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嫂可是燕京大学的高材生呢!”詹四知又开始献宝一样地介绍起梁琇。
詹四知刚一见着秦定邦和梁琇相携出现时,愣了有好半晌。他没想到他离开上海这段时间,秦三哥和梁琇,竟然成了夫妻。
不过话又说回来,什么人能配上梁琇?什么人又能配上秦三哥?恐怕也只有眼前这两人才能成一对儿了。
所以,惊讶过后,詹四知反倒觉得一切都合情合理,仿佛就该这样。于是赶紧拉着杜漪薰一起,向二人道喜。
一听孟太太刚才的话,詹四知又搂不住了,“秦太太国文好,英文也好,去过好多国家,见多识广,是我们燕大校园的名人,当时……”他正滔滔不绝着,不料桌底下突然被杜漪薰狠踹了一脚,詹四知顿时觉出可能不妥,赶紧把话打住,“总之啊,我三哥和三嫂,可真是佳偶天成啊。”
“哎哟,秦太太还会洋文呢!跟秦太太比起来,我真是个乡下土包子,我就只爱和其他太太们打打麻将,逛街喝茶。我可得跟秦太太学学,怎么能洋气洋气。”孟太太说起话来嘎嘣脆响,肉脸蛋圆圆的,笑起来不带一丝褶,一点都不像悍妻,简直称得上憨态可掬。
“看孟太太说的,您这是健康的生活方式,会享受生活,自在随心。”看着肉乎乎的孟太太,梁琇说话也一脸笑意。
杜漪薰听着这两位太太说得这么热闹,总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个陪衬。虽然她今天的确就是陪男人过来吃饭当摆设的,但她出门前,也是好好打扮了一番的。结果一坐下来,且不说这个其貌不扬的孟太太浑身穿金戴玉,一身贵气,单说这初次见面的秦太太,真让她禁不住妒火中烧。
她是刚知道秦定邦竟然结婚了的,也是第一回见到梁琇。怎么说呢,相貌确实好,长得还比她高,话不多,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尤其梁琇的耳饰、项链和手镯,是一整套的翡翠,一看那水头,不知要花多少银子。左手的钻石戒指,克拉数肯定少不了,右手上,也带着金戒指。但这些贵重东西带在她身上,反倒像被这女人的气质给压制住,连高档珠宝都有种不显山不露水的感觉了。
杜漪薰失落极了。
昨天,她翻遍了整个首饰匣子,哪怕挑的都是最贵的,现在跟梁琇的成套翡翠一比,都瞬间黯然失色,甚至比孟太太的都要逊色不少。她心中更是恼怒詹四知无能,让她在穿戴上被人比了下去。
装扮没了底气,姿色都要逊三分。她家那傻老爷们儿还颠儿颠儿地帮人家“广告”什么高材生,会洋文。真是不知好歹,不懂分寸。
尤其最让她难受的,她之前肖想的男人,原来娶了个这么登对般配的妻子。这不明摆着说她赶不上梁琇吗?她忍不了一直处在下风,见缝插针道,“秦太太平时不爱逛街吗?”
梁琇礼貌回应,“有时候会出去买些东西。以前可能去公园逛一逛,不过现在很久也没动弹了。”
“是吗?我也爱逛公园呢!”杜漪薰声音提高了半度,“前两天我从老凤祥出来,就去逛了法国公园,这快到年末了,人还是那么多。”
她故意把“老凤祥”三字说得重了一点,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她刚从老凤祥买了首饰。但话音一落,席间却有那么一刻诡异的沉默,大家好像不约而同地顿了一下,又都同时举起了筷子,伸向了各自面前的那盘菜。
詹四知为了遮掩尴尬,赶紧夹了一块烧子鹅夹放到杜漪薰的碟子里,一边示意她吃,一边解围道,“是刚回上海时候的事儿,贱内记错了。”
杜漪薰抬眼正要瞪詹四知,桌下却被詹四知踩了一脚,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什么,就忍住了没再言语。
秦定邦没去管詹四知夫妇的眉眼官司,他转向孟昌禄说道,“四知跟我说起孟先生时,一直是赞赏有加。对孟兄的学识、才干、人品都十分钦敬。”
“詹老弟对孟某可真是过奖了。老弟年少有为,不光在南京粮食局期间备受认可,如今在教育局,也是一名干将。”孟昌禄的笑眼从詹四知转回秦定邦,“日本人要推行那些教材,这活可不好干。听说,多亏了詹老弟尽心尽力,要不然哪能这么顺利、这么快。”
秦定邦的眼皮跳了一下。
“看孟兄说的,我现在也只是个喽啰。要说这官运啊,还得是孟兄你啊!孟兄现在这海军部的大代表当着,小弟我和孟兄,早都已经不可同日而语喽。”詹四知话虽然没错,但是多少带了点馊味儿。
秦定邦没理詹四知,继续朝孟昌禄道,“不管怎么说,四知年龄小,很多事情没经验。这要放在过去,孟兄和四知也算是同朝为官了。我这不懂事的弟弟,也有劳孟兄多多照拂,多多提携了。”
“哎哟,看秦三爷说的,詹老弟将来只会在我之上呢,到时候说不定我都得求詹老弟赏碗饭吃呢。不过,眼下詹老弟要是有用得着我孟某人的地方,尽管说。”
这才是老江湖说的话,和孟昌禄一比,詹四知还是太嫩。
秦定邦转头看向詹四知,詹四知愣了一下,连忙站起来向孟昌禄敬了杯酒。
席间推杯换盏的,热闹非常。要说尴尬,也就杜漪薰不知法国公园早被日本人霸占成了练兵场和仓库,扯了个让大家不明所以的谎。除了那一瞬的冷场,整个小聚会,可以说是宾主尽欢了。
几家算正式认识了,印象都还不错,秦定邦和孟昌禄彻底搭上了线。
吃完饭后,大家又聊了一阵。杜漪薰说要去取定做的大衣,拉着詹四知先走了。孟昌禄夫妇呆了一会儿,也起身告辞。
孟昌禄手扶着椅子,“秦三爷,我的办公室离您的永顺公司也不远,没几步路就到了。”
“是吗?那太好了。秦某和孟兄今日得见,真是一见如故,甚是投缘啊。”
“秦三爷有什么事儿尽管开……”谁料话未说完,孟昌禄突然手捂胸口,毫无预兆一般,一下就栽到了椅背上!
只见他脸色发青,越来越喘不上气,秦定邦和梁琇大惊。倒是孟太太颇有几分冷静,她紧紧扶住孟昌禄,“是又犯病了。”
秦定邦忙问,“什么病?”
“胸痹,一犯病就这个模样。”
“赶紧去医院!”
秦定邦以最快的速度把孟昌禄送到了附近的仁济医院。上次秦二叔的后背就是在这治好的,秦定邦因此也结识了不少好大夫。所以孟昌禄被送抵医院后,立即就幸运地得到名医的及时救治。可以说,无形中,秦定邦救了孟昌禄一条命。
医生让孟昌禄在医院多留一天。孟太太打电话回去给家里的老妈子,告诉晚上他们不回去了,让老妈子照顾好刚满十岁的儿子。
把医院事情都安排妥当,秦定邦和梁琇同孟氏夫妇作别。天气不错,二人没有直接回去,而是沿着江边走了一段,顺便看看江景。
“琇琇,”望着江上的船,秦定邦慢慢道,“你说……一个家有贤妻幼子,却不知何时就发急病死了的人,他最怕什么?”
梁琇转头看他,“最怕……家人无人照顾吧。”
“那他最想做的是什么?”
“治好病?”
“如果治不好呢?”
“有生之年,让家人没有后顾之忧?”
“怎么才能没有后顾之忧?”
“……钱?”
“是啊……”秦定邦握了握梁琇的手,“他为什么贪财惧内?贪财是因为他没有安全感。惧内,我倒不觉得,应该是他的妻子是个有脑子的,所以他倾向于听妻子的话,只不过抬了块‘惧内’的牌子作掩护,或者是被别人误解,他也不愿意多争辩。”
他转身面向梁琇,“人呐,就怕有欲望,也怕有恐惧。”
听了秦定邦的话,梁琇已经明白他想要做什么——他们既可以帮孟昌禄安排大夫,也可以让孟家赚到钱。
他知道梁琇已经读懂了他的意思,温柔道,“明天上午,咱俩再去医院看一下他们?”
“好,”梁琇眼睛亮亮的,“明天,我换那串大珍珠项链戴!”
第79章 “冢本?”
孟昌禄突然犯病,幸亏秦定邦及时救助,才保了他一条命,否则他家现在上海就只剩下孤儿寡母了。虽然手里握的是个肥差,但他才来上海不久,这个职位尚未发挥多少作用,所以家底还是空的。
孟昌禄不是一般的精明。
他犯病那天,秦定邦夫妇帮忙抢救也就罢了。住院第二天,二人又一道去医院探望他,还是带着礼物过去的。这次秦定邦又请他到秦家菜的雅间吃饭,而且只有他二人。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亲近。以秦定邦的身份,绝不会因为简单的一句“投缘”,就要这么频繁地来往。他孟昌禄一把年龄,相貌丑陋还有病,在上海也没有根基,是什么能让他成为秦家三少爷的座上宾?
也就他现在把持的这个职位了。
孟昌禄知道机会来了,他相信在上海滩叱咤风云的秦家三少爷,肯定不会让他吃亏。所以,凭着这份自觉和眼力见儿,二人寒暄落座之后,几口酒下肚,孟昌禄便敞开了聊。
“我这条命是三爷您给的,承蒙三爷抬爱,如果三爷,有什么能用到我孟某人的地方,您尽管开口。”
“孟兄真是爽快人!我先敬孟兄一杯。”
孟昌禄赶紧端起杯,低低地碰了一下秦定邦的酒杯,二人一饮而尽。
“最近日本人在我们家码头查得有点频繁,”秦定邦终于开始揭开底牌,“虽然我们一直是守法良民,正常做着买卖,但老这么查来查去,保不齐就会被哪个好事之徒传出点什么风言风语,损了秦家的声誉。以我们秦家,其实真用不着日本人这么操心……”
孟昌禄一听就明白了,垂下眼皮,眼珠快速地转了几转,“三爷,这事儿吧,冢本一句话就行了。”
“冢本?”
“冢本信助,海军部的日本顾问,日本人放在我们海军部里看摊子的。”孟昌禄朝紧闭着的屋门看了眼,又挪了挪椅子,“海军和陆军不一样,陆军占领的地盘大油水多,搞一次清乡,多少总能划拉些东西。海军不行,当年打太平洋战争,九成海军兵力都去了那里,在咱中国就没剩什么像样的船,动不动还被四爷的海防大队胖揍。”
孟昌禄见秦定邦听得饶有兴趣,略微探了探身子,继续道,“别以为就国府那帮长官贪财。日本人虽说不当人,也在贪。是,有那打仗不要命的,但也有不少其实就想着怎么平安回日本。多在咱这捞些钱财,等仗打完了回去,管他是做买卖还是种地,有了本钱,日子才更好过。但现在油水都被陆军刮去了,海军除了挨揍,穷得叮当的。但凡能让他们有个来钱道,只怕他们晚上能乐得睡不着觉。”
“这么说……”秦定邦转着面前的酒杯,话只说了一半。
孟昌禄拍了拍胸口正色道,“这事包在我身上,那个冢本,给他抓个共产党他不见得多激动,要是给他送箱钱,他能半夜起来再数一遍。那人眼里只有黄白之物,有钱好办事。”
“孟兄真是快人快语,”秦定邦笑着又给孟昌禄斟了一杯酒,“给冢本的好处不会少,我们也绝不会让孟兄白辛苦。”
就这样,秦家码头这边再出货时,便很少再遇到日伪的盘查了。即便有人来,也只是走个过场,打个马虎眼就过去了。
冢本信助夜里都能乐醒,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真金白银就到了手,这不比他去战场上拼命来得实惠?
他要让秦家码头运行顺畅,把生意做得顺顺当当的。谁要是挡了秦家发财,就是挡了他发财。
所以,即便他收到了匿名举报,说秦家的货里有问题,也被他生生给压了下去没有上报。
秦家买卖做不成,谁还给他送钱?对自己没利的事,他才不会做,傻子才做那冤大头。
至于孟昌禄,秦定邦出手阔绰,每次给他的都不少。孟昌禄不禁感慨,和伪政府的那点微薄薪资比起来,他用职权换来的丰厚好处,才是来上海前他老婆搬空家底买来的这个职位,真正的意义和价值所在。他老婆,真个是旺夫兴家的大吉星啊。
就这样,时间进入了一九四四年。
永顺公司的船,在各种看似普通的货物里,夹带了大量军用物资,源源不断地运往皖江根据地——就是以前的皖中根据地。
搭上了秦家这条大船,孟昌禄一家的生活水平直线飞升。这天,孟太太请梁琇喝下午茶,梁琇发现,孟太太手上又添了新戒指,珠宝比之前的还要大上一圈,财气养人,整个人都格外红光满面。
二人聊得亲热,并未发现门外有辆黄包车拉着一个熟人经过。
杜漪薰正在车上气恼着刚才看的项链买不起,无意间一抬头,正好发现了这间高档咖啡厅里聊得正欢的两个人。这么闲情逸致的消遣,竟然连叫都没叫她一声,把她完全排除在外。
对梁琇的嫉妒自不必说,就连孟昌禄的老婆,这么个要身材没身材,要相貌没相貌的粗野妇人,之前饭桌上还妹妹长妹妹短地招呼她,现在出来喝咖啡,竟然权当没她杜漪薰这么个人!
杜漪薰心底涌起深深的被鄙夷、被排斥、被丢弃之感。一时怒火中烧,却很快又被抽了底气。她凭什么?她又有什么可凭借的?
回到家后,她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越想越委屈,想哭又没眼泪。刚一抬头,就见詹四知下班进了家。
“小薰,家里有没有饭?我饿了。”詹四知进门就喊。
杜漪薰一看他一副窝囊样,气就不打一处来,“饿饿饿,就知道饿,饿你妈个头!”说着,抓起桌上的茶杯,就朝詹四知砸了过去。詹四知一时躲闪不及,茶杯里的水都甩到了他身上,杯子掉到地上碎得四处都是。
“小薰你怎么了?”詹四知被砸懵了,“我今天没做什么……没做错什么吧?”
“你没做错什么,你问问你做对了什么?”杜漪熏越骂声越高,“你个没出息的,但凡你有一点本事,我也不至于这么受人欺负!”
“谁欺负你了?”
“你别问了,谁都在欺负我!”
这种无名怒火杜漪薰经常发,詹四知多少有点见怪不怪,“行了行了,他们都是混账王八蛋,不要生气了,我们不生气了哈。”詹四知放下公文包走过来,想要安抚老婆。
结果手刚一碰到杜漪薰的肩膀,就被她大力一甩抖落掉,“男人呀,要么有权要么有钱,你说这两样你占了哪一头,嗯?去了那么个教育局能顶个屁用,你教育出谁了,啊?”
“你不争气挣不上钱,也就罢了,要是有祖产也行啊,我以前只以为……”杜漪薰咽下到嘴边的话,又挤了挤眼睛,终于夹出一滴泪,“你看你,你们家简直就像遭了瘟……你家老爷子一走,除了这房子,还有一辆开不快的老破车,你家还剩下什么?”
“可怜我大好的青春,就跟你这么白白地空耗着,要穿没穿要戴没戴,到谁面前都要矮三分。”杜漪薰脸已经涨红了,“人家太太们聚会,根本就当没有我这号人!”
“谁那么不长眼呀,聚会不叫你!”詹四知附和着安慰,“话说回来,聚会这种事多一次少一次的,咱在家呆着不也挺好的吗?”
“好个鬼!”杜漪薰扭头便瞪詹四知,“我今天下午去看了一串项链。戴在我身上,简直好看极了,就像是专门为我设计的。可一看那个价钱,再一想想你那俩工钱,没办法,也只能戴一戴又摘了下来,买不起。买不起你知道吗?”
“我不是刚给你买了不少首饰吗?”
“刚?你好意思说‘刚’?”杜漪薰被气得冷笑,“都多少个月以前的事了?我那盒子里有几件首饰,你要不要去数一数?你看人家太太,天天换着戴都不带重样的。我呢,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件老样式。哪件拿得出手?”
“小薰,别生气了。家里一点吃的都没有了吗?我是真饿了。”
“家里什么都没有了,米都见底了,你出去要饭去吧!”
“你看你说的,咱家不至于。”
“不至于也快了。我不想做饭,你自己想办法吧,气也气饱了。”
詹四知叹了口气,低头一看身上都是水,没办法他又换了身衣服,垂头丧气地走出了家门。
他走在傍晚的大街上,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孤魂野鬼。家里的这个女人以前是那么爱他,对他是那么关怀呵护,现在却只有面目狰狞。曾经柔情似水媚眼如丝的,如今看他却像见了仇人。说出的话句句扎心,生怕他不够难受。
这还是当年的那个小薰吗?他简直不认得了,他甚至都开始有点恐惧,他的小薰,会不会哪天,就不要他了。
不怨别的,还是因为他太穷了啊!
要是他挣得到钱,能一直像刚认识她时那样出手阔绰,她就会继续与他你侬我侬。那段时光真好啊,他从小没了母亲,是小薰才让他体会到了女子的温暖,他太怀念那有人疼的感受了。
但也不能总找秦三哥借呀,上次借的都还没还呢。虽然那笔钱大都被杜漪薰买了衣服和首饰,他自己并没花多少。但那段日子,杜漪薰对他的态度的确大为改观,家里多了欢声笑语,更像个家的样子了。
他要挣钱。
也许,是要考虑一下崔林的提议了。当初他胆小怕事,一口回绝了这个原先粮食局的老同事。现在看来,反倒是他有些冒失欠考虑。哪天得把崔林约出来一起吃个饭,好好聊聊那件事。
一想到这,他的脚步忽而轻快了起来,快步走进不远处的一家熟食铺子,切了半斤牛肉,高高兴兴地带回了家。
第80章 孽种
虹口的阳和馆,在日本人开的馆子里,算是受欢迎的,很多日本人在这里招朋会友。藤原介对其菜品尤其痴迷,据他说,口味颇像东京一家他常去的店。所以这次,屈以申仍然把藤原介约在这里。
上午,屈以申与专门去他家给胡阿妈诊治的古大夫聊了一阵,所以出发的晚了些,等他到达阳和馆时,藤原介已经在屋里等着了。
只是这回,他身边多了个陪酒的日本女子。
屈以申进屋时,那女子的和服领子已被藤原介扯得敞开,一半头发散乱地落下来,一看就是风月场上的女人。
本来她正半推半就地婉转呻吟着,不料被门口突如其来的打断,吓得连忙转头望去。
藤原介见屈以申进了榻榻米隔间,手上的动作不光没停,还伸在女子的衣服里,揉捏得更狠。女子紧盯住冷脸的屈以申,身上一时吃痛,下意识地想推开正对她上下其手的恩客。
藤原介眼底一暗,瞬时从她胸前抽出手来,抡起胳膊一巴掌甩到她脸上,“臭婊子,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在我面前演什么贞洁烈女,滚!”
那女子连滚带爬地出了榻榻米隔间,逃也似地推上了门。
藤原介嗤笑了一声,抓起桌上的帕子便开始擦手,擦得十分仔细,像是不放过每个缝隙。
随后他把手放到鼻子前闻了闻,挑衅似地抬眼看向屈以申,“屈先生,你说,我刚才……闻了多少人的味道?”
一听这话,屈以申只觉得血气上涌,脸色瞬间变得铁青。藤原介在他面前一向嚣张跋扈,但却少有像现在这样越界。屈以申狠狠咬了咬牙,强逼着自己忍住翻滚的怒意,“今天,是我请你吃饭。”
藤原介轻蔑地扔掉帕子,“我当然知道是你请我吃饭,我也知道你吃不惯这里的饭,所以我提前都替你点好了,你看看,这桌菜怎么样?”
屈以申扫了眼餐桌,全是寿司冷盘,生鱼生肉,不见一点热气,当然没一样是他爱吃的。他明白这是藤原介故意针对他,但他此时顾不上对这刁难耿耿于怀。他今天要做的,是见到藤原介,并提出自己的诉求。
屈以申坐了下来,平视他道,“我须要你帮我个忙。”
“说吧,什么忙,我可是很爱帮屈先生的忙呢。上次你的那个美国朋友,现在是不是过得挺好?”藤原介夹起一块寿司,盯着上面金枪鱼肉规律的纹路,阴阳怪气道,“屈先生每次都不会亏待我,屈先生赚了就是我赚了。早知道你那个美国朋友那么能赚钱,你上次早点找我呀,他也不用在集中营里白受了那些罪。”说着,把寿司递向屈以申。
屈以申抬手拒绝,“这次不是朋友。”
“哦?”藤原介撇了撇嘴角,又把寿司放到自己面前的酱油碟里,反反复复地蘸着芥末,“那这次是谁?难道是亲人?屈先生还有我不知道的亲人?”
“我阿妈。”
“噢!对啊……你还真有呢。”藤原介夹起那块裹了满满一层绿色的寿司,冷笑了一声,放进嘴里,芥末的冲劲儿瞬间直冲头顶,激得他鼻子连抽搐了好几下,一直到嚼完咽下,又缓了缓,才幽幽问道,“老人家怎么了?”
屈以申略微垂下眼睛,“她肝病恶化,感染了,很严重,需要药。”
“怎么,上海这地界里,还有你屈先生搞不到的药?真是笑话。”藤原介语带惊讶,脸上却有几分揶揄。
“需要盘尼西林,医院和诊所都找不到,只能看军队里有没有。”其实屈以申这次过来,也是硬着头皮碰运气。
“你可真是会找人呢,这药比黄金贵呀……你知道吗,整个宪兵队都找不到几支。也许……只有在井上畯那样的位置,才能有资格用得上。”
屈以申抬眼,“你跟井上畯关系不差。”
“那也是上下级,他是宪兵队的队长,而我,只是一课之长。”藤原介转了转脖子,“即便藤原次郎当初提携了他,那也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井上已经帮过我很多次,该还的早都还尽了。”
这些话,全在屈以申的意料之中,他看向面前的酒杯,“这么说,你不愿意帮我。”
藤原介抬手扶着脖子,脑袋左右转了转,“你知不知道你让我搞的是什么药?你屈先生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接着他又夹起一片鱼生,冷笑道,“恐怕在日本的藤原次郎都搞不到,何况我区区一个特高课的大佐。你当真以为我无所不能?”
“看来你既不想帮,也没本事帮。”屈以申已经拿到答案,“算了,这饭我请了,你自己吃吧。”说罢起身,打开了榻榻米的门。
然而藤原介,却被彻底激怒了。
屈以申的话分明在说他无能,而他此生最恨的,就是别人说他无能。
他把鱼生甩回盘子,“呵!就为了那么个又老又丑的支那老妈子,值得费那么大劲?”藤原介拖长了声音,“你也不想想,一个支那老女人的死活,能与我何干?你找我帮她?你脑子里灌了黄浦江水吧!”
屈以申猛地扭头,“你嘴放干净些!”
“呦,恼了?”藤原介被屈以申少有的愤怒刺激得兴奋起来。
“谁都可以说别人又老又丑……”屈以申的眼神里慢慢沁出了毒,“唯有你——没,资,格。”
藤原介眼里看热闹般的戏谑瞬间冷却,洋洋自得的恶趣味立刻变成嗜血的疯狂。
眼前这个戴着金丝眼镜的优雅男人,身体健全,五官端正,竟然拿他最在意的背疾做武器,来回击他!
“屈以申!别忘了你是来求我的!”他一把将筷子掼到桌子上,暴怒道,“你一个长崎唐行小姐的孽种,有什么资格向我发难?”
屈以申本已经拉开了榻榻米的门,正欲往外走,身后这番话,却牢牢把他楔在门口,他默默地听藤原介把话说完,刚欲转头,不料却看到秦定邦和一个矮个子男人正并排路过,身后还跟了两个人。
秦定邦见到他时并未惊讶,面色如常地朝他点了点头,“巧了,屈先生也在这。”算是打了个招呼。
“幸会,秦先生。”寒暄完,屈以申退回屋里,慢慢拉上了榻榻米的门。
藤原介言语占了上风,正一脸得色地端起酒杯,刚喝一口,便被屈以申像恶狼般一跃扑倒,脖子被一把掐住。嘴里的酒还未来得及吞下,便又呛了出来,没几下整张脸都变得赤红,如何都说不出话来。
屈以申下了死手,仿佛要置此人于死地,对藤原介说的每个字都迸着冰粒子,“你如果再敢这么跟我说话,别怪我不客气。”
话说完了,手上的力道却未减轻分毫,直到藤原介眼珠上翻,只剩手疯狂地捶着榻榻米。
眼见着到了要人命的临界点,屈以申才终于松开手,“藤原介,你不要以为我不会动你。”随后,他站了起来,看了眼还在一口口倒着气儿的丑陋面孔,整了整西服,拉开榻榻米的门,走了。
片刻后,就听到屋里餐桌被掀、餐具散落的声音,夹杂着带着咳嗽的恶毒咒骂。
秦定邦是第一次到阳和馆。虹口是日本人聚集的地方,以前他很少来这。
去年,他是与梁琇在参加商统会晚宴时,被竹野智认出来的。虽然竹野智主动给他留了名片,但他却从未跟这个日本人联系过,都已经快忘了这人。
此番是竹野智主动邀请的他。他其实也想会会这到底是个什么人。于是带上了张直和冯通,来到了阳和馆。
几人一起上楼时,正巧碰到了屈以申面色阴沉地立在一处榻榻米隔间的门口,屋里有个人,扭着腰,坐姿颇为古怪。说的话,秦定邦多少也听到了一些。二人打了声招呼,屈以申就把门关上了。
秦定邦正有些疑惑,便见竹野智摇头道,“这人得和屈先生,有多大的仇啊。”
秦定邦转头看向竹野智。
“这是最恶毒的咒骂了。”这个日本矮个子狠狠向下撇了撇嘴角,“一个人要真有这样的耻辱,可够他一辈子抬不起头的。”
“什么?”随即秦定邦便听到那间屋子里传出打斗声。
竹野智顺着动静扭头看了一眼,“没听屋里人刚才骂屈先生的话吗?骂他是……唐行小姐的孽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