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上海滩—— by八溟子
八溟子  发于:2023年1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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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医生在中医治眼病方面造诣颇高,尤其擅长医治老年白内障之类的疑难杂症,医术精湛远近闻名,好多病人慕名而来。
诊所虽然兴旺,但蔡医生最近身体却常感觉有些不好。人一到此时,就变得尤其牵挂亲人。一想到自己可能就这么孤身一人终老于上海,再加上病痛折磨,蔡医生几乎日日不得安寝。
碰巧不久前,有个病人家属是个健谈的生意人,谈话间提起,他刚去国统区做买卖回来。蔡医生听了颇为惊讶,不解这人怎么有如此神通,竟能穿过重重封锁,顺利往返于那么远的地方。
没想到他告诉蔡医生,其实上海通往外界,至少有一北一南两条走私路线,甚至可以远抵重庆。北线由西安转重庆,南线由衡阳转重庆,虽说听起来绕远,但最终却能去到那边。
他还说,这租界看似被围困,上海之外也盘踞着各方势力,但向外的隐秘通路,不管战事多激烈,都还是通着的。
这情况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但听这人点破其中关窍,一切也就豁然开朗了。
原来,把持着这两条交通线的日、蒋两方势力,无不自下而上雁过拔毛,全是有大油水可捞的。
断了走私线路,就是断了财路。而战事频仍、饿殍遍野的世道里,别管是敌是友,几人又跟钱过不去呢?
某种程度上,这敌对双方在维系私运线一事上,甚至有点心照不宣似的默契。因而日占区和内地的商、邮,只要走对了方向,就能找到通路。
就算把古今中外全算上,这都能称得上奇景了。关于南北两条物资交流的路线,内容基于史实。
此病人家属,就是在南线上做的买卖。
这一消息瞬间燃起了蔡医生的希望。思来想去,还是尽力到重庆吧,去那边找亲人,就算是死,也要死在家人身边。
至于路线,就选南边这条,从衡阳转。
然后,他就想到了秦世雄。
早在秦世雄托祁孟初帮着找治眼方子时,蔡医生就通过祁大夫的介绍,认识了秦世雄。
彼时,秦世雄正因心疼老母亲而焦急万分,拳拳孝心让蔡医生颇为触动。所以一想到这次要途径衡阳,他立即就记起了这个侠义又豪迈的秦家掌舵人。
衡阳离秦世雄的老家并不远,去给秦老夫人治眼睛,不过是举手之劳,想来也耽误不了他什么。
于是,他便跟秦世雄提了顺路给老夫人看看眼睛的打算。秦世雄一听,简直是喜从天降,高兴得无以复加。之后就有了让秦定邦护送蔡医生的安排。
尤其送人给祖母治眼疾,也是秦定邦无法拒绝的理由。秦世雄正好可以借此,让养子远离秦家眼下可能遇到的风波。
而对蔡医生来说,从上海到衡阳这段路,要是有秦家人在,比起自己孤身一人一路西行,也不知能少操多少心。
此事涉及出上海,夜长梦多,动身宜早不宜迟。
秦定邦没有拖延,跟蔡医生确认好出发时间,和梁琇做好准备后,又带上了张直和冯通这两个最信任的,便一道出发了。
秦定邦早年曾入川跑过生意,还给秦世雄带过两瓶当地的绵竹大曲,所以南线沿途的不少关节,秦定邦都很清楚,因而对他们来讲,南线也相对好走。
两三年前,冼之成那帮人就经由此路线走私过物资,捞了不少外快。当时他们还以为偷偷摸摸地瞒住了人,却不知早就被秦定邦派张直掌握了情况。现在想来,也是可笑。
一行人经杭州,富阳,到浙皖边境的屯溪镇,再辗转到了湘江边的老家临湘寨。一路火车、公路、水路,甚是波折,前后经历了有一段时日,最终把蔡医生安全带到了湖南的秦家。
此行走得急,秦定邦一行人都到了,临行前试着寄出的信却还不见踪影。幸亏秦定邦小时候曾跟着秦世雄来过临湘寨,所以即便秦二叔没提前收到信儿,秦定邦也带着人,顺利地找到了秦二叔的宅子。
看到秦定邦不光带着未婚妻回来,而且还带来了享誉沪上的眼科大夫,秦二叔全家上下无不惊喜万分。
秦老夫人更是摸着秦定邦和梁琇的手,高兴得老泪纵横。
临出发前,秦世雄已经跟秦定邦交代了,上海跟老家向来报喜不报忧,家中的难事都瞒着秦老夫人。老太太只以为她的大孙子、大孙媳妇都还在世,更别提重孙子染疫差点夭折,孙女受伤命悬一线了。
所以,秦老夫人跟秦定邦问有没有带来上海的全家福照片,她想摸一摸时,秦定邦只能跟老夫人说,他们出来的急,没来得及照,等下次过来时,肯定照好了带给祖母。
秦二叔有三个女儿,大姐秦尔青,二姐秦尔朱,小妹秦尔兰。大姐和二姐已经成家,二人当年都在梁壑青校长的学校里念过书,看到了梁琇,全都亲切的不得了,直呼梁琇长的像她姑姑梁校长。
小妹比安郡大不了多少,还待字闺中。不过这边女孩出嫁早,已经开始有人给她说媒。秦二叔倒并不急,但言语间的意思,是想未来招个上门女婿了。
秦定邦一行人到了的当晚,秦二叔便大摆家宴,女儿、女婿,外孙、外孙女都招呼了回来,好好热闹了一番。蔡医生自然是贵客,受到全家的隆重款待和尊重。席间推杯换盏,难得的欢宴。
转过天,蔡医生便开始给秦老夫人治眼睛。
蔡医生是杏林圣手,针拔白内障堪称绝技,正好对症老太太的眼疾。上海的名大夫,到底是不一样。蔡医生在老人家的眼边做了个小切口,用一根特制的针探进去,也没见有多大动作,便拔出了针,之后消炎了一番查了资料,有民国名医就是这么治白内障的,在当时很先进。不过随着医学发展,此法已被淘汰。。等拆了纱布,秦老夫人竟然真就恢复了部分视力。
“就是把挡视力的病灶挪了个位置,不再挡眼了。”蔡医生说的言简意赅。
以前不知吃了多少药,看了多少大夫,敷药针灸都不见好转。蔡医生一来,三下五除二,众人都来不及反应,手术就结束了。没过几天,秦老夫人就又能看见东西了。
简直是神乎其技!
尽管老人的视力没法恢复到像年轻人的一样,但眼下所能达到的效果,已是先前想都不敢想的了。
秦老夫人终于又看到了晚辈,也第一次看到了长大后的秦定邦,还有这不光很会说话,而且还这么俊俏的孙媳妇,琇丫头。
给秦老夫人的眼病治得差不多后,蔡医生就提出不便多打扰,要赶紧启程了。
秦二叔专程和秦定邦把蔡医生送到了衡阳城,拜托了一位靠得住的生意伙伴,让蔡医生随着他入川的商队一起走,过重庆时,顺路把他放在那里就行。
比起那些动辄在路上耗费数个月,最后还不知能不能顺利抵达的人来说,蔡医生遇到了秦家,也算是一段互相帮衬的造化了。
秦定邦只以为治这个病会迁延很久,未料蔡医生的医术如此之好。看到祖母的眼睛恢复了不少,他也算是完成了父亲交的任务,了了长辈的一桩心愿。于是,他动了想要带梁琇回上海的心。
但还没等秦定邦张口,秦二叔就发了话,不让走,在这多呆一段时间。
“江边的风水养人,琇丫头可以在这多休养一阵身体,二叔家里的钨矿场也需要你多多帮衬。好不容易来了一趟,你快看看矿上的这些焦头烂额的事,该怎么解决是好。”
秦二叔这样说,一是情况的确如此,二是哥哥让秦定邦捎来了一封信,信里交代他要尽可能让秦定邦在老家待久一些。哥哥要处理上海的一些事,他自是照办。
既然二叔都这么说了,而且秦定邦看了二叔家的两个女婿,确实都不是经商的料子,全家只靠二叔一人,也是不容易。
尤其临出发前,秦世雄专门再三叮嘱他,“你去看了你二叔家有什么难处,你能帮得上的多帮帮他。”
秦定邦料想父亲定是有着他的考虑,所以就安下心在这边,帮着出出主意经经心,常和秦二叔一道去矿上,改进开采的技术,优化管理流程。
回想当年,秦定邦在美国的大学待了一年,选了那么个冷门的采矿专业,还是源于秦二叔的一句玩笑话呢。
只是那时因为护着班里的中国同学,秦定邦把欺负人的美国人揍得太狠,结果被开除了回来。所以在大学的那一年里,只能说学了点皮毛。
但架不住秦定邦的脑子实在好,过目不忘,触类旁通,学的那些东西,现在到了二叔的矿上,依然能派上用场,好些问题经他一看,很快就有了办法。
其实这几年因为战争,钨矿的产量和销路都受到了很大影响。如果前些年秦定邦能过来,那秦二叔家的钨矿场,真不知能多盈利多少了。
秦定邦留在这里帮忙,梁琇就跟着他呆了下来。
老家的日子和上海的生活,可以说是天壤之别。
尽管大半个中国都已经沦陷了,但临湘寨这片地方还是国统区,战火还没烧过来。老百姓们仍在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一片祥和无争。乡里乡亲们充其量知道外面在打仗,却想象不出那些仗,打得能有多惨烈。
在这里,梁琇算是过上了世外桃源般的日子。
秦二叔的宅子很气派,人少屋多。秦二婶专门让人收拾出一间大屋,精心布置,留给秦定邦和梁琇住。
本来梁琇觉得自己的伤已经好了,私下里跟秦定邦说要不要分开住。但是秦定邦没同意,他早已经习惯了梁琇在自己身边,他守着。于是他让人搬了一张长榻到梁琇的屋里,梁琇晚上睡床,他睡榻。
秦二叔家的人,都把梁琇当亲人对待。她经常陪着秦老夫人说话,遛弯。秦老夫人对这个准孙媳妇别提有多喜欢多满意了。
大姐和二姐也经常把孩子送过来,听梁琇讲天南海北的见闻,跟着“三舅母”长见识。小妹尔兰本就还是个孩子,以前爱跟着秦二婶,现在更是个跟屁虫一样,不住地缠着梁琇,让梁琇给她讲故事。
上次梁琇身边这么多孩子,还是在难童院。而这次的这帮小家伙们,却都是秦定邦的亲人。梁琇本就亲和有耐心,时不时童心未泯的,尤其她还是秦定邦的人,所以孩子们跟她有着天然的亲近,特别喜欢围着她转。
秦二叔家的小字辈,教养都很好,梁琇也很爱跟他们分享自己的见闻和经历。
孩子们越听越爱听,越听越上瘾,所以她身边动不动就一片欢声笑语,仿佛整个秦氏的宅院,都跟着孩童们的笑声明亮了起来。
每当此时,梁琇的心情都格外愉悦,会暂时忘掉身上那些仍在隐隐作痛的伤。
湘江边的日子,像桃源仙境一样惬意。自打父亲梁平芜被任独清的车卷到了车底,梁琇就再也没有像现在一样,享受过这样的恬淡安然了。
苦日子总是难熬,而甜日子,却转瞬即逝。一眨眼,就到了秋天。
想想几个月前在上海遭遇的劫难,眼前的舒适让梁琇觉得有些不真切,好像虚幻的泡影,一戳即破似的。
让她在一个人呆着时,忍不住开始,隐隐地心慌。

这天下午,秦定邦陪秦二叔去矿上处理一件急事。
眼见着晚上不知何时才能回,秦二叔就让在家的老少晚饭不用等了,给他们留点就行。
吃完了晚饭,梁琇回到自己的屋里。这边不通电,不像上海晚上可以开灯。所以外边天渐渐黑了,她只得点起了蜡烛。
红色的蜡烛,看着很吉祥。但她的心,却随着天色,越来越不踏实。
她一直在等秦定邦回来。
几次以为是他要开门了,最终却都没了动静。
可自打来到这里,秦定邦还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天都黑透了还不见人影。
气压有些低,让人胸口憋闷,梁琇开始在屋里来回踱步。
走了一会儿,她又坐回床边,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听来听去,却只有秋蝉在鸣叫。蝉声搅得她心绪纷乱,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
他在哪?
是遇上谁了?
还是遇上什么了?
他有没有帮手?
他……会不会受伤?
人是惯会吓唬自己的。她越想越慌,越想越急,终于又坐不住了。她打开屋门望向院子,正好看到老管家带着几个家丁,扛起土枪急着往外走。
“少夫人,您在家里待着。”
秦二叔家的下人都叫她少夫人,起先她还想辩白,后来发现也没法解释,就应承了。
“是矿上出了什么事吗?”
“不知道呢,我们去看看。”
这时候秦二婶也过来了,梁琇赶忙问道,“二婶,我要不要也一起去看看?”
秦二婶连连摆手,“琇丫头你别出门,在屋里呆着,不会有事的,我去看看老太太。”说着拍了拍梁琇的手臂,把她推进屋,顺带着关上了门。
想来秦二婶是专门来看她,不让她担心。
梁琇转回身坐到了正对门的椅子上,心跳不受控制地越来越急促。
突然,外面一道闪电划过,顷刻后,沉闷的雷声滚滚而来,不等人反应便泼下了倾盆的雨。梁琇被电闪雷鸣惊的倒吸凉气,一手抓着椅子扶手,一手慢慢抚上心口。
不知怎么的,她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这几年她经历了太多事,好的少,坏的多,惯性已成了一股无形的力量,总推着她的心思朝着更黑暗的方向跌。急剧膨胀的恐惧渐渐扼住她的咽喉,她开始想在窒息前冲出屋子,冲进雨里去找他。
就在这时,院子外面响起了一群男人说话的声音。
她猛地站起身,刚想冲出去看,就听到门外有了大踏步的脚步声,随后门被打开。
是秦定邦。
紧接着又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门口,他已经被雨淋透,而且满身是……血!
梁琇只觉眼前一黑,本能地伸手扶住椅背,差点晕了过去。
“我回来了!”秦定邦一脸欣喜。
梁琇没等缓过气便踉跄着扑了过去,几下扒下了秦定邦的血衣,也顾不上什么男女大防了,慌张地盯着带血的地方,“哪了?你伤哪了?”
可是前后又查看了一圈,愣是没发现任何伤口,她几乎是带了哭腔,“你真是……你怎么,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样?”
秦定邦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这副形容,后悔光急着赶回来看他的傻丫头,先收拾一下就好了。
他回身带上了门,“有架日本飞机迫降在了田里。我和二叔还有矿上的弟兄们回来,碰巧路过。死了个飞行员,另一个活了,受了伤,会说中国话。”
“刚开始……”见梁琇紧紧蹙着眉,秦定邦顿了顿,才接着道,“刚开始,我其实不想留他。但他一身老百姓的衣服,我没忍心,最后还是把他救出了机舱。后来族长他们也赶到了,我们刚刚才把人交给他们,所以回来晚了。”
秦定邦看了眼自己身上,“这都不是我的血,别担心,就是衣服脏了。”
本来人回来了,也没事,但梁琇的心却慌得如何都压制不住,她闭了眼睛想缓一缓,心却仍在不住地狂跳。
她半垂着眼睛躲过他身上那一片鲜红,转身去洗毛巾。
秦定邦跟着她过去,站到了她的身边。他刚伸手要替梁琇洗,便被她抬起肘轻轻挡了一下。
秦定邦皱眉,“你的手……”
梁琇没管他,径自拧干了水。然后一手扶着秦定邦的肩膀,另一手开始擦拭他身上的血。
一遍又一遍,一言也不发。
之后换了水,投干净毛巾,又继续默默地擦。
门外有人喊秦定邦去吃饭,他看梁琇这个样子,直接回了句,“不吃了,睡了。”
而对此,梁琇竟浑然不知。
她已经完全被方才那一幕,惊到恍惚了。
就在刚刚等他回来的那段时间,她胡思乱想了好多。终于盼到他回来,看到的却是个血人,她瞬间觉得天都塌了。
她受不了,受不了他和她一样,也是会死的。
可是在他的身上,她摸到了好些旧伤疤,一道一道的,怎么这么多。
她知道他曾在修齐坊的巷子里替她挡过刀,但不知道他竟然还受过如此多的伤。透过这些疤,她仿佛看到了伤口最初的模样——得有多狰狞、多淋漓,得有多疼啊……
那些她自己曾经历过的惨烈场景纷纷窜了出来,刑具加身时的皮开肉绽,连天炮火中的收割屠戮……她努力想把那些情景从脑海中挥走,可是记忆还是山呼海啸般地肆虐袭来。
她已经完全被自己的情绪淹没,哪怕秦定邦一直注视着她,她都感受不到,就这么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
我这是怎么了?
她心底响起了个声音,焦躁又迷惘。
吓着了么?
对,是恐惧。
恐惧,后怕。
然后,是更恐惧。
她无法容忍那样的场景加诸他身上,她甚至不愿他经受哪怕一丁点的伤痛,更别提去接受有一天,他和她一样,也是会死的。
她从没像现在一样害怕失去眼前这个男人,却也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地觉得,她是真有可能在某一刻,就轻易地失去他。
可这风雨如晦的至暗之中,他们这些人的肉体,本就随时随地会被摧毁的啊。正如那些朝菌蟪蛄一般,可能等不到明年,可能见不到明天。
她觉得她胸中的感情在激荡咆哮,四面冲撞却如何也找不到出口,那力量在迅速地失控发疯,执意要将她拍击成碎片,让她化为粉末。
秦定邦越发感受到了她的异样。
看着她就这样浑身紧绷,明明他身上早都已经干净了,她仍然不停手,还没回过神一般。
往日那聪慧坚定的双眸,已被泪水浸透,泪珠子扑簌簌滚落不断。他伸手去抹她脸上的泪,可如何都擦不尽。
他心揉做一团,实在不忍心看她惊惧至此,“没事的,我这不好好地回来了吗?”
他笑着抬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尖,逗她道,“我被你如此这般看了个遍,摸了个遍,你说,该怎么办?”
当他的声音真切地在耳边响起,梁琇突然间晃过神,顿在那里足有好几息。
是温热的,生气勃勃的声音。
是他的声音。
终于,她像脱了力一般,额头重重抵在了他胸口,眼泪再次倾泻而出,大颗大颗砸到地上,就像屋外初落时的雨滴摔在了青石上。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开始无声地抽噎起来。
这下,轮到秦定邦手足无措了。
他扯下她手中紧抓着的毛巾,一把丢进水盆里,然后抱着她,一下一下轻抚她的头发,拍着她的背。
而她,则把头深深埋进他的怀里,感受着他真实的温度,不愿错过一分一毫。
她终于明白,现在,她是真的有了想许给的人了。
仿佛失而复得,今晚这一场虚惊,让她骤然发现,他不光是护她救她的英雄,还是她的心,她的欢喜,她的神智与魂魄。
她澎湃的感情,替她扒开了胸中那一层又一层厚厚的裹缚,直到捧出那颗滚烫的真心,赤裸裸地摊开在她面前,逼着她正视——
梁琇你睁开眼看看,你的这颗心里,哪处没有他?
你其实早就想嫁给他了,是不是?
很想很想,是不是?
正如他,早就想娶你回家。
待她终于平息了,秦定邦宠溺地把她粘在脸上的碎发往耳后掖,“你看你哭的,成了个花脸小……”
“我要嫁给你。”
“……”秦定邦手随之顿住。
梁琇的一双泪眼里,已经燃起了如火的光,“你娶我,就现在。”
秦定邦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盯着她,依然愣着。
她踮起脚,仰起头,开始笨拙地去吻他的唇。秦定邦被亲得错愕,扳开她的肩膀,压抑着呼吸看着她。
渐渐地,他的神情飞扬了起来,眼里闪烁起异样的光华,语气却在极力克制,“你……答应了?”
不管秦定邦怎么千般呵护万般爱惜,不管外人眼里二人如何出双入对,是的,梁琇一直都没有答应过秦定邦的追求,直到现在——
“对,我,梁琇,要嫁给你,秦定邦。”
“原先我怕自己指不定哪天就死了,不想误你,不敢应你。”
“可我躲不过自己的真心,我不想为难自己了。以后死就死……”
秦定邦眉心已经拧成了个“川”,“不要老说这个字——”
“你听我说,”梁琇不让他打断,“以后死就死,那是以后了。趁现在还活着,我答应你。”
“你娶我,就现在。”
梁琇花着一张脸,笃定地望着他。
“可是,我本来想带你回上海办婚礼的。我要风光地娶你,八抬大轿迎你过门,让你做最美的新娘子……”
他要给她全天下最好的,也只有最好的,才能配得上他的姑娘。
怎能在这荒山野岭的地方,敷衍她,唐突她?
梁琇当然知道他的心意。
然而她更清楚地明白,她是时时行走于峭壁边沿的人,真实的身份只能藏于暗影之后。不管心爱之人多想给她披上风光的嫁衣,她都可能无法拥有热热闹闹的婚礼了。
可那又怎样,她本也不在乎那些表面的浮华,她的身份反倒让她得以从那些虚礼中解脱。
母亲曾跟她讲过旧时婚姻的繁琐诸事,纳采、问名、纳吉、纳币、请期、亲迎,凡此种种,好不麻烦。
她并不喜欢,也不在意。
如果一定要有,那他数次救她,就是纳采诸礼;这方温馨的屋子,就是他为她结的青庐;他把她带来的这片远离漩涡的世外桃源,正是最合她心意的迎娶之地。
现在,她要任性一回,放纵一回,她要替自己做眼下的主,按照自己的心意,嫁给她最最挚爱的人。
“你还娶不娶了?”
她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想要珍惜眼前的一切。她想在她还活着时,和他成为一双人。
梁琇开始自己解扣子,一颗一颗地扯开,最后任外衣滑落到地上。
秦定邦瞪着她。
“剩下的,你来脱。”她目光清澈又灼灼,“我,就交给你了;你,也得是我的。”
她,是她的嫁妆;
他,是他的聘礼。
梁琇伸出手摸在了他的心口,“我知道,我要嫁的人,是秦定邦。而他,是个真正的男子汉。”
微凉的触感自心口传来,仿佛有根引信被瞬间点燃。秦定邦脑中轰然炸开了迎亲的第一声炮响,那些被隐忍着的欲望刹那间燃成熊熊烈焰。他抄起她的腿弯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大步走至床前,把她轻轻地放了上去。

他轻抚她的身体,手却在细微地颤抖。
直到这时,他才第一次看到眼前的光景,深深浅浅纵横遍布的疤啊,一道道结痂脱落后的淡粉色凸痕,猖狂肆意地蜿蜒在她的肌肤上……
他痛入骨髓,这么单薄的姑娘,当时是怎么将那诸多刑讯手段一一扛下来的。
他突然恨起自己来,怎么就让冼之成死得那么便宜,怎么就没把那个畜牲千刀万剐。
可即便那样,也抵不过琇琇所受之万一!
梁琇看向俯撑在她身上的男人,他在看着她的身体,眼中却燃起了无关欲望的火焰。
她明白他在想什么。
“都过去了,今天是我们的好日子……”她眨了眨眼睛,“快亲我呀。”
他心疼又无奈地笑了,他的姑娘此刻成了一头霸道的小狮子。她仿佛时刻守在他的心里,一眼就能看穿他的心思,终于开始娇憨任性地发号施令,露出他从未见过的一面。
怎么有这么妙的可人儿,他可真是爱死了她这副样子。
他们都是第一次,秦定邦很小心。他依言亲吻她的唇,向下是她的颈,接着是她的柔软……
当陌生的侵入感终于袭来,梁琇浑身不自觉地紧绷,随之而来的撕裂感,让她的尖叫差点冲出喉,她赶紧咬唇去忍,溢出一声细细的闷哼。
秦定邦连忙停下动作,这是他的至宝,在他身下绽放。她哪怕微皱一下眉头,都会让他惶恐与疼惜。
“弄疼你了?琇琇,我们不做了。”
梁琇抬起双手捧着他的脸,拉近他,轻吻他的唇,“不疼,这是我们的洞房花烛,我开心。”
秦定邦的心顷刻间化作了绕指柔。他心尖上的姑娘心悦他,正放心地把自己交给他,愿意和他一道,去完成属于他们的、灵与肉交融的神圣仪式。
他怎能不加倍爱惜?
他拨开她额前的湿发,贴了贴她汗湿的额头,动作却更加耐心轻缓。他不想让她有任何不适,以极致的隐忍和克制,带着她,慢慢地走进那只属于他和她的、最亲密的世界……
云消雨歇后,秦定邦搂着梁琇,脸颊轻轻地挨蹭着她的额头,一起静静地躺在床上。
突然,梁琇从他怀里撑起身,要越过他披衣下地。
“去哪里?”
“我有些口渴。”
秦定邦轻轻按住她的肩头,“你歇着,我去给你倒。”随后下床,径直走向桌子。
梁琇侧过头看着她的男人,昂藏七尺,健美壮硕,如同她在卢浮宫看到的希腊雕塑一样。每根线条都在彰显着他男性的力量和气息,而且刚刚好,全长在了她的心上。
连他身上横亘的伤疤,都在回响着曾经一场场缠斗时的血火刀兵。而这些,无疑都是他勇毅的勋章。
她爱的人,不光是个杀伐决断的枭雄,更是个铁骨铮铮的男人。
秦定邦在她身边坐下,扶她起来,把杯沿递到她唇边。梁琇小口轻啜,像只乖巧的小猫。
他默默地注视着他的姑娘。不知何时起,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牢牢牵着他的心,醒着是她,梦里还是她。
他的琇琇真美,越看越爱看,越看越好看,眼角眉梢,举手投足,哪怕像眼前这样小口抿着水,都让他觉得仪态万方,清凡脱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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