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上海滩—— by八溟子
八溟子  发于:2023年1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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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橡胶厂这块,他和屈以申算结下了梁子。秦家就像挡在屈以申面前的一块巨石,绕不开,除不掉,扳不倒,两家充其量只是面上还维系着和平,背地里却一直暗流汹涌。这个傻丫头一点都不知道江湖有多险恶,遇到人就救。
但如果不救,也就不是她梁琇了。
秦定邦眼见着自己,又多生出了一份担心。
他一路上帮拎着药罐子,回到修齐坊后,又绕过梁琇,亲手将罐子还给了方太太。梁琇一看方太太见到他二人后那种了然的神情,更有种百口莫辩的憋屈。告别了方太太,压着怒,径直上了楼,再也没理秦定邦。
秦定邦在楼外站了会儿,看到她打开了窗,给那盆秋海棠浇了水,见到楼下的他,又立刻从窗边走开。
秦定邦笑了笑,便转身离开。
午后响晴,日晃晃的。他抬头看了眼天空,有白色的云块在风里越散越开,正如他觉着自己那满身铠甲生出的缝隙,正越变越大,大到可以被对手和敌人,轻易捕捉到。
几日后,梁琇竟在怀恩的门口,遇到了胡三妹。
小丁老师带当天的课,梁琇没课,帮着院里理完了账目后,伍院长就不让她再耗在那,赶紧回家休息。
这相遇,看起来平常又偶然。
其实,屈以申早就查了梁琇。他对秦定邦身边的人有了解,而且凭他,想弄清梁琇居住、工作之类的基本信息,一点也不难。
屈以申知道胡三妹的性格,总觉得欠了人家的大恩情,在家不停念叨,可梁琇却总也约不到。为了却母亲的心事,屈以申在家吃饭时,假装不经意地透露,偶然发现那位梁小姐在怀恩工作。
听者有心,胡三妹记在了心里,于是就制造了这次“偶遇”。不巧赶上了个半下午,不晌不夜的没法吃饭,就提出来请梁琇去喝咖啡。
梁琇没想到这个上了年纪的老人竟会如此摩登。盛情难却,于是便随她到了金神父路旁的一家高档咖啡厅。
梁琇一见着她,就想起了祝老板给开的方子,不巧这次没带在身上。
落了座寒暄了几句,见胡阿妈好像只是约她来闲聊,梁琇犹豫了一下道,“胡阿妈,我认识一位大夫……他说,鱼生要少吃为妙,最好做熟了吃。”
胡三妹有点好奇,“梁小姐怎么知道我爱吃鱼生?”
“那次在银行,您说要买鱼做‘菊花鱼生’。”
“哎呀,梁小姐真是心细。我也是的,当时一眼就觉得梁小姐投缘,所以想起了什么都跟你说。”可能是觉得被在意了,胡三妹聊兴渐浓,“鱼生多好吃呀,又新鲜又脆,嚼起来咯吱咯吱的。烹煮了之后就吃不到原味了。我们广东人啊,好多都爱吃这个。”
梁琇看着胡三妹骄傲又陶醉的样子,笑着点了点头,便没再多说。
交浅言深,多说无益。
“申儿也爱吃,打小我就做给他吃。”胡三妹说到兴头上,“梁小姐,你不了解申儿,你救了我,他一直想感谢你的。”
梁琇想起秦定邦跟她提过屈先生的全名,里面好像有个“申”字,那这位“申儿”,应该就是那屈先生了。
“上次我在杂货店,还碰到了屈先生和他的夫人孩子,非常美满的一家。”梁琇想着赞美一下老阿妈的儿子生活幸福,老人家心里定会很美。
怎知话音未落,胡三妹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梁琇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正有些不知如何聊下去。
胡三妹叹了口气,“你不知道,那不是他媳妇,也不是他孩子。”
见梁琇愣在那,胡三妹接着道,“申儿一直跟我住一起,还没成家呢。再说,我们房子再大,也不招些无关的闲人住。”说着便放下咖啡杯,摇了摇头,“唉,不提这些了,头疼。”
梁琇没想到一句闲聊,竟扯出这么一串乱七八糟的男女关系,一时语滞。
胡三妹看向窗外,慢慢道,“申儿是个好人。虽然生意场上有很多人说他的不是,但他是我养大的,我再了解不过。他求生,谋财,却不会害中国人。”
对着突如其来的感慨,梁琇反倒觉得越发尴尬,而如果她再不说话,就得冷场,只得附和道,“屈先生的确像好人。”
唉,不伦不类的一句,还不如不说。
倒是胡三妹的脸色亮了起来,踌躇了一下问道,“梁小姐,你有心上人了?”
梁琇又愣住。
最近这是怎么的了?
先是秦定邦,后又是这位胡阿妈。她心底一阵烦乱,刚想说没有,然而那个“没”字,却像长了手一样,死死地扒在她的两片唇边,如何也不肯往外走。
她的眼前顿时浮现出秦定邦那天的样子。
火,无名火,又窜了起来。
他那是未经她允许,就要宣誓主权么?
真气啊……
可她又在气什么呢?
是在气他么?
气他为什么喜欢她?
气他凭什么那么霸道?
还是在气自己——
她怎么那么傻,她如此特殊的身份,怎么能任由这样的情愫,生根发芽!
那个人那样靠近她,她怎么就不警觉呢?她本可以早些躲得更远的,却没有。
脑子里一连串的问题闪过,可那句“没有”,就是说不出口。
“是……德国诊所那次的那位先生吧。”胡三妹的话打断了梁琇内心翻滚的诘问。
梁琇刚才的失神,已经说明了一切,胡三妹什么都明白了。
其实,胡三妹很喜欢梁琇,也确实想把梁琇介绍给她的申儿,让屈以申和那些莺莺燕燕的赶紧脱离关系。只有梁琇这样的,机敏善良,端庄大方,才是她心仪的儿媳妇。
可惜,梁小姐已经心有所属了,是她儿子没福气。
看来关系没办法更进一步,只能在“恩人”一层打住了。既然如此,她也没必要再做这无谓的努力,空讨人嫌了。和梁琇继续聊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后,胡三妹从桌上的便签本撕下来一张,不太熟练地写下一行字,“梁小姐,你救了我的命,如果将来有什么事需要我、需要申儿,可以到这个地址来找我们。”
梁琇没料到老人家这么爽直,恭敬地接过了纸条。回到家后,便将这张便签夹进了那个粉色本子里。
她从抽屉里找出祝老板给开的方子,没啥用了,扔了吧。可刚想扔,又犹豫了起来,下次看到胡阿妈,再带给她吧,一旦能用得上呢。于是又放了回去。
只是她如何也没料到,错过了这次,这张方子,就再也没有送出去的机会了。

第36章 “郑福斋?”
入秋,秦家花园的景色格外美,池沐芳想去园中转转。秦世雄见妻子难得不愿窝在沙发上,便陪她在园子里一起逛。
池沐芳手挽着秦世雄的胳膊,两人慢慢地在园子里时走时停。只要池沐芳稍显出对某处景致的兴趣,秦世雄就会停住脚步,耐心地陪她看,听她讲。
这种无言的默契,非经岁月,无以达成。
“老二回来的事,已经安排得差不多了。你不用担心,不出两月,保准让你见到儿子。”秦世雄对妻子说道。
“我知道。”池沐芳愉快地答应着。
二儿子在美国待了好些年,终于要回来了,池沐芳自是满怀期盼。她挽着秦世雄,连脚步都轻快了几分。可但毕竟外面太乱,她并未在丈夫面前多做畅想,一切都等儿子平安回来再说。经历过无数风雨,她自是沉得住气。
不觉间,两人走到了那棵大樟树前。
“世雄,你有没有发现,”池沐芳一边仰头看着大树杈,一边跟秦世雄说道,“邦儿最近笑得多了?”
秦世雄看着池沐芳的侧颜,当年他们刚搬进这座宅子时,她看到门口的这棵大樟树,就非常喜欢。
多少年过去了,大樟树比当初更显粗壮,每年枝叶都蓊蓊郁郁。他的爱妻,哪怕已经年过五旬,依然雍容富丽,随时能与当年那个迷走他心魂的闺秀重叠在一起。岁月没在她脸上写下分毫的刻薄,却更增添了亲和从容。
当年他出生入死时,池家是不同意这门亲事的,但池沐芳执意要嫁给他。来到上海后,因为池家的反对,池沐芳已经极少回娘家。多少年来一直安心守着他,风里雨里,相夫教子。现在孩子们都如此出息,他觉得这全是池沐芳的功劳。
“你这么一说,还真是。”他把落在池沐芳头发上的一片叶子摘了下来。
对池沐芳十几年来精心抚育秦定邦,秦世雄是存了不少感激的。毕竟当年他是往家里领了个陌生孩子,能做到妻子这样的,打着灯笼都难找了。
妻子温柔敦厚,在秦定邦身上倾注了更多关注和情感,从未苛待半分。和他一道,践行了对向致之的承诺——让向大哥的后人,好好活了下来。
这让秦世雄对池沐芳,不光有爱,更多了几分敬。这爱重之心随着年龄与日俱增,他早已觉得,只要有池沐芳在的地方就有家,也只有她在的地方,才是家。
“这孩子,重情重义,有勇有谋。”秦世雄对秦定邦颇为肯定。
池沐芳轻轻道,“当年向大哥,向大嫂,还有他们的长子,全都四散零落了。生养之恩无处报,至亲的手足又无处寻。邦儿这么多年心里太苦了,尤其是前不久知道了向大哥遇害的真相……我更是害怕他全闷在心里,无处诉说。”
她回头看向秦世雄,“世雄你知道吗?我以前只觉得梁小姐是安郡的救星。现在看呀,梁小姐……恐怕是咱们秦家的福星。”一边说着,她眼里的笑意浓了起来。
秦世雄看妻子笑了,也跟着心下轻快,“我知道,你跟我提过,安郡差点摔倒那次,是梁小姐救的。而且安郡能顺利从那件事里走出来,也是多亏了梁小姐一路引领开导。”
“是呀,恐怕咱家不光是安郡,还要有个儿子呀……被梁小姐领出来,见到亮光喽。”池沐芳笑着把头靠在秦世雄的肩头。
秦世雄伸手摸了摸妻子的头发,“临湘寨的秦氏一族里,不少女孩子都在梁校长的学校念过书。虽然咱们现在是在上海,隔了那么远,但老天会安排,咱家后人竟然能和梁校长后人走到一处,也算是一份善缘了。”
看来世事啊,也并不总是捉弄人的。
“阿芳你知道吗?我起先以为,会是那个杜小姐。”
池沐芳本已经想往其他地方走,一听这话立刻停住了脚步,“被你这么一说,那杜小姐有快……快两年没再过来了。”
“那阵子,杜征鸿没事就和我提老三。书云刚没,家里没人有这心思。我印象里,那位杜小姐总往咱家跑,我经常一回来就见着她坐在沙发上和你聊天。样貌家世还可以,但就是入不了老三的眼。”秦世雄回忆道。
“杜小姐的确是聪明伶俐,但实在是……太机灵了些。”池沐芳的眼神里多了点冷冰冰。
“你觉得,她不是老三的良配?”
“世雄,我这么跟你说吧,我们邦儿对那杜小姐没意思,反倒省了我操心。那女孩子和咱们秦家,不是一路的。”池沐芳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是呀,要是真和杜征鸿成了儿女亲家,可真有咱们头大的了。”
“杜家现在境况,听说好像不大好。”
“岂止是不好,简直没落得可以。杜征鸿这人,做人太势利。用人朝前,不用人就不搭理,罩着几张面皮。但凡打交道久一点的,没说他好的。这样的爹教出来的女儿,知道根底的,谁敢往家里娶。”秦世雄面露鄙夷。
“梁小姐这样的太少了。世雄,有时候我在想,天底下要是再有个梁小姐的话,我肯定要把她介绍给坤儿。只可惜啊,梁小姐这样的只有一个,就看咱们邦儿,把不把握得住了。”
秦世雄笑道,“对梁小姐,老二是有些高攀了,那可是梁壑青的侄女,一代女杰的后人。”
“我家老爷也是豪杰呢。”池沐芳认同秦世雄话里的一半,但对丈夫的自谦,却不愿意附和。
“唉,梁校长那样的,是要青史留名的,我们这只是龟缩在孤岛里的一时富贵,比不了的。”秦世雄语重心长道。
池沐芳看向地面,并没点头。
秦世雄拍了拍池沐芳的手,他知道自己妻子从来不会贬低他。哪怕当年他最低谷时,她也坚信自己的男人,才是那最好的儿郎。
秦世雄接着道,“老三是向大哥之后,倒是般配,不过那也得看看人家梁小姐,愿不愿意。”
“我看梁小姐内敛得很,只是在用心教安郡,对邦儿,还没看出意思来。”池沐芳有点替着着急。
没想到秦世雄倒是看得开,“小儿女的事,也急不得,顺其自然吧,该是谁的,总是跑不掉的。”
“对了,云攀那孩子现在怎么样了?昨儿个兰石过来,也不知有没有提。”昨天金兰石来秦宅和秦世雄聊了很久,但没留下吃饭就走了。池沐芳忙着给秦则新讲故事,忘了跟秦世雄打听。
“老金家现在生意也不好做,一天比一天难。现在这么个世道,金家之前很多买卖也都没法做,就靠他家的大戏院了。昨天他给我带了不少好茶。”秦世雄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转身问池沐芳,“阿芳,你猜临了,他还给了我什么?”
“什么呀?”池沐芳望向秦世雄,眼里露出几分稚气。
“猜猜。”
“哎呀,快说嘛。”
“好好,不逗你。”秦世雄看着池沐芳有点着急,就没让她继续猜,“老金还给我带了五张票,演西洋魔术,正好咱家一人一张。”
“啊,他要请咱们去看魔术?”
“就说嘛,金家现在开始承接不少表演,尤其是西洋人的表演。云攀他留过洋,虽然少了半条腿……但是不耽误脑子灵光。他在外面就接触过这些洋人的新鲜花活,所以觉得是个商机,于是真给做起来了。魔术团过来演出已经有几天了,场场爆满,金家借这个也能赚些钱。他家的实业肯定是不行了,现在靠演出倒是多了条出路。”
老管家于叔带着园丁张连贵几人正在远处干活,看到了老爷和夫人,便停下手里的活,都恭敬地行了礼。
秦世雄朝他们摆手致了意,接着道,“他给我的五张票是位置最好的。老金说,这些洋戏法以前他见都没见过,挺有意思,咱们有时间可以去瞅瞅。”
他站到池沐芳的面前,“你想不想去?想去我陪你去。老金说这个魔术团,演不了几天就走了。”
池沐芳笑得眼睛弯弯的,“世雄,现在你六十多了,我五十多了,实在是看不动了。你要退回个二三十年,有这热闹我肯定要和你一起去凑凑。但是现在呀,我宁肯在家里看着孩子们。”
“那这票怎么办呢?”
“给邦儿吧。”
秦世雄面容更加舒展,由衷地点了两下头,“你对老三啊……”之后轻轻拍了拍池沐芳的手,两人相视一笑,继续逛园子了。
这天秦定邦一早到了公司,正处理着事情,忽见张直着急忙慌地敲门进屋,“三少爷,我家里出了点事,我刚把活交给了冯通,我要请假回去一趟。”
秦定邦皱眉,“出什么事了?”
他很少见到张直这么慌张。经过多年历练,这个年轻的小伙子愈发处变不惊,成了他越来越离不开的左膀右臂。
“家里派人送信过来,说我爹在家摔了一跤,不敢动了。”
秦定邦一听,立马拿起风衣,“走,我和你一起去。”
“三少爷,公司这边还需要你……”
“别说那些没用的了。”说着就拍了把张直的肩膀,两人一前一后大步下了楼。
张伯到底是年岁大了。想当年跟在秦世雄身边时,那是相当好的身手。现在一点点步入了风烛残年,虽说很多事情都不想麻烦别人,但力不从心的时候却越来越多。
比如,今天他往外倒洗脸水时,水盆一下子没拎住,水泼洒在地上,人跟着滑了一跤,正好摔在胯上,当时就不敢动弹了。
张伯和向致之当年也是老哥们。第一眼见到到秦世雄领回来的“三儿子”,就明白是向致之的后人。向致之与人为善,对张伯多有照顾,所以张伯对秦定邦的感情格外深厚。
今天他看到秦定邦和自己最心爱的幺儿一起风尘仆仆地赶过来,两个年轻人大步流星,像极了当年向致之带着手下弟兄开疆拓土时的风采。
张伯心中,十分安慰。
帮着张伯在医院安顿好,已经是下午了。秦定邦本来留张直在医院照看,但是张直有东西落在公司,而且医院也有他的几个哥嫂轮流照看,所以张直脱离得开,就载着秦定邦一起回公司。
在医院忙得没顾上吃饭,精神一缓下来,就开始饥肠辘辘。张直从兜里摸出来个油纸包,里头有两块小糕点。他先向后递了一块,秦定邦也没客气,接过来就咬了一口。
他嚼了几口,甜而不腻,非常松软可口,随即问道,“这是哪里的糕点?”
“郑福斋的。”
“郑福斋?”
“说这是北平小吃。那家店生意挺好的,很多人都去。”
“在哪里?”
“大世界东首,他们家还有酸梅汤。”张直把剩下的半块都塞进嘴里,拍了拍手上的饼渣,发动了汽车。

周天,秦定邦在家陪父母。
“昨晚你祁叔打来电话,他说他帮着找的那个骨科大夫讲啊,幸亏你们昨天送的及时。年龄大的就怕摔到胯。摔折了瘫着不能动,什么毛病都能找上身。幸好老张是扭伤,不是骨折,在医院观察几天,就可以出院了。”老张没事,秦世雄跟着松了口气,不过也气这人都一把年纪了,依然不知小心,又加重了语气道,“也是个好事,给他点教训,让他再逞强。”
池沐芳轻轻拍了下秦世雄的手背,“这不都救过来了嘛,以后老张知道注意了。”
秦世雄先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过会儿我和你母亲一起去医院,去看看那个倔老张。”
秦定邦也跟着起身,“我开车送父亲母亲去。”说着就要去取衣服。
“不用了,老李送就行。”老李是秦家的司机。秦家有几辆车,秦世雄出门一般都是老李接送。
“邦儿,你张伯在医院怎么也得住几天,你去看他不差今天,倒是妈妈有个事需要你。”池沐芳抬手示意让秦定邦又坐了回来。
“母亲您说。”
池沐芳把茶几上的两张票朝他推了过去。
秦定邦拿起票,上面醒目地写着“金蟾大舞台”,“法国奥克塔夫魔术团”等字样。
随即池沐芳起身,拿起沙发上一早就找出来的新马褂给秦世雄套上,一边给他系扣子,一边朝秦定邦道,“你金叔家现在开始承接一些洋人的演出。云攀搞的,说是还不错。前两天你金叔过来找你父亲谈事情,临走顺便送了两张票。”
扣子都系好了,池沐芳又把前襟扯了扯平,后退了一小步,认真地上下打量了一番。秦世雄站着不动,乖乖地让妻子端详,池沐芳看着衣服点了点头,转头对秦定邦接着道,“是前排最好的位置,咱家要能去捧捧场,于礼数上是再好不过了。我和你父亲岁数大了,不像你们年轻人喜爱这些新鲜热闹。”
池沐芳又走到秦世雄身后,扯了扯后襟,“正好我们今天去看你张伯,这票就给你了,你看怎么安排合适。我和你父亲就不管了。”
这时,秦则新从里屋跑了出来,直奔秦定邦扑来。池沐芳一见孙子,又道,“对了,则新今天跟我们一起去,他从来也没见过老张,只听过你父亲跟他讲张爷爷当年有多勇武,这次正好带他去。”
“好。”秦定邦一把接住扑过来的侄子,抄着胳肢窝往上拎了拎,“嚯,又重了。”
秦世雄提了提领子,“中午我们就不回家吃饭了,在外面凑合一顿。”
“还有啊,”池沐芳又道,“下午我还打算去老介福给两个孩子挑点料子,不知道和你父亲什么时候能回家,总之,今天就不用管我们几个了。”
“好。”
秦定邦目送老李开车载着几人离开,就返回了家里。秦安郡这天学校搞秋游,也得很晚才能回,家里一下就空了。
坐在沙发上,秦定邦又拿起了这两张票。
魔术,就是洋戏法。安郡曾说,那傻丫头小时候和她爸爸走了大老远,就为去看变戏法。
上次手烫成那样,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秦定邦到修齐坊时,已是日上三竿。他抬头望去,看到梁琇的小屋子窗户开着,那大盆秋海棠就像个忠于值守的卫兵,正守在她的窗台上晒太阳。屋里有身影闪过,秦定邦嘴角扬起,走上楼去。
他轻轻敲了敲门,屋里响了句,“谁呀?”
“我。”
果不其然,门开后,迎接他的再也不是先前的礼貌周全,面前的一张脸上写满了不欢迎。她紧抿着嘴唇,看起来心下犹豫了颇有几番,最后还是无声地把他让进了屋子。
“渴了。”秦定邦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
梁琇正要转身给他沏茶,他伸手便抓起她的手腕。上次包的那些纱布都已经拆了下来,他正要检查手指,梁琇便抗拒地把手紧紧握了起来。
“伸开。”
秦定邦掰开攥起的手指,轻轻把水泡上已经发白的干皮逐一撕掉,终于露出粉嫩的新肉。梁琇知道挣扎也没用,便站着不动,只盯着自己的手,一眼都不看他,也一言不发。
略带粗糙的手指摸在新长的嫩肉上,“还疼不疼?”
没答话,只听到头顶上传来咻咻的喘气声。
“还疼吗?”秦定邦继续耐心问道。
“不疼了。”终于答话了,声音却是闷闷的。
秦定邦笑了一下,放开了手。梁琇赶紧转身,逃也似地去沏茶。
秦定邦看到上次他送的金骏眉已经喝下去了一些,看来这段日子没再喝那些劣质的龙井,心下比较满意。
梁琇把泡好的茶放到秦定邦身边的桌子上,便迅速回身站到了窗边,和他保持着相当的距离。
秦定邦端起茶喝了一口,甘醇细腻。他抬头看她站在窗边,近午的阳光打在她身上,穿的还是去年在顾家宅公园的那身衣服,身旁是一大盆被养得很好的秋海棠,有花有叶的。
梁琇被光晃得锁起眉眯起眼,一脸不情愿地闷声道,“你又来找我干什么?”
她以为自己是躲得远远的,岂不知却躲进了画里,成了画中人。秦定邦笑着放下杯子,“找梁小姐,请我吃饭。”
梁琇像忽然被堵了一口气,眉头皱得更深。
秦定邦看着她,补充道,“就是上次那家的阳春面。”
梁琇几乎瞬间就想起了老板娘的那个问题,怒气勃然而生,“秦定邦!”
这是梁琇第一次喊他全名。
他已经很久没听到别人当他面直呼姓名了。可这三个字被梁琇气鼓鼓地说出来,他只觉得熨帖,比“秦先生”三字听起来顺耳多了。
“走吧。”秦定邦站起来,刚想朝她走去,梁琇立即警觉地后退。秦定邦眸色一深,却也停住脚步,“上次那个白糖乳瓜,很好吃。”
梁琇目光转向窗外,几乎是咬牙切齿道,“秦定邦,你再这样,我的这些邻居们,真的会以为你就是我的……”
“你的什么?”
“他们会以为我们之间有什么!”
“有什么?”
“你?”梁琇被气到不知说何是好,这人怎么能这样!
她就好像被缠进了他织的网里,怎么挣扎都出不去,只能眼见着自己被越束越紧,插翅难逃一般。一股浓浓的憋屈在胸中焖烧,她鼻子发酸,眼圈竟然泛起了红。
秦定邦没想到能把她委屈成这样,神色严肃了起来,“没逗你,是真饿了。”
梁琇泪珠就那么半落不落地悬在眼眶,终于重重地呼出一口气,“走吧。”
她只说了这两个字,便从秦定邦身边走过,一眼都没看他。
秦定邦从兜里掏出两瓶胃药放在了桌上,站在门口看着已经“噔噔噔”走下楼的梁琇——
“门不锁?”
梁琇闻声猛地顿住脚步,一拍额头,更恼了——只顾着赶紧送他走,却连屋子都忘了锁,就怪这人!
于是又赶紧上楼回屋把窗户关上,把屋子锁上。
梁琇锁门时,秦定邦就站在她身边——干净的脸颊上有点红晕,如果不是生气,倒可以算是好气色。以前太白了,没多少血色。眼睛里湿漉漉的,看来真是气得不轻。
他跟在梁琇身后一起下了楼,梁琇走在前面,连脚步都带了几分怒气冲冲。
真是个有脾气的,像个小炮仗。他有点哭笑不得,却又不敢再多惹她。不禁暗暗摇头,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都小心成这样了。
梁琇半垂着眼睛闷头走着,秦定邦步幅大,没费力就来到她身边,时不时看一眼这个还在置着气的女孩——生气时,也挺好看。
老板娘再次看到他俩一起,已经默认这一对都是熟客了,打老远便朗声喊道,“二位来了呀!这次吃点什么?”
“你要吃什么?”秦定邦给梁琇递了凳子。
梁琇看着反客为主的秦定邦,一个字都不想说。
于是秦定邦微笑着回老板娘,“还是两碗阳春面吧,再加一份白糖乳瓜。”
“好嘞。”这老板娘是个会做生意的,和所有食客都能聊,讨喜的性格支撑着这个摊子的热闹。秦定邦上次就注意到,她说话带着山东口音。
他转回头看向梁琇,“我有个好兄弟,也是山东人。”
梁琇正低头揉着左手。破皮的边沿和嫩肉之间,摸起来微微不平。她心情不佳,忍不住去揉搓。
秦定邦一看梁琇这副形容,刚想抬手拦她,怕她更恼又忍住了,只皱眉道,“别再搓了,好不容易长出新肉。”
梁琇并没理他,却也停了动作。
很快阳春面送了上来,还有一小碟白糖乳瓜。秦定邦拿起一双筷子递给梁琇,梁琇没接。秦定邦笑了,把筷子放在她的面碗上,接着自己又拿起一双筷子。夹了几根梁琇说好吃的小菜,放到她那碗阳春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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