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上海滩—— by八溟子
八溟子  发于:2023年1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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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定邦皱眉,“唐行小姐是什么?”
“就是……南洋姐,早年日本去南洋的……”竹野智看了秦定邦一眼,鼻翼张了张,才道,“妓女。”
秦定邦一听这话,颇有些出乎意料,顿时隐隐觉出些怪异。但这样的话题,他并不感兴趣。只当竹野智随便一感慨,他也就是一听。
等到了他们的隔间,两人落了座,点完了菜,竹野智开门见山道,“秦先生,我知道你非常忙,这次冒昧请你过来,也是为了尽我的一份心意。我遇到恩人以后,还从未请你吃过一顿饭,喝过一次酒,真是失礼。”说着,便朝秦定邦重重地点头行礼,“但这次,我是无论如何都要请恩人吃顿饭了。”
“恩人,”他抬头看向秦定邦,“我要离开中国了。”
“你要走了?”秦定邦讶异道。
“是的,我要调走了。”

“那这次我请,就当给你送行了吧。”
“那不行,说我请就我请。”竹野智一边给秦定邦倒酒,一边低眉道,“仗打到现在,真是有些打不动了,想速胜又胜不了。六月,美国的副总统华莱士又访了华,未来肯定又得提供不少援助,我们真是陷入了泥潭。”
“那你被调往哪里?”
竹野智苦笑一声,“我要去满洲国了。”日本人一直阴谋将东北独立出去,在他们的口中,“满洲国”和中华民国,是两个国家。
“你去的是中国东北,还没有离开中国。”秦定邦淡淡道。
竹野智倒没在措辞上争辩,继续道,“那么苦寒的地方,赶上海天地之差。但没办法啊,上头一声调令,我就得老老实实地走。”
竹野智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自嘲道,“去那里,说不定还能看到你们的‘末代皇帝’呢。溥仪现在不还当着皇帝吗?”
直到现在,秦定邦都没有吃一口东西,他冷冷道,“那是你们立的皇帝,没人认。”
竹野智愣了一下,随即挑了下眉,没有反驳,“说来,这个溥仪也是个有趣的人,你们可能不知道,去年汪精卫……汪先生出访长春,这个满洲国皇帝,竟然赠给了他一把满洲刀。”
竹野智开始自顾自倒酒,“众所周知,汪先生此生最自豪的一件事,当属刺杀摄政王了。曾赋诗‘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此诗句广为传颂,为人称道。结果这溥仪,正是那位摄政王的儿子。等汪先生过去,溥仪真就送给他一把刀。这是给他递刀方便他了断么?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竹野智喋喋不休地说着自以为的奇闻异事,可在秦定邦听来,却越来越不舒服。
那些沐猴而冠的败类,成了敌人口中揶揄的对象,只会让人觉得耻辱。但秦定邦藏好了情绪,没放过席间竹野智的任何话。
竹野智说了很久,从中国的战局,到国际形势,甚至日伪派系间的斗争,虽然有些是抱怨的气话,但的确包含了不少信息。
说到最后,秦定邦有些不解,“你跟我说这些,不会对你有影响?”
几杯酒下了肚,竹野智也不忘把掉在衣襟上的菜渣一点点捡到桌上。他甚至掏出了个帕子连擦了好几遍,随着这番动作,话又多了起来,“说实在的,如果放到以前,我不会跟你说这些。但是现在无所谓了。我本来是领事馆里……岩井公馆的人。”
秦定邦没听过这个岩井公馆,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恩人放心,我不杀中国人,我只管搞情报。”竹野智揣起帕子,“当然,我们这种情报不抓人,不打人,也不杀人,主要是搞战略情报的。”
“你这算敏感身份么?”秦定邦挑眉看他。
“现在不敏感了,我不再是那里的人了。前不久,我被人做了局下了套,当了替罪羊。我以前还把那人当朋友看。唉,咬人狗不露齿,不提也罢……总之,岩井公馆是没法再呆下去了。所以,不怕你笑话……”竹野智抬手扶了下额,“我其实是被发配到了满洲。害我的人,现在却好好的,一步步成了红人,我这满大中国到处跑的……你记得湖南那次?我差点都把命丢在那里。像我这样吭哧吭哧拼命干活的,被人一句话就‘流放’了,像扔掉一块抹布,真成了个笑话。”
竹野智仰头又喝完一杯,愈发失魂落魄,“借着酒,话就多了。我在上海没什么朋友,同事也是相互防备,用得着时一个样子,看到我被‘发配’了,立刻换成另外一副样子,恨不得都上来踩我几脚。想来想去,整个上海,也就只有秦先生你,我的救命恩人,可以听我倒倒苦水。唉!”竹野智长叹一声,“可能,这就是人生吧!”
竹野智说到了自己的伤心处,眼睛发红,朝秦定邦举起酒杯,“秦先生,我们干一杯吧。”
秦定邦拿起了酒杯,二人碰了一下。如果换成别人,秦定邦会祝他一切顺利,但对面的这人,不管看起来多像个人,干的都是伤害中国人的事,他的祝福出不了口。
吃完饭散了之后,张直载着秦定邦和冯通往回走。
“三少爷,这鬼子会不会害你?”冯通一般只干活,话很少,这次能主动开口问秦定邦话,想来也是憋了很久。
“不好说。”秦定邦看着窗外平静道。
冯通警惕心重,不解地问道,“那他专门找你吃饭,就是为了道个别?”
秦定邦看了眼冯通,“也许是道别,也许是倒苦水,也许还有别的。”
冯通低下头握了握手指关节,发出咔咔的声音,“当时在临湘寨救下他时,就觉得这人不一般。”
“现在看,是搜集情报去了。”秦定邦心底有了点隐隐的后悔,当时只是一念之差,就留了他一命。
“日本鬼子要是人,就不会被叫成鬼了。”开车的张直闷闷地接了一句。
秦定邦看着街上远比以前多的日本人,面色愈发阴沉,“静观其变吧。”
不过这次跟竹野智的对谈,也不是光听着他抱怨,这个搞情报的话,再次印证了孟昌禄之前跟秦定邦透露的,日本的海军和陆军,真是死对头。
秦定邦不明白,同属一个国家的两个军种,怎么能生出这样无法弥合的矛盾。但是他也不愿去深究其中的因由,这个消息本身得到了反复的印证,对他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晚上,秦定邦跟梁琇吃饭时,说起了和竹野智吃饭的事,顺便又提起了在阳和馆遇到屈以申时,这位屈先生和屋里人应该不太愉快。
梁琇咬了下筷子,好奇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难得梁琇今晚的菜不咸,秦定邦多吃了几口,他一边夹菜一边道,“我当时和竹野智正好经过,听到他们的争吵,屋里那个人坐得歪歪扭扭,骂屈以申是唐行小姐的孽种。”
梁琇放下筷子,吃惊道,“唐行小姐?南洋姐?”
秦定邦停了筷子,有点惊讶地看向梁琇,“你知道?”
“我读书时,我们学校有留日回来的教授,跟我们说起过,自明治维新末的几十年间,日本人曾向南洋贩卖了大量妓女,以谋取外汇。后来,日本颁布了废娼令,也就不再有唐行小姐了。但是这帮可怜的女人,却被当成了日本的耻辱……你知道么,”梁琇顿了一下,有些愤怒道,“很多都是只有十几岁的小女孩,就那么被稀里糊涂地骗过去,卖过去了。”
秦定邦拧起眉头,放下了碗筷。
梁琇伸手搭在秦定邦的肘弯,“那人真说,屈以申是……唐行小姐的孽种?”
“是那么说的……长崎的唐行小姐。”
“长崎?”梁琇有些不可置信,这是骂人的话吧,“长崎和熊本确实是出唐行小姐最多的地方……”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可一时又捋不清头绪。
两人接着吃饭,话题又转向了别处,但这股不对劲,却在梁琇的心中野蛮滋长。
等两人吃完了饭,她眉头紧锁地端着碗筷到厨房。秦定邦看她面色凝重不言语,端起剩下的碗筷,也跟了过去,“怎么了?心事重重的。”
两人把碗筷都放进了水槽,梁琇没留意秦定邦的目光,一言不发地默默刷起了碗。
她一边洗着碗筷,一边看着水流,水哗哗地冲到碗筷上,不停地溅出水花。
她觉得,自己脑中有好多断着的线头,一点点地,开始慢慢地搭了上来,渐渐结成了一张网,就像破碎的拼图被一点点拼接,她先前那些觉得奇怪的地方,都被一一理顺了起来……
突然,她猛地抬起头,怔怔地望向秦定邦,“我,好像知道了……”
“你怎么了?”秦定邦连忙扶住她的肩,“你知道什么了?”
“可能……”梁琇一脸不可思议地慢慢道,“那位屈先生,真不是一般人!”

他不光去见了藤原介,也去找了其他的关系,全都没有药。
说来也是,盘尼西林只有在美国专门指定的药厂才能生产,盟军管控极为严格。在这被日本紧紧把持着的上海里,如果真要有,恐怕也只有宪兵队里能存上几支,还不知是从哪里搞到的。
那个前不久被他托藤原介从集中营救下来的美国人,他也去问了,不出所料,那人也搞不到这么稀缺的药品。
他的白色别克刚在门外停下,就看到古大夫从房子里出来。
古大夫是他专门为胡三妹请的医生,这段时间,每半天会过来一次给老人诊治。有好医生上门看病,就省了病人去医院奔波的辛劳。
但是胡三妹的肝病恶化到现在这个阶段,古大夫其实也早已无计可施了。与其说治疗,不如说,每天也就是定时过来打止疼针缓解痛苦,再没其他能做的了。
屈以申见古大夫出来,便下车迎了过去。古大夫也快走了两步,“屈先生,我刚给老夫人打了止疼针。”
“辛苦古大夫了。”
“老夫人很坚强,也很乐观,从来也不跟我抱怨病情。”
“古大夫……”屈以申这段时间一直在回避着这个问题,但今天寻药的处处碰壁,仿佛摧垮他希望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终于觉得前方真的是一片漆黑了。他想了想,还是问了出来,“跟我说实话吧,大约还有多久?”
古大夫顿了顿,屈以申的孝顺他是看在眼里的,此时真有些不知怎么开口才合适。
“你就照实说,我有心理准备。”
“就这几个月吧……”在给胡三妹看病的这段时间,古大夫已经深深体会到这位屈先生是位难得的孝子,他心下不忍,又赶紧安慰道,“和我的言谈间,老夫人还是挺豁达的,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再多守一守屈先生。”
只剩几个月了?
屈以申一时忘了回话,他本以为,怎么也能撑到年底的。
“我这边,会尽力减轻老夫人的痛苦,让她最后的日子,过得舒坦些。”言罢,古大夫朝屈以申微微颔首,便离开了宅子。
屈以申仰头看了看天,久久无言,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后,理了理衣领,迈步往家门走去。
佣人听到开门声,便一路小跑地迎了过来。屈以申本以为胡三妹已经睡下,没想到一进客厅,便见她正坐在餐桌旁,望着房门,好像一直在眼巴巴地盼着他回家。
见胡三妹没休息,屈以申脸色立即阴沉了下来,“怎么还不让老夫人歇着?”
佣人有些委屈,“先生,我们早就让老夫人去休息了,但老夫人坚持要等您回呢。”
屈以申微微叹了口气,快步走到胡三妹身边坐下,餐桌上正放着一碗加了银耳和枸杞的小米粥。
“你看你一身的汗,是不是还没吃饭?”胡三妹摸了摸屈以申的手背,一脸慈爱道,“现在天这么热还这么忙,别这么拼命了。”
屈以申盯着这碗粥,眼底渐渐开始发热,他笑着答道,“本来我已经吃了,但一看到阿妈给我熬的粥,就又饿了。”
胡三妹现在脸色更加蜡黄,精神也很不济,一直病恹恹的,可一看到儿子回来,就能立刻提起神。
佣人在旁边又说:“我们本来不让老夫人辛劳的,但老夫人怕我们掌握不好火候,坚持着要亲自给先生熬粥。做好了后,又给盛出来放到桌上晾凉。怕您回来喝时太热了,燥的慌。老夫人一直守在这里等着您呢。”
屈以申“嗯”了一声,装作扭脸看向房门,硬生生逼回眼里的湿气,才转回头笑着对胡三妹道,“那我更得多喝一碗,阿妈吃了吗?”
“你吃吧,我刚已经吃过了。”胡三妹把粥碗往屈以申面前推了推。
屈以申拿起勺子,满满地舀了一勺粥放进嘴里。一股又软又糯的甜香,里面是加了冰糖的。
他从小就喜欢吃小米粥,那时小米很贵很难得,可胡三妹总是能想法弄到一点,熬粥给他喝,有时候要是放点糖,能让他高兴好半天,而她自己,却一口都不舍得吃。
后来,生活终于有了起色,再后来他们一起到了上海,这期间,她都一直熬粥给他喝。
多少年来,胡三妹对所有为屈以申做的事,都无比精心。直到现在,但凡自己身体支持得住,都会亲手做给儿子吃。她这个健康状况,早已经谈不上什么胃口了。但是能看着儿子吃她给做的饭食,狼吐虎咽津津有味的模样,她就能觉出无尽的满足。
而对屈以申来说,不管在外面吃了多少山珍海味,只有阿妈给他熬的这碗粥,才能让他找回平静和安宁。
“阿妈,现在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没看我都能起来给你熬粥了吗?”胡三妹看着儿子爱吃的样子,笑着安慰他道,“古大夫刚走,他给我打了镇痛药,现在没那么疼了。”
“那就好。”屈以申点了点头,加快了喝粥的速度。
“哎呀,慢点儿,锅里还有。”
屈以申三下五除二喝掉了一碗,像小时候那样,把空碗朝胡三妹比量了一下,“阿妈,我扶你休息吧。”
胡三妹抬起捂着肚子的手,扶上椅子扶手,“也好。”
屈以申连忙起身,把老太太慢慢搀扶到里屋床上,“阿妈,你睡一觉吧,休息好了,病才能好得快。”
胡三妹勉强笑了一下,听话地躺下,“我的小多福啊,真是长大了,要我替你操心的事,是越来越少了……”临了她又伸手摸了摸屈以申的头,“儿啊,你要学会照顾好自己。最好能找个可心儿的,踏实跟你过日子,再生个一儿半女的。那样,阿妈在那边,也就彻底放心了。”
屈以申握住她的手,“阿妈说什么呢?赶紧休息,别胡思乱想的。”
应该是太累了,胡三妹脑袋沾了枕头不久,就睡着了。无声无息的,仿佛一切都停止了。
屈以申并没有离开,他守在阿妈的床边,一定要确认她还有呼吸,才能稍稍放下心。
他一直看着胡三妹枯瘦蜡黄的睡颜,时钟好像随着她微弱的呼吸在走着倒计时。此生的母子缘分,正滴答滴答地往尽头一路奔去,那脚步越走越急,催得他心直颤。
胡三妹现在还穿着丝质的长袖衫,六七月的上海已经非常热了,家里的佣人都穿着短袖,但她还执着地穿着长袖。
屈以申明白,她是在遮挡着左臂后方的那条巨大的伤疤。那处伤让她一直抬手困难,多少年了,越来越严重。
当年,胡三妹从几条野狗的嘴里把奄奄一息的他给抢了下来。正护着他要逃的时候,其中一条恶犬,冲上前来一口咬住了胡三妹的左臂,尖牙深达筋骨,撕扯得皮开肉绽。当时她把他死死抱在怀里,是急中生智捡了路边的树枝疯狂反击,才打退了那帮索命的畜生。
如果不是胡三妹舍命相救,恐怕他早就成了一缕小小的魂魄,飘荡在马来亚海岛的上空了。
可就是这样一个拼死救下他的善良女子,在最初,竟被他在心底深深地嫌恶。
这份罪恶的情绪,他掩饰得很好。全世界,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那时深藏心底的想法,也只有他自己,至今仍然对曾有过那样的想法而无法释怀。以至于他每每回想,都会被良知折磨。
这个行将就木的枯瘦老人,越是倾尽全力地呵护珍视他,他越会觉得,当初她救下的是一匹白眼狼——
一个冷血刻毒的混账东西。
尘封的往事,又如潮水般向他涌来。他一时抵挡不住,心跳又快了起来,不得不闭上眼睛。
那些再也不愿回想起的记忆啊……
现在,“母亲”二字于他而言,当然就是胡三妹。但他是有亲生母亲的,他到现在都记得,那个善良懦弱的长崎女子,名叫山口纯美子,一个至真至美的名字。
他还记得,很小的时候,在马来亚的那个小岛上,他原也是有个家的。
家里有妈妈山口纯美子,有爸爸藤原次郎。
而他那时,还是藤原宽——
那个藤原家的……大儿子。

那时的日子,艰难、贫穷,但多少,也还有点家的样子。
妈妈操持着家务,爸爸在锡矿上做工头。爸爸脾气不好,回家后总是抱怨,恨老天无眼对他不公。
他这个曾经的日本陆军第二军的士兵,当年在旅顺杀红了眼,一时得意没留神,被一个从屋里冲出来的小少年,拿菜刀砍伤了后背。他因此身负重伤,竟然阴差阳错地错过了后来的晋升。不得已,军队待不下了,才去了南洋谋生。
藤原次郎一直心比天高。被几菜刀断送了在军队的前途,沦落成了个在马来亚锡矿为华人矿主打工的工头,心里发酵焖烧的怨忿,让他整个人的想法都变得更加扭曲。
在他心中,中国人就是劣等民族,但他却要屈居其下。因此他更痛恨中国人,并且把这份深深的鄙夷和入骨的恨,都灌输给了小藤原宽。
那时,藤原次郎会反复跟儿子炫耀甲午战争时,他在旅顺的“光辉战绩”,吹嘘他是如何威风地在那里恣意屠戮,如何比其他人杀得都要多,都要快。
藤原次郎虽然身处低谷,但出人头地的心并没有死。可笑上天还真就给了他这样的机会,有次路过一片橡胶林时,他救下了一个被蛇吓傻了的小姐。本是一个无心之举,没想到却铺就了他未来的飞升之路。
算是他走了狗屎运吧,那个小姐竟然是日本陆军中将的千金,当时恰好去南洋游历。小姐正值妙龄,对爱情和婚姻正充满着幻想。藤原次郎那时一身腱子肉,男子气十足,尤其擅长甜言蜜语,把相貌平平的将军之女夸成一朵花。那小姐对这救命恩人可谓一见倾心。藤原次郎也瞬间嗅到了机会,骗她说他是孤身一人。
呵,随随便便一个谎,便把家中的妻儿抹得一干二净。
藤原次郎连诱带哄夺去了那小姐的贞操,换得了女孩的死心塌地,非他不嫁。之后,他随小姐回到了日本。
起初小姐的将军父亲对藤原次郎很不满意,即便女儿寻死腻活,也不为所动。
转机出现在将军得知藤原次郎当初在甲午战争中的表现,他后来专门命人去第二军核实档案,得到回复此人确实作战英勇,便觉得藤原次郎也许是可造之材,最终勉强同意将女儿嫁给他。
随后,借助岳父的势力,藤原次郎重回陆军,凭借其一贯的狠辣诡诈,一路高升,直至身居要职。
被抛弃后的藤原宽生活无着,其母不得不又继续操起了皮肉生意。他那时太小,并不懂那到底是什么营生。只记得爸爸不声不响地就走了,妈妈成天以泪洗面。
再到后来,妈妈身边总是有不同的男人,而且她动不动就会生病,甚至起不来床。
有一次,妈妈在家里的洗澡桶里洗澡,他不知道进了屋,才惊讶地发现妈妈满背的伤口。妈妈一见他进屋便让他赶紧出去,但那些狰狞的伤,他却再也忘不掉。
等到他慢慢长大,才越来越明白那些伤意味着什么。一道一道的啊,就像狠狠剜在他心上的疤。
其实,关于妈妈的很多细节,他都不记得了。如果推算,她应该是十几岁就被从长崎卖到了马来亚,死时不过才二十出头。一个苦命的长崎小女孩,离开日本时,还以为是奔赴天堂,最后,却只化作一小堆枯骨,躺在了岛里一片偏僻的坟茔里。
现在,那荒冢应该早已野草丛生,无处可寻了。
但他却清楚记得妈妈在临终前的千叮咛万嘱咐。她希望他不要去恨藤原次郎,那个所谓的亲生父亲。她要他感谢藤原次郎给了他生命,给了他们母子几年安稳的时光。
她流着泪说,她本是个肮脏卑贱的女人,能被藤原次郎赎身,已经感恩戴德了。他离开了,不再要他们了,原是她不配,她并不怪他。
屈以申有时甚至会想,当初藤原次郎给他取名为“宽”,是不是早就抱了迟早要抛妻弃子的心,希望始乱终弃后,儿子还能宽容他,不去记恨他。
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啊。
落魄时,赎一个美丽的雏妓,洗衣做饭,暖床陪睡,伺候他照顾他;有了机会,原先的身边人立即弃之如敝履,攀着高枝头也不回。甚至还不忘早早就给自己留一后手,要自己的骨肉宽心仁厚,念他好,不恨他。
这世间的便宜,都让他藤原次郎给占尽了。
可是,屈以申到底无法像妈妈希望的那样去原谅生父。妈妈死时,他只有几岁,无依无靠。饥饿,疾病,折磨得他骨瘦如柴。终于在一个黄昏,饿倒在屈家橡胶园的路边。
朝他徐徐靠近的野狗,带来死神的召唤。就在它们已经咬上了他破烂的衣衫时,胡三妹出现了。搭进去半条命,才把他从地府的门口扯回了人间。
藤原宽那时只有几岁,加之营养不良,更显瘦弱。胡三妹把他偷偷养在自己的屋里,每天给他饭吃,还给他换干净的衣服。
藤原宽最开始知道胡三妹是中国人时,还没有摆脱藤原次郎的影响。他会觉得她是个下等人,吃着她的穿着她的,心底却在厌弃着她。直到慢慢被胡三妹的善良感化,才从一头畜生,渐渐变回一个人。
胡三妹一直没有放弃他,他也开始把她当成妈妈,越来越离不开她。于是胡三妹干脆把他收养了,顶着压力,勇敢地公开说自己捡了个儿子,并给他起了个中国名字——胡多福,希望他多点福气,少些磨难。
胡三妹是来自广东顺德的自梳女,一生未嫁。在马来亚的豪族屈际海家当女佣,原本挣的钱,都寄回了老家。收养这个孩子后,她就多了一份开销在他身上,自己比以前更节省,却把他养得很好,教他中国话,教他学做人,甚至把他送进了学堂。
母子二人相依为命,等到他渐渐长大,胡三妹把胡多福也送进了屈际海家做工。后来,这儿子争气,在几次大事件中展现了非凡的能力,被屈际海破格认作义子,并为其改名屈以申。历练他,指教他,希望他能屈能伸,大有作为。
正当他在马来亚的一切都走上了正轨,可以大展拳脚之时,令他始料未及的事发生了——那个藤原次郎,竟然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原来,回到日本不久,藤原次郎便和将军之女有了一个儿子。但那个男孩天生背部畸形,自小体弱多病,好不容易才活了下来。
没错,就是那藤原介。
藤原次郎后来还生了个女儿,也不幸意外夭折。此后再怎么努力,也没生出孩子。他觉得,这是天照大神对他抛妻弃子的惩罚。
在将军岳丈去世之时,他已经利用妻家势力攀到了权力高峰,岳父一死,他就不须要再看妻家脸色了。所以趁着后来去马来亚公干,便去寻了屈以申。在确认儿子如此优秀之后,竟然腆脸要重新认下长子。
屈以申痛恨这个抛弃他在先,在他长大成人后却又回来摘桃子的无耻小人。在巨大的矛盾和仇恨中,还是胡三妹和在他一起去给生母的坟填土时,帮他解开了心结,她问他,“儿,如果你娘还在,会不会希望你认亲?”
屈以申这才勉为其难,认下了这个心思不纯的生父。
再后来,屈以申被屈际海安排开拓上海的生意。屈以申就把胡三妹带回中国。
不生而养,百世难还。
他待这位救命恩人,无私的养母,只比亲生的儿子还孝顺。
而那个藤原次郎,此时倒想起了要做个好父亲,书信就没断过。老家伙告诉屈以申,藤原介,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正在上海的宪兵队,希望兄弟二人多多照应。
屈以申并不想认这个弟弟,但架不住后来藤原介亲自到了他公司,拿出生父的信拍到他桌上,张口便向他这个有的是钱的大商人要钱。至此,屈以申才被动地有了这么个阴魂不散的要账弟弟。
每当想起藤原介,屈以申对藤原次郎的恨便会更深。这个最最自私的小人不光搅和了他和阿妈在马来亚的好日子,等到他们母子到了上海,他又把藤原介这只恶鬼扔进了他本应平静的生活。
他甚至会怨老天当初为何不让这个无耻之徒断子绝孙。他宁肯和那个冤孽都不曾来过这个世界,哪怕一起死了也行。
突然,床上的胡三妹有了点动静。屈以申立刻睁开眼睛,只见她轻轻翻了一下身,本来是仰躺着的,但翻身之后,却慢慢地蜷起身体,手习惯性地怼着腹部。虽然没醒,但一看就知道疼得不轻。
屈以申起身走出屋子,轻轻带上了门。而此时,他忍了许久的泪,也终于落了下来。
他是有钱,他风光,他说话管用,但除去这些,他是什么呢?
在他内心深处,自己一直是一叶无根的浮萍。
只有阿妈身边,才是他的岸,才是他的家。
现在,岸要塌了,家要没了。
而他,也不知道要漂向何方了。

第84章 “我是个木偶,任人摆布。”
“所以,我们对他的看法,也许从一开始就偏离了真实。”梁琇坐在桌边,时断时续地跟秦定邦分析她的猜想。
秦定邦听着她逐渐还原出来的故事,也觉得这一切,实在是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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