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上海滩—— by八溟子
八溟子  发于:2023年1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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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危机迫近,让她在办公室等他,怎么也比在外面安全。虽然梁琇说她不是“药房那条线上的”,到底会不会受牵连,他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但刚刚大良又来电话催,码头那边打得更厉害了,根本劝不住。有几个还受了伤,正闹得不可开交,他如何都得过去看一下了。
“你去忙吧,太感谢你了,今天帮了大忙了。”
秦定邦抬手在梁琇汗津津的鼻尖上刮了一下,“傻丫头,跟我说什么谢。”他披上风衣大步朝门口走去,临出门前,又回身看了眼梁琇。
身上是上次在鸿翔的那身沉香褐的薄款风衣,虽然不是打眼的颜色,但穿在她身上仍是好看,尤其显得她清雅脱俗。
破天荒地,他见她起身快步向门口走来,一直到离他很近才站住,眼睛亮亮的,“你也多加小心。”
他笑道,“好,你等我。”
送走了秦定邦,梁琇坐回椅子上,又吃了一块糕,喝了他刚给倒好的茶,饱了。
她揉了揉肚子,刚才一连吃了好几块,又喝了水,其实已经可以当一餐了。秦定邦要是回来再带她去吃饭,那可真是吃不下了。
她起身走到窗边望向外面,春天的树早已发芽,不少嫩叶都展开了。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在上海经历第三个春天了。
身边有光晃了一下。她一转头,是桌上的那台唱机喇叭,正在阳光下闪着金属的光。唱机旁的那些唱片,她还有印象,于是转身走了过去,随手翻看起来。没翻几张,突然看到《马勒第五交响曲》的那张封皮上,被人用遒劲的字体,写了个“琇”字。
她脸上开始有点发热。
唱机的另一边,有一本台历,几个日期上画了圈。她拿起来一看,原来每个圈都是秦定邦给她送胃药的日子。她轻轻摸了摸台历上的那几个记号,好像能看到他做标记时的样子。
笑意无声无息地爬上她的嘴角,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已经笑了起来。刚才分别时他的样子仿佛就在眼前。这个男人真是复杂而多面,他身上有江湖气,又有书生气,有正气,好像又有点邪气,当然还有霸气。
可是对她,却总是依着她……不对,也不总依着她,其实是总也不听她的。
唉,想想就气人。
梁琇觉得自己的脸上已经烧了起来。她抬手摸了一下,真有些烫,应该是红红的吧。
今天秦定邦帮了她多大的一个忙啊!不知药房那条线上的同志撤离情况如何。不管是日本人,七十六号,还是法租界巡捕房,被哪一方抓住了,后果都难以想象。真是个千钧一发的上午啊。
梁琇在办公室呆了有一阵,却一直不见秦定邦回来,想必是被码头上的事缠住了。
她想,她若一直在这等着,只会分他的心,于是从刚才桌上剩下的那叠纸里取下一张,提笔写了几个字。
刚停笔,张直就回来了。
于是她对张直道,“一会儿你跟秦定邦说,我已经吃饱了,回去了。”
“梁小姐,三少爷知道这事儿?”
“嗯,他知道。”
“好,正好我要去码头,我跟三少爷说。”
于是两人一同出了公司大楼。张直奔着码头去了,梁琇拦了一辆黄包车,也往回走。出发时,她专门让黄包车从康平药房门前的那条路经过。
她远远看到药房门紧闭着,没见到里面有人,周边也没发现鬼鬼祟祟的人。梁琇的心这才彻底放下,安心地回修齐坊了。
虹口,阳和馆。
屈以申刚刚好不容易咽下了一条章鱼须,整个食道都往外反着腥气。
除了胡三妹做的鱼生,其他的生东西,全都让他难以下咽。他看着面前还摆着一盘生马肉,更是没了食欲。于是干脆放下筷子,一条腿盘在榻榻米上,一只胳膊扶在支起的腿上,抬头看着桌对面。
那个一连吃了几口生马肉的男人,正向他这边举起酒杯。
屈以申冷眼摇了摇头,那男人嗤笑了一声,仰头一口喝干。后背那个异常的弯曲,让男人时不时就要调整一下坐姿,每费力地动一下,就咒骂一句。
屈以申仿佛已经适应了席间诡异的氛围,面无表情道,“藤原介,今天该说的也说完了。你要没什么事,我就走了。”
“别呀,屈先生,我这吃的正好呢。你要是走了,剩我自己一个人在这,有什么意思?”说着又往嘴里塞了一块马肉,连芥末都没蘸。
小小的隔间里回荡着奇怪的咀嚼声,让人骨头发麻。
突然,榻榻米的推拉门被拉开,“中佐……”
话音未落,藤原介抄起桌上的酒杯便砸到了门口日本兵的额头上。
屈以申寻声望去,只见那个兵压低了头,一声不吭地站着,任由额角的血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谁让你直接开门的?”
“我错了。”
“把门关了,滚!”
“是。”
虽然两个人说的日语,屈以申却都听得懂,但他并不愿意讲日语,所以他和藤原介的对话都用汉语。藤原介是半个中国通,即便偶有措辞上的磕巴,也足够他二人交流。
门外的日本兵慢慢把推拉门又合上,屋里能听到他走远的声音。
“你对你的兵好一些,他们会感念你的。”
“你懂什么?妇人之仁。”刚才的杯子已经摔到了门外,藤原介一手支到榻榻米上,后背的畸形总是让他的行动看起来既笨拙又丑陋。他的脸扭曲了一下,伸手把屈以申面前的酒杯够了过去,又倒了一口酒,仰头喝了下去。
“我们大日本帝国,不是所有将士都像我这样的。仗打到现在,有的混蛋,会勾结其他的下级军官,从兵营里偷药品,低价收进,再倒卖给药房。你知道这些药又到哪去了吗?真是可笑又讽刺……”他转了转酒杯,“会到新四军那里,到我们的死敌那里!我们的药把他们治好了,他们再回来打我们。”
“我刚才为什么砸了他?我是替天皇陛下砸的,是替天照大神砸的!他……那个词叫什么?”藤原介表情狰狞了一瞬,“对,监守自盗!他监守自盗不是一天两天了。要不是留他还有用,他活不到今天。他不光不能怨我教训了他,还应该感谢我没有处置他。”
有些喝大了的藤原介脸上泛起一片潮热,阴鸷的目光变得猩红,见屈以申不耐烦地起身要走,藤原介哈哈大笑了一声,忽又压低了嗓音,“井上这次的希望很大,我也可能要升大佐了。”
说完,他仰头倒在榻榻米上,杯子也甩在了身旁。
屈以申不想再听这人絮叨,挪了位置去开门。而躺倒的人却并不在意他要离开,继续梦呓般地说道,“好戏已经开始了,接下来,你就看着吧。”

第56章 “元山,那女孩是我的未婚妻。”
屈以申离开了这座酒家,终于呼吸到了外面的新鲜空气,站在门口长长地吐出几口浊气,才上了车。他理了理西装的领子,坐在车里一言不发。
司机等了一会儿,扭头问道,“先生,是爱麦虞限路,还是霞飞路?”
屈以申扶了一下金丝眼镜,“去爱麦虞限路吧,看看他们娘俩。”
“好的,先生。”司机说完,便发动了汽车。
霞飞路住的是甘棠,一位上海炙手可热的大明星,软玉温香,屈以申和她正打得火热,也从没亏待她。这段时间一有空,他就带甘棠去打球,也经常留宿。
而爱麦虞限路住的,则是齐艳荒母子。
齐艳荒本是会乐里的红倌人旧时卖艺又卖身的女子。。几年以前有次应酬,她被安排去陪酒。酒桌上的人要求太过,齐艳荒当时摔了酒杯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性子烈得像匹野马,愣是没遂了那头猪猡的愿。久居风月场上的女子,像她这样的,也是少见。
那是屈以申第一次见到她。
后来,屈以申又点过她几回,只让她陪着吃饭喝酒。这才知道齐艳荒本是良家,被拐骗至此,还有个儿子,不知道爹是谁,成天被骂“百爷种”。
当然了,在会乐里当妓女的,没几个不说自己当年是良家的。不管是真是假,屈以申有了几分动容。
他竟然给齐艳荒赎了身,给她安排在爱麦虞限路的一处住所,还帮着安排她儿子上了学。
齐艳荒被这半个恩客弄懵了,她搞不明白,自己并非绝色,胸前没有半两肉,屁股拧一把都硌手,还带个拖油瓶。何德何能啊,仅靠着几面之缘,就能捞着这份情意。
不过,这只向她这个泅溺之人伸来的手,她还是紧紧抓牢了,靠着屈以申脱离了苦海。
尽管屈以申有时间会过去看看他们母子俩,但也只是简单坐坐,从来都没碰过她。为报大恩,她提出过要以身相许,屈以申却只说是见不得她这样的母子受苦,拒绝了。
于是,这三人便维持着一种奇异的关系。
胡三妹是过了有一阵儿,才知道这对母子的存在。她多少表现出了一些不满,却也没多干涉,只是说,“你帮他们不要紧,就是不能耽误了自己娶亲。”
屈以申应承着,但直到现在也只和甘棠保持着原始的男女关系。至于娶亲,想都没想。
车从北往南开去麦虞限路,中间要经过金神父路。本来屈以申是闭目养神的,突然间车降了速,他身子往前晃了一下,便睁开了眼。
路前面一辆黑色的车正停在一处巷口,挡住了他们的半条去路。司机降速后绕着躲了过去。巷子里好些人都定住了一般,像是发生了什么。屈以申顺着那些人的目光,看到有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正架着一名女子的胳膊往车的方向走,虽然未见女子做什么挣扎,但是终究不是正常的情景。
当他们的白色别克经过这辆黑车时,这名女子抬头看了眼他们的车。
屈以申旋即瞪大了眼睛,赶忙回头再次确认,然而女子已经被人按着头塞进了车里。
梁小姐?
还未等他反应,那辆黑色轿车已经迅速启动,飞也似地超过他们,沿着金神父路一路向南疾驰。
“跟着这辆车!不要跟太紧,看它往哪走。”
“是,先生。”
屈以申眼睛盯着前面的那辆黑色轿车,脑中却在飞速闪过和这位梁小姐相关的画面。
被劫持?
被逮捕?
还是……演戏给谁看?
这梁小姐,曾经救了阿妈。阿妈对她念念不忘,一度想着撮合他俩,等得知她和秦定邦是一对,还遗憾了好久。
他虽然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但梁琇这种看似无可挑剔,实则拒人千里的冰块子,他并不心动。
这梁小姐心思细腻,不动声色,又不乏果敢干练,绝非寻常女子。
女人,像甘棠那种热情似火的,齐艳荒那种安分感恩的,要么给钱,要么多陪陪,都不费神,已经足够满足他对女人的需求了。而像前面车里梁小姐这种的,肯定不是他喜欢的。女人太聪明了不好驾驭,他会累。
但是,她毕竟救了阿妈,还给阿妈送了带着“永安”字样的果篮,让阿妈高兴了好一阵。
白色别克一路跟着,直到那辆黑色轿车驶进了法租界的巡捕房。
巡捕房的门口今天好像格外热闹。
就在梁小姐被人从车上拽下来的同时,陆续又有几辆车赶到,一个个便衣模样的男人,全都兴奋异常,三三两两地从车上押下形形色色的人,推搡着进了巡捕房。
被抓到了巡捕房……是犯了什么事?
她是什么人?
或者说,是哪一方的人?
重庆的?
延安的?
还是……国外的?
终归不会简单。
“先生,接下来怎么办?”司机提醒道。
屈以申又看了眼窗外,平静道,“往回走吧,去爱麦虞限路。”
“好的,先生。”
在上海,屈以申练就了一身明哲保身的好本事,活下来是他的第一要务。
各安天命吧。
但是车头调转往回走时,鬼使神差地,他的耳边不停响起阿妈的唠叨——当时梁小姐如何挺身而出,如何临危不乱,如何软语关怀,如果不是梁小姐,她现在可能已经如何伤残。
他摘下眼镜,用力捏了几下眉心。
何况这梁小姐,还是秦定邦的女人。
上次,手底下的蠢材会错了他的意,竟然派了个人擅自躲在梁琇的住处去刺杀秦定邦,而且做的不干不净。想来到底是他御下不严,心里一直有亏。
就在车要拐进爱麦虞限路时,他戴上了眼镜,“不用转弯了,朝前开吧。”
“先生……”
“去秦宅。”
“秦宅?秦世雄的宅子?”
“对。”
“好的,先生。”
车很快到了秦宅大门口,屈以申并没下车,“你过去叫门,跟过来迎你的人说,‘梁小姐被抓到法租界巡捕房了。’说完就回来。”
“明白。”
司机下车时,秦家的老管家于叔正指挥着几个园丁修剪草坪。见有人按响了大门铃,快步迎到了门口。
“梁小姐被抓到法租界巡捕房了。”照着屈以申的吩咐,司机把这话说完,转身就上了车,将车开走了。
于叔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刚想再多问一句,报信那人就走了。他又重复念叨了一遍,汗就从额头流了下来。
整个秦家上下,现在都知道梁小姐是三少爷的心上人。
梁小姐让巡捕房抓去了?
他只觉大事不妙。但老爷夫人刚带着小姐和小少爷去静隐寺礼佛去了,二少爷、三少爷也都不在家。他一个老管家实在是做不了主。此时也顾不上酸疼的老寒腿,拼了命地跑进客厅,给秦定邦的办公室打电话。
但他一连拨了几次,都没人接。于叔急得直跺脚,定了定心绪,赶紧又跑出了房子,抓住草坪上最精壮的一个园丁,“连贵,快,赶紧到江边咱们家公司去找三少爷。务必快些告诉三少爷,梁小姐,梁小姐她被法租界巡捕房抓去了!”一边说着,一边往张连贵的手里塞了几块大洋。
张连贵一向机灵,他又当着于叔的面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随后攥紧大洋,撒腿就往外跑……
秦定邦本来想着中午回办公室带梁琇一起去吃饭,没料到码头上的事如此难缠。之前老闹事的那两家,经过秦世雄的调节,已经偃旗息鼓了,这次换成一对新冤家。
因为停货的位置,两家争吵了起来。最后两方互不相让,激动之下,一方先动了手,引发了一场乱斗。拳脚无眼,伤了好几个。
秦定邦过去平息了事端,还把一个受伤最重的船老大送去了医院。张直赶到后不忘带话说,梁小姐已经吃饱了,自己离开了。秦定邦虽然心下一阵失落,但也就不急着回去接她了。等事情都处理完,天色都有点暗了,他才返回了办公室。
一进屋,就看到桌上的糕点也没少几块。他剑眉微蹙,拿起一块,自己也吃了起来。一直处理这些糟心事,没顾上吃饭,他也饿了。
正吃着,眼睛就扫到桌面上的字条。
他拿起字条,“我吃饱了,谢谢你帮忙,我走了。”
字是娟秀的字,不知怎的,他的心却无端慌了一下。糕点有些干,他走到茶壶边要去倒杯茶,一拎起壶,一个没放稳的茶杯被碰到地上。一声脆响,摔了个粉碎,瓷片迸的到处都是。
他从来也不会这样不小心,正皱着眉看着地上的碎瓷,门突然哐地一声被撞开。他警觉转头手立即伸向腰侧,却看到了满脸是汗的张连贵。
张连贵主要忙活的是秦宅的事,很少来公司找他。看着门口的人一脸惊慌,秦定邦心下一凛,“有事就说。”
只听张连贵上气不接下气道:“三少爷不好了,梁……梁小姐,被抓了!”
“你说什么?”
“梁小姐被抓了,被抓到了法国巡捕房!”
说完这话,张连贵倚在门边,扶着腰喘息不定。
秦定邦额头顿时青筋暴突,“到底怎么回事!”
“具体不知道,于叔就让我带这么一句话。”
秦定邦攥紧了拳头,长呼一口气后,立刻抓起电话,一边给卢元山拨电话,一边转头问正在喘着的张连贵,“什么时候的事?”
“刚过午饭,一辆车停到了咱们院子外,跟于叔说的,于叔让我赶紧过来报信。”
秦定邦一拳砸到了桌上,“中午的事!这天都快黑了,才来告诉我!”
“我一路找您都不在呀!我先来办公室,又上码头,又去医院,这是刚跑回来的,终于见着您了。”
“因为什么?”
“都不知道呢。”
又等了一阵,电话那头才通了,“元山,你们今天抓的人里有没有叫梁琇的?”
“映怀,”卢元山压低了声音,“今天来了个大活,西边的过来抓了一大帮重庆分子,一股脑都送来了,等忙完了我再跟你说。”
“元山,那女孩是我的未婚妻。”
电话那边顿了几息,紧接着快速说道,“抓到这里的没几个用真名的,没在名单上看到你说的名字。但是的确有两个女的,一个矮胖,一个瘦高。”
“瘦高的是不是穿着褐色风衣?发不及肩膀,清秀文静?”
“对,这个说是在修齐坊抓的。”
秦定邦的心彻底漏了拍,紧紧攥住电话听筒,“她人还在你那吗?”
“刚已经引渡走了。”
“引渡?引渡到哪去了?”
之后,秦定邦便听到了直刺入他心脏的那几个字——“七十六号!”

第57章 “这里,可不是怜香惜玉的地方。”
梁琇中午从康平药房门口经过时,几乎可以肯定,药房的人都已经安全撤离了。她不禁庆幸,真是差一点就出事,也算劫后余生了。
终归是惊魂甫定,等回到修齐坊,一进屋梁琇才发觉已经出了一身的汗,她解开大衣扣子,推开了窗。秋海棠的叶子被风吹的不停晃动,墨绿色里正泛出隐隐的猩红。
她刚摸了几下厚实的叶片,一抬头,就见窗外楼下大步跑来两个粗壮的黑衣男人。她正纳闷间,只见其中一个仰脸看了一眼,伸手便指向了她的窗户,“在!人在家呢!”
是在说她!
梁琇头“嗡”的一声。
她来不及多想,赶紧抱起秋海棠花盆,把它从窗口挪到书桌上,然后把窗户开到最大,转身迅速扫视了房间,确认没有留下任何可疑的东西。
她能感觉到心在狂跳,但依然极力让自己镇定,她屏着呼吸,一粒粒地系好大衣扣子,但胳膊肘还是不小心碰到了花盆,带掉了桌角放的那个粉色小本子。
此时楼梯已经响起了嘈杂的脚步声,她来不及捡,门便被轰的一声踹开,一个男人大步上前,一把攥住她的胳膊。
“你们干什么!”梁琇大声呵斥。
“跟我们走一趟吧,有些事要请教一下。”
“你们抓错人了!”
“小姐,不会错的。”
说话间另外一个也走上前来。两人一左一右钳制着梁琇,半架半拖地把她从楼上带了下去。
方太太被吓的搂着小春躲在了里屋,其他邻居也全都大气不敢出。
之后,她被押上了一辆黑色汽车,一路被带到了法租界巡捕房。
梁琇被带走后不久,那个经常在巷子里叫卖的油饼挑子,就从方太太家门前经过。
他抬头看到了那个敞开的窗口空空荡荡的,已经没有了往日总摆在那里的那盆秋海棠,便迅速加快脚步,离开了这条街巷。
这是梁琇所能传递的最快的信号了。
那么短的时间,她没法梳理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但是敞着的没有花的窗口,是她和同志们之前约定的警示信号。
只要那扇窗户开着,有花,就是暂时平安;没花,则意味着有危险发生,要立即行动赶紧撤离。
她在自己最危急的时刻,及时向外发出了无声的警报。
梁琇被带进巡捕房的大厅后,刚被按着肩膀坐下,就发现又押进来几人。其中有个女的可能是被抓疼了,低吼了一声“放开我!”被一个便衣一巴掌扇偏了脸。
梁琇定睛一瞧,竟然是两年多未见的康嫂!
康嫂此时也看到了已坐在那的梁琇,两人对视的一瞬俱是一愣,但又连忙避开目光,相互装作不认识。
梁琇心下冷笑,原来康嫂是会说话的。
当初避在南市时,这人在她身边装了整整一个月的哑巴,也不知是不是憋坏了。现在想来,那时对她的照顾,也不知能有几分真心。
后来,又有几批人被陆陆续续地抓来。再之后,巡捕房象征性地走了走引渡流程,他们这些人就一道被押到了几辆拥挤的车里。车先后发动,顺着车窗缝隙,梁琇看到车是往西走着的。
她的心,霎时沉入了无底的深渊。
车厢里有抓人的,有被抓的,各怀心事,一路无言。摇摇晃晃的封闭空间里,气味越来越难闻,让人胃内翻江倒海。
咬着牙终于坚持到车停了,梁琇随着其他人一起下了车。
定睛一看,的确是七十六号了。
极司菲尔路七十六号,汪伪特工总部,杀人魔窟。
旁边的康嫂不知是不是腿软,走路时身子矮了一下,还是一个便衣扶了她一把才没摔倒。梁琇被推搡着进了大门,回头看了眼头顶的天空。
就快黑透了,没有太阳,也无月无星。
大门口有几只大狼狗,正朝着他们这帮人狂吠。这帮畜生仿佛饿极了,争先恐后地要挣脱锁链,好扑到他们身上连皮带肉撕咬饱餐。
梁琇被吓的直往旁边躲,身边的便衣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她想挣脱,反倒被抓得更紧。一股汗臭直钻进她的鼻孔,她顿觉一阵犯呕,但还是努力克制住了。
此时,院子中央一处高高的洋房里出来了几人,为首的冼之成正勾肩搭背地搂着一个人——那如丧家犬一般的慕云中。
也不知是不是有意为之,他们刚出门,就正好赶上这些人被从外边押解进来。
慕云中一看全是昔日的行动队成员,连忙躲开了眼睛又侧过了身。但人群中那个高挑的身影,还是让他又多看了一眼。
看来,梁琇到底是没躲过去。
他的一闪念,还是把她给送了进来。
在往外招供他的行动队员时,除了队里的核心成员,有些可说可不说的运用人员,也都被他一股脑吐了出来。
在他想到梁琇这个名字时,本来是犹豫了一下的。当初完成了刺杀任独清的任务时,他原是答应她了以后江湖不见的。但一想到当时她对他的入伙邀请拒绝得那般决绝,他心中的不快就占了上风。
两人作别后,本应再无交集。但巧就巧在,两年前的一个晚上,他竟然在一家糕饼店的门口,被梁琇撞了个满怀。
当时梁琇像是着急赶路,而他也带着帽子,所以梁琇并没认出他。但他却一下子听出了梁琇的声音,并且立即转身暗中跟踪,摸到了梁琇的住处。
他还记得梁琇靠在墙边直喘,之后有一位高大的男子送了梁琇回去。所以他只得远远地跟着,不敢离太近。
所以,在被连敲带诈地往外供认名单时,他还是把梁琇给加了进去。
谁让她当初上了他这条船呢。一日帮他完成任务,终生都是运用人员,洗不脱的。与其让别人供出来,还不如他自己吐个干净。更何况,他也是让别人卖了,才被抓进来的。
就这样,梁琇入了魔窟。
梁琇当时正压着恶心,并没看到远处佝偻着的慕云中。
她脑中还在迅速回忆,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才导致她被抓,心急如焚地想着会不会有其他同志也受到牵连。
过了会儿,他们这帮人一起被押到了院子里那座洋房的大厅里,此时慕云中已经被押送回了监室。冼之成转身又回到大厅,得意洋洋地“检阅”这波新收获。
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角落的那个身影。
冼之成只以为自己花了眼,走到了梁琇跟前仔细看了看,就着灯光终于确认无疑,真是秦定邦的女人。
当年他那个骂不走打不跑的蠢老婆,为了拴住他的心,有次竟然跑到了难童院去收养孩子。
幸亏那蠢货被他及时拖进了车里,才阻止了蠢事的发生。但随后,就是眼前的这个女人,也跟着跑出了难童院门口。
她站在那里四处张望寻人,像仙女入了凡尘一样,真是看了那一眼,就没法再忘掉。
后来,他时不时就开车到难童院门口转悠。直到后来他发现秦定邦在追求她。
那秦家老三对这女人可真是上心啊,又带她去唱片店,又带她去吃饭,那个热乎劲儿,捧手心里怕掉了……真他妈的。
他恨透了秦定邦,之前和秦家的过节让他一想起来就如鲠在喉,但是这秦家老三,没把柄,也惹不起。这下好了,秦老三的女人竟然是重庆分子,那可就别指望他手下留情了。
冼之成心底鼓噪着。
梁琇却并不知道这层人皮下正在涌动着什么样的恶毒心思。她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站着的这个男人,一脸横肉,面相凶狠,下巴还有颗长了毛的痦子。
总之,丑。
这人的衣服上粘了一道道的血迹,但明显,这些血迹并不是他的。
是个打手?是个管事的?还是兼而有之?梁琇不得而知。但这么一张脸,着实令她恶心万分。
冼之成又挨个看了其他人,“押下去,审吧。”
出了洋房,梁琇被押向了大门口旁边不远的两排平房。夜色中,两排黑乎乎的房子就像是通往地狱的入口,看起来异常阴森恐怖。
梁琇被推搡进了其中一间,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她被按着肩膀坐在了一把老式的圈椅上。
屋里好像刚被人打扫过,地面还潮湿着,有的坑洼处仍然积着血水,墙角的刑具上,还留着鲜红的印记。不知是不是眼花,她觉得皮鞭还在轻轻晃动,仿佛是刚刚打完人被挂在上面,都还没停稳,仍在滴答着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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