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上海滩—— by八溟子
八溟子  发于:2023年1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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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兰石对堂弟的神秘身份讳莫如深,从未对外有过任何宣扬。但能三言两语从日本人手里要回金蟾大舞台的,无需赘言绝非等闲之辈,其级别之高,可能很难轻易揣测得出。
如果不是上次金兰石说漏了嘴,秦世雄是根本不知道金家还有这么号人物,有这么复杂的背景的。
秦世雄纵横上海这么多年,虽然早已不公开谈论局势,对汹涌的暗流,却依然有着敏锐的洞察。
梁琇是被当成重庆分子,而不是其他势力派别给抓进了七十六号,那她保住性命的可能性,反倒可能大一点。
据秦世雄所知,日本人私下里正谋求和国民党媾和,对重庆分子,已经不像前些年那般虐杀了。
也许,这就是运作的孔隙。
为了救梁琇的命,秦世雄硬着头皮打了这通电话。他并非不知金兰石不以堂弟的身份为荣,若非万不得已,他也不愿轻易触碰这层关系。
想当年,淞沪会战开战第二天,大世界的门口挨了不知是谁投的炸弹,死了能有一千来号人。当时秦定乾正好被金云攀约到了那里,后因救金云攀而重伤殒命。
秦定乾,那可是秦家的长子啊。
别说在秦家是顶梁柱,即便放到整个沪上的大家族里,他都是一等一的人才。论为人论处事,无不倍受称誉,是公认的秦家接班人。
要不是金云攀没去秦宅赴那本来早就定好的约,而是临时改成了去大世界谈生意,秦定乾那天根本就不会出门。
结果事情偏就那么寸,投弹声传来,二人正好走在街心,秦定乾先反应过来,立即把金云攀扑在身底。
金云攀的命倒是保住了,但秦定乾却在当场就不行了。
优秀绝伦的一个人,就那么抛下了父母双亲、娇妻幼子,甚至连句话都没留。
按理说,这样天大的恩情,放到一般人家,恐怕没事就要拎出来念叨几遍。但是秦家的态度却是过去了就过去了,从未主动提起这件事。不光至今都没求过金家什么,反而依然对金家有求必应,时常救急帮忙。
秦家向来体面,从来也不屑于做携功自居的事。
但此次人命关天,秦世雄是必须下这不得已的决心了。总不能为了不让金兰石为难,就舍弃救梁琇的命。
先把人救出来再说吧,至于金家因此犯过的难,秦家以后再通过其他途径补偿。
他在电话里跟金兰石坦陈,梁琇是秦家未过门的儿媳妇,也道出七十六号里有人和秦家积怨甚深。此次梁琇所涉事件恐怕非同小可。秦家现在救人无门,只能朝金家伸手求援。
金云攀的命是秦定乾换的,金家是永世不能忘的。而且此后的危难之中,秦家也多次慷慨大气地施以援手,及时帮金家渡过难关。上次金蝉大舞台被日本人占了,库存的现金都被兴亚院接管,眼看着一时难以周转,金兰石赶紧跟秦家求了援,秦世雄毫不犹豫便让秦定邦去给金家送了十万元的支票,帮金家顺利挺过了那段最焦灼的日子。
之后,秦家又像此事从没发生过一样,再未提及。秦家越是这样无所求,金家越是不忘恩。金兰石听了秦世雄的求助后,二话不说,便答应立即想办法。
书房里,秦氏父子二人一边守着电话,一边抓紧谋划还能不能有其他对策。秦定邦甚至想立即去找冼之成,如果姓冼的能帮忙救出梁琇,他愿意给够好处。
是秦世雄拦住了他,让他沉住气,先看看金兰石怎么说。
终于,金兰石的电话打了过来。电话那头他激动地告诉秦世雄——
七十六号那边,都办妥了!
梁琇的身份是金家涉世未深的“表侄女”,一旦承认了什么,那也是经不住打,一切都是“误会”。现在“误会”已解除,可以放人了。
想必金兰石定是找了他堂弟,而至于他堂弟到底是动用了南京的,还是虹口的关系,金兰石则只字未提。
秦世雄一挂电话,便朝秦定邦点了点头,“去接人吧。”
“多谢父亲!”说完,秦定邦便冲出书房,一边飞奔下楼,一边朝楼下坐立不安的池沐芳大声道,“麻烦母亲赶紧通知祁叔。我一接到人,就送到他那里!”
“你放心!”池沐芳立即会意,又赶忙道,“邦儿,带几个人跟你一起去吧!”
“来不及了!”话音未落,秦定邦已经冲出了门。
他开车一路狂飙,偏偏经过静安寺路时,遇到了一帮日本人喝醉了酒在路中间晃荡,呜嗷直叫地堵着道,任他怎么按喇叭,也不让路。
正当他杀心四起恨不得直接碾过去之时,有两个不长眼的日本醉鬼竟然直挺挺地趴到他的车灯上耍起了赖。他血气上涌,一脚下去踩足了油门,当即就把他们都甩下了车,其他日本人也被惊得闪开了一条路。秦定邦没再管这混乱,任由他们在车后咆哮咒骂。
后来,司机老李也带了人开车追了上来。
池沐芳实在不放心,秦定邦一离开,她便赶紧安排人跟了去。可一向警觉的他,竟然没发现自家的车在一路跟随。
他是什么都顾不上了,只盯着前方,想着快些,再快些!
其实这段路本不算长,但此时在他眼里,却突然变得无穷无尽怎么都看不到头。他急得五内俱焚,浑身的血都在燃烧沸腾。
他的琇琇受刑了!
他们竟然给梁琇动了刑!
秦定邦早就知道那帮畜生不做人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一路上他咬着牙,本以为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当他终于看到被抬出七十六号的梁琇时,心理防线依然瞬间被击得粉碎。
他已经无法分清心底爆发出的激烈复杂的情绪到底是些什么了,但他仍然强按住自己想要杀人的暴怒,冲到了梁琇的身边。
这个遍体鳞伤的姑娘,身上盖着的还是他带她在鸿翔买的大衣,衣服上一道道的口子,已经被血水浸透,竟找不到一处原本的颜色。
他想抱她,甚至一时都不知从何抱起,湿淋淋的全是血,全是伤。
他在她耳边呼唤她,唤了好几声,才终于隐约听到她喉间溢出来的声响,细微得转瞬即逝。
本来中午时,她还是那样的灵动鲜活,眨着大眼睛跑到办公室门口去送他,还让他多加小心来着。这才多久,就被折磨得没了模样。这中间,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样的凌虐,才能把人变成这样!
秦定邦没做停留,迅速把梁琇抱上了车。她的气息太微弱了,他得赶紧救活她。
原先租界里的很多医院,都已经被日本人占领,改成了野战医院。梁琇要是去那种医院,哪怕中国大夫想救人,日本人也必定会起疑,要么拖延耽误,要么再次扣住审问盘查。好不容易出了虎口,要是再掉进狼窝,梁琇真就没命活了。
所以秦定邦一得知人能被放出来,就让池沐芳赶紧通知祁孟初提前准备。他一接到梁琇,就连夜把人送往祁孟初的诊所。
祁孟初夫妇本来都下班在家了。接到池沐芳的电话,俱是大惊失色,便立即动身去了诊所。他们知道从七十六号那种地方出来,尤其还受了刑,情况可能很不妙,想了想,又把诊所下了班的其他医生都了叫过去,一起在那候着。
可真等到秦定邦把人抱来,在场的所有人还是无不倒吸冷气,现实比料想的还要糟得多。方知意在看到梁琇的第一眼,就忍不住捂嘴哭了起来。
这本是多么水灵的一个姑娘啊!
祁孟初他们立即实施抢救。
老李一行人不放心也跟了来,秦定邦让几人先回家,给长辈捎话,他不回去了。临了还不忘嘱咐老李,别把梁琇的情况说得太重,免得池沐芳跟着担惊受怕。
等人都走了,秦定邦突然感觉头顶一阵虚空。
梁琇得救了,这危机重重险象环生的一天,好像终于能平息一些了。
外间只剩下他一个人,他走到手术室门外的椅子旁,轻轻地坐了上去。
手上、身上还有没干的血迹,那都是梁琇的血。刚刚抱着她的时候,他甚至能感觉到她身上的血水,很快就洇透了他的衣服。
昏黄的灯光下,他默默地注视着满手黏腻的鲜红。周遭很静,静到能听到门内手术器械碰撞的声音。那冰冷的脆响一下一下,就好像正在他的身上割。
曾经梁琇熬药不小心烫了几个水泡,都能让他牵肠挂肚了那么久。现在,单是他的手上就这么多血,他反倒平静了下来。
一路上的煞气已经消失,此时的他,头脑异常冷静。
他放在心尖上宠着的姑娘,被折磨到命悬一线,生死难料。
他要先保她活命,保她能活下来,保她能好好活下去。
至于其他的,他把血债,一笔一笔,凿刻进了心里。

好亮的光。
有温柔的明亮照在脸上,梁琇感觉到了亮晃晃,好不容易终于抬起了眼皮,意识却依然恍惚。她感受不到时间,只觉得一切都是虚浮的,如在空中飘。
这里不是刑讯她的地方。
窗台上是那盆秋海棠,连背光都是柔软又熏暖的金黄,像那些神祇画像背后的景。
这是哪?
她是死了么?
秦定邦如果再也找不到她了,会不会很着急?
呵,连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都抹不去对他的记忆。
生前最后一个念想是他,死后第一个念头,还是他。
可她都未曾跟他说一句,她也是喜欢他的。
她在心底无声叹息,这世间的遗憾,本就无尽,而她,又给添上了一条。
她就那么半张着眼睛望着那不定的光影,似清醒又不清醒,脑海中忽又闪回起她在顾家宅公园看太阳的画面。那时她像小时候一样将手伸向了天空,日光刺透梧桐的枝桠又穿过她的五指,闪耀出道道明亮的光箭。她手朝太阳靠得越近,光芒就越炽盛。
不自觉地,她想再向那明亮伸出手,但是渐次涌来的痛觉迅速将她周身裹住,她抬不起手了。哪怕轻微的呼吸,都能牵出四肢百骸的剧痛。这痛感汹涌翻滚,似巨浪袭来,顷刻间就淹没她,扼住她,令她窒息,令她晕厥。
却也提醒着她,她没有死——
她,获救了。
秦定邦正坐在屋角的椅子上闭目养神。这几天他一直熬着,精力也接近临界。突然听到床上发出了一点声响,他立即睁开眼,疾步走到床边。
这双干净的眼里满是虚弱无力,却依旧明亮清澈。
醒了,可算醒了,终于醒了!
“琇琇……”他轻轻唤了她一句。
眼前的女孩愣愣地盯着他,嘴唇开始微微翕动。
秦定邦连忙凑近道:“别说话,听我说——你现在安全了。这是我在江边的房子,也是我们的家。你是在咱们自己的家里养伤,什么都不怕了。”
梁琇听着他把话说完,良久没有反应,仿佛忘了呼吸。
秦定邦坐在床边,附身又朝她靠近了一点,轻轻安慰着,“琇琇,都过去了。”
终于,梁琇不再晃神,眼里瞬间蓄满泪水,她眨了一下眼睛,那泪便夺眶而出,一直淌进了鬓发里,又把枕头洇湿了一片。
她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哭着,倾泻着淤积的情绪和痛楚,眼睛却再也没有离开秦定邦。
她放任着自己多看看他,多记住他,也开始放纵自己,至少此刻,不再逃避满心满眼,都是他。
突然,她想起了什么,急得顾不得手上的剧痛,拼力抓住秦定邦的胳膊,嘶哑着道,“你有危险!”
“我很好,别多想,你好好养伤。”秦定邦看着梁琇手上的纱布,心下一阵抽痛,轻轻拍着她的手背,让她松手。
但梁琇却越抓越紧,“那个人……那个人让我诬陷你!”
秦定邦听出不对,“哪个人?他叫什么?”
“他叫……他叫……他说了一下的,但我记不起来了。”梁琇急得哭出了声,身体开始不住地抖,“我不记得他叫什么了,明明他说了一下的!”
“好了好了,听话,不去想了,他们动不了我,谁都动不了我。”秦定邦不住地安慰,终于让梁琇松开了手。他慢慢把缠满纱布的手放回她的身侧,好不容易止了血的手指,又开始渗出惊心的红色。
梁琇这样一急,泪流得更凶。秦定邦的心随着她的哭泣变得支离破碎。他俯下身,在她的额头印上长长的一吻,接着转过脸,贴着梁琇的额头。
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经过奋力的抢救,梁琇终于脱离了危险。她在诊所昏迷了两天。本来秦定邦是打算让梁琇在祁孟初那里继续呆着,好方便治疗。但是后来他发现诊所门口逗留过几张陌生的面孔,他不得不提高警惕。
普通路人好奇也就罢了,可现在他宁肯把事情想到最糟,也不容许再有半点的疏忽了。
重庆分子这个身份,总算是蒙混过去了。但如果被七十六号坐实了是共产党,那可真就难办了。
现在对梁琇身边的一切风吹草动,他都不能麻痹大意,更不能再冒风险。所以,当梁琇脱离了生命危险,他便当机立断把她接到自己江边的房子。祁孟初和方知意会过来跟进后续的治疗。
之后,他又让张直把梁琇在修齐坊的所有东西都搬了过来,包括那盆她无论在哪都牵挂不忘的秋海棠,就放在了她抬眼就能看到的窗台上。
他把家族的生意暂时交给了秦定坤,房子外也安排了人盯着,他则守在梁琇身边寸步不离。他不容许梁琇再踏入险境,现在也只有在他的身边,他才放心。
但是,梁琇醒了之后,却坚决不让他看伤,也不让他近身照顾。方知意给她清理伤口时,哪怕她疼的汗水都溻透了褥子,也不让他靠近。
秦定邦只能按她说的,站得远一些。
这可让他犯了难。他明白梁琇是碍于男女大防,但他又绝不能让不知根底的人随便接近她。
本来池沐芳想让张妈过来,但张妈贴身伺候了池沐芳多年,秦定邦知道家里离不开这位老仆,就婉拒了。
正在他一筹莫展之时,谁也没想到,卢元山的媳妇惠英,能救得了这个急。
卢元山从秦定邦处得知梁琇已经获救,回去便跟惠英讲了梁琇死里逃生。他是知道七十六号那套的,只提了几嘴那些刑讯手段,就把惠英吓到不行,继而心疼起梁琇。
惠英是个苦出身,自小就经受了不少艰难,却有着天底下少有的柔软心肠。
嫁给卢元山前,她给老家当地的大户人家当丫鬟,伺候过瘫痪的东家老夫人,深知女子卧床后的不便和难处。
一个未出阁的年轻姑娘,浑身是伤动弹不得,就那么躺着熬着不知何时才是个头,那心里,得有多急,有多苦啊。
她知道秦家曾对卢元山有大恩,没有秦家就没有卢元山的今天。既然卢元山是她的男人,那秦家人自然也是她的恩人。于是专门让卢元山问秦定邦,需不需要她过去搭把手。
得亏还是惠英心思细密,想到了这层,及时解了秦定邦的燃眉之急。
惠英第一次过来看到梁琇的伤情时,愣是惊得一动不动,好久都没缓过来。她是如何也没料到,一个姑娘家竟能被折磨成这个样子。
那一刻,惠英真是恨透了七十六号那帮不是人的,同时她也坚定了决心,一定要尽全力把这受尽磨难和委屈的姑娘,照顾好。
惠英之前伺候卧床的东家老夫人,老人家仅是上了岁数行动不便,那诸多琐事就已经相当麻烦了。现在梁琇可不止是没法行动,更是满身大大小小数不清的伤口,所以她照顾起来,要格外费心劳力。
她给梁琇擦洗身上的时候,要尽量躲过遍布的伤,生怕一不小心,就把梁琇碰疼了。
但是那帮畜生,真不是些东西啊!
伤处实在太多了。不论她多小心,都没法保证一点都不碰到,所以尽管她动作又轻又仔细,每次给梁琇擦洗完,这姑娘都是一头的汗。
可即便这样,梁琇却从来也没跟她喊过一声疼,只是笑着感谢她,念着让她跟着受累了。
其实,惠英一点都不嫌苦也不嫌累,她主要还是心疼。尤其每次祁大夫两口子过来给梁琇诊治的时候,对她来说都是一大心理挑战。
为了万全起见,夫妇二人不会带别的大夫过来,而治疗的时候,梁琇又不让秦定邦近前,于是惠英就变成了临时的助手,留在旁边搭手帮忙。
所以梁琇遭的罪,惠英是悉数看在眼里的。对她而言,只要他们来给梁琇看伤,她都像跟着又历了一次劫。
梁琇伤得重,上海又渐渐热了起来,很容易就化脓感染。祁大夫两口子不放心,几乎天天都要来,方知意会根据伤势情况,亲自给梁琇清一遍创,再换好药。
也就是说,每次他们看伤,梁琇身上的很多创面,都要重新经历一番钻心刺骨的痛。甚至有的纱布,也要再次揭下来。方知意会用镊子夹着蘸了药水的棉花球,仔细地擦过那些狰狞的伤口,消毒杀菌,促进愈合。
而表皮常先于肌肉愈合,一旦皮肤长得太快,把创面上没清干净的东西裹了进去,后续会更麻烦更凶险。所以对有些很深的伤口,方知意须要把药棉探到底,才能刮干净伤口最深处那些脓一样的渗出物。
惠英当然明白这是在治病救人,但在她眼里,整个过程要经历的痛苦,不啻重又给梁琇过了一遍刑。
梁琇的十个指甲已经都被拔光了,还没长出新甲,现在依然日日地疼着,离伤口愈合还远着。所以姑娘在忍受剧痛的时候,连床单都没法抓,只能咬着嘴唇,疼得浑身都在细细地抖,但每次都一声不吭地硬抗了下来。
惠英从来也没有见过如此刚强的姑娘。
每每看到梁琇受这样的罪,她都会忍不住默默流泪。继而在心底庆幸,幸亏自己想得周全,主动提出过来帮忙。有她帮着照应,梁琇至少能少上一点火,只须安心地躺着好好养伤。
要不然,有些姑娘家的事,梁琇自己动弹不得,又没法开口找秦定邦,那真是能急死在床上。
对秦定邦来说,有惠英白天过来,确实一下子就方便多了。惠英天天帮忙擦洗,收拾。喂饭、翻身这类事,梁琇不排斥秦定邦,所以他会把饭菜端到床边,喂完了她,他再吃。
至于祁孟初夫妇,本就把秦家人当成是自家人,所以每次都是用最好的药来给梁琇治疗,尽量让她早些好起来。
就这样苦熬了几十天,梁琇身上破溃的伤口,大都愈合,不像先前那般疼痛难熬。也不用老是卧床,可以从床上慢慢坐起来,甚至下地走动了。
秦定坤有搞不定的,要么是打电话,要么直接过来找秦定邦商量。虽然担子骤然增加,但这个当二哥的,却没有半句怨言,令秦定邦非常感激。
这天下午,秦定邦刚送走过来找他商量生意对策的二哥,卢元山就过来接惠英了。
这些天,卢元山一下班,就会过来接惠英回家,经常顺便给秦定邦带来不少消息。
比如,他们租界巡捕房的一些内幕;比如,日本人对七十六号态度的变化;再比如,七十六号内部的明争暗斗。
惠英正在打扫梁琇的里屋,刚忙活了一半卢元山就来了。她让卢元山先等她一会儿,她收拾利索就跟他一起回去。
卢元山在警界浸淫多年,手下不少线人,消息十分灵通。见到媳妇正在忙,他也不着急了,本来他就跟秦定邦关系要好,正好可以在这跟秦定邦多聊几句。
“映怀,你听说冼之成的事了吗?”
秦定邦转头看向卢元山。
只听卢元山低声道:“那人,失踪了。”

秦定邦并没听说这个消息。
对于这个死对头,秦定邦一向十分仇视,他摇了摇头,面色凌厉了起来。
卢元山继续道:“听我线人说,上次跟梁小姐一起被抓的那批,没少折在他手里。里面有一个,家里有挺硬的国民党后台,本来日本人想留着有用,好借那个人跟国民党高层联络。结果他下手太狠,生生把人给弄死了,坏了日本人的事。”
秦定邦眉心颤了一下,默默地向里屋方向望了望,又听卢元山继续说下去。
“那冼之成……”卢元山摘下帽子,用手拢了拢头发,“那冼之成总爱给手底下的人穿小鞋,跟着他干的没几个是没怨气的。有个实在气不过,最近转身去找了日本人,把姓冼的绑架肉票、撕票,甚至背地里放风栽赃给日本人的事,都给一股脑兜了出来。”
“这人手上人命太多,心又太黑,一见他要倒,有解恨的,有幸灾乐祸的,愣是没一个愿意保他的。以前他张狂,谁都不放在眼里,以为当了汪伪的狗就可以不看日本人的脸,真是得意忘形,恨不得走路横着走。我都想不通,他难道不明白连整个汪伪都是日本人的狗?越这样认不清形势肆无忌惮,日本人就越想拔了他这颗眼中钉。日本人需要的是听话的畜生,不是不听使唤的爷。新账老账一大堆,日本人就要拿他开刀。”
“真是……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啊!”卢元山也觉得解气,哼了一声接着道,“这下好了,给自己作进了死路。我猜,他应该是感觉到情况不妙,才脚底抹油赶紧跑了。我那线人还让我帮着留意,发现了冼之成跟他说一声,日本人正在找他。”
也算是多行不义必自毙了。这个败类正是秦安郡受伤背后的罪魁,活该他遭报应。
这时候,秦家菜又派人送饭来了。大水师傅和小水师傅听说秦定邦这阵子让秦家菜送饭,便让徒弟们换着花样给这边做好吃的。
秦定邦心里明白,惠英嫂子是看在他和卢元山的兄弟情义上,才过来帮忙的,他不能不明事理真把人家当成使唤丫头。所以也就头两天惠英做了几顿饭,之后,他都让秦家菜到点送饭送菜过来。
晚上那顿,秦定邦会让多送一份。梁琇有伤吃得慢,他要照看她,顾不上招呼卢元山夫妇,就让卢元山顺便把好饭好菜带回去,他两口子到家就省了做饭的麻烦。
卢元山戴上帽子,左右看了看房子,“唉我说映怀,你这房子真不错,宽敞,漂亮。而且不远就是你家公司,码头,还有秦家菜,离哪都近,真是方便。”
“嗯。”秦定邦答应着。
这房子还是一九四零年底,在冯龙渊的撺掇下,他才入手的。当时英国撤侨,原房主是个英国人,不得已把江边这套房子抛售了。
秦定邦当时看了之后,觉得结构、位置确实都不错,就给买了下来。
原房主还是个挺有艺术情调的人。卖房子时,真是诸多不舍。见那些乐器、油画实在带不走了,只得一并送给了秦定邦,临走时千叮咛万嘱咐,这些东西一定要留着,千万别扔了。
里屋传来惠英和梁琇的说话声。
惠英在这照顾梁琇,也当是帮着卢元山还当年秦家的恩情。惠英真会照顾人,有耐心,勤快,手脚麻利,有眼力见儿。平日她照顾完梁琇,就到另一间屋子做针线活,不声不响的,确保梁琇能休养好。梁琇现在恢复得越来越好,惠英功不可没,真是帮了大忙。
惠英也喜欢自己男人和秦定邦多聊聊天,上海虽大,能交心的没几个。男人在外面跟哥们聊天,她就安心地收拾屋子。梁琇在床上歇着的时间多,一睁眼,看到的就是这间屋,所以惠英总把屋子拾掇得干干净净的。
今天除了打扫,她把这间屋子又重新归置了一下。把一直立在窗下的画拿起来放到桌上,这样梁琇在床上能看得更清楚。虽然惠英看不懂这山林子有什么好画的,但总比放在窗户下的暗影里,乌漆嘛黑的看不清要好。
收拾完这些,她把梁琇扶起来,给后背垫了上个软枕。看着收拾妥当的屋子,又看着气色越来越好的梁琇,惠英擦了把额头的汗,露出个舒心的笑,“妹子,你看我把屋子收拾得还行吧?”
经过这段时间,梁琇早已把惠英当成亲人看了。
梁琇一点也不想让秦定邦看到她身上乱七八糟的伤口,还有那些无法言说的不便和难堪。是这个真诚善良的女子,帮她度过了那段最难熬的时光。她笑着回答,“那是当然,惠英姐是最会当家的。”
听了梁琇的夸奖,惠英的心情格外好,“行了,今天收拾得差不多了,我跟我家男人走了。妹子,你好好养着。”
天已经暗了下来,惠英出门时,随手给梁琇开了灯。
送走了卢元山两口子,秦定邦便回到梁琇的屋里,看着梁琇倚着软枕靠着,秦定邦微笑着走过去。
但一见到梁琇的神情,他的笑便凝滞在脸上,“琇琇……怎么了?”
只见梁琇呆呆地盯着窗户下面,像是被摄去了魂魄。
秦定邦赶忙坐到床边,抬手摸上梁琇的脸,冰凉冰凉的,他心一惊,“是又不舒服了吗?”
梁琇没有回答,轻轻偏转了一下头,继续看向窗户的下边。
秦定邦随着梁琇的目光看去,原先那里有一幅画,现在画被移到了桌面上,露出了画后面藏着的……一把小提琴。
秦定邦再次转回头看向梁琇,只见她此时的脸色已经彻底变了,煞白煞白的,毫无血色。她紧紧地咬着嘴唇,肩膀渐渐开始发抖,然后越抖越厉害,眼眶蓄满泪,却愣是没有流下来。
秦定邦惊得赶紧扶住她的肩,“说话,是不是哪里又难受了?”
深入骨髓的恨翻腾起来,梁琇几乎是咬牙切齿道,“那个人,还杀了我哥哥!”
自打梁琇回来,秦定邦从来也没有主动提及七十六号发生的事情。他想让梁琇快些忘掉那一段。如果可以,他恨不得钻进她的脑子,把那段记忆彻底抹去。
现在,梁琇盯着窗户下的一把小提琴,说起了她的哥哥,说起她哥哥被杀,被“那个人”杀了。
秦定邦突然想起梁琇曾经跟他说过,她哥哥通音律,会拉小提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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