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上海滩—— by八溟子
八溟子  发于:2023年1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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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虽然背靠七十六号,有个看似可以为所欲为的靠山。但他其实很清楚,七十六号只是看重了他的牙更尖、爪更利,看重他见利忘义,可以随意差遣。说白了,他只是七十六号的一条狗,一个夜壶,说丢就丢,说弃就弃的。
对于怕他的人,他是恶鬼;对于不怕他的人,他的生活里到处都是可以下手的破绽孔隙。即便天天派人保护他,贴身防卫着,也是暗箭难防的。
更何况,关键的时候,又有谁会舍命护他?
他猛然发现,在真正的对手面前,他竟然如此脆弱不堪,无所遁形。
不过,只要能对自己有利,他的想法转变的比谁都快。
本来这件事就是他手下的蠢才无能。那个吴胖子脑子一直不灵光,是被外室的弟弟从老家带过来的,一心想着如何在上海发财。眼瞎的东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干活手脚不利索,偏偏就牵连到了秦家。
还有那些去秦家工厂动手的,让他们给人添堵,谁让他们闹出人命的?说起来也是找死,命就该绝。
识时务者,就得咽得下这口气。想到此处,冼之成迅速调整心态,没必要为了些该死鬼,搭上自己的安危。
就这样息事宁人吧。
他停止了所有针对秦家的行动。可是过了两天,还觉得心里不踏实。当初他混迹江湖时,秦家父子的那些传闻,让他夜不能寐,食不安寝。于是再次给秦定邦去了一封信。
秦定邦在办公室展开信,上面只有一个松松散散的毛笔字——
止戈,为武。

第48章 “好看。”
对这个冼之成,秦定邦是查过底细的。此人读过一些书,不能算纯粹的混混。喜欢附庸风雅,装腔卖弄,又贪财好色,手段阴狠。
早年混江湖时,他因为善于见风使舵,一点点立住了脚跟。后来带着自己的一帮虾兵蟹将投了七十六号,彻底成了汪伪的走狗。
当年他们二人还曾有过一面之缘,冼之成那时对秦定邦点头哈腰。秦定邦记得这人下巴长了个痦子,痦子上还有撮毛,真是一副让人嫌恶的长相。
到这里,这场明争暗斗才算暂时平息。
这些血雨腥风,秦世雄和秦定邦很默契地跟秦定坤淡化了。
秦定坤隐约能猜到背后还有事情,但那些细节却是他这样的书生,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的。
两天后,彭用九的葬礼。
秦定邦代表秦家去致哀。看到彭用九的家人里,彭太太哀毁骨立,几个孩子半大不大。其中唯一的女儿,应该就是安郡的那个同学,已是一脸茫然。老父亲岁数很大,看起来也一身的病,扶着他的,是彭用九刚上大学的幼弟。这么大的一家子,愣是没见着一个能顶起门户的。
彭用九有名的刚直不阿,为人公正。即便法院的薪资还算可以,但这么一大家子全靠着他一人去养,肯定也剩不了多少。他一殒命,一家老老小小,以后的日子,恐怕有的艰难了。
秦定邦回来后便跟秦世雄说了彭家的情况,秦世雄当即让秦定邦第二天带了些钱送过去。
彭家对当初牵连了无辜的秦安郡,害得小女孩终身残疾,一直心怀愧疚,所以对秦家的好意百般推拒。秦定邦没多说什么,把钱放下就走了。
回来时正好路过鸿翔。他停车进店问了一下,老裁缝说衣服都已经做好了。本来他以为可以顺路取了送给梁琇,但老裁缝的话也很有道理——最好顾客本人能到店试一下,一旦有不合身的地方,改起来也方便。
秦定邦驱车去了修齐坊,梁琇并不在家。他下了楼便往停在巷子外的车走去,结果没走多远,正好就碰上梁琇迎面回来,风尘仆仆的,虽然戴着顶帽子,但鼻头和脸颊都冻得通红。
看到他,梁琇加快了脚步,小跑着来到他面前。
秦定邦扯下手套,伸手摸了下她的脸,梁琇赶紧躲闪,“这是外面!”
脸冰凉冰凉的,秦定邦抬手刮了一下她红红的鼻尖,笑着看她羞恼的样子。一低头又见她光着两手,“为什么不戴手套?天这么冷,会起冻疮。”
梁琇今天走得急,以前就没有手套,虽然秦定邦前不久给她买了,她也总是记不起来戴。
秦定邦一说冻疮的事,梁琇倒是害怕起来。当年在北平,冬天路上很多乞丐手脚冻烂,疮面溃破渗水,非常恐怖,一想起来她就浑身难受,于是点头道,“好,我以后记着。”
秦定邦揽过梁琇的肩陪她一起走,不忘握着她的手,把掌心的温度传给她,“刚去哪里了?”
梁琇脚步微微顿了一下,然后低头看向地面,继续走着,沉默不语。
秦定邦没有追问,但心底的隐忧又翻滚起来。他低头看她,“有事要上楼吗?”
“嗯?”
“要是没什么事,跟我上车吧。”
“去哪呀?”
“鸿翔的衣服做好了,咱们去试试,没问题就取回来。”
“这么快就做好啦?”上次一共做了四件,看样衣款式,都很美。梁琇心底竟有了期待,笑意不知不觉爬上了眼角。她想了想,“你等一下,我到楼上拿点东西。”
“我陪你上去。”
“不用,是收据。我跑上跑下很快的。”说着,就朝楼上跑去。
秦定邦等在原地,看着梁琇露在帽檐外的头发,随着脚步一颤一颤,像是雀跃的小兔子。
梁琇今天的接头很顺利,但华光的气色却一直没见好转。虽然梁琇每次过去找他都给他带一瓶药,他仍然经常拿手抵着胃。梁琇往回走时正想着该怎么办,一抬头就看到了迎面走来的秦定邦。
小时候,每次妈妈给她做新衣服,她都会高兴很久,甚至晚上睡觉时都穿着不让脱。没想到现在这么大了,要有新衣服了,还是会抑制不住地盼望和激动。
她上楼后找到了取衣服的收据,刚要出门口,扭头望了望天,已经快到晌午,她又转回身拿了两块上次秦定邦给买的豌豆黄,锁好门之后,便飞快地跑了下来。
秦定邦看这姑娘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站住,然后把手伸到他的面前打开,“你先吃一块垫垫,这样就不饿了。”
秦定邦笑着拿起一块,豌豆黄不大,他两口就吃完。
“好不好吃?”
“好吃。”
梁琇听了又有些开心,这是秦定邦对北平小吃的认可。她跟着他上了车,等在车上坐好了,才慢慢吃起了剩下的一块。
不久,车就开到了。进了鸿翔,尽管梁琇换了一身棉袍子,还戴了顶帽子,伙计和老裁缝仍然一眼就认出了她。这个举止彬彬有礼,眼神明亮真挚的美丽姑娘,多旧的衣衫都遮不住她的气质风范。何况,她身后还站着这么位出众的先生。这样的两个人在一起,任谁也不会忘。
几件衣服都取出来后,老裁缝提议道,“小姐,试一试吧。”
梁琇摸着衣服抬头看向秦定邦,他微笑点头,“都试试吧。”
于是梁琇抱起衣服,进了试衣间。
秦定邦其实比梁琇还期待看到她换装之后的样子。肯定美,比所有女子穿起来都美。片刻后,他便看到他的姑娘从试衣间款款地走出来。比起刚刚罩着一身笨重的棉袍,此刻已是完全换了个模样。
第一身旗袍是花青色的丝绒旗袍,梁琇不习惯太过合体的裁剪,当时就让老裁缝往大里做,所以衣服有点宽松。但即便这样,也能看出腰身。款式和面料都很衬她,显得端庄得体,又不卑不亢。
梁琇在镜前左右转身,嗯……真好看,嘴角不禁翘起来。她从镜子里看到,身后不远处,秦定邦也在微微偏了头打量着她。
梁琇扬起眉回头看向他,“怎么样?”
“好。”秦定邦看起来很满意的样子。
梁琇低下头,笑意盈盈,露出一对小梨涡。
“小姐,这件您满意吗?”
梁琇又回头看了眼微笑的秦定邦,朝老裁缝点了下头。
第二身是湖蓝色的樟绒提花旗袍,颜色比上一套更灵动明快。秦定邦当时让老裁缝选的顶好的面料,这也是梁琇的第一件樟绒衣服。梁琇穿这身,更显清新娴静,卓尔不群。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小时候顶多穿点绸缎,长大后就没穿过什么像样的衣服,更别提这么贵重的旗袍。
梁琇又回头去看秦定邦,秦定邦笑容更盛,“好看。”
“小姐,这身怎么样?”
梁琇确认过秦定邦的笑,又朝老裁缝重重点了点头。
老裁缝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小姐,您就着这身,把这两件也试试吧。”
两件大衣,款式倒是差不多,颜色上能显出差别来,一件燕尾青,一件沉香褐。两件大衣,都很配梁琇。
秦定邦看着他的琇琇换掉旧棉袍,穿上像样的衣服,整个人一下便轻盈了起来,他也跟着心底轻快。以后得多带她过来做衣服,直到把她那些旧衣服都替换掉。云想衣裳花想容,这么好的年纪,就应该穿得漂漂亮亮的。更何况,看起来她自己也很开心。
离开鸿翔时,秦定邦和老裁缝都没让梁琇再换回刚来时的旧棉袍。所以梁琇就继续穿着这身湖蓝樟绒提花旗袍,外边套着燕尾青的大衣。结果一看,鞋又不合适了。
梁琇脚上穿的是一双大棉鞋,和这身高档的衣服一对比,实在太突兀了。秦定邦又拉着她去了离鸿翔不远的华东皮鞋商店,给她买了两双最时髦的软底皮鞋。
这趟下来,梁琇真就成了个摩登女郎。
买了衣服,买了鞋,秦定邦带梁琇去吃了顿午饭。这次并没去秦家菜打扰小水师傅,而是去了江边另一家好吃的馆子。自然又给她点了鱼,这姑娘一有好吃的,心情就会好。秦定邦忍不住想,要是每顿饭都能看到这个小吃货这么开心,该有多好。
本来梁琇以为吃完饭秦定邦就会送她回家。没想到这人又把她带去了那家德国诊所。进门前梁琇拽住秦定邦的胳膊,“你哪里不舒服吗?”
秦定邦失笑,“是找施大夫给你看胃,看看现在恢复的怎么样了。”
哦,原来是这样。
施大夫和小助手对梁琇还有印象。经过一番检查问询,施大夫说,梁琇的胃养得还不错,但一定要注意继续保养,哪一阵子疏忽大意了,就容易反复,甚至恶化。
秦定邦听到小助手的翻译,觉得多少放心了些。临走时依然开了两瓶药,都装进梁琇的兜里。
施大夫说,西药越来越难得了,趁还有药,赶紧把病治好,治好了后就不要再让复发了。
梁琇听到这话,心情却沉重起来。因为她听华光提过,北边药物奇缺。梁琇甚至怀疑,她给的药,华光是不是都没舍得吃,最后辗转全给送到了那边。

民国三十年公历1941年。,十二月十八日。
拂晓,人们都还在睡梦中。但黄浦江方向传来的密集炮火声,惊醒了很多人的甜梦。八一三淞沪会战之后,上海就极少再听到这样的炮火声了。
等到天亮起来,大批大批的日本兵,便由苏州河北岸进驻公共租界。苏州河上的那些桥,瞬间变成一根根粗壮的血管,由北向南,源源不断地输送着日本兵。
看着长驱直入的日本鬼子,公共租界的人们彻底懵了。
有消息灵通的人得到信儿,日本已经向英美两国宣战了。拂晓的炮声就是日军击沉了英国的炮舰。而美国的炮舰一枪未发,直接举白旗,投降了。
日本人在街上发中文布告,说日军进入公共租界是为了确保租界治安,法租界不包含在内。
公共租界的老百姓立马明白,这是要变天了。
日本人在占领区能干出什么样的事?谁都不知道。大量公共租界的老百姓都开始往法租界逃命。
而法租界在得知日军进入公共租界之时,当即在法租界和公共租界之间的爱多亚路上,布置各种路障,关闭全部铁门,把法租界死死围住,不让人进来。
但后来不知怎的,聚集在公共租界南部的人,又发现法租界撤掉了障碍物,开放了交通。这时,逃命的人便像开闸放水一般涌进了法租界。
真是无比混乱的一天。
然而公共租界的混乱,这才刚刚开始。
原来,太平洋战争爆发了。
日本人先是偷袭了珍珠港,之后兵分几路,在香港、马来亚、新加坡、菲律宾等地摧枯拉朽,迅速取得战果。相比这些大仗,日本人对公共租界的占领,简直如探囊取物一般轻松。只有黄浦江上的那艘英舰还抵挡了一番。而这,也就算公共租界——以前的英美租界——所做出的所有抵抗了。
接下来的几天,消息、秩序全都乱了套。留在公共租界走不了的,人心惶惶。法租界的人也大有朝不保夕之感。日本人在公共租界印的布告,法租界也看得到。比如,公共租界的茶楼、戏院、舞厅、酒楼等一律可以正常营业,但英国和美国的国旗不能再挂。于是爱多亚路以北,到处都悬挂起日本国旗。以前米字旗、星条旗招展的公共租界,一夜之间就如同贴满了膏药拔满了罐。
但是十二月九号起,公共租界的工部局就不让市民存够一个月的米和煤了。再之后,各银行就限制提存,尤其对“敌性国”当时对敌对国家的一种称呼。的资产,更是极度严苛。而这无疑成了对工商企业的致命打击。金兰石家的产业几乎都在公共租界,竟然连金蟾大舞台都不保,被日本军方判定为敌产。
原来,当初为了谋求租界庇护,虽然金家的大舞台名字中国味十足,但金兰石藏了个心眼,给大舞台注册的是美国的牌子。没想到弄巧成拙,现在美国成了日本的敌性国,所以大舞台自然而然就被日本军方判为敌产。日本人派兴亚院的人迅速接管了金蟾大舞台库存的现金。此时,金家想要提哪怕一块钱,都要日本会计监督官的盖章批准。
金家的实业早已经不行了,全指望着金蝉大舞台过活。被日本这么一限制,就彻底被勒住了脖子。
与金家不同的是秦家。秦家的秦家菜、茶楼等,虽然也离外滩很近,但幸而都位于爱多亚路以南的法租界。因此暂时还没有受到日本人明显的影响。
所以当金兰石打电话向秦世雄求救时,秦世雄二话未说,便让秦定邦给金家在法租界的家里送了十万元的支票救急。这支票能在法租界银行支取,不受公共租界限额的影响。
虽然金家后来又通过人疏通了关节,收回了金蟾大舞台,但是秦家在第一时间的雪中送炭,的确是解了燃眉之急的。金家又记下了秦家的一份恩情。
以前公共租界以北才是日占区,法租界与虹口那片日占区中间,起码隔着一条狭长的公共租界。但现如今,公共租界也都被日本人占了,日本人就这么来到了眼皮子底下,法租界的人只觉得乌云压境,保不齐什么时候,这团黑云就会弥漫过那条纤细脆弱的边界,笼罩到自己的头顶。
但眼下法租界好像并未被明显波及,所以看起来还是歌照唱舞照跳。公共租界跑马场东边那片最繁华的地方,日本人的确是一下子多了起来。日本军官,浪人,穿着木屐嘎哒嘎哒的日本女人,就在街上大摇大摆地走着。仿佛虹口攒了多年的脓疮,抗到现在终于破溃了,一直流到了黄浦江边。
这天,秦定邦正站在办公室朝窗外望去。
天空一片阴沉,黯淡的灰色抹匀了整片天,看不到一点太阳。行道树上的叶子早已萧索零落了,即便这样,寒风依然不停地摇晃着枝桠,仿佛下定决心要彻底把它们扒得赤裸精光。
有敲门声响起,是张直,“三少爷,詹少爷来找您。”
随后,从张直身后慢慢闪出了个瑟缩的身影。
詹四知来了。
秦定邦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个人了。尤其是詹贞臣遇刺之后,詹四知更像人间蒸发了一样。秦定邦派人去找过他,他家里总是没人,也不知他这段时间怎么过来的。
本来这人长得就瘦小,二十几岁像十几岁。刚刚经历丧父之痛,更是满脸蜡黄,精神萎靡。秦定邦心里生出了些不忍,朝他走了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人仿佛好久都没感受到外界温暖一样,立刻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如果放到以往,他这副不争气的样子,秦定邦肯定不愿搭理。但现在情况特殊,两个月以前一直相依为命的老父亲,一朝死于非命,詹四知从此便孑然一身。于家国大义上,汉奸死不足惜,但对詹四知来说,也就意味着至亲都死光了。
秦定邦由着詹四知默默哭着,转身给他倒了一杯茶,放到他的手里。
这詹四知又像好久没被人照顾了一样,哭声渐渐大了起来。
秦定邦坐回了办公桌后,耐心看着他,一直等他恢复平静。中间没一句责怪,也没催问今天他过来干什么。
詹四知狠狠吸了下鼻子,“三哥,我今天过来……找你有事。”
“我知道,说吧。”
“三哥,我要订婚了。”
屋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你说什么?”少有的,秦定邦又跟詹四知确认了一遍。
“三哥,我要订婚了,我过来给你送请柬。”詹四知声如蚊蚋。
“我没什么亲人了,我大姑现在也不理我了。能想起来的,只有你能算作我的兄长了。”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有点皱的红色请柬,放到了秦定邦的办公桌上,又退回到他缩坐着的椅子上。
听着他的话,秦定邦一时心酸多过惊讶,詹四知又接着说了下去。
“我知道你可能会觉得我爹……我爹被害也才两个月,尸骨未寒的,我怎么能这么快就筹办起喜事来。”他顿了顿,又挪了挪屁股,突然抬高声音道,“我爹就盼着我能早日成家,娶妻生子……”
他抬眼看着秦定邦,眼睛又红了,慢慢低下头看着杯里的茶水,声音小了下来,“小薰……这么多年来,小薰是我第一个喜欢的姑娘。而且她也喜欢我,难得她也喜欢我。我知道我长得不好,之前家里也只有我爹是我的依靠。但小薰说她只喜欢我这个人,不在乎我有没有家世……而且小薰那么美,我要是不赶紧和她把事情定下来,我怕她被别人抢跑了!所以我想早点订婚,这应该也是我爹的在天之灵,想要看到的。”
秦定邦听着詹四知梦呓一般的话,隐约听出了一些疑点,但却不知从何问起,只能听着他继续说下去。
“小薰是天底下最美的女孩子,最单纯最善良,虽然现在她偶尔会训斥我,甚至还会……可我知道那是因为她深爱着我。我一定不能辜负她,我要快点娶她!”詹四知的手紧紧抓着茶杯,像要把这个杯子给捏碎。
秦定邦有些不知如何接他的话,思忖了一番说道,“郎有情,妾有意,你们俩互相喜欢,就是一对良缘。”
“是吧?三哥也这么认为吧!”詹四知突然又提高了声音,抬起头望着秦定邦,“我那大姑姑说小薰……说小薰不好,极力反对我和小薰,最后拗不过我,竟然不认我了。但我心里只有小薰,睁着眼睛,闭着眼睛,脑子里全是她的影子,我离了她简直没法活!”
秦定邦这才回过味儿来,詹四知这副枯槁的样子,并不是因为丧父,而是为情所困,为伊消得人憔悴呢。
秦定邦突然就不那么可怜詹四知了。如果确实如像他想的那样,那么面前坐着的这根豆芽菜,可真就是只有了媳妇忘了老子的白眼狼了。
秦定邦目光渐渐冷了下来。
“对了,三哥,也许你也认识小薰。”詹四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叫杜漪薰。”
秦定邦刚觉得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詹四知就接着道——
“她的爸爸叫杜征鸿,以前也是个大商人呢。但现在得了重病,恐怕不久于人世了。杜伯父也希望看到,看到我和小薰早日成亲。”
杜征鸿?杜征鸿快死了?
秦定邦对杜征鸿最近的印象,还是那次在泰丰和饭店。当时此人对他和詹贞臣都不搭不理,詹贞臣对其评价颇低。
真是天意弄人,一对互相看不上的人,一个刚死一个将死,独子和独女竟要结成连理。真不知这二人黄泉路遇,会做何感想。
秦定邦一时无言,继续看着椅子上的詹四知。
“三哥,订婚我想快点办,就在上海办。”
“什么叫‘就在上海办’,”秦定邦敏锐地捕捉到话里的一点不对劲,“你还有其他地方办?”
詹四知连忙解释,“那倒不是。有一事我不知该不该跟三哥说……我想订完婚,就把小薰带到南京。”
“南京?”秦定邦觉得詹四知的话越来越诡异,“你去南京做什么?”
詹四知来了点精神,“我爹临死前不久,给我谋了一份差事,我不用再当报社编辑了。”
“让你去南京?”
“其实……本来是我爹要带我去南京的,但现在,也只能我自己去了。”
秦定邦突然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勘破什么,但手指悬在那层窗户纸的外面,却迟迟无法扎下去。
“去南京做什么?”
“是江苏省粮食局的一个职位。”
“江苏省粮食局?哪个江苏省粮食局?”
秦定邦的态度一下子惊醒了詹四知,他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就是……就是……”看着秦定邦的表情,他紧握着茶杯的手,开始僵了起来,杯里的茶水微微晃动。他真后悔刚才一时忘形,什么都跟三哥说了出来。好一阵后,才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
“就是……汪先生的那个……”

第50章 “三哥你别这样,我害怕!”
詹四知并没把话说完,脸憋得通红,却不敢再抬头看秦定邦。
但他心里又有一点隐隐的侥幸。从小就护着他的秦三哥,一定会理解他的苦衷。他现在并不比那街上的孤儿好多少。他这么个生性软弱,又无依无靠的人,只有进衙门当差,才能被别人高看一眼。
当初,他爹架不住那些留日同学的软磨硬泡,同时也眼红日本人许的高官厚禄,没过多久,就决定投靠南京。他爹是走到哪里都不会忘了他这个宝贝儿子的,所以只跟那边的人稍稍暗示了一下,他就得到了这个职位,一听就是个肥差。
想想,还是他爹看得高远。如果不是当初下手快,这好差事早就不知被谁抢去了。而且看在他爹都已经遇刺了的份儿上,那边依然给他这个家属留着位置,等着他过去。
让他继续呆在那家半死不活的报社当个小编辑?他打死都不愿干。人呐,拜高踩低是一贯的。他爹在,社里还能高看他一眼,他爹一不在,社里那些势利眼,立马换了副面孔。好活儿再也没有找过他,但凡甩给他的,全是那些谁都不想干的。社里是个人就对他呼来喝去的,话里也夹枪带棒。他受了一肚子气,早就忍够了。
他就等着这次扬眉吐气呢。等他去了南京进了政府,看谁还敢这么欺负他。
但投伪毕竟算不上光彩的事。他刚在这里跟秦三哥交了实情,三哥不高兴归不高兴,但是总归会念在……
他正想着,竟没察觉到屋里已经静到落针可闻。
直到秦定邦低沉的声音从办公桌边传来——
“你投了伪?”
他才仿佛被一件钝器击中了脑袋,猛然回过神,“三哥我……”
“你投了伪。”语气冰冷如铁。
“三哥你听我说……”
只见秦定邦慢慢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一脚将椅子踢翻在地。
詹四知被眼前情景惊得浑身一激灵,赶紧往椅背的方向缩靠。
秦定邦脸上不带一丝表情,却分明是虎兕出柙前的平静。詹四知眼见着秦定邦一步步地朝自己走来,他却连动都不敢动,身体彻底僵成一块石头。他就那么看着陌生的秦三哥越走越近,直到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从椅子上拎了起来。
“詹四知,你投了伪。”
詹四知觉得自己周身的寒意越来越浓,他从来也没遇到秦定邦这么对他。他瑟瑟地看着秦定邦的脸,那双眼睛里仿佛正裂开一道极寒的深渊,散发出的冷气足以把他冻毙。
“三哥你别这样,我害怕!”詹四知颤着声音祈求,却听到秦定邦说出了足以碾碎他的一番话——
“你知道伪政府是什么吗?伪政府是日本人的獠牙,是日本人的鹰犬,是成天跪着的软骨头,是卖力残杀同胞、却连眼都不眨的伥鬼。”
“日本人一心想着让我们亡国灭种……亡国灭种,你懂不懂?就是中国再也不是中国了,中国人再也不是中国人了。他们要把我们变成他们的奴隶,要让我们永远匍匐在他们的脚下、身下、刀下,随意欺压,任意屠戮,连畜生都不如。”
“你去汪精卫的什么粮食局任职?你是要帮着日本人搜刮中国人的粮食吗?你是要帮日本人饿死更多中国人、让日本人吃饱了好杀更多中国人,是吗?你是为虎作伥还是认贼作父?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是去当汉奸?”
“你知不知道汉奸是什么东西?嗯?那帮通敌卖国摇尾乞怜的走狗,是从来也没有好下场的罪人,是人人得而诛之的败类!”
“你父亲给你起名‘四知’,是希望你‘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刚’,能成‘万夫之望’。你看你现在这副鬼样子,你都‘知’了什么了?”
秦定邦手上的力道突然加大,詹四知的脚尖都快离了地——
“而且你去的还是南京,满城冤魂夜夜嚎哭,你跑去南京当汉奸!”
秦定邦一字一句地说完这些话,每个字都清楚地灌进了詹四知的耳朵里,仿佛是一柄柄带着锯齿的钢刀,剐着他身上的每一根骨头。他听得浑身觳觫,到最后都不知自己到底在怕什么,是怕秦定邦,怕秦定邦说的话,还是怕那些话里……他的下场。
秦定邦看着眼前这一脸惊恐的窝囊废,突然生出极度的厌恶。以前只觉得这人可怜,没想到竟会如此薄情寡义、数典忘祖。他的可怜,纯属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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