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琇一阵窒息,这就是审讯室了。
她刚坐定不久,就听到屋外边有人在低声说话。门是关着的,什么也看不见。其中有个男人的声音有点遥远的熟悉,她正努力回想着会是谁,门,开了。
刚才那个长着痦子的男人走了进来,身后还跟了个男的,能年轻一些,长着两条醒目的八字眉。两人先后在梁琇面前的长条桌后坐了下来,八字眉手里还拿了一叠文件。
梁琇身后站着的两名凶徒,见到进来的人立即点头哈腰了一番。
两人坐定,八字眉从那叠纸里找出一张,朝旁边的痦子脸在纸上指点了几下,痦子脸“嗯”了几声后,八字眉开了口。
“七十六号是什么地方,想必也不用我们多说。你态度好,坦白交代,把你知道的所有的,都跟我们讲了,你就可以不吃苦头。你要是死硬到底,这里,可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地方。”八字眉抬头看着梁琇,好像这个过场已经走了无数遍,一派轻车熟路的架势。
“我在家里呆得好好的,就被你们抓了过来,我都不知道我犯了什么法。”梁琇的语气还算平静。
“行了,别来这套了。你跟我们说一下你的姓名,年龄,住址,你在上海区的上级、同组成员,总之所有工作关系人,都要一一说出来。”
梁琇依然一副无辜的样子,“什么上海区?什么组?你们说什么我听不懂。”
八字眉有点不耐烦,朝墙角的刑具扬了扬脸,“男人都受不了,何况你一个细皮嫩肉的姑娘家。别扛了,早说少遭罪。赶紧都招了,出去了找个好人家嫁了。”
“我真不知道你们在……”
“李翠萝!别给你机会不知珍惜。你也看了,跟你一起抓过来的那些人都等着审呢,没闲心跟你磨洋工。”
这时候,旁边的审讯室开始传来尖利的惨叫,梁琇吓得一激灵,双手紧紧抓住圈椅扶手。但她很快稳住了心神,快速理出了头绪。
她偷偷观察过那些一起被抓来的人,有几个五官身形上和泰丰和的行动成员有些相像,还有南市的康嫂,再加上刚才八字眉说了“上海区”,又说了“李翠萝”,而且她并没看到自己组织里的同志,由此梁琇可以间接肯定,她之所以被抓,应该是因为两年前刺杀任独清的那回,和康平药房、华光的烟纸店都无关连。
她内心长舒了一口气。
那么接下来,她就以“李翠萝”的身份,和他们周旋吧。
“我……我是叫李翠萝。但是,我是守法良民,每天本分过日子,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些事。”
“你是不知道,不想说,还是想不起来?”八字眉脸上的肉抖了一下,越发失了耐心。
“那就让我提醒你一下吧——两年多以前,泰丰和饭店震惊上海的任独清刺杀案,你敢说你没参与?”
“任……任独清是谁?我不认识他。”梁琇像在听天方夜谭。
“别扯那些没用的,真的没时间跟你……”
这时,那痦子脸抬了一下手,八字眉随即闭了嘴。痦子脸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皮马靴踩着地上的积水,比踩在地面更响。他慢慢朝梁琇走过来,直到在她面前停下,微笑着慢慢道——
“鄙人,冼之成。”
梁琇清晰地感觉到危险的迫近,想往身后躲,却被椅背圈住,她被框定在这方小小的空间里,躲无可躲。
“李翠萝,李翠萝……真是个俗气的名字。这么土气的名字,怎么能配得上这样的绝代芳华。你应该叫其他名字……比如,可以名叫‘琇’,还可以姓做‘梁’。是不是,梁小姐?”
梁琇垂下了眼睫,遮盖住急剧收缩的瞳孔。
“梁小姐当时乔装打扮混进了泰丰和酒楼,亲自给任独清端上了一杯毒酒。虽然任独清没喝,但梁小姐也眼疾手快地把酒洒到了他的身上,这才有了他去换衣服,给行动队制造机会,得以让他们在其换衣服的间隙刺杀成功。之后梁小姐就藏身于南市,等风声平静了,才回的法租界……不知我说的,可有遗漏?”
梁琇的脸变得煞白,她抿着嘴,依然不声不响,但却能清晰感觉到自己剧烈的心跳。
“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能了解的这么清楚吗?拉你入伙的慕队长,早都跟我聊了个透。梁小姐今天能见到这么多老熟人,都是多亏了慕队长脑子好,桩桩件件的,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对了,不光你们今天这批,还有其他冤大头,正往这里来的路上赶呢。”
梁琇终于想起来刚才门外那熟悉的声音是谁的了,看来是没脸进来见她,说完她的真实情况,就躲了。
“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还问我做什么?”
“你看,这不就对了?这才是个该有的态度,刚才那遮遮掩掩的,有什么意思呀?明人不说暗话,咱们这屋里没一个傻子。既然梁小姐开始跟我开诚布公,那我也不跟梁小姐绕弯子兜圈子。我知道梁小姐是有文化的人,啧啧,一看就是大家闺秀。上了军统这艘贼船,肯定也是被诓骗的。”他的语速很慢,循循善诱一般,但眼神里却像淬了毒。
“但是……”冼之成一改刚才说话时的“温和”,正色道,“我想知道,骗了梁小姐的,除了慕云中,还有谁?”
“什么还有谁?”梁琇瞬间警觉了起来。
“我不相信光凭慕队长一人,就能把这些事安排得这么妥帖,能够让你心甘情愿为他们冒这么大一个险。所以,肯定还有其他人。说吧,梁小姐,”冼之成附身又朝梁琇靠近了一些,“秦定邦,在整件事情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梁琇蓦地抬起头,但理智迅速浇灭她眼里的怒火,“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秦定邦……秦定邦是谁?”
“你看看,你看看,我们刚刚建立的信任,怎么又没了?咱这天儿不能这么聊啊。”冼之成又站直身,“梁小姐,你和秦家三少爷的关系,你清楚,我也清楚。干我们这行的,想知道点男欢女爱,并不是什么难事。更何况秦家三少爷对梁小姐的关心,那真是……丝毫也不遮掩啊。”
冼之成面色渐渐阴冷了起来,“那次刺杀肯定有他参与,对吧?只有他安排你,你才会心甘情愿去冒那样的险,刺杀那么一个大人物。”
梁琇牙关紧咬着听完,盯了他一会儿,压制着情绪沉声道,“你不要随便攀扯,这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任独清是我的杀父仇人,而且他这样的汉奸,人人得而诛之。”
一听“汉奸”两个字,冼之成低笑了一声,随后又放声大笑起来,“汉奸,汉奸,我被你们天天骂‘汉奸’,现在顿顿吃香的喝辣的,活的好不自在。你们这些不当汉奸的,却一个个全成了我的阶下囚,蝼蚁一样活了今天没明天!”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铁链拖地的声音,冼之成脸抽搐了一下,仿佛这尖锐的响声打断了他的“慷慨陈词”。他左右转了转脖子,发出咔咔的声响,又继续说道,“梁小姐,只要你肯供出秦定邦是如何唆使你的,我冼某人保证,立马恭送梁小姐出七十六号。”
梁琇终于出离了愤怒,“你这是污蔑!他和整件事情没有分毫关系。当时我还都不认识他!”
“啧,真是给你指了活路,你却偏不走啊。”冼之成表情失控了片刻,猛地转身,几步过去把门拽开,大喊一声,“先别走,把人拖回来!”
刚才那本已渐行渐远的锁链拖地声,又哗啦哗啦地越响越近。两个彪形大汉,搀着个浑身是血的人,出现在了门口。梁琇抬头只看了一眼,便惊的赶紧闭上眼睛低下头。她从来也没见过被折磨成这样的,简直没了人形。
冼之成恶狠狠地上前,一把掐住梁琇的下巴朝门口扭去,强迫她看向这个受尽酷刑的人。梁琇憎恶地用力甩掉这只脏手,愤怒地瞪着他。
冼之成冷笑道:“你看呢,这人刚进来时,也是个精神的大小伙子。现在成什么样了?唉……哎?巧了!跟你一样,也姓梁。”
梁琇不由转过头,看向了这个已经奄奄一息的人。
“也是个死硬的臭脾气,以为自己钢筋铁骨呢。我倒看看到底是他的骨头硬,还是这里的刑具硬。生抗了两个月,人彻底废了。”
冼之成见梁琇的目光渐渐入神,又专门往旁边闪了闪身,好让梁琇看个清楚,他“如数家珍”般地继续道,“进了军统,替重庆办事,一会儿刺杀这个,一会儿又刺杀那个,还去虹口炸过日本人的军营,但就是不招。这倒好,前几天他的几个头头全都被逮住了,一进来就指认了他,替他把他干的事全都撂了。”
他冷哼一声,“也不知道他这么傻扛着到底是为了谁。你看他遭的这些罪……你说他但凡别这么嘴硬,最不济也能死的轻松点啊。扛到现在,不也还得出去挨一枪……”
这只厉鬼后面说了些什么,梁琇已经听不清了。
她觉得世界好像瞬间变得白茫茫的,只剩泪水不受控制地溢满她的双眸,迅速模糊掉她的视线,又像两泓清泉涌流而出,慢慢冲刷掉这人脸上身上的所有血迹和脏污,只留下清秀的五官和颀长的身姿,和当年省着酸梅汤给她喝,在德国、在北平的家里拉小提琴给她听的那个人,完完整整地,重合到了一起。
她在这座人间炼狱里啊,竟又再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哥哥!
日思夜想的兄妹重逢啊,却是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哥哥,成了这副模样!
“你们老梁家,还真是出人才。”冼之城嗤笑一声,朝门口的壮汉摆了摆手。
“你要对他做什么?”梁琇突然意识到什么,甩掉眼泪,颤声问了出来。
冼之成对这个问题有点意外,随即语气轻松道,“这人留着也没用了,再说,都不行了,拉出去给个痛快。”
“畜生!”梁琇怒吼道。
“嚯,梁小姐还能动这么大气呢。”冼之成对今天的审讯更有了兴味。
此时门口被架着的梁璈,听到了难以置信的熟悉声音,喉咙艰难地发出了一点声响,他拼命地去睁开被血糊住了的眼睛,终于扯开了一点缝隙。浑浊的目光骤然清澈,他看到的,竟然是自己的亲妹妹!
时隔四年多没见的妹妹,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妹,竟然也被抓到了这里……
他使出最后的力气挣扎了起来,锁链碰撞发出巨大的响声。
“走走走,赶紧拖走,拖远点毙。这是回光返照,要挣命了。”
两个壮汉见冼之成厌恶地往外摆手,便听话地又架着梁璈,拖走了。
冼之成两步上前摔上了门。
梁琇发疯似地要从座椅上起身冲向房门,但身后的两个大汉一把将她摁住,任她怎么挣扎都是徒劳。她满脸是泪,转头一直寻着人被拖走的方向,听着锁链的声音越来越远,一直到再也听不见。
片刻后,外面响起了一声枪响,她整个人一僵,紧跟着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冼之成站在牢门边,紧紧地盯着梁琇的反应。
他觉得梁琇应该是被吓到了。
说来也是,一个成天在难童院带孩子的文静女子,怎么能扛得住这么血腥的画面。这刺激一般人是受不了的。她越是这样反应,越说明审讯就快成了。
他对梁琇倒是有耐心。屋里他不发话,没人敢催。他慢慢走回桌前,往里推了一下桌边的电话,然后斜坐在桌子上,掏出烟点着,慢慢地抽了起来。在烟雾缭绕中,看着她崩溃般地泣不成声,直到最后慢慢平静下来,偶尔咳嗽一声,一言不发。
应该是时候了。
“梁小姐,还是那句话。你要是把秦定邦参与你们刺杀行动的前前后后,都交代出来,我们就好好招待梁小姐,肯定不会难为你。”
梁琇狠狠地咬紧了后槽牙,慢慢抬起头看向了这世间最恶的妖魔,哑着声音轻声说,“好,你过来,我只说给你一个人听。”
“哦?梁小姐想通了?”冼之成脸上露出了几分玩味。
这种把戏他也不是没遇到过,他又不傻。先前都没搭理过,直接打就完事儿了,还废什么话。
但这女人不一样,他肖想了太久,可恨她身边偏有那么个秦定邦,他只能远远地看着。现在这美人儿就在他眼前,哭得摧人心肝,就像一朵沾了露水的罂粟花。
他倒想看看,仅凭这么个被禁锢在椅子上的清瘦女子,能有什么能奈,还真能杀了他不成?
烟头被扔进地上的水里,瞬间就熄灭了。冼之成离开桌子,慢慢走到梁琇身前。
“秦定邦……”梁琇的声音气若游丝。
“梁小姐可以大点声。”冼之成起了逗猫的心,一点点地探身向她靠近。
“我刚才嗓子喊坏了,你凑近一点,我不想让他们听。”
这张脸,实在是干净明丽,一双泪眼,楚楚动人,那声儿,也像琴上音。冼之成此时有点像中了蛊——再靠近一点又何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啊!!!”
就在冼之成耳朵贴近的瞬间,梁琇猛地搂过他的脖子,一口咬住他的颈侧,使尽全身力气,像一头母狮子一样死死地撕咬住猎物的脖颈。
冼之成一声惨叫,立即拼命地往下掰梁琇的胳膊,但梁琇就像缠上去一样,死死咬住不放。
身后的壮汉见怎么也掰不开,朝她后颈狠狠给了一下,梁琇这才昏了过去……
第59章 死了,就解脱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梁琇突然被一阵凉激醒。缓了好一阵才弄明白,自己已经不在椅子上,而是躺在地上了。
她浑身都湿透了,躺的地方也都是冰冷泛红的积水,看样子应该不止被泼了一桶吧。
她刚想挪动一下,身上就有好几处传来剧烈的疼痛。她定了定神,这才看见眼前还有一个人。
蹲在她身前的痦子脸,手里正拿着皮鞭,鞭子上血迹斑斑。他已经露出了狰狞的本来面目,就像一头被激怒的凶兽,只等着她醒来。那脖子上的伤口看来刚刚被简单处理过,伤口周围的衬衫,已经被染成红色。
梁琇心底顿时生出好大的失望。刚才如果再狠一点、再准一点,颈动脉就断了吧。
真可惜,只差了一点,她无力地冷哼了一声。
声音很小,却足以让冼之成变色。
这声不屑就如同甩向他的一记耳光。刚才他去靠近,本觉的是一分挑逗几分香艳,结果没想到他审人无数,竟在这小娘们儿身上湿了鞋,真他妈丢人!
他猛地站了起来,又朝梁琇的腹部和肋部狠狠踹了几脚。皮质鞋面加重了力道,梁琇顿觉五脏六腑全都错了位,疼得缩成一团,开始不住地往外呛血。
“妈的,算计我!”冼之成在屋里转了几圈,又摸了下脖子,连“嘶”了好几声,“非得留个疤!你说你……嘶……你刚才怎么能下得去那个嘴,你他妈的是要给我留个念想么?”说着往地上啐了一口,“给你活路你不选。地狱无门,是你偏要投的。怪不得我了!”
恶魔的变态已经完全被激了出来。他把鞭子丟进地上的血水里,脱掉外衣连头都没回就将衣服甩向桌子,八字眉娴熟地一把接住。
紧接着,他几下挽起袖子,又再次蹲到梁琇身边,从她身底抽出那只正捂着肚子的手,放在眼前翻看了一遍,“真是纤纤玉手啊!梁小姐,你可真他妈的会长。”
此时,冼之成说出的话反倒不似刚才那么激动,语气变得低沉缓慢,幽冷似鬼一般,“前两天,日本宪兵队有个审讯专家跟我讲,古代有个国家,惩罚逃兵时,并不杀死他们,而是把他们的大拇指给砍掉。没有了大拇指,这些人就再也没办法握武器了,人也就成废人了。所以那些逃兵……宁肯自杀,也不愿受那个刑。”
梁琇已经没有力气挣扎,只能任由他抓着手。
“梁小姐的拇指长得可真好,唉,整只手都好看。这要是弹个曲儿,他妈的还不得把人的魂儿都勾走。”冼之成轻轻揉捏着那根玉一样的拇指,像在感受一件艺术品,“你放心,我不会砍掉它,不光它,梁小姐的所有手指头,一根不少,我全都给留着。”
“不过……”他似是叹息了一声,“现在我得再好好看看它,以后,就不是这般的好模样喽。”
之后,他真像在仔细欣赏一样,一言不发地端详了许久。
突然,他一把将梁琇的手扔回了水里,又抬头看了眼屋里的两个壮汉,“今儿晚上,可有咱们忙的了。”
“梁小姐,”他伸手拍了拍梁琇沾着血水的脸,“咱们就从你的拇指,开始吧……”
在得知梁琇被抓进七十六号的瞬间,秦定邦一阵急火攻心,简直要发狂发疯,但理智还是迅速占了上风,让他稳住了阵脚。挂了打给卢元山的电话后,他仍是紧抓着听筒,手狠狠地压在话机上。他面如寒铁地盯着桌上梁琇走时留的字条,片刻后转脸看向还站在门口喘息着的张连贵。
“老爷和夫人今天去礼佛了是吧?”
“是。”
“你先回家,如果你回去时他们已经在家了,别让他们出门。如果他们还没回来,你赶紧去静隐寺,通知他们快回家。”
“好!”张连贵转身带上门,迅速跑下了楼。
秦定邦慢慢坐回椅子。
梁琇现在危在旦夕,他必须尽快从毫无头绪的一团乱麻中找出那个线头,想出最好的对策赶紧救出她。
七十六号不是茶楼酒家,不是报社学校,不是任何天底下见得了光的地方。那是汪伪政府的特工总部,是日伪勾结设立的“东西厂”,是位于法租界之外的不法之地。层层把守,戒备森严,多少人有进无出,坊间谈之色变。
然而,外界只传其可怕,对其内部真实情况却知之甚少。甚至人被掳进去具体关在哪,都很少有人清楚。即便他带着人带着枪去劫人,也是不可能救出梁琇的。
蛮干没用,必须找对方法。
卢元山刚才说,今天下午是抓了一帮重庆分子……梁琇什么时候又成了重庆分子?是弄错了?还是说……她就是?
最希望的是谋财,那是最好办的,交赎金就是了。
而如果梁琇真的是七十六号要找的什么重庆分子,那又该怎么办?怎么往外救人?
秦定邦的手指敲着桌上梁琇留下的字条,敲击的速度越来越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脑中却在飞快地过滤着各色的人和事。
突然,他手指一停,猛地抓起电话,飞速拨通了一个号码。
“延龄,你认识七十六号的人?”
接电话的是祁延龄,他正在银行,刚打算收拾下班好去赴一个应酬,就接到了秦定邦的电话。劈头盖脸遇到这么一句,祁延龄赶紧抬手稍稍挡住了嘴,“映怀,出什么事了?”
“梁琇被抓进七十六号了。”
“谁?安郡的老师?为什么呀!”
“具体细节都不清楚,我要救她出来。你认识的七十六号的人,能不能帮忙疏通?”
秦定邦记起前两年过年,祁延龄跟他站在客厅窗前,说过七十六号的人找他办过事。
“我帮你打听一下。”
“事出紧急,你快些。我在这等你电话,等会儿你就往这个电话打。”
秦定邦一直等到天快黑。
其间他派张直到修齐坊确认情况。房东太太和邻居都说,梁琇确实被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带走了。张直还专门进屋查看了一番,屋子不见明显的杂乱,只是墙角地面上有个粉色的小本子。
张直给捡了起来,本来要顺手放到桌子上,想了想又揣进兜里。回来时把情况学给了秦定邦听,又把小册子掏出来,放到了办公桌上。
秦定邦翻开这个小本子,里面还夹着当时向澧碰掉的那片叶子,已经成了没有水分的标本。那天的情形历历在目,但这小本子的主人,现在却生死未卜。
这时,一张纸片从本子里掉到了桌上,他捡了起来。上面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是江边的一处地址。
他刚把纸片夹回小本子,电话就响了,终于响了!他连忙抓起听筒,只听那头响起了祁延龄急切的声音——
“映怀你听我说,我好不容易联系到上次跟你说的那个人,他说他在七十六号的级别不够高,这次恐怕不是轻易能拿钱赎出来的,而且已经……”
“你直说。”秦定邦越听心越沉,但却没有时间留给无用的情绪。
“映怀你要稳住,那边说,已经开始动刑了,恐怕……不太好。”
桌上梁琇的那张字条,瞬间就被秦定邦揉成一团。
“动刑了?”
“对。”
“映怀,救人恐怕要找其他路子了,我这边只能找到这个人。但他说在这件事上,他万不敢插手。”
“明白了。”挂掉电话后,秦定邦闭上眼睛以手扶额,狠狠地揉着太阳穴。
不求财,就不是绑票。级别不够高的,不敢插手……也就是说,这次的是件大事,一般人不敢碰,梁琇,是遇到大麻烦了。
而七十六号里有秦家的仇人,又万万不能让他们知道梁琇是秦家的营救对象。
一般的周旋不会有什么用处了,只会白白浪费时间。最快的办法,只能是来自更高层的施压。
他迅速抓起电话打回秦宅,接电话的是张妈,很快池沐芳接过了电话,“邦儿,我们刚到家不久。梁小姐被劫去巡捕房的事,我们听说了,正……”
“母亲,她没在巡捕房,她在七十六号。父亲在家么?”
“啊?他在!”
“我马上回家。”他挂了电话,立即冲出了办公室。
等他一路疾驰回到秦宅时,池沐芳正一脸焦急地在门口徘徊,看到秦定邦急匆匆进屋,赶忙道,“你父亲在楼上书房等你。”
显然池沐芳已经跟秦世雄转述了他的电话。
秦定邦听了池沐芳的话,没做停留便几步跨上了楼梯,书房门虚掩着,他推门进屋,桌旁的秦世雄正襟危坐,面色沉沉。
“父亲,他们对梁琇动了刑。”
“这个梁小姐,究竟是什么人?”
“她是被当成重庆分子抓进去的。”
“‘被当成’?那她到底是不是?如果不是,她还是什么?”
秦世雄无一字废话,抛出的问题一针见血。秦定邦被问的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父亲是跟他在确认什么,他坚定道,“她是个中国人,和她姑姑一样。”
屋里陷入一刻沉寂。
“你对她是什么心思?”
“非她不娶。”
秦世雄微微点了点头,沉吟片刻,“那为父今天,就替我儿……豁出去这张脸。”
只见秦世雄拿起桌角的电话,拨了个号码。少顷,电话通了,秦世雄声音洪亮,“喂,兰石兄……”
审讯室里,冼之成累得斜歪在椅子上,身上溅得血迹斑斑。不知道的人看了,还以为是他被打得遍体鳞伤。他脖子一侧的伤口,依然在火辣辣地噬咬着他,时刻提醒着血泊里的这具身体,刚才是如何戏弄他,蛊惑他,让他吃了这么大一个哑巴亏。
这女的起先被夹手时,压低着头,泪如滚珠断了线一般往下掉,嘴唇恨不得咬烂了,浑身抖得跟什么似的,之后拔指甲,抽鞭子,捣伤口……就是男人,恐怕都剩不下半条命。
真他妈的是个嘴硬的。
刚才那些凄厉的惨叫,一直都在他耳边萦绕不去,一声声灌进他脑子里,滋养着他嗜血的神经。让他一回想起来,就莫名兴奋。
只是她已经在血泊里一动不动,不仔细看,都很难瞧出还有那么一丝儿的呼吸。看起来,离死只差半步远了。
可他还是觉得不过瘾。
他一边歇着一边看着,审讯室里,陷入了诡异的静谧。
梁琇所剩无几的意识,还在锲而不舍地提醒着她,这具肉身,仍然还在地狱的热油里滚着。
无穷无尽的痛啊。
脏腑里、皮肉上、骨头里,她一直在坚持着抵挡着,可肉体所能承受的极限,正在吞噬掉她的神智。她的痛觉一度把她的感官放大到无限,但是现在,周遭的一些,却开始渐渐模糊。
她隐约听到皮马靴踏水的声音又朝她逼近,随后她的上身被拎着衣领扯了起来,又有一股腥甜的血呛出了喉咙。
新一轮的折磨,又要开始了吗?
可她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只剩下一缕魂魄,轻扯在轮回的边沿,若有似无地浮浮沉沉……
死,就死了吧,死了,肉身就得解脱了。
只是,今天……今天要能再多看那人一眼,就好了。
本来他让她等他的,他在门口,还朝她笑来着。
在她心底的最深处,如涟漪般泛起一声轻轻的叹息——
那个人啊……
就在她感官开始慢慢消退之时,审讯室里突然响起了刺耳的电话铃声。她已经听不清接电话的人说了什么,只感觉话音落了不久,自己便被狠狠地掼到地上。
之后,便彻彻底底地没了知觉。
第60章 他把血债,一笔一笔,凿刻进了心里。
梁琇自然是无法知道这个终结她磨难的电话,是经过多少辗转才打进了普通人根本无法触及的审讯室。又是何人出面,才能立即阻止这场非人的刑罚。
但书房里的秦定邦,在听了秦世雄的解释之后,才明白为什么刚才父亲,说要“豁出脸”。
秦世雄打电话求了金兰石。
原来,上个月金兰石来秦宅喝茶时,曾无意中提起过,他有个堂弟,是个几方面都能说得上话的人。
去年金蟾大舞台被日本人判为敌产,就是不得已通过他堂弟打了招呼,才又回到他手里的。
金蝉大舞台享誉上海,落座在最黄金的地段,每年都有大笔进账。那么一大块肥肉掉进了日本人的嘴里,当时谁也不知道要滞留多久,甚至能不能要回来都两说。而没了金蝉大舞台,金家也就彻底没了指望。
所以说若不是他堂弟,金家恐怕也就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