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定邦虽然没声张,但一进门就有伙计跑过来招呼,“三少爷!”
小伙计一见少东家身边还有位妙龄女子,识趣道,“三少爷,您这边请。”随后便把二人带到了楼上的一处雅间。
雅间中央,摆了一张红酸枝的大圆桌,墙上挂着书画条幅,墙边还有雅致的盆栽造景,处处都见心思。古色古香的一间屋子不知招待过多少名流雅士。
秦定邦刚拽了梁琇坐下,就听到屋外响起洪亮的声音,“三小子,你可好久没过来尝尝小水叔的手艺了。”
循声望去,小水师傅水永福正从门外走来,定是其他伙计看到秦定邦来了,立即就去跟小水师傅说了的。
秦定邦和梁琇二人先后站起来,水永福刚到门口,一眼就看到秦定邦身边站着个姑娘,立即又惊又喜,赶紧朝下摆摆手,让两个小辈也坐下,随即进屋,也扯了把椅子坐下。
比起身形富态的大水师傅,小水师傅更显精壮干练。
今天大水师傅不在,小水师傅正忙活着,听伙计说看见三少爷过来了,已经被人领到了二楼。两位水师傅和向致之当年一起经历血雨腥风,对秦定邦有别样的感情。对向大哥留在世上唯一的骨血,一直呵护有加。
“是侄儿不对。”秦定邦恭敬道。
小水师傅又摆摆手,脸朝梁琇扬了一下,又看向秦定邦,“三小子,这位小姐是?”
“这是我的女朋友。”秦定邦回答得颇为自然。
梁琇猛地扭头瞪向秦定邦,脸上瞬间飞上一片红,恨不得起身逃出去,但又不能在长辈面前失态。桌下秦定邦正紧紧抓着她的一只手,他真在防着这个姑娘拔腿就跑。
“叫梁琇。”秦定邦接着道。
“梁小姐好啊!”水永福声如洪钟,端详了两眼,又点了下头。
梁琇一时不知如何称呼,脸像染上了火烧云。
“这是小水叔。”秦定邦轻轻晃了晃那只手,提醒道。
“小水叔好……”梁琇不得不随着秦定邦称呼。
“好,好,哈哈哈……郎才女貌,郎才女貌啊!”向大哥,你在天有灵看没看到,你儿子有心上人了,还是如此品貌的姑娘!
“说吧,今天想吃什么,只要能点出来的,小水叔上天入地也给你们做出来。”水永福简直高兴坏了。
“你想吃什么?”秦定邦回头问梁琇。
“都行。”梁琇红着脸低声道,她想赶紧吃完,然后躲到没人的地方。
秦定邦笑了,“小水叔,有鱼吗?”
“当然有!你小水叔做鱼最有拿手了。除了鱼还想吃什么?”
“有软面条吗?”
“这是怎么个搭配?”
“她胃不好,吃不了硬的。”
“哎呀……好!”水永福又点了下头,能这么上心,看来这姑娘真是三小子的心头肉了。
“还想吃什么?”
“这些就够了,多了吃不了。”梁琇赶忙道。
“行吧,我有数了,你俩聊着,我去做。”水永福满脸喜色,高兴地一边挽起袖子一边走出了屋,小伙计又给带上了门。
等小水师傅一出门,梁琇便又气又急地甩开桌下秦定邦的手,腾地站了起来,“你这人怎么这样?谁说要做你女朋友了?”
秦定邦一看这是真恼了,拉着她胳膊好不容易才哄她又坐了下来,“小水叔是我的长辈,你迟早要见的。”
梁琇急得想哭,她被他一步步收进网里,毫无还手之力。
秦定邦一看又要掉金豆子,赶紧道,“这里可不能哭啊。小水叔要是看到你掉眼泪,会打我的,可疼了。”
梁琇简直不知如何是好,自暴自弃地闭上了眼睛。
秦定邦看着这一脸愁容,起身站到她身边,把她揽进怀里。又伸手展了展她紧皱的眉头,“别皱,都成小老太太了。”
梁琇一听,皱得更重了。她是坐着的,头被他贴在他紧实的腹部,又挣扎不动,只能有气无力地锤了两下他的胸口。
看着她放弃抵抗的样子,秦定邦无声地笑了起来。他就这样搂着梁琇跟她说话,她有一搭无一搭地接着话。
昨天晚上梁琇熬夜写稿子,等想起来睡觉,已经后半夜了。今早严重缺觉,她闭着眼睛,差点倚着他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梁琇被一下惊醒,倏地推开秦定邦。得到秦定邦准许,小伙计端着面条和佐餐小菜,低头进了屋。
“三少爷,小水师傅说鱼还在炖着,您二位先慢慢吃着,别吃饱了,后头还有好菜。”东西挨样摆好,又低头退出了屋子。
秦定邦把筷子递给梁琇,坐回她身边的椅子,“吃吧。”
见秦定邦也拿起了筷子,梁琇慢腾腾地眨了几下眼睛,把面碗往跟前拖了拖,夹起一筷子,吃了一口。
面条一进嘴里,梁琇顿时就精神了起来,这也太好吃了吧!
按理来说,软烂的面条失了筋道,吃起来口感是有缺的,但不知道小水叔使了什么魔力,这软面条入口即化,却又鲜又香。配上小菜,简直是人间至味。
吃了几口后,梁琇还想再吃,秦定邦却拦住了她,“不饿就行了,我们等一等小水叔的鱼。”
“哦。”梁琇听话地放下了筷子。
过了大约一刻钟,刚才那个伙计又端来了一大盘糖醋鲤鱼。身后还跟了个小伙计,端上来两盘别的菜,摆上桌一看,是葱爆海参和油焖大虾。随后水永福满面红光地走进屋里,“三小子,你让梁小姐尝尝你小水叔的手艺,有没有给你丢脸。”
“看您说的,整个上海有哪个吃过您菜的人,能说您手艺半个不字的。”秦定邦又站起来,“小水叔,您一起吃点吧。”
小水师傅等着听梁琇的评价,“我还得照看外面,快快,梁小姐尝尝。”
梁琇本来是跟着秦定邦站起来的,这位长辈如此热情,让她格外无措,只得依言拿起筷子,正犹豫着从哪里下筷,秦定邦提起筷子,就把鱼腩的嫩肉夹到她碗里。梁琇的脸才刚退烧便又滚烫了起来。
她红着脸尝了一口,鲜嫩酸甜,外酥里嫩,不由抬头赞美道,“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鱼了,多谢小水叔。”
这是梁琇的心里话,这条鱼这辈子,也算值了。
“哈哈哈……好好好,好吃就好!”水永福对梁琇的赞美非常受用,朗声道,“行了,我这糟老头子就不在这碍你们俩的眼了,我到外面照看一下生意。你们敞开了吃。你小水叔有的是看家本领,拿手好菜!”说着跟屋里的两人挥了一下手,关上门出去忙去了。
第46章 “你不选,我就替你选。”
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二人都坐了下来,秦定邦把整片鱼腩都夹给了梁琇。
梁琇犹豫了一下,也没多余的力气拒绝,就接着吃了起来。她嚼着嚼着,便渐渐眯起了眼睛。
这是吃得美了,秦定邦看着,心里熨帖又舒畅。
“不知这鱼,赶不赶得上你在七里海吃过的。”
梁琇一愣,片刻就回想起那是她在唱片店的门口,跟他提过七里海,她说过在七里海那边吃过的鱼味道好。结果他又记在了心里。
梁琇真觉得自己的事除非不被秦定邦知道,只要他知道,肯定都会记住。又总是趁她不备,给她突然袭击。
她心里那道防御的城墙,就这样不断地被侵蚀、风化,一寸一寸一尺一尺地,被削得越来越低。她甚至开始隐隐怀疑,自己到底还能抵挡多久。
“北边水冷,鱼肉紧实,南边水暖,鱼长得快。这边鱼肉美是美,但肉会有点松。不过小水叔的手艺是一绝,能弥补食材肉质上的不足。”秦定邦一边说着,一边又夹了一条海参放进了梁琇的碗里,“爱吃就多吃些,小水叔现在已经很少给别人做菜了。”
梁琇嘴里还有鱼肉,抬头看他,眼里有疑惑。
秦定邦看她吃相可爱,笑着解释道,“他现在主要是在帮忙看管着秦家菜。今天是看在琇琇的面子上,我才有口福,跟着吃了这么好的一顿饭。”
梁琇一听,知道他又在逗她。她昨天没睡多少,没精神跟他斗嘴,于是闷着头又接着吃了起来。秦定邦帮她夹着鱼肉挑着刺,又跟他说起两位水师傅当年的很多事。
包括他们和向致之的故事。
梁琇这才知道,秦定邦不光有个已经牺牲了的亲哥哥,亲生父亲竟然也是一位革命的先驱,是她的先辈,同道中人!
她听着听着,就放下了筷子,越听越肃然起敬,直到红了眼睛。
她看着秦定邦神色如常地娓娓道来,仿佛在叙述着一个平常的故事。这得是经过了多少日夜的消化,才能以这样平静的口吻,把这般泣血的往事讲给她听。
仅仅是她胃疼这件小事,他就一直能挂怀到现在,他的父兄都是死于敌人之手,他得有多痛、多恨啊。
刚才那些气恼早都飞到了九天云外,梁琇突然间觉得有些心疼,越听越难受,终于忍不住抬起手轻轻覆在秦定邦的手上,静静地看着他,听他继续说那些往事。
虽然梁琇什么也没说,但在秦定邦看来,仅仅这个细小的触碰,已足够胜过千言万语。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握他的手,这个善良的姑娘,是不希望他难受。
秦定邦拿起梁琇刚才放下的筷子,又放回她的手中,“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好。”梁琇听话地接过筷子。
梁琇吃饭慢,吃得快胃会不舒服,所以不得不细嚼慢咽。秦定邦就陪着她慢慢吃,一边吃着,一边跟她聊往事。
秦定邦觉得自己既然认定了梁琇,有些事就要在娶她过门前让她知道。所以他跟梁琇说的事情越来越多。他的童年,爹、娘和哥哥都是什么样的人,他来秦家后,秦家人如何善待他,大哥如何遇难,大嫂如何亡故……
他细细地回忆,直到他把能告诉她的都说完。她陪着他,耐心专注地听着,从未有过地乖巧。
两人离开前,专门去找小水师傅道谢辞别。水永福风风火火,秦家菜管理得井井有条,热热闹闹。食客们哪怕是奔着小水师傅的热闹劲儿,也愿意来这里吃饭,何况水氏兄弟的徒弟们手艺也都出类拔萃。难怪“沪上秦家”成了秦家现在的一棵摇钱树。
离开秦家菜之后,秦定邦带梁琇上了车。
“是送我回去吗?”听秦定邦中午说了那么多他的过往,梁琇的态度,不知不觉柔和了不少。
“最后再送你回去。”秦定邦回头看了眼梁琇,确认她坐好了。
“啊?”梁琇手扶到前座靠背上,身体微微前倾,好奇问道,“那现在去哪?”
“到了你就知道了。”秦定邦隐隐觉得梁琇下午精神好像足了点。他已经摸透了和她的相处方式。如果提前告诉她要去吃秦家菜,要去鸿翔做衣服,那这姑娘肯定会拒绝,他得费更大的劲才能把她弄过去。还不如像现在这样先斩后奏,跟着他走就是了。
梁琇知道问也问不出来了,又倚回靠背。秦定邦抬头看了眼后视镜,傻丫头已经不像来时路上那么气乎乎的了。他微笑起来,发动汽车,驶向鸿翔时装公司。
上海这地方非常看重穿戴,流行的样式层出不穷,花样翻新。秦定邦爱上梁琇之前,眼里还真没怎么留意过其他女子。等心里住进了梁琇,就开始想着什么都给她最好的。
和街上争奇斗艳的女子比起来,梁琇的衣着简直可以称得上寒酸。他知道梁琇不在乎这些,但他却不能由着她把自己给冻着。不管怎么说,今天好不容易逮到了人,一定要多给她做几身像样的。
车停了,两人下车。梁琇一看是鸿翔时装公司,忍不住叹了口气,无奈地看他,“我不想你在我身上花这么多钱,让我怎么还你呢?”
秦定邦一听这话,心底沉了一瞬,面上还是不动声色,温声道,“你把胃调理好,平平安安的,就是还了我。”说着,握着她的手,走进了鸿翔。
那天秦定邦专门问了池沐芳,给女孩子做秋冬的衣服,到哪里合适。
池沐芳一听就明白了,笑得合不拢嘴,和三儿子也没有多拐弯抹角,直接道,“你就带梁小姐去鸿翔,那里衣服做得真是好。很多明星名流都在鸿翔做衣服,款式新,裁剪合体,穿着又美又舒服。”
有母亲这么推荐,秦定邦就知道该到哪去了。
一走进鸿翔,各种陈列的服装样品纷纷映入眼帘,好多款式,件件看起来都有特色。
秦定邦握着梁琇的手紧了紧,“挑你喜欢的,多做几身吧。”
“可是……”
“别‘可是’了。你不选,我就替你选。”
梁琇越来越知道秦定邦的脾气,今天她要是不选几件走的话,他很可能把所有衣服都照着她的尺寸做一身给她送过去。
店内的伙计也跟了过来。鸿翔会做买卖,对进店的顾客从来不看人使脸色。虽然梁琇身上的衣服早已过时,但伙计依然会根据她的气质,耐心地推荐款式。
梁琇其实是个明媚的美人,伙计带着梁琇先看了好几件颜色鲜艳的衣服。
但是,梁琇执行的任务越多,越觉得不显眼的才最好。尽管小伙计推荐的衣服她心里也喜欢,但最终还是选了低调的纯色。
她原想着做一件现在能穿的大衣就行了,但秦定邦坚持让她又选了一款,“再做件薄点的,等天暖了,厚的就穿不住了。”
最后梁琇做了两身旗袍,两身大衣。这已经是她能接受的数量极限了,再多她就恼了。秦定邦觉得起码算是有换洗的了,也就依着她了。
鸿翔时装店生意非常好,可以用顾客盈门来形容。店里的顾客看衣服的,挑衣服的,试衣服的,还有等太太的先生们坐在一边聊天的,一派热闹景象。
量完尺寸,负责给梁琇做衣服的老裁缝,要和梁琇再核对一遍衣服细节,秦定邦就站在旁边,耐心地等着。
“彭大法官这就完了?”
“可不,报上不就这么报的吗?”
这些话毫无预兆地飘进了秦定邦的耳朵,他顿时心下一凛,扭头便寻找声音的来处。旁边不远处坐着等人的两位男士,正指着报纸,小声聊着。
“真是可惜了,这是个好法官啊,他断案子公道。”
秦定邦神色一变,轻抚了一下梁琇的后背,“我先过去跟那两位先生聊一下。”
梁琇愣了愣,随即跟他点了点头。
秦定邦几步走到了那两位男士身边,“两位先生说的彭大法官?是哪位?”
那两人一同抬头,见眼前的先生器宇轩昂绝非等闲之辈,便把报纸递给了他,“还能是哪位?彭用九啊。”
秦定邦太阳穴跳了一下,接过报纸——
上海第一特区地方法院大法官彭用九,昨晚回家途中,遭遇歹徒,胸部中枪,被路人紧急送往医院。但伤势过重且子弹带毒,已于昨晚在医院不幸去世……
看完整篇报道后,秦定邦把报纸还给了那两人,又回到梁琇身边,神色恢复如常。
“没事吧?”
“没事。”
梁琇的衣服要过些天才能来取。临出门前,秦定邦给梁琇买了两副新款手套,顺路又给她买了几包郑福斋的北平小吃,最后把她安安全全地送回了修齐坊。
秦定邦回秦宅时是下午,风停了,温度上来了,不像上午那么冷。池沐芳正带着秦则新在花园里溜达。
“母亲,天还是挺冷的,别冻着。”秦定邦关切道。
“没事,刚出来,走两圈就回去。”池沐芳和孩子走得都有点热了,这秦则新现在越来越活泼好动,家里呆不住。
秦定邦一回屋,就看到秦世雄正坐在楼下沙发上,和秦定坤下棋。
“父亲,您看报纸了吗?”
“什么事?”送走了二弟,秦世雄情绪有些低落,还没顾得上看报纸。
“彭用九。”秦定邦抬眼扫过秦安郡的屋子,小妹现在应该还没放学。
秦世雄赶紧接过秦定邦递过来的报纸,越看面色越阴沉,最后慨叹,“彭家到底还是没躲过去。”
秦定邦点了下头,“现在报纸都只说暴徒,不提别的。”
“这报纸也越来越会明哲保身了。还用说吗?肯定是七十六号的手笔……应该还是那个姓冼的。”秦世雄把报纸丢到桌子上。
听着父亲和三弟你一言我一语,秦定坤不明所以如在雾中,不解地问,“姓冼的?什么人?”
“一个游荡在人间的伥鬼。”秦定邦冷冷道。
第47章 冼之成
“安郡受伤当天,彭用九就去了医院。等安郡接回来了,他又带着礼物过来看过一次。”秦世雄透过客厅窗户,望向花园里的妻子和孙子,缓缓道,“那次他在二楼书房,跟我说了很多。”
秦定邦端坐在沙发上,紧锁双眉,一言不发。秦定坤一看三弟的神情,就知道父亲说的不是小事,也跟着愈发严肃起来。
“两年前……”秦世雄看了眼二儿子,端起茶盏喝了一大口,狠狠抿了一下嘴,“七十六号那帮杂碎,其实是奔着彭用九的女儿去的。”
秦定坤仔细琢磨着这话里的意思,突然眼前如有强光闪过,怔忡道,“父亲,你是说安郡……安郡是代人受过?”
秦世雄没回答是与否,只接着道,“彭用九在书房跟我交了底。当时,他正审理着一个民主派被绑架暴打致死的案子,他是坚持要判凶手死刑的。那时最终判决还没下,行凶的是七十六号的人,一直在恐吓他,要拿他的家人下手。那天,正好赶上安郡和彭用九的女儿,一起去看电影。就是安郡老说的那个彭诗章,她俩是同班同学,一直很要好。出电影院时,两人是手牵着手出来的。结果七十六号的瘪三,把安郡给错认成了彭诗章……”
秦世雄停顿了有一会儿,“安郡的脚,就是那时被伤的。”
秦定坤听到这里,整个肩背都垮了下来,直直地跌到靠背上。
原来是这样!
他远在国外,细节并不清楚,只知道妹妹伤了脚,再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了。他哪里想的到,妹妹受伤的背后,竟能有如此曲折恐怖的因由。
两年前的那晚,秦安郡在影院门口被七十六号的人一把掳走,还没等叫出声,就被捂住了嘴。
歹徒不管不顾,径直就把她往停在不远处的车里塞。秦安郡挥着双手又抓又挠,脚上拼命地又踢又踹,抵死也不进车。一个瘦高的歹徒在一侧车门外钳制着秦安郡的上身,狠命地把她往车里推,另一侧的矮胖歹徒,则使劲往车里折她的腿。当时路上有行人看到这恐怖景象,立即尖叫了起来,场面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车外的矮胖歹徒像是新手,竟手忙脚乱起来,一边往身后张望,一边死命地关车门。没料到当时秦安郡的一只脚刚好踹出了车外,他这一关门,一下就挤住了秦安郡的脚踝。矮胖子那时只以为是车门关不上了,一边四处张望一边使了蛮力把整个身体撞向车门。结果这两下都夹在了同一处,直接把秦安郡的脚踝,给废掉了。
车里的秦安郡失声惨叫。司机觉出了不对,回头定睛一看,当即大惊失色——
“你们他妈的抓错人了!这不是彭家的,彭家女儿,右脸上有块痣!”
两个歹徒一听这话,汗唰地冒了出来,顾不上管车里,转身就去找彭诗章。而此时彭诗章已经连滚带爬躲到了一处阴影里,一动不动一声不吭。本来小孩子身形就小,这一躲更是找不到了,因而躲过了一劫。
这一高一矮的两个凶徒,寻不着人,竟在影院门口打起了转。
车里的司机狂骂:“妈的蠢材!快回来!”
两个蠢货好似没听到,还要再分头行动。司机提高声音大喊:“郑六,吴胖子!别他妈的瞎忙活了,这次算白瞎了,赶紧上车!”
二人终于听到司机的召唤,几步跑回来,把秦安郡拖出车扔到了路边。他二人上车之后,便扬长而去。
秦安郡拖着伤脚挣扎着爬了两下,很快就昏死过去。
一切发生得都太快了,前后不过三五分钟,根本来不及反应。
当时老李正在车里等着郡小姐看电影出来。听到电影院门口一阵混乱的尖叫,他立即想到自家小姐的安危,赶紧下车跑过去,一眼便看到正躺在路边不省人事的小姑娘。
等跑到近前看到那血肉模糊的脚踝,老李眼前一阵眩晕。幸亏是跟着秦世雄经过大风浪的,他迅速冷静下来,飞快地把秦安郡抱进车,随后跑到不远处的公共电话亭给家里报信,让秦家人到广慈医院会合。
老李把车开到医院时,秦定邦已经在门口等着了,他已先一步安排了张直去找祁孟初。老李车一停,秦定邦就飞也似地把妹妹抱出来,送进了医院。
之后的年月里,无论怎么治,秦安郡的脚,都无法回到从前了。
彭家在女儿被劫未遂之后,又遭遇了几次恐吓,甚至还有一次暗杀。但彭用九都有幸躲了过去。
事情的转机出在案子落锤以前,七十六号给受害者的家人施加了很大压力。威胁恐吓这些老手段,对于普通人家来说总是管用的。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想活,最后不出意料地同意了和解,凶手则继续逍遥法外。对彭用九的骚扰也就告一段落了。
“彭用九这次,是死在了胡半明的事上啊。”秦世雄没再多说,秦定邦却听的明白。
时隔两年,彭用九再次遭毒手,必定和上个月胡半明遭绑架失踪的案子有关。
胡半明是沪上有名的纺织业大亨,家资万贯,是七十六号那帮无赖瘪三眼馋的肥肉。胡大亨早已经被垂涎了许久,终于在上个月遭了黑手。
七十六号现在肆无忌惮,猖狂混乱。一般他们抓肉票,都是直接绑到七十六号,等着家里来赎。钱交够人就可以带走。
但七十六号也有欠了赌债、高利贷的亡命徒,这帮人往往更加不择手段,为了生存,不惜铤而走险,私下里自己动手。
十月底时,胡大亨案子破了。人被从一处仓库救了出来,回家没几天就死了。当时凶手正在殴打胡半明,算是被巡捕逮了正着。
如果是一般干私活的,也许就被七十六号弃之如敝履了。但这个凶徒身份有点特殊,是七十六号警卫总队头目冼之成一个外室的弟弟。这个外室前两年给冼之成生了个儿子,正是得宠之时,她为了弟弟活命,撒泼打滚又哭又闹起来。
冼之成早就看这勉强算作小舅子的蠢材不顺眼了,是真不想管。但念在儿子年幼,还需要人照顾,便亲自给彭用九打了电话,希望网开一面。但彭用九依然主张严惩凶手,杀人偿命,要判死刑。
这次七十六号已经不拿彭用九的家人来恐吓了。经过两年前错抓秦家小姐的乌龙,这次他们早没了耐心,直接埋伏在了彭法官回家的路上。
“这样的人,乱世之中,死一个就少一个了。”秦世雄非常惋惜。彭用九向来秉公执法,有操守,有气节,不惧死,骨头硬,是个难得的好法官。
屋里陷入了一阵沉寂。
秦定坤像听故事一样,恍惚了好一阵,突然又问,“那伤安郡的人呢?”
秦定邦正换了个舒展的坐姿,秦世雄看了眼三儿子,又喝了一口茶道,“你妹妹,不会白受委屈。”
二儿子只爱读书,打小就没怎么经历过江湖事,这些年在外边更是专门做学问,性子像极了池沐芳。所以家里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秦世雄也就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
而这句话背后有着多少血腥和暗斗,只有秦定邦才知道。
当时七十六号横行上海滩,无人敢惹,无人敢碰。尽管秦安郡属于被误伤,但创痛是实打实的。
从家人感情上说,是一定要严惩凶徒,报仇雪恨的。往更大里讲,如果秦家小姐的脚都可以随便废,那秦家的其他人呢?秦家的产业呢?
此风如果不杀住,那些大鬼小鬼闻腥而动,恐怕秦家以后就会沦为砧板上的肉,被迅速分食殆尽。
彭用九过来跟秦世雄说了详情之后,秦家随即便知道了这件事是七十六号干的。根据秦安郡醒后的回忆,绑架她的两个歹徒,被人唤做“郑六”和“吴胖子”。
仅凭这几条,秦定邦迅速动用茶楼、码头、巡捕房等处多年经营的眼线和关系,很快就确定了两人住处,当天就派人去挑了这两人的手脚筋。
对彭用九家人动手,是冼之成下的命令。他派出去的手下被挑了手脚筋,这也着实是打疼了他的脸。
其实,暴徒也在挑软柿子捏,那些有钱的软蛋,遇事就想息事宁人的,是最好的目标。但像秦家这种血火里滚出来的家族,周身的煞气,能别碰还是别碰的好。原本七十六号和秦家井水不犯河水,也算相安无事。
可这次,冼之成实在脸上无光。
先前没和秦家打过交道,不知利害,加上也不想让人看自己笑话,冼之成仗着他是七十六号里说得算的,竟然继续纵容手下,去袭扰秦家的工厂。
刚开始,是小打小闹,秦定邦当时忙,没倒出手来处理。直到民国二十九年春节前,面粉厂闹出了人命,才彻底激怒了秦定邦。
那天,他去赴公董局的宴之前,就给正在工厂善后的冯通布置了下去。第二天,派出去的人就揪出了当时去放炸弹的几个人。按照秦定邦的授意,直接给扔进了黄浦江。
这次冼之成算彻底恼了,一个装着子弹的信封,迅速出现在秦定邦的办公桌上。
秦定邦也没手软,上午收到的信封,晚上,冼之成原配的住所,几处他自己觉得藏得没人知道的外宅,门口都钉上了一把带血的刀。
对恶人,感化是没用的,示弱只会纵容他们的猖狂,只有更狠辣的手段,才会让他们心生畏惧。
看着自己的小老婆抱着独子哭的梨花带雨,吓得瑟瑟发抖,冼之成后背也渐渐冒出了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