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上海滩—— by八溟子
八溟子  发于:2023年1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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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可怜了詹四知,生下来不久便没了娘,这回,连爹也没了。

第40章 二哥回来了
秦定坤民国二十二年公历1933年。从圣约翰大学毕业后,过了一年又远渡重洋去了伯克利读商科,直到今年才博士毕业。
他爱做学问,爱到痴迷。
虽然是秦家这种家族的次子,但上有哥哥秦定乾,是家族指定的话事人,后有弟弟秦定邦,也是个出类拔萃的。这一兄一弟,尤其家族还有着雄厚的实力,都给他创造了宽松的环境,既无继承家业的压力,又有丰厚的家底支持他畅游学术之海。所以,他可以在上海读完大学后,就去美国留洋,读完硕士,又读博士。
家里虽然希望他能早些把书念完,赶紧回来帮忙,但他心底里,却有着双重的倚仗,毕竟有大哥和三弟担当着父亲的左膀右臂,即便他在外面多念几年书,对家里的影响也不大。于是实际行动上,他总是由着自己,能拖延便拖延。
直到四年前,家里遭逢大变故,大哥遇难了。
大哥一走,他这个二儿子,实际上就变成了秦家最大的儿子,理应接任长子的角色。
当时按照秦世雄的意思,是干脆就让他别念了,直接回上海。但池沐芳知道次子对学问有多沉迷,秦定邦也了解这个二哥有多离不开书本。尤其秦定邦的卓越能力迅速展现后,秦家生意更兴旺了。三弟的出类拔萃生生帮他挤出了几年时间,让他可以坚持到博士毕业。
如果不是战乱,如果不是家里催他,他甚至有心在外边再读个博士,他读书读不够的。按照最初的打算,他可能留在大学做老师,继续研究学问,若干年后成为一名教授,著书立说,桃李满园。
旧金山湾区的风光特别美,迎面是海,背靠着山,远离战争,闲逸安然。
大海沙滩,落日朝阳,是出了门就能见到的景色。但他在那里呆了那么多年,却并没在这景致中走过几回。他总爱腻在图书馆,在别人眼里,他像个书呆子,但他的内心世界有着怎样的自由和充盈,却鲜有人理解。
直到,他在图书馆遇到了那个女孩,那个和他最为投契的灵魂伴侣。她是美国人,也是比他小两级的同校学生。有趣的是,二人恰恰是在图书馆借阅同一本书时,遇见的。之后,就发现相逢恨晚。
那个女孩理解他对学术的痴迷,对古典乐的品味,欣赏他的睿智和冷静。即便他不爱多与外人交际,她也不觉得他孤僻,总能透过他的只言片语,透过他的眼神,读懂他内心的丰饶。
知音难求,如果留在美国,他肯定会和她结婚的。
但更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会回国的。
不管国家现在仗打成什么样子,不管租界形势变得多么紧张,他都一定会回国的。
父亲不允许自己的儿子当逃兵。放任他在外这么多年,允许他像鸵鸟一样把脑袋埋进学术里这么久,已经是父亲能容忍的极限了。该是抬起头站起身的时候了,面对该面对的,承担该承担的。
那个女孩是她家的独女。不管是女孩本人还是她的家人,都对中国这个遥远的东方国度知之甚少。他们只知道这古国历史悠久,偶尔会在报纸上看到这个国家正在惨遭战乱的蹂躏。但那所谓的了解,也就仅限于此了。
况且,她父母连他们的恋情都不太赞同,更遑论让女儿跟他来中国。
他是个理性的人,作为秦家的儿子,爱情可以占据他的黑夜,但他的白昼却不能只属于他一个人。他一切优越的物质条件,都是家族提供的,他不能只享受却不承担。在必须做的抉择面前,他最终选择结束内心和现实的撕扯,放手,不再耽误那个女孩。
两个如此相爱的人,最终不是因为不再爱了没能在一起,本身就是一件残忍的事。秦定坤觉得他会一直想念她,会在心底最隐秘的一角,永远留一处给她。
要回上海时,很多东西都带不回来,他却带了她在图书馆门前的一张照片,那是他给照的。她留一张他的,他留一张她的。
现在想想,二人竟然没有一张合照,也许那时就天意冥冥,预示着他们二人终将分离。
不能想,一想心就痛。
其实他已经准备好了,原本打算九月就回来,但时局又生了变,到上海的轮船一票难求。最后还是父亲给他在美国的老朋友拍电报,颇费了周折,才得了张十月回上海的船票。
回来时,是秦定邦亲自开车到码头接的他。
他在轮船上向岸边望去时,就已经发现了三弟身形挺拔地站在车门旁,正向轮船的方向望着。
他长秦定邦四岁,他已过而立,三弟也快三十。这个幼弟刚进秦家时,因为常年在日头下晒的,皮肤黝黑黝黑的。虽然属虎,却不太健壮,那时太小,个子还没长高,然而目光坚毅,站坐有相,种种不凡已经开始显露,让他印象十分深刻。
他本来就和向大伯关系近,向大伯喜欢他爱看书,一到秦家,就夸他学问好。后来向大伯不幸遇害,向长松就成了他和大哥的弟弟,再后来,就像亲弟弟一样了。
秦家三子,老大持重,老三能闯,他则安心当个书呆子。现在大哥不在了,三弟成长起来了。有时候,三弟甚至会像大哥那样,在家里替远在国外的他说话,维护他。这在某种程度上,减轻了他回来的心理压力。
上海现在的营商环境,就像一片无秩序的丛林,那些学校书本上的东西,有多少能用得上,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他这么个喜欢独处,喜欢深居简出,抵触与外人打交道的归国博士,如何帮父亲和弟弟打理这份家业,经常令他有种莫名的恐惧。
没有头绪,无从下手,却马上就要被架在火上烤。
连他也自嘲,百无一用是书生。
等他从船舷上走下来时,秦定邦发现了他的身影,老远就大步跑了过来,“二哥一路辛苦了!”一边说着,一边接过他手里的大皮箱。
他也快步走上前,热情地拥抱了这个多年没见的弟弟。
三弟现在不光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更重要的是,整个人身上都散发着值得托付的气息,他心里更踏实了。他的这个幼弟,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刚进家门时的黑瘦男孩,而是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走,我们回家,父亲和母亲都在家里盼着你呢。”秦定邦少有地开心,领着秦定坤往车边走。
“父亲母亲都还安好吧?”
“他们都挺好的,这几年能看出来有点苍老了。”
这条从码头到秦家的路,秦定坤走了不止一次。上海滩高楼依旧,但路上的流民,何时变得这么多了。讨吃的、讨钱的,一个个行尸走肉般,处处都能看到不知为何而排的长队。
目之所及,让他心情更加沉重。
秦定邦感受到后座二哥的沉闷,“安郡和则新老早就盼着你回来了,还给你准备了小礼物。”
听到这,秦定坤才从车窗外的凄惨景象中回过神,脸上舒展了一些,“这两个孩子现在怎么样?”
“前几年伤寒大流行,大嫂没挺过来,则新捡了条命,大难不死,现在特别壮实。”
对于哥嫂二人的早逝,秦定坤一直非常难受。当时没能回来奔丧,虽然有这样那样的现实理由横亘着,他心底却总有深深的愧疚和亏欠。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大侄子现在好好的。他这次回上海就不会再离开了。他甚至在回来的船上都想好了,要把很多东西都教给这个侄子。
“安郡现在成天乐呵呵的……她那只脚已经尽最大努力治了,但还是没办法再回到从前了。”
秦定坤在美国就知道小妹受伤的事,信里没说太详细。他明白这是秦定邦在给他提前打一剂预防针,防备着他回去看到小妹走路一瘸一拐的样子,控制不住情绪。
“你怎么样?”秦定坤问道。
“我还那样。”
“这些年让你受累了。”
“父亲掌控着全盘,我又有很多人帮忙。”秦定邦顿了顿,“但是二哥你终于回来了,我是真高兴。”
秦定邦真心希望父亲能多把一些业务交给二哥处理。本来二哥就是留洋回来的博士,一身的学问和本事,正好可以施展。
更深层面上,秦定邦一直觉得他是在帮着秦家守家业,是个看摊子的。而同辈里,只剩秦定坤和秦安郡,才是那个摊子真正的主人。
“我给你的那些唱片,你听了吗?”
秦定邦一愣,嘴角不由地翘起。其实那次他带梁琇去办公室,是他第一次打开那些唱片,“听过了,好听。”
两人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的,很快回到了秦宅。
池沐芳和两个孩子听到汽车的声音,便出门站在屋门外,远远地望向大门的方向。直到看到这个盼了这么些年的二儿子,终于出现在大门口,池沐芳悬了多年的心,才算彻底放了下来。
外边乱到这个程度,人不到家,心是绝对无法落定的。
秦安郡已经跛着脚朝二哥跑了过去。秦则新没动,站在奶奶身边,一边拽着奶奶的手,一边好奇地望向这位长辈经常提起的二叔。
秦定坤远远就看到妹妹又长高了,出落得更俊俏了,但他也明白了刚才秦定邦为何会在车里提她脚的事了。
他强忍着心疼,眼神没在那脚踝上停留,迎着奔过来的妹妹,张开双臂抱住这个劫后余生的小姑娘,一连转了两个圈。
之后他放下妹妹,快步走向池沐芳,没到近前,眼泪便涌了出来,“母亲,不孝儿回来了!”
池沐芳早就泪流满面,直念叨,“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平安回来了,比什么都好。”
“这是则新吧?”秦定坤看到了母亲身边的小男孩,虎头虎脑的,真招人喜欢,越看越像大哥。
秦则新认生,想往奶奶身后躲。
“别躲,我是你二叔呀。”秦定坤摸了摸孩子的头,“以后二叔都会在家里,你会经常看到二叔的。”
“父亲呢?”秦定坤没看到秦世雄。
“在客厅,和你二叔聊天呢。”池沐芳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把脸扬向客厅的方向。
“二叔?”
“我们二叔?从湖南?”
秦定邦和秦定坤俱是一惊。
“对,也是刚到的,不到一个时辰。”

秦渡是秦世雄的胞弟。
当年秦世雄在上海成了气候,曾想着把老母亲,二弟一家,还有不少和他家交好的秦氏族人都带到上海来。但秦老夫人安土重迁,坚决不离开湖南老家临湘寨,最后秦渡就随母亲留在老家,秦世雄则不吝惜资财鼎力支持。
尤其老家发现了丰富的钨矿资源,这是一个绝佳的发达机会。有了秦世雄的财力做后盾,秦家在当地开了一家钨矿场,生意越做越兴隆。
长江航运畅通时,秦世雄还会帮着老家从上海销出去一部分钨砂。全面抗战以前,秦家在当地就已经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了。现在是战事起来了,经营受到了影响。要不然,单凭那处矿场,就能日进斗金。
相较于敢拼敢闯,掌控一切的大哥,秦渡更显低调。他不喜铺张,也不喜声张,很多事情都习惯自己扛。
每次他来上海看望大哥,都不会提前打招呼。他知道大哥一家面上风光,但乱世立足定有难处,千头万绪的,他就不提前添乱了。
所以,每次到上海,他下了船,都会自己来秦宅。秦家的老管家于叔自打秦世雄购置了这处宅院,就一直在里面当管家,早就熟悉了这个秦二爷。
早年秦世雄还说过秦渡,哪怕提前来封信也好,拍个电报也行,家里提前好有个准备。但是秦渡依然我行我素,“我又不是不知道秦家大门朝哪开,你们该忙什么就忙什么。不用专门为了我又是迎接,又是摆宴的。”
几次下来,秦世雄也就不说什么了,也习惯了二弟的“突然袭击”。毕竟“意外之喜”,也是喜嘛。
这天,是秦定坤从美国回上海的日子。
秦世雄对次子书念了这么久,心中颇有些不满。他才不在乎博不博士的,他看到了太多爱掉书袋的迂腐之辈,手无缚鸡之力,满脸直冒傻气。读死书死读书,屁用没有。
要不叫池沐芳拦着,秦定邦顶着,他去年就让秦定坤回来了。
结果去年秋天,日本海军宣布封锁中国沿海,很多欧美航运企业的经营活动大受限制,仅一个八月份就有七八十艘外国轮船,被迫停航在了上海的港口。次子的回程差点又要拖延。幸亏辗转托了在美国定居的老友,才得了一张回来的船票,就赶紧让秦定坤抓紧回上海了。
早上前脚秦定邦出门去接秦定坤,后脚管家就迎来了提着箱子风尘仆仆的秦渡。
秦世雄顾不上责备二弟又不告而来,时隔几年再次看到亲兄弟早已喜出望外,赶紧把人迎进了屋里。张妈连忙让人给二爷安排好屋子,又继续紧锣密鼓地准备午饭。
这些年大哥一家在上海所经历的变故,他都知道。大哥了解他是个能扛事的,所以发生了什么都不避讳着他。因此,大侄子在淞沪会战那阵遇到了意外,大侄媳妇早殁,侄孙得病捡了条命,小侄女一只脚废了,这些他都知道,也在回信中,安慰开解了大哥。
但这些事,他都没有告诉秦老夫人。老母亲虽恋故土,不愿去上海,但是在上海的大儿子,却永远都是她的心头肉。他好好的怎么都好,但如果知道他经历了这么些磨难,遭遇了这么些变故,老人家非得出事。
老母亲本就年事已高,近年来眼睛也开始不好,若要让她再承受这些打击,但凡是孝顺一点的儿孙,都做不出来的。
老人家现在湖南没事经常还摸着老照片,念叨着她的定乾、定坤、定邦和安郡。以前每次秦渡从上海回到湖南,都会带几张大哥一家的照片,老人家没事就会看,想起哪个就念叨哪个,舐犊情深不过如此。每念及此,秦渡的心里都非常不是滋味,更坚定了决心,要一直瞒下去。
如果不是这蔓延的越来越广的战事,他可能前两年就来上海看大哥了。这次过来其实也多有不便,风声越来越紧,出一趟门着实要费上不少劲。
他先是坐船到了九江,又从九江转到了上海,一路上还带了两个跟了多年的家丁,护送他安然到了上海。家丁也不是第一次跟秦渡来秦宅,看到秦二爷见到了亲哥,就都识趣地跟着管家安置去了。
秦渡确实有事,这次是不得不来了。
他后背长了个包,越长越大,已经有了些压迫感。在当地看了很多名医,都不见好。
秦渡忧心如焚。
秦家、钨矿场都全靠他一人支撑。他生的都是女儿,嫁的人家虽说不错,但能帮上忙的女婿,一个也没有。他是真希望能有个得力助手,帮他操持一下矿上的事。
眼见着离了他,临湘寨的这支秦家,立马就会败落。他是不敢病,更不敢倒。这次身体抱恙,他本来想撑一撑熬一熬。直到后来发现这压迫感开始影响行动了,他才大感不妙。于是不再耽搁,直奔上海而来。
上海有最好的大夫,找大哥,帮忙把自己后背的病灶除掉。
秦世雄一听二弟身上有了病,立马抓起电话打给祁孟初,把情况跟祁孟初学了。祁大夫虽然不能什么病都治,但他的圈子里,多的是沪上名医。一般人的求医无门、问药无路,在祁孟初那,往往几句话就能解决。
秦世雄挂下电话,“一会儿你二侄子就回来了,中午咱们一起吃顿团圆饭。下午就带你去看病。”
有大哥这话,秦渡的心算放下了。
话音刚落,宅门口就传来了汽车驶进的声音,池沐芳激动地领起两个孩子就出门去迎。
“这是?”
“对,应该是回来了。”
秦渡高兴地也要起身去迎接二侄子。秦世雄克制着内心的喜悦,按住二弟的肩膀,“你是个长辈,坐着,咱俩接着聊,一会儿他进屋了,你就见到了。”
没过多久,秦渡就看到了大哥家的所有小字辈,从门外陆续进了家门。池沐芳领着的小侄女和侄孙,他刚已经见过了,文质彬彬的二侄子,器宇轩昂的三侄子,俱是英姿勃勃,神采奕奕。他深感欣慰。
只是这么大的宅子,除了下人,就他们这么几个,属实有些冷清了,也是该添人进口的时候了。
秦定坤回来没多久,午饭就都准备好了。
秦家的这餐团圆饭异常丰盛,张妈从昨天就开始准备。离家多年的二少爷,这次终于要回上海了,听说再也不去外国了。家里以后会多个少爷,老爷会多个帮手,夫人也会少了一份儿子在外的忧心,真是个再好不过的消息。所以昨天她就吩咐让采买的人,多买了好些东西。没想到今天二老爷也来了,真是双喜临门。
她已经很久没看到老爷和夫人这么开心了,更是使出浑身解数。怕二老爷嫌口味清淡,还格外多做了几道加了辣的菜。虽说手艺比不上二位水师傅,但也绝对算得上色香味俱全,一看就是用了心的佳肴美馔了。
秦世雄一般喜怒不形于色,没像池沐芳那样笑意没离开过眼角,但他也是打心底高兴,特意让张妈取出了珍藏多年的绵竹大曲。这还是秦定邦早先从外地带给他的。
秦世雄不愿意喝洋酒,喝不惯。秦定邦知道父亲的喜好,当年在四川跑生意,从朋友处得了两瓶带回来。当时秦世雄喝了一瓶,绵净香醇,是不可多得的好酒。但这四川酒,在当地就消耗的差不多了,在上海更是很难见到。所以另一瓶,他就存了起来。
今天二儿子、二弟家中齐聚,想来人生中这样的时刻,也不会太多了,再好的酒也都不再留了。
席间似有默契般,无一人谈论糟心的时局。大家只谈老家这几年发生的新鲜事,谈秦定坤在美国的见闻,难得的一餐不沉重的团圆饭。
秦则新刚开始对二爷爷和二叔,还都有些认生。结果一看二爷爷好像比爷爷还要和蔼,二叔也是个温和的人,就不再拘谨,和他的小姑姑在席间大快朵颐起来。
虽然秦家是大户,池沐芳却不让铺张。所以像今天这么丰盛的午餐,除非年节,平日里,两个孩子也不总能遇到。他们的注意力并没在大人说什么上,更多的,是吃完这口,再盘算着下一口该选哪样。
秦则新随池沐芳的口味,一点辣的都不能吃。秦安郡会随着秦则新的目光,帮他夹不带辣的菜,还会小声问,“还想吃哪个,够不着我给你夹。”秦则新则会扶着碗接过姑姑夹来的菜,一脸满足。
大人聊大人的,他们两个小的,不用大人管,自己就能吃挺好。
这两个孩子默契的配合,满桌大人看了,有温暖,有酸楚,更多的是感慨万千。
在湘江打渔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小秦游曾把自己碗里的菜都夹给小秦渡;秦家刚迎来还拘谨着的向家幼子时,小秦定坤曾顿顿都给刚开始做秦定邦的向长松夹菜。现在,看这对小姑侄俩,真是又一茬小大人,懂得去照看更小的了。
一代一代的人呐,有的在长大,有的在老去。这拦不住的岁月更迭,永不停歇的生生不息。

第42章 “你今天就二十五了。”
祁孟初亲自来给秦渡做了检查。这么大一个包,还是长在背上的,祁大夫没把握,于是帮着联系了仁济医院在这方面有名的鲍医生。
经过检查,鲍医生说,秦渡后背的这个包虽不常见,也不至于不治,但是须要开刀。对于上海的医生而言,见的病患多了,也就不觉得稀奇了。秦渡跟鲍医生说了他非常着急,希望快点治好。于是医院安排第二天就动手术。
秦渡激动坏了,秦世雄也没料到能这么顺利。他原以为弟弟得的是个疑难杂症,没想到祁孟初一下就帮着找到了对口的名大夫,而且第二天就能开上刀。
手术当日,秦家的男人全体出动。秦世雄带着秦定邦和秦定坤,一起送秦渡去手术。
刚收拾妥当要出门,家里电话就响了。
是卢元山打来的。
卢元山知道秦定坤回来了,想要告假过来看看。
秦定坤回上海的消息不胫而走。秦家的那些故旧老友,有打电话的,有约饭的,有要过来的。毕竟人从那么远的异国平安回来,都跟着高兴。
卢元山可以算是秦世雄的徒弟,现在在法租界的巡捕房,是个头头。这个山东大汉,重情重义、任豪侠,十岁出头时就开始跟着秦世雄。秦世雄待他,如待半个义子,而卢元山也深感秦家恩重如山。不管巡捕房的事有多忙,过年过节向来礼数周全,哪怕有急差无法登门,也必然会派人送上重礼。对于卢元山,秦世雄向来满意,深感当年没白栽培。
因为和秦定坤的年龄差不多,卢元山也可以算作秦定坤、秦定邦的发小。尤其他在巡捕房,没少给秦定邦递送消息,不少时候都帮了秦定邦的大忙。
不巧电话打过来,正赶上秦二爷要去开刀,只能改日再来了。
坐着老李的车把二叔送到医院后,秦定邦就被秦世雄派回公司继续处理事情。秦定坤刚刚回家,家族业务还不知怎么办,要慢慢地分派给他。正好就让秦定坤先在医院帮秦渡跑前跑后。
仁济医院本就靠近江边,离永顺公司不算太远,秦定邦便沿着江走回了公司。他走得身体发热,一进办公室就脱了大衣。但毕竟时已深秋,屋里比室外凉了许多。没忙多久,他就觉出冷,又把大衣套回了身上。
这是池沐芳给他新做的大衣,面料非常好。他的衣服都是池沐芳早早准备好的,每年换新。至于在哪里买的、做的,他都不清楚,只知道母亲总能在不同的季节让他换上新潮又合身的衣服。
他忽然想起上次看梁琇时,她还穿着去年的旧衫。应该是不舍得买新衣服了,事实上,她好像压根就没什么像样的好衣服。他心里开始有些不舒服。
但他先前从来也没留意过女装店这种事。仔细回想一下,母亲好像曾和方阿姨去鸿翔做过大衣,前不久又和父亲去老介福买过料子。以母亲的品味和眼光,想必这两家应该是不错的吧。他得想办法把梁琇带过去,置办几身新衣服。
这姑娘现在还是忙忙碌碌的。在怀恩帮忙,他是知道的;投点稿子,他也是知道的。但还有些他不会问、她也不会说的。这让他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眼见着上海滩上乌云翻卷,她这么个姑娘家却一直在刀尖上行走。一想到这,他真想把她揽进自己的羽翼之下,不让她见任何风雨。
再一想,这个拧巴的姑娘到现在还是缩着脑袋躲着他,依然在逃避着,视而不见着,他就又头大起来。
真是个难办的家伙。
秦渡的手术做得非常顺利。祁孟初介绍的鲍医生,有“鲍一刀”的美名,尤其擅长应对此类不明原因的肿物,治愈者甚众。手术当晚,秦渡就苏醒了,但是刀口大,而且开在背上,要住院休养,才方便医护清创。所以秦家不断来人帮着照顾。秦定坤自然就成了医院这摊子事的主力。
秦渡住院期间,秦定邦每天都会找时间去医院探望二叔。有时如果顺路,还会替下老李,把二哥送到医院,去接替之前守在医院的秦家人。
这天下午,卢元山特地赶到仁济看望秦二爷。一见秦二爷趴在病床上,稍一动弹就如同刀口撕裂一般,话都不太敢说,确实很重。卢元山表达了关心,便赶紧让秦二爷不要多说话,千万别抻着伤口。放下礼物后,和秦氏两兄弟退到走廊说了几句话,就没再多打扰。相约改日再聚,便告辞了。
秦定邦送卢元山出了医院。
“日本人又往租界里派人了。”卢元山说的事,总能引起秦定邦的注意,他眉头一下子拧紧,“怎么讲?”
“这两年,刺杀案此起彼伏的。日本人恼羞成怒,这段时间又派了更多的便衣侦探,”卢元山掸掉衣襟上在家里粘的线头,“去舞厅,茶楼,还有去邮局偷听电话的。”
他拍了下秦定邦的肩膀,“芳茗阁里的眼线,肯定更多了。”
秦定邦对于自家茶楼里有很多探子,早已心知肚明。这沪上的茶楼哪家不是探子密布的?只是一想到有些是日本人专门派来的,不免还是会心生厌恨。
卢元山面色沉沉,“遇到怀疑是抗日分子的,巡捕房就要带人去帮着抓,抓着了就要给出去,不是给西边,就是给北边七十六号在西边,日军在北边。。”
“法租界的巡捕房不是说讲证据吗?有证据抓人引渡,没证据到时候就放人。”秦定邦不解。
“那是前几年。可自打去年老贝当的维希政府上了台,对法国来说,租界这些飞地啊,就都顾不上了。”卢元山看着医院门口形形色色的人,顿了顿继续道,“想想也是,法国本土都降了,还能顾得上咱这?千里万里远的。法国不争气,法租界自然就在日本人面前又矮上三分。”
他掏出根烟点着,抽了一口,“前些年抓人,我们多少还能帮着拖延一下,这些年七十六号越发猖狂,北边日本人也如入无人之境。这巡捕房呀,越来越成了过路的衙门,也就只能补办些表面上的手续,走走过场吧。”
卢元山在巡捕房多年,从普通的巡捕一直做到现在的探长,自有他的圆融,左右逢源成了生存的本领。但对秦家人,却是少有的真心赤诚。
当年他跟着家人逃难来到上海。刚到上海时,住的是三湾一弄潭子湾、朱家湾、潘家湾和药水弄,这些地方曾是难民到上海的第一站,是后来著名的贫民棚户区。的滚地龙,条件差到不堪回首,家人不久都相继离世。绝境中,是秦世雄收留了他,管他吃穿,教他本事。所以秦家对他有再造之恩。他是不忘本不忘恩之人,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回馈着秦家。
二人在医院门口聊了会儿,卢元山提出要回巡捕房了。见他没坐捕房的车来,秦定邦要开车送他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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