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上海滩—— by八溟子
八溟子  发于:2023年1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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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吧。”
梁琇依然没理他,连声谢都没道,拿起筷子便吃了起来。
整顿饭,她没说一句话,只顾闷头吃,几乎是不抬头地吃。最后两口并作一口,两腮都塞得鼓鼓的。她狠狠地咀嚼,吞咽的时候差点噎着,得亏喝了口面汤,才好不容易顺了下去。
之后筷子一放碗一推,直直地盯着秦定邦,眼神里全是无声的催促,就差张嘴下逐客令。
她正盯着眼前的人,等着看他作何反应,谁知这人竟突然伸手在她嘴角抹了一下,“多大了。”
她惊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原来只顾生气,忘了擦嘴,嘴角粘了一小截面条。她又抬起手背抹了一下。
秦定邦刚才一直看着她吃。等她吃完,他反倒不着急了,慢条斯理地享用着自己这份,吃到一半,让老板娘又上了一碟白糖乳瓜。
梁琇感觉,她要吐血了。
等秦定邦这餐可算悠哉地吃完了,梁琇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赶紧起身,小跑着去把钱付了。
她回来后便站在桌边,“吃也吃饱了,可以走了。”
秦定邦把面碗往桌里推了一下,也站了起来,“谢谢你的款待,走吧。”
“那好,我回去了。”
梁琇像终于完成了任务一样,转身就要往里弄走,结果被秦定邦轻揽了一下肩头。她愤而回头,刚想说话,只见这人放下手温声道,“是这边,跟我走吧,带你去个有意思的地方。”
“你还有完没完了?”梁琇低声怒道。如果不是周围有这么多人,她真会炸掉。
秦定邦依然看着她,微笑道,“带你去看变戏法。”
“我不去,你自己去。”
“真不去?”
“不去。”
“是外国人变戏法,魔术。不去?”
“……不去。”
“奥克塔夫魔术团,听说在整个欧洲都很有名。”
“奥克塔夫?”
“不去?”
其实,梁琇在德国时就听过这个奥克塔夫魔术团。但从来也没见过该团的表演,据说非常惊艳。她只有小时候在北平看过变戏法,戏班子演的,没有那些声光电的手段。可即便是传统的老戏法,她都觉得很神奇,至今难忘。
秦定邦看着梁琇的眼底渐渐浮现出憧憬,言语里那些刚还在张牙舞爪的小小武器纷纷散落,连拒绝都越来越虚弱。他心情大好,这次牵起了她的手。
开始,她依然拒绝,脚步也有些勉强,但后来,就慢慢跟了上来。
“是法国的那个奥克塔夫魔术团么?”
“嗯。”
当年奥克塔夫还去沃尔夫斯堡就是狼堡、沃尔夫,德国北部城市。演出过,他们一家住在柏林,太远了,没去成。
她跟上了他的脚步,仰起脸看向他,“在哪里看呀?”
秦定邦笑了,握着她的手又紧了紧,温柔道,“上车吧,到了你就知道了。”

第38章 北平,北平!
如果说租界是十里洋场,那么金蟾大舞台所在的这片地界,则可以算作洋场中的洋场了。离跑马厅不远,周边吃喝玩乐的地方应有尽有,弹丸大的地方,密布着大戏院、大舞台、电影院、医院、饭店、银行。积贫积弱的国家里,这片“外国飞地”,反倒变成了远东最繁盛的地方。多少人纸醉金迷,乐而忘忧。
等秦定邦领着梁琇走进金蟾大舞台时,法国魔术团的表演,已经开始了。那些早早就来了的观众,正凝神屏息地注视着舞台上的新奇和精彩。幸而并没开始太久,也不算耽误太多,二人按票走到了前面的座位。
秦定邦其实已经很多年没看过什么表演了。
他刚来上海时,池沐芳为了让他快速适应这里的生活,经常带他去看电影,吃西餐,听戏。但他对这些并不热衷,这次过来,完全是为了带梁琇看她喜欢的“变戏法”。
所以,舞台上演了些什么,他并不在意,他更在乎身边这个瞪大了眼睛,生怕错过任何奇观的姑娘。除了偶尔看几眼台上,大多时候,她看表演,他看她。
现场的气氛被这帮外国演员调动着,观众们低呼惊叫,步调却出奇一致,如潮涨潮落。仿佛台上的演员,手里抓着个神奇的按钮,随时掌控着台下情绪的开关。说开闸放水,水就散;说关闸蓄水,水就收。
他倚在座椅靠背上,又转头看向梁琇。
这个姑娘已经完全沉浸在这表演中了,眼睛瞪得大大的,紧盯着舞台上的变化,不觉间也变成了观众海洋中的一朵浪花,跟着浪潮一起汹涌。
她时而侧过头望向舞台的两侧,看能不能发现机关;时而微微前倾,想离台上的新奇更近;时而,又惊呼着跌靠到椅背,躲着下一刻可能的骇人环节。每当这时,他就会轻轻地握一下她的手,缓解她的惊恐。她也顾不上拒绝,显得格外听话。
他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现在的情侣们,这么愿意成双成对地去看演出了。
梁琇则被台上的表演牢牢吸引住,都忘了身边还有个秦定邦。
这是她第一次看外国魔术表演。长这么大,她仅在北平看过两三次变戏法。有一次还是和父亲、哥哥一起,从海淀到玉泉营,沿着新修的路去看的。兄妹二人和父亲一路谈天说地,她踩在新修的石头路面上,蹦蹦跳跳。她至今都记着当时的美好和轻松。
只是现在细想起来,那路上铺的,好些都是圆明园的断壁残垣被砸碎后的石头渣,她脚踩在上面的每一个声响,其实都是那座万园之园的绝响与悲歌了。
之后的战乱里,这样的毁坏就更多了,连叹息都叹息不过来。
她继续注视着舞台。小时候看的戏法,诸如吞剑,大变活人,不管表演者经历了怎样恐怖的摧残,最后都能完好如初地站在观众面前,活蹦乱跳地跟大家讨赏钱。虽然这个台上的魔术和中国戏法比起来,演员肤色不同,语言不通,道具各异,但本质上其实是一样的。
都是障眼法。
比如说她正在看的这段,台上有一女子,身体极为柔软。可以轻易折出各种匪夷所思的角度,整个身体宛若一根柔软的枝条,任凭弯折。女演员先是绕舞台跳了一段柔韧的舞蹈,之后躺在了舞台正中的桌子上。
魔术师则从桌上掀起几块精致的板子。板子中间仿佛是玻璃,总之能看到女子的身体。女子躺在桌上,脸朝着观众,一直保持着微笑。男子将女子身体用这些板子给包裹起来后,把整个桌转了一圈。之后就当着大家的面,把女子身体正当中的一段箱子,直接抽了出去!
在观众看来,分明就是把女子从中间截掉了一块,那女子大叫一声。现场随即跟着一阵惊呼。不少人纷纷起身探头,怕这女子别不会真的有事。
现场还有乐队伴奏,演到惊悚场景时,往往鼓点更密配乐更响,声声敲在大家的神经上,和心跳形成共振,摄人心魂一般。引得现场的惊叫之声,此起彼伏。
但片刻后,这个女演员的就朝观众露出了调皮的笑容,脚还能自如地动弹,甚至关在箱中的手还能和大家打招呼。
不得不说,这些外国演员调动情绪的手段真是一流。
之后,观众就见这女子的身体被箱子截成一段一段,然后再随意组合,像是做了个拼图。每一部分都是活的,但就不是人体本该有的模样。
不管多明白这些就是骗人眼睛的,这么惊悚诡异的画面,还是让梁琇捂住了嘴巴。
最后,魔术师把女子的所有身体部位复原,箱子一打开,一个完好如初的女子,就从椅子上坐了起来,又继续给大家展示了好几个柔韧的动作,最后轻盈地跳下桌,抓起魔术师的手,向大家深鞠一躬。现场随即响起了山呼海啸般的掌声和欢呼声……
待表演都结束了,其他后排的观众已经纷纷起身离席,梁琇却仍坐在椅子上,又缓了好几口气。
“好看吗?”
“嗯好看!”
秦定邦听到这个回答,心里非常舒爽。
梁琇还有点沉浸在刚才的表演中,语气都轻快了许多,“谢谢你请我看这个魔术,太好看了!”
“只是……”梁琇看着自己身边一直空着两个位子,“这么好看的表演,我旁边的两个人怎么没来?”
秦定邦这才发现,自己身边的那个位子,也全程空着。再一回想刚才其他地方座无虚席整场爆满的样子,他顿时明白了什么,忍不住微笑着低了低头,随即转脸看向梁琇,“饿不饿?”
表演一共两个多钟头,加上情绪紧张,中午的那点面条也消化得差不多了。
梁琇回头看了看身后的观众席,人都已经走光了。她沉静了下来,这才意识到刚才秦定邦一直就坐在自己身边。
不知不觉又和他在一起待了这么久,她心里开始恼自己不争气。
都说了不过来看,结果一听奥克塔夫魔术团,就又动摇了。
她本不想和他走太近的。
她知道秦定邦对她好,而且好像她一遇危难,他总会出现在她身边,帮她、救她。他的靠近,她已经感受到了;他眼神里的专注和沉溺,越来越浓得化不开。她一步步退,他却一步步走得更近。
但她,怎么能任由这情意失控呢?
在她看来,自己本就是个朝夕不保的人。他二人走在两条路上,哪怕眼前有交汇,却不总会有交集,再往前走,总要分道扬镳的。也许,有意为之的渐行渐远,才是最理性的选择。
而这次,她又没把握好。
既然她对感情不怀期待,就不能蹉跎他。他应该像那些才子佳人的小说里写的,找个和秦家家世匹配的世家小姐,结婚生子。
只是,她一味傻傻地在心底对自己发着狠,却对秦定邦的决心和耐心,一无所知。
“不饿,我得回去了。”梁琇这次说的很坚决。
“好,我送你。”
“不用了,这边叫黄包车很方便。”
结果,也许因为他们是最后出来的,之前候在金蟾门口的那些黄包车,都已经被刚出去的那帮客人叫走。梁琇望了一下,几乎没有空车,也真是奇怪了。
黄包车没等到,倒是有几个报童向他们涌了过来。
“先生小姐买不买报呀?”
“最新消息,纺织大亨胡半明惨遭绑架。”
“蓝衣社七十六号昨晚沪西再次激战,有人伤亡。”
都是些闹心的消息,这几年报上几乎没登什么顺心的事。
“跟我走吧,带你去个好叫车的地方。”
梁琇想了想,便跟着秦定邦一起离开了金蟾的门口。
路过大世界正对着的十字路口时,秦定邦放慢了脚步。这个大哥为救金云攀而殒命的地方,只过了四年功夫,就比当年还要更喧嚣。
梁琇并不知道秦定乾的事,但看到秦定邦肃重的神情,心里隐隐觉出这个地方也许发生过什么,但她并没多问。
秦定邦带着梁琇来到了大世界东首的一爿店面,门脸不算大,但生意却出奇地好。顾客络绎不绝,人头攒动,有拎着油纸包往外走的,更多的,则是手里端了个碗在喝着什么汤饮。秦定邦拉住她在门店旁边站住。
“他们这里卖的糕点我认不全,帮我看看,有没有你认识的?”
梁琇心下异样,随他的目光向店里望去——
豌豆黄,驴打滚!
梁琇惊得捂住了嘴,她不禁又退后仰头看了眼,店的牌匾上写着“郑福斋”三个大字,再看仔细点,还写了其他几个小字,合到一起竟然是——
北平郑福斋茶食坊。
北平,北平!
这两个字多久没有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她已经记不清了。今天竟在一家糕饼店看到了故都风格的牌匾,梁琇激动得差点跳了起来。
秦定邦一直看着她,温声道,“他们喝的是酸梅汤。”
酸梅汤!
梁琇在北平时,夏天消暑,几乎离不开酸梅汤。信远斋的酸梅汤,几乎陪伴了她在北国度过的所有夏天。母亲还曾尝试着熬给他们兄妹二人喝,但却怎么都煮不出那种地道的风味。
信远斋很舍得放料,糖也多,酸梅也多,熬得稠稠的,一口下去口舌生津,回味无穷。有时哥哥梁璈带着她一起去买酸梅汤,看她喝得快,哥哥会留半碗给她。那时她也不客气,端起来咕咚咕咚就给喝个精光,哥哥就站在旁边看着这个好胃口的胖妹妹,一脸的开心满足。以至于她现在回想起北平的夏天,都有一种信远斋的悠远味道在里边。
此时此刻,她竟又在千里之外的上海,遇到了酸梅汤。
她这副努力压抑着心花怒放的样子,秦定邦看在眼里,却是倍觉心酸,他太明白这种感受了。
刚来上海时,他在这个陌生的地方看到的任何一处像穆家岭的存在,都会让他心生雀跃。
刻在骨子里的记忆永远不会消失,至多只会暂时蒙尘。而这些能连接起当下与过去的熟悉味道,宛若一块块精致的丝绸,轻易就能拂去那些遥远记忆上的尘灰,给当年的岁月上色抛光,重新焕发出鲜亮的色泽。
他牵起了梁琇的手,把她领到店门口,先买了碗酸梅汤递给她。
郑福斋的酸梅汤不光酸酸甜甜的,还有一点桂花的清香。也不知是他们的特色,还是因为现在正值丹桂飘香,这味料正是易得的时候。总之加上了桂花之后,别有一番滋味。
“你要不要喝?”
“不喝,你喝吧。”
秦定邦看着梁琇捧着酸梅汤,一口一口地啜饮,时不时还舔着嘴唇尝味道。
欸,就是个没长大的。
“说吧,想吃哪些糕点?”
在“北平”二字面前,在多少年未见的豌豆黄、驴打滚、锅盔面前,梁琇刚才在大舞台天人交战之时下的那些决心,早都飞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我想吃豌豆黄,驴打滚儿。”
“还有其他的呢。”
“这两样就够了。”
秦定邦让店家把豌豆黄和驴打滚打了两大纸包,其他挂着北平名号的糕点,每样也让捡了些,打了一大包。这三包他拎着,之后又让店家分别捡了两个豌豆黄和驴打滚,单独包了一小包,递到了梁琇手上。
“路上要是馋了,可以先吃这个。”

第39章 周郎顾的枪声
郑福斋的生意实在太好了,堵在门口不方便,于是秦定邦领着梁琇站到了行道树旁。在树荫下,梁琇就着酸梅汤又吃了个豌豆黄。
秦定邦看着她吃的一脸满足,心道幸亏刚才零着捡了几个,要不然大纸包不好拆,她得回了修齐坊,才能吃得上。
她一边吃着,一边向四周张望,像是对这一带很陌生。然后目光就定在了一处,忘了嚼一样,盯着那边看。
秦定邦随着她的目光望去,原来是那家葡萄牙人开的唱片店。有次冯龙渊在他办公室翻看那些黑胶唱片时,提过那家唱片店里有好东西。
这时秦定邦再仔细分辨,好像隐隐约约真有悠扬之声飘过来。他等梁琇把酸梅汤喝完,朝唱片店的方向扬了扬脸,“去看看?”
梁琇刚想答应,突然又把话打住,抿了一下嘴唇,“……不去了,我要回去了。”
“去看看吧,也不耽误什么事,看完了再回。”
“你怎么……”梁琇娥眉微蹙,“刚才你明明说是带我过来叫车的。”
“一会儿再叫。”说着,秦定邦把手揽到梁琇背后。
明明隔了一拳的距离,梁琇却觉得烫,只得随着他往前走。
等到了唱片店的门前,秦定邦刚要推门进去,梁琇连忙拽住了他,“我不买,我就是想听一听他放的什么。在店外面站一下就可以了。”
秦定邦又一阵心酸。
他真想说,他可以给她买台唱机,再买些她喜欢的唱片。这样只要她想听,可以在她租的那间小房子里播。当然,也可以到他的办公室里听。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再多进一步,含羞草的小叶片又会卷起来,再也不理他。
他终于还是答应了她,“好,那我们就在外面,站着听。”
这家唱片行的外墙是硕大的落地玻璃,看得清里边的商品和装潢,也可以映出繁闹的街景。梁琇站在窗前听着旋律,偶尔会无心地看向店内。
突然,玻璃上闪过了一道影子。
余光扫到的,没看真切,她赶紧抬头仔细看玻璃,却什么都没有,扭头看街上,也全是行人和车。
不像是幻觉……但,那能是什么?
心不受控地慌了几拍,有种不太对的感觉在蔓延,她不由皱起眉。秦定邦一见她异样,立即警觉道,“怎么了?”
“没什么。”
梁琇又回了下头,还是什么都没发现,“是我多心了。”
秦定邦仔细地环视了下四周,没有发现异常。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会儿梁琇,随后转身,朝着街面站着。
片刻后,唱片行换了一首曲子。熟悉的开头一响起,梁琇便被吸引住了。
是Sleepy Lagoon。
哥哥曾经得过这首曲子的曲谱。那时他们都已经回北平有几年了。哥哥跟她讲,据说这首曲子是作曲家专门写给一位好友的。后来好像友人弥留之际,曾希望再听一遍。作曲家便在朋友葬礼上最后一次演奏,做为诀别,之后,就再也没碰过这首曲子了。
不知哥哥说的有几分真假。但知道了这个故事后,再听哥哥用小提琴拉起这支曲子,年少的她,竟能从那连绵不绝的曲调里,听出了缓缓流淌的忠贞不渝。
时隔多年,她再听到熟悉的旋律,依然觉得哀婉柔美,朦朦胧胧。梁琇低垂着眼眸,渐渐沉浸其中。秦定邦则冷眼看着街面的熙来攘往,静静地陪着她,没有丝毫打扰。
秋日下午的阳光照在两人身上,地面上,两个颀长的影子,就快交叠在一起。
梁琇并没留意到光影,她只顾放纵自己去捕捉旧日时光的片羽,良久,轻声道,“我哥练过这首。”
“这是什么曲子?”
“Sleepy Lagoon,《沉睡的潟湖》。”
“什么湖?”
“潟湖……就是一种湖吧,我也解释不好。”梁琇顿了顿,“看起来就好像……大海在它的沿岸长出来的一片小海。具体成因我哥解释过给我听,但现在回想不起来了。”
梁琇又思索了一下,“对了,你去过七里海吗?”
秦定邦摇了摇头,却在期待着她又能从她那无穷无尽的学问百宝箱里,翻出些什么给他看。
“唉,有点遗憾。七里海就是这种湖,离北平不是很远。我小时候和哥哥曾跟爸妈路过那边。成群的鸥鹭啊,满天飞,鱼虾很多,我们还在那边的村子里吃了老乡打的鱼。之后就再也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鱼了。”梁琇一想到那些肉质紧实的美味鱼肉,叹了口气,又接着道,“那个七里海啊,就有点像……怎么说呢,就像渤海往平津一带的地界里,长了个……小肉揪。”
梁琇不拘一格的比喻让秦定邦忍俊不禁,“你要这么说的话,我就知道那是什么湖了。照你的说法,品清湖应该也是那种湖。”
“品清湖,哪几个字?”
“品格的品,清澈的清,在广东。”
“好雅致的名字。”
“是,湖如其名。当年我在广东跑生意,一度数次往返于汕头、顺德与上海之间,结交了很多朋友。水上人家栖湖而生,那湖的水好,鱼肥虾美,一网下去能捞一船。”
“是吗?真好啊。”梁琇其实特别爱吃鱼,但到上海她一共也没吃上两三回。她又不会做,出去吃又贵,不禁低头看向手里的小油纸包,里面还有两个驴打滚,一个豌豆黄,馋虫又被勾了起来。
梁琇犹豫了一下,拿出一块驴打滚递给秦定邦,“你要不要吃?可好吃了。”
“你吃吧。”秦定邦笑着摇摇头。
“那我吃了呀。”梁琇收回手,咬了一口这不知魂牵梦萦了多少次的北平小吃,甜甜糯糯的,真是小时候的味道。
秦定邦看着梁琇吃得美美的表情,接着道,“品清湖比西湖都大,只不过没有西湖有名,晴天一眼望去,整个湖面全是靛蓝色的,像古代山水画上的颜料,很漂亮。大良就是我在那边认识的。”
秦定邦少有地去形容什么给一个人听。连他自己都没发现,跟别人半个字都不会多说的经历,他却愿意耐心地讲给梁琇听。
“大良?”梁琇第一次听他提这个名字。
“对,大良是我的一个得力助手,有头脑,水性好。跑船的事一般都是他经手,是我非常信得过的人。”秦定邦看着梁琇把手里的小半个驴打滚都塞进嘴里,好像还想吃的样子,“再吃一个?”
“嗯……不吃了,已经吃很多了。”梁琇低头开始把油纸细细地折起来。
就在她把纸的一角掖到折好的缝隙里,刚想说“包好了”的时候,电光火石一般,她脑子里突然有什么东西搭到了一起……她眉心皱了皱,慢慢抬起头,试探似地问道,“那么……大良,是广东人吗?”
“对,他是顺德人。”
梁琇的眼前又浮现出了那个干瘦蜡黄的面容,她曾经说过“我们广东人”。那位久未谋面的胡阿妈身上,总有点云雾缭绕的感觉。
“为什么问这个?”
“也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来一个问题,也许,只有广东人才知道答案。”
“大良暂时没在上海,出去跑船去了,等他回来,我带他见你。”秦定邦让她放心。
梁琇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就是随口一说。”
秦定邦没再接话,静静地陪着梁琇继续欣赏着这首沉睡的什么湖。
他觉得今天带她出来,挺好。她又看到了外国魔术,又吃到了想念很久的北平小吃,而且还听到了之前就喜欢听的西洋曲子。这半天,她应该是开心的。但出来也确实有段时间,该送她回去了。
“你……”
秦定邦话还未出口,突然不远处“砰砰”两声响,随之一阵惊叫!
秦定邦一把搂过梁琇,拽开店门便闪身进入唱片店中。他把梁琇按到柜台后面的座椅上,让她压低身子趴着躲好。他则靠在近门的墙边,观察街上的情景。
此时街上,巡捕的哨声,行人的尖叫,正混作一团,人们四散奔逃,一片混乱。
可不久后,外面又消停了下来,有人甚至开始往回走,抻着脖子,像去看热闹一样。
租界最近暗杀事件频发,老百姓已经有些见怪不怪了。而人们只要发现是有目的的狙杀,不是无差别的胡乱扫射,大约就可以判断自己多少是安全的,也就不那么恐慌了。
凶案发生之后,巡捕房象征性地“忙碌”一下,再宣布已经处理完毕,大家则一切照旧,该做买卖的做买卖,该讨生活的讨生活。
看街上的样子,想必这次也是这样。
秦定邦正仔细留意外面的变化,突然感觉自己胳膊边倚过来个人,暖乎乎的。
梁琇也凑了过来,随他一起向外望。
秦定邦皱眉瞪她,“快躲里面去。”
“枪没再响,没事了吧?”
“应该是,再过一阵子我们再离开。”
等到外面看起来恢复如常了,秦定邦才扯起梁琇的手走出唱片店,临出门前,还向外国老板点头致了一下意。
老板看起来也是个经过世面见过风浪的,不光刚才整个过程未见惊慌,还笑着跟他俩说了句带着外国口音的“再见”。
秦定邦领着梁琇,没从原路返回,而是走了另外一条和枪声方向相反的路,绕道回到了金蟾大舞台。他的车还停在楼外,有门童帮着照看着。
“上车吧,我送你回去。今天有些乱,下次再坐黄包车。”秦定邦眼下不想让梁琇在外面待太久,把她想说的借口提前都给堵死了。
刚才的枪声也让梁琇心惊不已,于是这次非常听话,跟着秦定邦上了车,回到了修齐坊。
秦定邦送完梁琇,返回家中时,秦世雄,池沐芳,还有两个孩子都已经到家了。秦定邦跟秦世雄提了一句,下午在大世界附近听到两声枪响。
“是谁、是什么事,明天就见报了。”秦世雄在医院看到老张确实比想象的要轻,挺高兴的。从医院出来,又陪池沐芳带着孙子一起去逛老介福,那里的面料真是五花八门。池沐芳说是给两个孩子看料子,顺带着给他和秦定邦也挑了不少,直到后来老李都有点拿不了了。
秦世雄感慨,买东西真能繁琐耗神成这样。也就是池沐芳有耐心的,如果换作他的话,恐怕进门随便指几样,拿了就走人了。所以一整天下来,秦世雄也是累够呛,实在没力气去关心到底谁会那么背运,挨了那两枪。
等到次日早餐,看到报纸头版上赫然登着的标题时,父子俩俱是久久无言,读完了整篇报道后,更是不知说何是好。
遇刺的,是詹贞臣。
一枪打在胸口,一枪打在脸颊,都是致命伤。他倒在周郎顾戏院的台阶上,当场毙命。
詹贞臣酷爱京剧,是个痴狂的票友。最近周郎顾戏院请到了梨园名角尚青云,连演十天。詹贞臣天天不落,每天都去捧尚老板的场,所以很容易就被摸到了行踪。
刺客当场还扬了一把传单,旋即逃离了现场。有好事者拾起来,交给了后来赶到的记者,记者给照了相,一并登到了报纸上。
传单上书:詹贼卖国求荣,为日伪所驱使,今予以制裁,为国除奸,为民除害。
虽然没有落款,但明眼人一下就猜到了,很可能是重庆的人干的。老百姓谁知道詹贞臣怎么个卖国法,只有重庆那些能获得情报的人,才知道这个城府颇深的人,背后究竟干了哪些勾当。
秦定邦觉得,很可能,詹贞臣是死有余辜。
大水叔曾说过,被詹家邀请过去做的那两顿饭,在场客人的情景很是让他生疑。现在想来,可能在那个时候,詹贞臣就已经和日本人,暗通款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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