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琇的哥哥怎么也会在七十六号?那她哥哥是什么身份?而且也被杀了?
秦定邦心底突然生出一连串的疑问,但却一个都问不出口。他知道不管问了哪个,都会让梁琇再次心碎,他绝不能在她的伤口上撒盐。他一手扶着梁琇的肩,一手抹去她终于滚落的泪。
梁琇直愣愣地盯着他,那段记忆终又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脑海中,把她拉回审讯室的圈椅上,让她看着门口的那个破败的身影。
“我哥哥被他们打得……打得……”她情绪汹涌,恨不得咬破了嘴唇,“他们就在我的眼前把他拖走了,之后……我哥哥,就被枪杀了……我和我哥哥都没说上话!一句话都没说上!我哥哥……我哥哥多么一表人才啊,被打到我都认不出来了……”她断断续续地回忆着,悲恸让她五内俱焚。她缓了好一会儿,忽然抓住秦定邦正给她拭泪的手——
“就是那个人!就是他让人枪毙我哥哥的!”
“哪个人?”
“那个让我诬陷你的人!”梁琇抬起泪眼,“我想起来了,那个人下巴上有个痦子,上面……还长了几根毛!”
秦定邦脱口而出,“冼之成?!”
一听到这三个字,梁琇陡然放空了片刻,随即便咳嗽了起来,一边咳一边点头,“就是他!就是这个名字!他就是给我上刑的那个人,他还硬要逼我诬陷你是幕后主使。他拔掉了我的指甲,踹断了我的肋骨,拿鞭子往死里打我……如果不是中途进来的那个电话,我应该就随哥哥去了……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这几十天里,她何尝不是不愿做任何回忆!
太痛苦了,太恐怖了,她想永远忘掉,不再想起分毫。但是,这三个字,这个名字,终于把她记忆的闸门冲开,连带着她的刻骨仇恨,一并释放了出来。
随即,她把她能想起来的在审讯室里的所有经历,包括那人的嘴脸,说过的话,甚至上刑的细节,全都说给了秦定邦听。
秦定邦强压着周身燃烧起来的煞气,默默地听完梁琇的全部诉说,最后温柔地安抚着激动的她,让她轻轻躺下。
“不哭,有我。”他慢慢拍着她,直到她平息。之后,他起身走到窗边,把那把小提琴收进了柜子里。
他朝梁琇深深地看了一眼,他的姑娘正抓着被子紧闭着双眼。随后,他快步走出房间,又轻轻关上门。
房子外面,有张直带着几个兄弟在把守。秦定邦把张直叫到近前,面无任何波澜,以最平静的语气吩咐道,“放出消息,让各路弟兄都留心,悬赏冼之成。”
“三少爷……”
“死的五根大条一根10两的大金条,在当时,购买力惊人。,活的再加五根。”
新仇旧恨,该给个彻底的了断了。
城郊,一处废弃的仓库。
一脸血的冼之成,正瑟瑟地跪在地上,抖得跟条丧家犬一样,不住地磕头求饶。
“秦三少爷,三爷!您误会了,不怪我啊!妈的当班的那帮杀才,听了日本人的直接开审了,压根儿就没等我。等我赶到审讯房时,已经动了好一阵刑了,我还帮忙说情了呢。我是连碰都没碰梁琇一下啊。”
张直一巴掌又甩了过去,“梁小姐的名字是你叫的!”
冼之成被打得眼冒金星,踉跄着恢复了跪姿,“是是,我错了,我错了……”说着,又连着磕了几个头。
眼前这个面目可憎的人,为虎作伥时心狠手毒,人命无数;现在丢了靠山成了弃子,就像被抽了骨头的狗,磕头如捣蒜,丑态百出令人厌憎透顶。
且不说如何对外人,这人有老婆有外室,还有个几岁的儿子,逃命时却是独自一人,家小愣是一个都没带,全都丢下不管了。
偏偏就是这么个败类,虐杀了多少仁人义士。
也许老天爷都看不过去他做下的恶,秦定邦这边悬赏的消息放出去没几天,就有了结果。
十六铺鱼行的伙计严四,破晓前在码头上货搬鱼。当时岸边有个人拎了只箱子,鬼鬼祟祟地,一边走一边不住地望向那些停靠的船。结果一个不留神,和严四撞了个正着。
严四的筐被碰掉到地上,鱼洒的到处都是,活蹦乱跳地,搞得一片狼藉。
没想到这人不光没道歉,反倒特别难听地骂了一声,之后连脚步都不停,继续朝前面边走边找。
严四膀大腰粗暴脾气,哪受得了这窝囊气,也不管鱼了,几步上前便一把扯过那人。结果一眼就瞅见了左腮的那颗大痦子,当场就把人拽住,撕打在一起。
可真是冤家路窄啊!
冼之成先前曾绑过鱼行老板的肉票,放话交不够赎金就收尸。鱼行买卖起早贪黑不容易,辛苦一年也赚不上冼之成喊的数。老板家里东拼西凑变卖家产,才凑够了赎金。
严四跟着少东家去赎人时,曾跟冼之成打过一个照面,就再也没忘了这个人。
在审讯室里的冼之成,面对被绑着的刑讯对象,耀武扬威的,说怎么折磨就怎么折磨。但出了审讯室,仅凭他一人之力,还真不敢说想怎样就怎样。
这几年他养尊处优惯了,已经很少亲自去抓捕了,人都是手底下的给抓进来的。抓人之前他“运筹帷幄”,抓来之后他“审案结案”。
所以说论起来单打独斗,跟那些成天干重体力活一身力气的老百姓比,他真不见得能占上风。尤其遇到像严四这样人高马大一身腱子肉的,他更是一开始就落了下风,招架起来越来越吃力。
这次出逃,得亏他那个屡次抛弃都无果的老婆。那认死理的女人总觉得一旦被休了,回老家乡下定会受人编排。与其被唾沫星子淹死,不如让人以为她在上海过好日子。所以认准了冼之成就死不撒手。
冼之成当年娶她,完全是因为无权无势时,屋里实在缺个洗衣服做饭的。随着他后来渐渐发迹,他就越来越看不上这个乡下女人。
他喜欢附庸风雅,她大字不识;他喜欢软玉温香,她不解风情。单是其貌不扬领不出门这一条,就让他在外人面前抬不起头,何况还迟迟无所出,到现在连个一男半女都没有。
所以,冼之成对她的态度是越来越恶劣,从开始的冷言冷语不给好脸色,到后面的三天两头,一不顺眼就大打出手。
但这女人却铁了心,任打任骂,就是坚决不做“弃妇”,死也要死在冼家。
这些年,冼之成真要被她烦透了。
然而,正是这个被他厌弃透顶的“乡下蠢女人”,在他众叛亲离之时,却给他递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她知道冼之成要出事时,并没有卷铺盖走人,而是主动拿出积蓄去找人打点,把冼之成安排躲到她来上海谋生的老家人那里。那地方偏僻简陋,一时半会儿不会被发现,真让冼之成躲过了七十六号最开始的暗中搜捕。
之后她又赶紧跑出去找人,费了好一番周折,才托到了一个往返于老家和上海的跑船的。又谎称冼之成是个买卖人,想去老家做生意,让船家随船带他过去,价钱好说。
老实的船家只觉得有钱不赚白不赚,便爽快地答应了。他哪里知道将要捎带的,竟会是几股势力都在找的大魔头。
当时冼之成正按照他老婆偷偷送信说的记号找着船,偏就不慎碰洒了鱼被人缠住。若按以往,他早就掏枪了。但现在不同,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搞出动静。
一番扭缠,终于瞅准了一个空隙,他刚闪身要跑,却一脚踩在刚洒出来的活鱼身上。脚底一滑,身体瞬间失了平衡,四仰八叉地狠狠摔倒在地,头正好磕到了一块石头上。
石块不大,但坚硬锋利,只这一下脑袋就冒了血。等他缓过神时,已经彻底被严四,还有随后赶来的其他严家兄弟协力制服,再无还手之力了。
当真差一点就错过去了。这要是让他逃了,再就不知在哪才能寻到他了。
秦定邦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便亲自过来处置。
这个诡计多端的,刚刚还想着撒谎蒙混过关。他应该不会想到,梁琇早已把在审讯室里发生的事,全都跟秦定邦说了。
秦定邦慢慢走到冼之成跟前,几脚踹上他的肋骨。随着骨头断裂的脆响,冼之成又是几声惨叫哀嚎,倒在地上翻滚了好几下,最后佝偻到地面上,比刚才的样子还难看。
梁琇右侧的肋骨被踢断了两根,秦定邦几脚废掉了冼之成两侧的肋骨。
秦定邦拉过不远处的一张椅子。这个地方荒废了太久,椅面上已经落满了灰。张直一把拎起冼之成的衣领,扒下了他的外套,几下擦去椅面上的尘土,然后扔掉衣服,站到椅子的旁边。
秦定邦坐了下来,正好能看到地上那张痛苦狰狞的脸,“七十六号的冼队长,审人的手段向来了得,怎么都得算‘见多识广’了。怎么,才这几下,就受不了了?”
“秦爷……饶命啊,我真没害梁小姐啊!我要是知道她是您的人,救还来不及呢……”冼之成头拱在地上,身体缩成一团,说话气息已经不稳,声音忽高忽低。
不说这话罢了,一说这话,反倒提醒了秦定邦。
这姓冼的在审讯室里,就已经知道了梁琇是他秦定邦心尖儿上的人,所以才会逼迫梁琇栽赃。
一旦阴谋得逞,他也会被当成重庆势力给抓进七十六号,甚至送到日本人手里。这分明是在借刀杀人,公报私仇。
结果梁琇死咬着不松口,更刺激的这畜牲疯狂施暴。可以说,梁琇正是因为要护住他,才遭受了冼之成更激烈的折磨。
秦定邦向身后的冯通招了一下手,“指甲,慢慢拔。”
冯通应声过来,抓起了冼之成的右手。
在一阵鬼哭狼嚎中,这只不知曾折磨过多少人的罪恶之手,五个指甲,被悉数拔去,殷红的血开始肆意流淌。
秦定邦微微向前探了探身,凑近了去瞧这只淋漓的手,不无遗憾地慢慢道,“可惜,刚才忘了看从哪根手指开始的。剩下的这只左手,得从……拇指开始。”
秦定邦再次站起身来,踱到冼之成的面前,“你认贼作父,助纣为虐,有多少人想要你的人头,恐怕你自己都数不清吧。即便我不杀你,也有的是人想要你的命。但是,千不该万不该,你动了她……”秦定邦抬脚碾在冼之成已经没了指甲的右手上,“那取你命的人,就只能是我。”
随着秦定邦皮鞋力道的加重,冼之成不住地哀叫求饶,五官早已扭曲变形,浑身痉挛,疼得快要晕厥过去。
“不过我不会让你轻易死掉,我要让你在死之前,把梁琇受的折磨,全都再受一遍。”
秦定邦坐回椅子,冷冷地继续看着这败类如何经历痛苦。过了一阵,冼之成左手的指甲,也都光了。
直至此时,冼之成才终于感觉到,今天,绝不是挨一顿打那么简单了。在这么个无人迹的地方,再看秦定邦的态度,他应该是绝没活路可言了。
等想明白了这个道理,冼之成也就放弃了继续示弱,脸上的横肉在剧痛中抽搐着,竟然扯出了一个笑来。
他不再遮掩,细微的声音只有二人能听清,“早就知道我难得善终,死在你手里,也不丢人……”他啐掉一口嘴里的血,断断续续道,“秦老三,你知道我最后悔的事……是什么?”
秦定邦眯起眼睛,目光像狮子一样锁住眼前这个将死之人。
“那就是没把……没把梁琇给……办了。”他喉底发出一声幽幽的低叹,“那小娘们儿,怎么能那么勾人,那眉眼,那腰身……和她一比,我家里家外的那些个,全他妈都是些……蠢物,俗物。”
“呃……”他又挪动了一下身体,换了一个稍微好受点的姿势,“打我第一眼……第一眼在怀恩的门口看到她,我就再也忘不掉她了。没在这样的牡丹花下死,真是做鬼也难……”
秦定邦本还在想“办了”二字是在说什么,听到此时才算明白,这混蛋竟对梁琇还藏了这样腌臜的心思!
他瞬间从椅子上暴起,一拳砸在这张丑陋的脸上。冼之成的头一下抢到地上,缓了好一口气,才慢慢回过头。
看到秦定邦被深深刺激到,他露出得意又诡异的笑,“但是,不管我怎么让她供出……供出你是幕后主使,她就是不说。你们可真是……情比金坚,羡煞旁人了。”
“妈的不知后来是……发了什么疯,扑过来就咬我,那可就别怪我手下无情了……”他慢慢地抻了下脖子,“可真等看到她被打成那副样子……我反倒一下就没了兴趣。天仙被打烂了,一样也他妈的一身血腥气,熏得老子……直想呕。”
又两拳砸来。
“心……心疼了吧……心疼了就好。就像你那宝贝妹妹,这辈子都得是个瘸子……呵呵,梁琇那副小身板,被我折腾成那样,就算你救活了她,命,也不会长喽……”
秦定邦被彻底激怒了,他瞬间爆发出最大的力量,飞起一脚踹塌了冼之成的胸口,一下将其踢出了几尺远,随后他转身拔出张直总挂在腰间的匕首,一把扯掉刀鞘,大步上前猛一挥手,一刀便横剌开这畜牲的嘴角。
可他仍不解恨,比着此人的右锁骨窝,将整柄刀刃全扎了进去,不等旁人反应便生生豁了下去。空旷的仓库里,几乎要回荡起利刃从骨头上根根刮过的骇人声响。
两声剧烈的惨叫之后,冼之成再也说不出话了。
“拔了他的舌头,剁掉他的脚,断气前,别让他好过。”说罢,秦定邦把刀扔给张直,转身离开了仓库。
那些死在冼之成手里的人,如果在天有灵,看到这人间恶魔最后死无全尸,被丢进一条不知名的臭水沟里腐烂生蛆,应该会觉得,大仇得报了吧。
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料理完冼之成的事,秦定邦没做耽搁,匆匆赶回江边的房子。
远远地,他就看到秦宅的车停在了外面。等他一下车,外面守着的弟兄便提醒道,“夫人来了。”
秦定邦点了点头,随后三步两脚进了房门。
秦定邦进了屋,一眼就看见客厅的桌上摆满了各种东西。
“秦夫人,您看我好多了,走路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他寻声走到梁琇的卧室,只见梁琇正在走路给池沐芳看,惠英则在一旁跟着,半伸着手,随时准备扶。
经过这段时间的休养,梁琇气色确实好多了,头发长的也比以前更长,都能够着肩膀了。
池沐芳眼里含泪地看着梁琇,一直伴在她身边,轻轻扶着她的手,“好了好了,我看到了,恢复得挺好,赶紧躺下休息吧。”
她扶着梁琇回到床上,靠在软枕上。
池沐芳见秦定邦回来了,又擦了一把眼泪,好好端详了秦定邦一番,“这段日子,你们俩在这,唉……”
“母亲,我们过得挺好。最难的时候,已经都挺过去了。”秦定邦安慰道。
池沐芳心里本来好多的心疼和感慨,最后却都忍了回去,换成一些轻松些的话题。秦定邦和梁琇则耐心地回应着。
“对了,”池沐芳忽然想起了前几日的一通电话,连忙道,“兰舟见梁小姐多日没去,也很担心,前些天把电话打到了咱们家,我照你说的回复了她。你们就不用担心了。”
“让母亲费心了。”
看来伍院长那边,也算是有了交代。
其实池沐芳早就想过来看梁琇了,但是秦定邦没让。
先前那阵子梁琇伤势太重了,他不让过来,一是怕耽误梁琇养伤休息,二来,也担心池沐芳看见了最糟糕的情况,心里承受不了。
这些天秦定邦一直在这守着梁琇,池沐芳是非常支持的,秦世雄也表示了理解。池沐芳没少让人往这边送东西,之后秦定邦常常又把这些东西分给帮着值守的弟兄们。
池沐芳看到梁琇恢复得挺好,便放了心。
她招呼秦定邦到客厅,给他看刚带来的那些,里面有吃的,有用的,面面俱到的。全是一个细心的母亲,对孩子时时不忘的牵挂和惦念。
池沐芳又往里屋看了一眼,缓了缓,才低声道,“我看了梁小姐身上的伤,那帮畜生真不是些人,怎么……怎么能下那么毒的手?”
秦定邦平静道,“确实不是人。”
池沐芳犹豫了几下,抬头对秦定邦道,“我这次过来,一是看看梁小姐,二是,想跟你说件事。”
“母亲您说。”
“哪天方便的话,回家一趟?你父亲有事,想跟你商量。”
母亲亲自过来叫他回家,看来是非常关键紧急了。
“好的母亲,现在父亲在不在家?我跟您一起回去。”
“梁小姐这?”
“惠英在这帮着照看着,一会儿元山过来接惠英,他帮我多守一会儿。外面我也留了人,没事。”
“也好。”
秦定邦转回身跟梁琇和惠英各自交代了几句,就陪池沐芳一同出了屋。池沐芳是坐着司机老李的车过来的,秦定邦随车一起回了秦宅。
一进客厅,池沐芳就轻轻拍了拍秦定邦的后背,“上楼吧,你父亲在书房等你。”
再次走进这间书房,秦定邦忽地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几十天前,就是在这间书房,秦世雄拨出了电话,找了金兰石,及时救下了梁琇的命。
秦定邦看到桌对面坐着的父亲,白头发好像更多了,面容也有些憔悴。
“父亲。”
“梁小姐怎么样?”
“她恢复得不错。幸亏父亲及时出手相救,否则就没命了。”
“她是你的心上人,也是梁壑青的后人,梁家应该没什么后人了……你坐着。”说着,便给秦定邦倒了杯茶,“为父这次让你母亲叫你回来,是有件事……想来想去,只有你能办。”
秦定邦依言坐下,双手接过茶杯,“父亲您说。”
“上次你二叔过来时,光跟你们说了他后背长了个包。其实还有一件事,只跟我讲过。”
秦定邦面色凝重了起来。
“你们祖母眼睛出了毛病,年岁大了,已经快看不见了。”
秦定邦心底一沉,“老家治不了么?”
“治了,没用。”
“那来上海呢?”
“太远了,你祖母那么大岁数,根本经不起路途的折腾。”
秦老夫人近年来备受眼疾困扰,当地的名医早已看了个遍。大部分医生的说法倒是比较统一,圆翳内障。毛病算找到了,可治起来就是不见好。抓了很多药,内服的外敷的都试了,病情却一路恶化。
上次秦渡来的时候说,老母亲看人,都已经模模糊糊的了。
老人家一辈子要强,不愿求人,眼疾导致的行动不便,对她打击非常大。
耳聪目明时,秦老夫人特别开朗爱笑。然而现在,老人家经常坐在榻上一动不动,一声不响地朝着窗外望。以前还能看到树影,现在就只能感受到模糊的亮光。平日里笑容也少了,吃饭食不下咽的,日渐消瘦。
人上了岁数本来身上毛病就多,要是连饭量都减了,那可真是……
“你祖母生养我一场啊……”
“父亲,我能做什么?”
“老三,你帮我送个人,回老家。”
秦定邦顿时锁紧眉头,“老家?临湘寨?”
“对。那位上海治眼睛很有名的蔡崇镜医生,要取道衡阳去重庆。我想你送他到湖南,顺路给你祖母治眼睛。”
秦世雄拿起茶壶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这件事为父想了,只能安排给你去办。你二哥是个书呆子,让他送人,能把他自己给送丢了。”
但秦定邦渐渐觉出哪里不对劲,他也没支吾遮掩,径直问道,“父亲,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家里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家里的事,就是你祖母眼睛要看不见了,为父着急,又没法回去尽孝,好不容易赶上蔡医生途经老家,要让你帮为父这个忙。”
“如果我去了湖南……”
“梁小姐你不用担心,在上海我们会照顾好她。家里这边的买卖你二哥已经上手了,再说还有我的那帮老哥们。就算他们也不行了,不还有我吗?”
秦定邦一听父亲已经考虑周全,便道,“那我把梁琇也带去吧,给祖母看一下孙媳妇。”
“梁小姐身体行吗?”
“好多了,而且一路上有我护着,没事。”
“也好,这样的话,梁小姐也能再避一避她那件事的风头。”
秦定邦和秦世雄的谈话,向来干脆利索,从来不拖泥带水,秦世雄因此也更欣赏这个养子。
聊完了这些,秦定邦没留在家里吃饭,跟母亲打了招呼,又分别看了眼秦安郡和秦则新这两个小的,就赶回去照看梁琇了。
秦定邦回到江边住处时,卢元山正和外面秦定邦的弟兄们聊天,一见他回来,便知已经完成了守护任务,喊上惠英就要走。
秦定邦把池沐芳带来的腊味,全拎出来给了卢元山两口子,把糕点留了几块给梁琇,其余的也都分给了守在外边的弟兄。
秦家菜在秦定邦回来前,已经把晚餐送到了。所以卢元山提着一兜子腊味,外加一食盒好酒菜,乐呵呵地带着媳妇惠英,满载而归了。
等屋里只剩秦定邦和梁琇两人,秦定邦给梁琇披好了薄罩衫,扶她到餐桌旁。
现在梁琇已经可以自己吃东西了,不用像以前卧床那阵子,须要他在床边喂了。两人总算能在餐桌上正经吃饭了。
秦定邦盛了碗粥放到梁琇面前,摸了摸碗,温度正好,又把勺子放进她的碗里,接着给自己也盛了一碗。
然后他看着梁琇,“过几天我要去老家办事,愿不愿跟我一起去?”
“愿意。老家在哪?”梁琇不假思索道。
梁琇是先说的“愿意”再问的他去哪,秦定邦听得心里一暖,“在湖南,你还愿意去吗?”
“嗯,我愿意。”
“你知道湖南离这多远吗”
“我知道,我看过中华民国地图的。”梁琇半开玩笑道。
“嗯,在我身边,我放心。你就是不愿意,我也要带你去。我有点担心你的伤,但我会尽力护好你。”
梁琇听着秦定邦的话,眼里不觉有了笑意。她闻着秦家菜送的砂锅粥,香喷喷的,尝了一口,味道真好,她舔了舔嘴唇禁不住赞叹,“真好喝,你也尝尝呀。”
秦定邦也喝了一口,味道确实不错。
梁琇一边搅着粥,一边接着道,“我最疼的时候都过去了,现在已经好了。只要不是走着去,我就能坚持。”
秦定邦心下一软,“不用走着去,有车有船。”
“可是,我们被困在这孤岛里,怎么出得去呢?”
“我有办法。”
梁琇知道没什么事能难倒秦定邦,一听他这么说,便知道他定是做好了万全的打算,于是点头道,“好,我跟你去。”
秦定邦也点了点头,抬手把她头发掖了掖,斟酌了一下,又问道,“你和你们那些人,怎么办?”
“我已经确认过,他们都撤了,安全了。但我也找不到他们了,暂时又断了联系。”
秦定邦没有追问梁琇是何时、如何确认的,他温柔地看着她,轻轻擦去她粘在嘴角的一点米汤,“好,那你可以安心跟我过去了。”
傍晚,吃完饭的秦世雄和池沐芳,相携在花园里散步。
两个月前,是白玉兰开的最旺的时候,繁花满树,远看像一山山白雪,近看似一盏盏华灯,美得不似人间真实。
但白玉兰的花期太短了,几日的绚烂过后,便迅速枯萎凋零。等花都落尽了,叶子才会伸展开。
不同于花,这玉兰树的叶子,倒是能新鲜很久,其他树都要绿成墨了,玉兰叶里却仍有一星早春的鹅黄,连着几个月都一派绿意盎然的,多少补了花期短的缺憾。
现在已经五月了,按理说早就应该满树的绿叶子了。但是可能因为今年冷,树上竟然有几朵花,刚刚才开。
人说玉兰是花叶不相见,这几朵现在却绽放在了婆娑的树叶间。不得不说,也算一种成全了。
“邦儿答应了?”
“答应了,这孩子只要我说的,都答应。”秦世雄语气里有欣慰,“臭小子就是太聪明了,问我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让我给搪塞过去了。”
池沐芳点了点头,“让他在那边多待几个月吧。”
“嗯,我让他给二弟带封信,二弟也会帮着留他。”
两人静静地看了会儿花,池沐芳忍不住道,“世雄,我们躲不过吗?”
秦世雄摇了摇头,“不好说,说是邀请,要不答应的话,就得是另一套说法了。不过我是打死也不参加那个什么狗屁商会的。只要入了那个会当会长,就成了记录在册的汉奸了。白纸黑字,百世不得洗脱,以后子孙后代,全都成了汉奸之后。”
池沐芳听得闭上眼睛,一时无言。
“老三要带着梁小姐走,也好,向家就剩了老三这一根独苗,梁家恐怕也只剩下了梁小姐。两个孩子都是英魂之后,我们护他们也是义不容辞。都走得远远的,远离这片是非地。”秦世雄握着池沐芳的手紧了紧,“阿芳,你也走,过两天,我送你回娘家。”
“说什么呢?”池沐芳瞪起了秦世雄,“我和你不早都说好了吗?生同衾,死同穴。你守节,我守你。”
秦世雄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抬手搂住了池沐芳的肩膀,池沐芳随着他的力道,轻轻靠进他的怀里。
风穿过树上的白玉兰,发出飒飒的轻响,有花瓣落到了两人的身边,显得圣洁又高贵。
蔡崇镜要先在衡阳中转,才能去往重庆寻找亲人。
当年淞沪会战,蔡医生的家人先挤上了去重庆的船。结果他因事耽搁只晚了一步,便滞留在了上海。原本还以为能前后脚离开的,没想到外面的仗越打越大,一耗这些年,生生被困在了租界里。
这期间,他和没走成的几个助手,继续经营着他那家眼科诊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