圈里彰显一下自己的新身份和雄厚实力。不管是满足虚荣,还是帮衬男人,生日聚会都是个好由头。
火一旺,她立刻觉得更暖和,也更舒服了,她侧了侧脸看向秦定邦,“我答应她去了。”
“好。外面天冷,多穿一些。”
“嗯,我知道。”
秦定邦坐回梁琇身边,“既然办的是西式生日聚会,把二哥送来的那两瓶洋酒带过去吧。”
梁琇想了一瞬,“上次二哥一带来我就给收起来了,没注意是什么酒。”
“二哥说是法国波尔多一家不错的酒庄产的。这样的东西,带过去不难看。”
“好。”梁琇点了点头。
秦定邦转头看她,“中间要有什么其他的安排,提前告诉我一声。”见她正往储物间的方向望,又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脸,“听到没?”
“嗯,听到了,先打公司电话,再打家里电话。”梁琇重重点了一下头。
第二天上午,梁琇应邀赴宴,这次是冯通开车送的她。
到底是男人升了高官。早先,她还记得朱太太抱怨过当时的家太小,现在,则直接升级成了一座公馆。人一得道,吃穿用度全都不一样了。
等梁琇进屋时,客厅已经坐了好几个人。一个年龄稍长的女佣恭敬地迎了过来,梁琇自报了家门。
“夫人,秦太太到了。”女佣随即向屋里通报了一声。
“哎呀,秦太太可来了。”朱太太赶紧从沙发起身迎了过来,几步走到梁琇面前,一把便握住了她的手,一边拍着她的手背,一边道,“我还害怕你忙,过不来,哎呀,你能来真是太好了。”
“答应了朱太太的,当然要过来。朱太太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说吉祥话,梁琇是一套一套的。
“哎呀,谢谢,谢谢秦太太!”朱太太乐得红光满面。
梁琇转头看向身侧的冯通,冯通会意,便把秦定邦让带的两瓶法国葡萄酒递了过来。
“哎哟,你看你,人能来我就够高兴的了,还带什么礼物呀?”朱太太一边客套,一边朝女佣示了一下意,女佣赶紧接过酒。
“我家先生说这酒不错,我就给带过来两瓶,请朱太太品鉴一番。”
朱太太一听梁琇提了秦定邦,弯弯的笑眼里,眼珠转了转,又拍了拍梁琇的手,“那可得让老朱好好尝一尝啊。”说完,便扶着梁琇,走向了客厅的太太们。
梁琇回头看了眼冯通,冯通微微欠了身,就出了屋子。
“哎呀,秦太太真是好久没见了,还是那么漂亮。”是孟太太脆响的声音。
孟太太和朱太太最近走得很近,这样的场合自然少不了她。孟太太身上的珠光宝气,大多是用秦家给的钱买的,所以一见梁琇就格外热情,显得非常亲近。
朱太太向在座的几位太太介绍了梁琇。
一听是秦家的三少奶奶,大家脸上都挂了笑,七嘴八舌地夸梁琇,夸秦家。
梁琇一一妥帖地应付,却被这群女人聒噪得有点头晕。幸亏孟太太一把拉她坐下,她才觉得终于可以得空“隐身”在太太堆里。
杜漪薰也来了,坐在最边上,不太高兴的样子,不像其他几位太太兴致那么高,也没什么话。
梁琇向她微笑致意,就算打过了招呼。
朱太太坐回主位。这些太太们又嘴不带停地恭维奉承朱太太,夸她保养得宜,夸她家孩子有出息,夸她家房子气派,还有那会说话的,夸朱先生眼光好。
总之话里话外,都在说那位刚刚高升了的朱先生,会娶妻,善教子,有本事能当大官。
朱太太听得非常受用,却连连露出谦逊的姿态,“看你们说的,你们谁家过的不好?还是谁家缺了钱?个个家里守的男人都是本事通天的,哪能显出来老朱?”
“哎呀,哪能跟朱先生比啊!”
“朱先生是什么身份啊。”
叽叽喳喳又说开了。
杜漪薰的脸上有些挂不住,欠了欠身道,“你们先聊,我去趟洗手间。”
有一胖一瘦两位太太看着杜漪薰出了客厅进了洗手间,脸上立即换上满满的不屑。胖太太道,“她怎么也过来了?”
瘦太太瘪了瘪嘴,“你看她那穷酸样,穿了件鸿翔的大衣,还要把标折在外边。你这是第一西比利亚创办于上世纪二十年代,是上海当时非常出名的皮货公司。买的银鼠大衣,也没见你怎么去显摆啊。”
胖太太脑袋微微晃了晃,“上不了台面,就是上不了台面。”
朱太太听到她们的嘀咕,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爷们儿们不在,咱们更没什么可拘束的,随便吃。”茶几上摆满新鲜的水果,在这个季节,这些鲜果子都是极难得的。
杜漪薰是孟太太带来的,朱太太和杜漪薰并不熟。本来孟太太也没叫杜漪薰,不知道杜漪薰是从哪得到的消息,提前一天央求着孟太太一定要把她带来。这还是孟太太事先问了朱太太行不行,得了“寿星”的首肯,才带过来的。想必是杜漪薰也想走走太太路线,看看能不能开发点门路,提携一下家里的男人。
等杜漪薰回来了,这胖瘦两位太太又恢复了先前的样子。胖太太还把葡萄往杜漪薰面前推了推,“詹太太赶紧也尝尝,现下这新鲜葡萄可是少有的。”
说这话的人不知是不是成心,但听这话的人,脸上却挂不住了,这不明摆着在说她家吃不上鲜葡萄吗?
本来一上午杵在这,看着一个个穿金戴银的,杜漪薰就觉得有些抬不起头,心里正憋着气。想当年,她也是掐了多少年尖儿的杜家小姐,哪能一直受窝囊。这盘葡萄算是点着了心里压的火,她开口道,“刘太太,你这大衣看起来可真好。什么皮的呀?”
“银鼠的。”胖胖的刘太太应该是终于感觉到热了,把大衣脱下来放到手边,正在上面摩挲着,一听杜漪薰说这话,脸上露出几分得色。
“唉呀,原来是银鼠的呀。看刘太太喜欢成这样,我还一直以为是貂皮的呢!”杜漪薰说完,揪下一颗葡萄便放进了嘴里。
只见这刘太太张了张嘴,愣是没再说出话来,脸色上五颜六色过了个遍,最后阴沉了起来。
她们这口舌官司,梁琇坐在那算是听分明了。两位太太看不上杜漪薰穿了件鸿翔的大衣还要显摆。杜漪薰就直接说那位刘太太穿了身银鼠的,又不是貂皮的,哪来的底气去张狂。
这帮太太专会在这些东西上争短长,搞得梁琇心里直呼疲累。她低头一看,突然发现自己今天身上穿的也是鸿翔的大衣。
明明鸿翔就已经是够好的了,多少名流都去做衣服。到了这些人嘴里,还觉得不够,还得要更奢靡的。梁琇心道幸亏坐的离杜漪薰远,要不然一旦被“误伤”了,她还真不知该怎么应对这种无聊的攀比。
所谓太太们的聚会,其实也是聊东家长西家短的。只不过她们嘴里的“东家”和“西家”非富即贵,这些“短长”可能关乎局面,左右形势。
到了午饭环节,朱太太还订了个大号的生日蛋糕,上面用红色的奶油写着Happy Birthday To Mrs·ZHU,也不知道朱太太到底看不看得懂,但洋气的派头是十足的。
后面上的菜,更印证了朱太太对西式东西的痴迷。不知是专门请了西餐厨师,还是家里的厨子懂西餐,中午的菜,也是纯西式的。
这些太太里,有的吃过西餐,比较从容,也有第一次吃怕露怯的,眼睛瞟着朱太太和梁琇的西餐礼仪,有样学样地跟着拿刀叉。
像孟太太这种貌似心直口快的,也不藏着掖着,舞了几下刀叉无处下手,便直接央求道,“哎呀,这可难为死我了,从来没吃过这洋餐呢。朱太太可赶紧教教我这土包子吧。”
朱太太被孟太太逗乐,心底却非常享受在众星捧月中去主动放低姿态,“简单,你们看我左手叉右手刀,就这样……叉子扎住牛排,右手拿刀,把这个牛排肉,就像这样,给切下来。吃多大块切多大块就行了。”一边说着一边示范。
“哎呀,朱太太真是摩登女性,朱先生肯定没少带着朱太太去西餐厅。”孟太太句句都说到了朱太太的心坎上。
“他也忙,我们只是偶尔去。”
就在桌上这些人你一嘴我一嘴讨论着西餐怎么吃时,梁琇的心思却并没在她们的谈话上。
她切下一块牛排,当中隐隐还带着血丝。虽然她在德国呆过几年,但是吃的都是母亲做的饭,即便做牛排,也都会做熟了。
她看着不住外渗的血混到黑乎乎的汤汁里,脑子里立即闪现出七十六号审讯室的地面——她从昏迷中一睁眼就看到的地面,她的身体就躺在那片血水中。她胃里顿时泛起一阵恶心,赶紧拿起手边的面包,蘸了点酸果酱咬下去,才算压住。
熬到这午餐结束,太太们又聊了一阵儿,终于有人提出要走了。
梁琇也随着起身,刚想告辞,朱太太却轻轻拽了下她的手臂,低声道,“秦太太请留步。”
第88章 大黑熊
正好,朱太太先忙着去送其他太太出门,又在门口和她们话别。趁着闪出的空档,梁琇捂着嘴冲进洗手间,把胃里的东西狠狠地吐个精光,等出来时,正好遇到朱太太回客厅。
朱太太脸上显出惊讶,“秦太太,你这怎么……气色有点不好啊,是东西不合口吗?”
“没呢,没什么,是昨天没休息好。”梁琇笑了笑。
朱太太象征性地关心了几句,牵着梁琇的手又坐回了沙发,左右看了下,确定近旁没其他人,压低了声音,“秦太太,我问我弟了。”
梁琇迅速记起上次朱太太提的事,她平静地看向这位“寿星”。
“秦太太,”朱太太探身向梁琇凑近了一点,“是一批……五金设备。”
梁琇显得惊讶,“那不是日本人统制的东西吗?”
“所以说呀!”朱太太脸上开始泛出焦急,“现在是轻易不敢出手。”她喘了一口气,抬眼盯着梁琇,“想来也只有秦先生有本事,能给运出去了。”
梁琇没接她的话,又问道,“哪来的?”
“我弟弟先前办的厂子里的。本来是要扩建用的,但是仗打个没完,就搁置了。一整批的东西,没用过,都是新的。”朱太太又强调了一遍,“都是新的啊。”
梁琇有些怀疑,“日本人搜刮物资,恨不得把老百姓家烧饭的铁锅都端走了,能让这些东西留这么久?”
“那么大本钱的一批设备,锃明瓦亮的,要是不打仗,能造出来多少物件。我弟当然提前防备了。他当时就留了个心眼,把东西分别放到几个地方藏得死死的,所以就没被日本人搜到。”
朱太太又往门口方向望了望,转回头接着道,“他早就听人说,这种东西要是能捣腾出去,必定是大钱。现在正好他手头紧张,就不想再藏了。说实在的,总是提心吊胆睡不上觉,他也扛不住了。我弟想快点出手,把东西换成钱攥在手里,心才踏实。”朱太太一手紧紧握着另一只手,说得情真意切。
“这……”梁琇犹豫了一下,继续问道,“朱先生帮不上忙吗?”
“哎呀,妹妹,这事儿就我弟和我知道,我们家老朱……我压根儿就没跟他提。老朱迂腐老实,生怕被人抓住了把柄,丢了乌纱。”朱太太分开两手在膝盖上搓了搓,像是一脸的怒其不争,“可你看看现在,哪个不往自己家里搂钱呀?”
“不过……”朱太太迅速理了理表情,“老朱不知道归不知道,但我弟是他的小舅子,这是跑不了的。怎么也能跟老朱沾点光,多份庇护。有这么个当大官的大舅哥,总比‘朝里无人’要好啊。”
“妹妹,”朱太太倾身抓住梁琇的手,“你能不能回去帮我……帮我弟,跟秦先生……问问?”
梁琇装作面露难色,一声不吭。
见梁琇迟迟不给答复,朱太太似乎有些着急,“我弟你尽管放心,他就是生意场上混的,办事靠谱,肯定不会让秦先生吃亏。”
“倒不在这些,”梁琇显出犹豫的神色,慢慢道,“我们家买卖,是一直都不碰日本人的红线的,再说我也做不了生意上的主……我只能回去跟他说一下令弟的情况。”
“唉唉,说一下就好,说一下就好。”朱太太连连点头,笑纹攀上了眼角。
晚上和秦定邦一起吃饭时,梁琇把日间在朱太太家的见闻,都学给了他听。
秦定邦忙活了一天回来,真是饿了。可他都快吃了一大碗米饭,梁琇却迟迟不动筷子,精神全然不在饭上,只顾着和他聊这些趣闻。
“你说,这就是他们这些官太太的生活?也太可笑、太肤浅了。穿银鼠皮的就可以嘲笑穿鸿翔的,再说很多名流也是到鸿翔做衣服的啊,有什么可嘲笑的呢?真是搞不懂她们在攀比什么。”
梁琇用筷子夹起碗里的几粒米放到嘴里,嚼了又嚼,还是咽不下。秦定邦看着梁琇这么个吃法,眉头越来越低,干脆夹了一大块肉放到她碗里。
梁琇连连摇头,把肉又夹给秦定邦,“哎呀,我吃不了肉,今天中午他们家做的牛排只有几分熟,给我恶心的,现在都还吃不下东西。”
“那也不能只吃几粒米,好了伤疤忘了疼。”秦定邦停下筷子看着她,“你忘了之前不按时吃饭,胃折腾成什么样了?这才过了几天?”
“哎呀,我知道了。”梁琇瘪了一下嘴,“我要跟你说正经的,你猜朱太太跟我说什么了?”
不吃饭又不听话,秦定邦沉了一口气。
“朱太太又跟我说他弟了。你还记得上次朱太太说的他弟的事儿了吗?”
“嗯。”
“这次朱太太跟我说那批货是什么了。”
“什么?”
“是一整批五金设备,一整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