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些热,他拿起桌上放着的蒲扇,给梁琇慢慢扇起了风,“照你的分析,他真不是中国人?”
“不敢肯定,但我觉得这的确是一种可能。胡三妹曾在银行跟我说,她是自梳女,我当时是没听懂的……你记得不,那年你带我去码头见大良。大良根据我还原的大致发音,判断那几个字应该是‘自梳女’,他们顺德一带就有自梳女,这些女子是终生不嫁的。屈以申虽然叫胡三妹‘阿妈’,现在一想,两个人看起来真是哪哪都不像。如果当真像那骂人话里说的……长崎的唐行小姐,那很可能,屈以申,是被胡三妹收养的……日本弃儿,或者……遗孤。”
那些相互关联的记忆,开始像火星一样往外猛窜,梁琇越说眉头皱得越深。秦定邦抬手抹了两下她的眉心,却还是抚不平。
“对了!”梁琇猛地抓住秦定邦的手掌,“屈以申,还接济了一对母子!”
“母子?”
“嗯!”梁琇缓了缓,“你记不记得,我们在爱麦虞限路给方太太买炖药的罐子那次,和屈以申在一起的那对母子?”
秦定邦有印象,当时屈以申向梁琇献殷勤,让他不悦了有一阵。那时他只以为他们是一家三口,“接济?那不是他的妻儿?”
“不是呢!胡阿妈请我喝咖啡时说,那女的是红倌人,是个妓女。那孩子,也不是屈以申的。”
梁琇盯着秦定邦慢慢眨了两下眼,随后眉头终于高高地抬起,突然恍然大悟一般,“你说,他已经有了甘棠那样的如花美眷,为什么还要帮着一个姿容一般的妓女养儿子?是不是……是不是那对母子,让他想起了他自己的小时候?”
梁琇被自己的话给惊得一激灵,顿了顿才道,“他亲妈也是妓女,他也是妓女的儿子……他现在让那对母子好过一点,是不是,在他心里,他童年里艰难的妈妈和他,受的苦难好像就能少一点?他是在……是在在寻找对童年伤痛的……内心补偿!”
此时,秦定邦也被点醒了。
要是这个说法成立,好多屈以申身上的神秘,就都有解释了。
别人搞不到橡胶原料时,屈以申能搞到;他的生意和东南亚往来密切;他是最早一批参加商统会的“中国人”,对于被叫做“汉奸”无甚所谓;他一直神神秘秘的,像离群索居一样……还有,秦定邦是在日本人开的餐馆里遇到的他,像这种极致的私隐,竟然是被别人怒吼着骂出来的。这样看来,知道他身份的人,还大有人在。
如果真如梁琇猜想的,那这个屈以申,可真是上海滩上一份独特的存在了。
可叹啊!
这苏州河两岸的每一座楼宇里,每一条街道上,看似东方的,貌似西方的,西装革履的,破衣烂衫的,春风得意的,愁容满面的,一张张不同皮囊之下所掩藏的真实,又有谁会猜到究竟有多么惊世骇俗。
两人相视而坐,良久无言。
接下来的几个月,秦定邦和梁琇各有各的忙。一个忙公司忙出货,一个忙着“太太外交”,搜集各种消息。
这天晚上吃完饭,二人坐在餐桌旁聊天。天已经不暖和了,秦定邦一摸梁琇的手,很凉,他正想着家里的壁炉,再过几天就该启用了,梁琇倒了一杯茶放到他面前,“朱太太约我明天去喝下午茶,我明儿个去见见她。”
秦定邦刚拿起茶杯,听她一说,手顿了一下,“朱太太?”
“对,孟太太介绍认识的,朱临沧的太太。”梁琇咬了咬嘴唇,“说朱临沧是伪政府一个不算小的官。”
秦定邦面色有点沉,“和这些人交往,要多加小心。”
“我知道。暂时看,她就是个官太太,上过新式学堂,也算识文断字。男人投了伪,她不像是很情愿的样子,就这样表面风光背地难受地过着,成天提心吊胆的。”梁琇回忆着和朱太太并不多的交往,把对此人的印象和感受,跟秦定邦大致描述了一番。
秦定邦喝了口茶,“去哪家喝茶?”
“海上浪漫,三马路上,离跑马厅近。”
“行,我派人送你,早去早回。”
“好。”
第二天下午,等梁琇进了海上浪漫咖啡厅时,朱太太已经先到了。
这是一位颇有几分雍容的中年女人,衣着入时,微胖,一副笑模样,眼珠子很活。一见梁琇进门,便连忙起身相迎。
等两人都坐定,点好了咖啡,朱太太热情地谈过今天的天气、夸过梁琇的气色,寻着话茬便开了腔,“秦太太,真得感谢上次孟太太攒的那个麻将局,我一见秦太太你啊,就觉得投缘。你别看好些太太的男人身居高位,其实不少都没念过什么书。那说话呀,真是说不到一起去。哪像秦太太,北平名牌大学的,学贯中西,谈吐不凡,和秦太太交往,就是让人舒服。”
朱太太可能是浙江人,说话时带了点浙江口音,和梁琇的爷爷说话有点相像。但梁琇生长在北平,能听出浙江口音,却不会说。
不过梁琇并没有跟朱太太透露那些过往,她不想因此暴露太多。
“看朱太太说的。”梁琇抿了一口咖啡,“朱太太快人快语,和朱太太交往,也让人觉得轻松又自然。”
朱太太眼睛笑得弯成了一条线,似是随意问道,“秦先生现在……还忙吧?”
“是,挺忙的。”梁琇微笑着点了点头。
朱太太啧啧称赞道,“秦家是上海的名门,现在这上海滩,谁还不知道秦家三少爷的威名?”
梁琇谦虚道:“他也就是个买卖人。”
“唉,买卖和买卖哪能一样?秦先生可不是一般的买卖人。我有个弟弟也是做生意的,哪怕能赶上秦先生的一根小指头,我们家也算烧了高香。”
梁琇猜到朱太太要干什么了,她把咖啡杯放下,暗暗揉了一下手,那些疤不经意间又痒了起来,她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话里有话的精明太太。
“秦太太,我就不跟你绕弯子了。”朱太太也把杯子放下,清了一下嗓子低声道,“我弟弟……他现在呀,手里有一批货,不敢随便找别的航运公司往外出,问我有没有靠谱的,我这不一下子,嘿嘿,就想到了秦太太……和秦先生吗?”
“什么货?”
“这他没跟我说,只说是有那么一批货,一批硬货。”
“这个恐怕得多了解一下了,况且家里的生意我并不参与。”梁琇未置可否。
朱太太吸了口气,有那么点遗憾和失落。
“不过我可以回去跟我先生说一下。”
见梁琇并没有把话说死,朱太太这口气又喘了出来,高兴道,“哎呀,那可太好了,等我回去,跟他问一下到底是什么货。”
这时候,咖啡厅的背景音乐换了,旋律有点熟,梁琇记起来好像在秦定邦的办公室听过,她眼睛望向唱机的方向,忍不住多听了几耳。
“秦太太也喜欢听音乐?”朱太太敏锐地捕捉到梁琇对音乐的兴趣。
“是呢。这歌剧以前听过,有些印象。”
“秦太太喜欢歌剧?”
“算是喜欢吧。”
“唉呀,那今天可真是凑巧。”朱太太一拍巴掌,“我女儿啊,在震旦大学,他们有个剧社。今天下午正好在学校礼堂搞排练,排《霍夫曼的故事》,秦太太感不感兴趣?咱们一起过去看看?”
梁琇这下想起来了,这背景音乐就是《霍夫曼的故事》。她往窗外看了看,天色还挺早,当年她在燕大的时候,也是参加过演剧社的呢,去就去吧。于是便随朱太太一起,到了震旦大学。
礼堂的台上,学生们正热火朝天地忙活着,台下也有三三两两的人在看排练。她们两人并没声张,悄悄地找了靠前的位置坐了下来。
虽然是学生排练,但是震旦大学是上海的名牌大学,学生素养很高,所以排练起来一招一式非常像样子,唱得也很好听。
梁琇不禁回想起了自己的大学时光。恍若时钟倒拨,岁月重叠。
尤其这个《霍夫曼的故事》,她还在秦定邦的办公室听过,原版的是法文的,她听不懂,只对旋律有些印象。
现在回想起来,秦定邦当时是不是就对她有企图了?自己真傻,只以为他是在让她给讲什么音乐。
唉,真是傻透了。
幸亏台下暗,她起了红晕的脸别人看不见。她又望向台上,听导演的意思,学生们接下来唱的选段叫《木偶之歌》,是全剧一个重要的部分。这帮学生也是有才华,把一整部法语的歌剧都译成了汉语。
“秦太太快看,马上要唱歌了!”朱太太激动地晃了晃梁琇的胳膊,“演木偶的,是我女儿!”
“真厉害!”梁琇连忙夸了一句。
台上朱太太的女儿,直手直脚地走到舞台中央,摆好了木偶一样的手势,随即亮起嗓子,高声唱了起来——
我是个木偶,
任人摆布;
我是个木偶,
供人玩耍。
梁琇听了会儿,觉得唱得非常精彩,刚一转头想跟朱太太夸奖她女儿歌声美,眼角余光却扫到了隔了几排椅子的斜后方,正有个男子孤零零地坐着,帽檐压低着,竟然在反复擦拭着眼睛。
听哭了?
就这么一首歌,至于感动成这样?
那男子可能觉察出了异样,一抬头便看到梁琇,顿了顿,又突然把帽檐压得更低,赶紧起身走了出去。
观众席越往外越暗,梁琇看不清那个人,她方才那一回头,反倒像打扰了人家的心有戚戚。梁琇觉得有点奇怪,但也没多想,暗自摇了摇头,又转回脸看向舞台。
本来朱太太是一脸骄傲的,歌听至一半,却黯然神伤了起来。
等台上的女儿终于唱完,朱太太不光没鼓掌,反而叹了口气,“唉,木偶之歌,木偶之歌,我们家的老朱,不也是被提着线的木偶,任人摆布、供人玩耍?”
哦,是听歌伤了情呀。
这些汉奸的家人虽然表面光鲜,但也就是不愁吃喝,背地里过的比谁都紧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日本人撤了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国人放冷枪。
学生排剧没什么时间观念,朱太太一看台上忙活的女儿就挪不动屁股。本来梁琇是有些着急回家的了,但朱太太正在兴头上,如果贸然提离开,又有点不太礼貌,所以就勉强着自己陪着朱太太,直到学生们终于要去吃饭了,她才和朱太太离开震旦大学。
等到她回家时,天都已经黑了。可她一进家门,却并没看到秦定邦。她以为秦定邦是公司忙,或者有应酬。
只要自己一个人,她就想凑活一顿了事。但想了想,还是熬点清淡的粥吧,一旦秦定邦在外边喝了酒,回来喝点粥,多少可以养养胃。
正当她淘了好米,装好水,把锅架到灶上时,门突然被大力推开,她惊了一跳,刚想出厨房看看,却见秦定邦已经几步出现在厨房门口。
他死死地盯着她,喘息着定了几秒钟,未及她反应,便一步上前,把她紧紧揽入怀中。炙热的气息扑在她的颈间,她被搂得几乎无法呼吸。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秦定邦头埋在她的颈窝,在她耳边低声道,“以后如果晚归,要告诉我。”
“我这不好好的吗?本来喝完茶就要回来的,但是朱太太邀请我去……”
可还没等她把话说完,秦定邦就捧起她的脸,不由分说地重重吻了上去,噬咬般地痴缠。直到她感觉到了疼,捶他的肩膀,他才停下来。
他看着被亲懵了的梁琇,压低声音慢慢道,“你要告诉我你在哪,要不然我会担心。”
他是在克制着情绪,语气轻轻的,可梁琇却在一瞬间就懂了。
这么久了,他们两人都没有提那件往事,却都明白它如幽灵暗影一般,在这样的一个上海,可能随时会再次降临。
“都是我不好。”梁琇抬手摸了摸他的脸,认真道,“我……不会再让你担心了。”
第85章 “今晚,不穿了。”
秦定邦推了晚上的应酬,下午三四点钟便回了家,可是一进家门,却发现梁琇并不在。
他已经习惯了一回来,就看到这个傻丫头在家里好好的。要么在写稿子,要么是在侍弄花草,要么是在手忙脚乱地做着饭。
只要看到她在家,他就踏实。
但梁琇昨天明明跟他说了,和那位朱太太喝完下午茶就回家的。按理说,这时候她早都应该在屋里了。他在客厅等了将近一个钟头,越等,就越是心慌意乱。两年前他的那次疏忽,让梁琇遭受了那样非人的摧残,差点铸成大错,令他一想起来就痛悔万分。
正常的聊天不会这么久,梁琇跟外人话很少,有什么事早就该谈完了。他愈发觉得反常,于是驾车飞快地赶往那家海上浪漫咖啡厅,进去一问,老板说人早就走了。
秦定邦后背瞬间渗出了冷汗。
早就走了?
他立即转身望向外面,满街的人熙来攘往,穷形尽相,此时此刻在他眼中,竟没一个像好人!
秦定邦攥紧了拳头,几步走出了咖啡厅,又驱车去了难童院,没人见到梁琇。
还能再去哪里呢?秦定邦甚至又去了修齐坊,房东方太太一眼就认出了他,直打听“梁小姐怎么样了”。从梁琇的那间屋里还探出了张陌生的面孔,看来房子已经租给了别人。梁琇也没来修齐坊。
到这时,秦定邦彻底慌了。会不会什么人半路将她劫了去?她现在到底在哪?是不是正在等着他去救?
他强迫自己不慌张,也许只是他想多了,他要赶回家去最后确认她是不是已经到了家。等他推门进屋时,厨房的灯已经亮了,跑到厨房门口一看,这家伙刚开始熬粥,正一脸懵地望着他。
一场虚惊啊,又勾起了他无比沉痛的记忆。他绝对无法容忍、也无法承受梁琇再受到任何伤害。他的心要跳出胸口,直到他搂住了她,才切实感受到她的确是好好的,的确是他想多了,是他在吓自己。
“你晚上吃没吃饭呀?”梁琇知道自己惹了祸,缺了底气,语气格外轻柔。
“还没。”秦定邦的手还在搂着她的腰。
“我还以为你这么晚不在家,是出去应酬了。我怕你回来胃不舒服才熬的粥呢。可粥这么稀……”她手还搭在秦定邦的胸口,转头看了看锅,“也吃不饱呀,我再给你煮两个鸡蛋吧?”她抬起头,眨了眨眼睛,征询着秦定邦的意见。
“好,听你的。”
梁琇挣脱了秦定邦的怀抱,开火煮了两个鸡蛋。鸡蛋好熟,不一会儿,她便拿个小笊篱给捞了出来,又放进冷水里激,还不忘指挥着秦定邦,“你帮我看一下粥糊没糊吧。”
秦定邦听话地走到了锅边,拿勺子搅着锅底,梁琇则把鸡蛋在灶台上敲碎,她故意没煮太久,溏心鸡蛋更好吃。被冷水激过特别好剥皮,蛋清瓷白透亮,让人想捏在手里,吃进嘴里。
秦定邦看着梁琇一脸认真地剥掉鸡蛋的束缚,又把软弹的美味递到他嘴边,“先把它吃了,垫吧垫吧,粥一会儿就好了。”
他依言低头咬了一口,的确是溏心鸡蛋,蛋黄就像黎明刚窜出地平线的太阳一样红,“那一半你吃吧,火候掌握得刚刚好。”
梁琇很开心,这是她少有的被夸火候好的时候,“好吧!”她弯起眼睛,开心地把另一半鸡蛋也吃了。
吃晚饭时,受到溏心鸡蛋的启发,除了两小碟惠英托卢元山送来的小酱菜,梁琇还拿上桌几个高邮咸鸭蛋。蛋皮上敲开一个口,用筷子往外挑出滋滋冒油的咸蛋黄,就着稀粥,真是绝佳的美味。
梁琇吃得很认真,也说了很多话。她跟外人有事说事,没事无话,但跟秦定邦,却总有说不完的话,大到东西方各国的战事,小到白日里的见闻,甚至路上看到的一片叶子,一只虫子,都会讲给他听。
秦定邦坐她的身边,静静听她说,也静静地看她说,偶尔喝口粥,吃着梁琇放进他碗里的咸蛋黄。
他们认识了有四年了。
但只要在他身边,梁琇就一脸童真。秦定邦喜欢看她这副可爱的模样,越长越小似的。他也希望她永远这样,太太平平地在他身边,做个长不大的小姑娘。
“对了,今天朱太太跟我说,她有个弟弟,有一批货,想通过你给运出去。”
“什么货?”秦定邦停了筷子。
“不知道什么货,只说是硬货,就这么有头没尾地提了一句。我说公司的事我都从来不过问的,但是可以回来跟你说一声。”她把咸蛋黄流到手指上的油舔了舔,“她像是在探我口风。”
“嗯,先不用管他。”
梁琇抿了抿嘴看向秦定邦,“不知根底,还是慎重吧。”
“嗯。”好些时候,鬼比人看起来更像人。秦定邦高兴梁琇不冒进有分寸,不像当初那样轻信人,他又给她碗里添了点粥。
“唉,别给我盛了,吃不了。”
“你要多吃一些,你看你现在,又瘦了。”
“我怎么瘦了?”梁琇明明觉得自己是胖了的。
“我摸你腰都细了。”
“谁让你摸我腰的?”梁琇嗔怪道,又害羞了。
“吃吧。”秦定邦就爱看她被逗得小脸通红,又夹了一筷子小菜,放到她的粥里。
晚上,梁琇冲完澡,转身去拿擦身的毛巾,结果不小心没抓牢,一下掉到了积在地上的水里。她无奈地看着这条没法用的毛巾,把浴室的门开了一条缝,“哎,你能帮忙给我拿条干毛巾么?”
不一会儿,梁琇就听到秦定邦的脚步声到了浴室外,门上传来了他要推开门的力道,梁琇却把门给合上,只开出一条缝来,“你把毛巾递给我就行。”
她躲在门后头,手刚伸出门,就被秦定邦连手带人一起拽到了门外。她一声惊叫,抬手抱住胸前,又连忙背转身,不禁微努起嘴嗔恼起来。
秦定邦拿起毛巾简单擦了她的头发,便开始给她擦身上的水珠,语气平静,“你哪里我没看过。”
梁琇被说得脸又飞上了红云,有点赌气地伸手去抢毛巾。
秦定邦皱了眉,“别动。”
“快给我,我自己擦。”
“再不听话,信不信我在这就要了你。”
梁琇眼睛顿时瞪成了两个圆,她还从未从秦定邦的嘴里听过这样狂野不羁的话,吓得立马乖乖站定,任凭他给她擦拭着身体。
天已经挺冷了,等把她身上擦干了,秦定邦拿下搭在他肩上的小毯子,裹到她身上,这才接着给她擦湿哒哒的头发。梁琇有点着急,“好了没?我要去穿睡衣。”
他没理她。
今天回到家抱住她痴吻的那一刻,他身体里就已经叫嚣起了焚身的欲火,他一直忍到了此时。这个小傻子竟还想着去穿睡衣,真让他哭笑不得。秦定邦把擦湿了的毛巾丟到地上,抄起腿弯便把她打横抱起——
“今晚不穿了。”
“哎你怎么又……”
“又怎么?”
他没去管梁琇手抵在他胸前的推拒,几步把她抱回卧室放到床上,不等她起身去拿睡衣,便扯开裹在她身上的毯子,倾身覆了上去。
梁琇本来还想挣扎,但一看他眼底的火焰,便知今晚他不会善罢甘休。她轻叹了一声,伸手去关床头的灯。怎知她这微不可闻的一声,却把秦定邦的火撩拨得更旺,他不等她手触碰到开关,便十指交缠地收回她的手臂,“开着。”
“嗯?”梁琇懵懂不解地看向秦定邦,身上的人却已不由分说地吻了下来。
他炙热的手掌在她玲珑的曲线上游走,所到之处激起阵阵战栗,梁琇想要用手背挡住自己的眼睛,也被他抓住手臂举过了头顶。
他要看着她,看她如何把自己交付给他。
他也要她看着他,看他如何把她据为己有。
他收纳着、感受着身下女孩的所有反应。
她清澈的眼神中慢慢沁出湿漉漉的迷离,她紧咬住樱红的唇,压抑着喉间的嘤咛,她手指扣在他背上克制着力道,还有她每一座峰峦的温软和起伏,每一道褶皱的湿热和颤栗……就在他身下,有着鲜活的温度,灼热旖旎,占据了他所有的感官。
只有此时此刻这样真实的触感,这样严密的贴合,这样的吞纳包裹,才能驱散他心中的萦绕不去的余悸。
虽然下午是虚惊一场,也幸亏是虚惊一场,他此时心底才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庆幸——他绝对不能让她再出事了。
床第之间,除了她第一次时因无知而生的无畏,其他时候,总是他主动,她承受。带着她尝试了那么多,她仍然会害羞。这副不自知的欲拒还迎,让他爱到不行,简直欲罢不能。
他鲜有的失控,恨不得把她揉进身体里。直到她抓着枕头仰起修长的颈子,身体僵住濒临崩溃的瞬间,他捧住她的脸,把她的呜咽渡入口中,带着他最爱的姑娘一道,攀上了那座灵肉交融的万山之巅……
最后,他伏在她的心口,粗重的喘息渐渐平息,耳边剧烈的心跳声也渐渐舒缓,发间是她的手指穿过,似在轻轻安抚。他从她轻缓的呼吸中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安宁,低低的一声“琇琇”,如一声叹息,融在了沉沉夜色的无边静谧里。
他伏在梁琇身上很久,直到梁琇摩挲了一下他的后背,轻声道,“我有点喘不过气。”他这才赶紧撑起身来俯看着她,“对不起。”
梁琇摇了摇头,抬手抚上他仍然汗湿的脸庞,“可是我喜欢。”
秦定邦翻身躺到了她身边,她像只小动物一样钻进他的怀里,不声不响地,不一会儿就传来清浅均匀的呼吸声,好像睡着了一般。
他吻了一下她的额头,伸手关了灯。良久之后,突然有扑闪的睫毛拂过他胸口,他知道她原来还醒着,“睡吧,刚才你累了。”
“我……有点担心。”
“嗯?”秦定邦低头看向她,“担心什么?”
“你说……”梁琇又顿了顿,“我会不会……”
“会不会什么?”
“我会不会生不出孩子?”梁琇鼓起勇气说道。
秦定邦揉了揉她的头发,“别乱想,你还这么年轻。”
“可是我们在一起,明明都这么久了。人家惠英的肚子里,都已经又有了一个,我却还没动静。”
“那可能是我不够努力。”秦定邦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脸蛋。
“我是跟你说真的!不是开玩笑……”
“现在没怀,正好可以过只有咱俩的日子。”
“我怕……我怕我身体坏掉了。”梁琇终于把滋生了很久的忧虑全都倾倒了出来,“那次……那个冼之成,让人杀了我哥之后,我本来想咬断他的颈动脉,却只咬破了他的脖子。他恼羞成怒,发了疯地踢我的肚子,他穿着那种很硬的皮马靴……我当时觉得五脏六腑都了移位,下身就开始流血……你救我回来后,过了很久都还淋漓不净,幸亏惠英那时帮忙照顾我。”
梁琇说这话时,渐渐陷进了那段黑暗无尽的回忆里,没有注意到秦定邦抱着她的怀抱,已经越来越紧。心疼和恨意充斥了他的胸膛,他温声责问,“怎么不告诉我。”
“我那时怎么能跟你说这些事,我开不了口的……惠英也只以为我月事不调。”
他用下巴蹭了蹭梁琇的额头,“你不用担心,我们一定会有自己的孩子……退一万步,我们领一个,也像咱们自己亲生的那样,好好养大。”
这话,让梁琇呆呆地愣了有很久,最后,她终于慢慢抬起头。暗夜中,她只能看到他的轮廓,但她却好像窥见了他眼里的光,两行热泪开始不受控制地流淌下来。
这得是很爱很爱她,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吧。
“可是……如果我实在生不了,我不能耽误你,我们就……”
“听话,不要多想。”他知道她要说什么,没让她的话出口,他秦定邦的此生非梁琇不可,“孩子,随缘。”
听了这话,梁琇再也忍不住了,细细地抽噎起来。秦定邦的心真地痛到了,他伸手去抹她的眼泪,但这泪就像决堤的河流,止也止不住,哄也哄不好。
直到他密密匝匝地吻下来,再次将她打开,直到她失去所有力气,沉沉睡去。
第86章 “这可真是……好谋算啊。”
这天秦定邦和叶乘云,一起又在秦家菜的二楼,邀请孟昌禄。
叶乘云是皖江根据地派来的同志,他和华光既是战友又是同乡,早年熟悉上海,之后去根据地战斗。几个月前被倪千峰和华光安排回上海,在永顺公司参与汤家沟和上海之间的贸易往来。
早在一九四二年底,新四军重新控制夺回了不少地方,以其中的汤家沟为中心,大力发展自由贸易。到现在,这一带已经一片欣欣向荣,江湖人称“小上海”。汤家沟的北边就是皖江根据地,从上海运过去的战略物资,通过汤家沟的商行,源源不断地运到新四军那里。
孟昌禄那么精明的一个人,早在秦定邦提出让他利用职务之便,挡住日伪查验时,他就明白那些船上的货肯定不简单。
尤其这几个月汤家沟的叶乘云过来了,孟昌禄对秦定邦正在做什么,更是看得明明白白。汤家沟是谁的地盘,还用明说?
但谁又跟钱过不去呢?别说他还想在上海置业,甚至想把孩子送到外国留学,都得大笔的钱财。单说日本的海军长官,也是巴不得他给他们上的贡越多越好。对他而言,长官们越开心,他的活就越好干,地位就越稳固。
至于夹带点什么出去,那又怎样?新四军主要和那帮日本陆军打仗,陆军又管不到他海军部的事。日本海军都没剩下多少能用的船了,和新四军根本起不了大冲突,跟个摆设也差不了多少。权力不用就是浪费,借着说话管用,倒腾点“违禁”的东西过去,又能换回粮,又能换回钱,这样的好买卖不做,脑袋不是被驴踢了,还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