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定邦一听,几步便冲上了楼。门没栓,半敞着,他一把推门进去,只见梁琇正背对着门站着,左手在桌上的水盆里来回晃荡。听到声响,正转过头看他。
他将手里的茶叶扔到桌上,一把扳过她的肩,抓起那只手腕,“我看看。”
只见整只手,从心手到手背全都红了,几个手指上甚至起了水泡。他窒了窒,“怎么弄的?”
梁琇本来还惊讶他怎么过来了,一听这严肃的语气,反而有话说不出。总不能说是笨的吧,于是默默低下了头。
秦定邦看见桌上敞着张牛皮纸,上面还有些草药渣子,“你在熬药?”
见梁琇头埋得更低,不用说,这是自己熬药把手给烫了。
“给你的西药吃没了?”
梁琇仍没接话。
本来秦定邦今天想看看她,顺便给她带了点金骏眉,再多备点药。按理说,她这儿应该还有些西药,不应该没的这么快。
“你其他地方不舒服?”
梁琇摇摇头。
那这就是熬胃药了,肯定是先前的西药已经没了。本来足够她吃的量,现在却没了,药能去哪?秦定邦看着她躲闪的样子,突然好像明白了什么。
他转身取来架子上挂着的毛巾,轻轻擦去她手上的水渍,“我带你去医院。”
梁琇有些抗拒地想往回缩手,却被他抓着动弹不得,只得泄气地任由他擦着,低声道,“我不去医院。”
“为什么不去医院?”
“我不喜欢医院。”
“你烫伤了,要去看医生。”
“不去,我不喜欢那里。”
看着眼前的这副犟模样,秦定邦感觉胸口被捶了一下,他咬了咬后槽牙,又把伤手拽到面前查看了一番。好在烫的并不重,水泡挑了,再养养就差不多了。
“你上次给我缝衣服的针放在哪?”
梁琇看向门边放兰花的柜子,“兰花盆子旁边那个笸箩里。”说完她就要过去拿,秦定邦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到桌边的椅子上。他走到柜子边,从笸箩里找出了针。
“有没有火柴?”
“有的。”梁琇从桌角摸出一盒。
“酒精?”
“没了。”巷子里遇袭那次,她给秦定邦包扎伤口,把仅剩的全都用光了。
看着他面色沉了下来,梁琇有点怕,连忙道,“我有烧酒,很辣的那种。”
秦定邦皱眉,“你喝酒?”
梁琇赶紧摇头,“我不喝酒,同事送的。”有次开会,怀恩的老冯给她送了一小壶,梁琇当时就推辞。还是朱维方说的,留着有用,紧急时可以拿它给伤口消毒。
她那时好奇,还打开闻了一下,辣气呛鼻,赶紧又拧上了盖子。
“你上次给我包扎的材料,还有吗?”
“嗯,柜子的第一层抽屉里。”
东西都集齐,秦定邦拎了窗边那把椅子坐了过来。一手把水盆端到地上,划了根火柴把针尖燎了几遍,然后抓起她的手又仔细查看起水泡,“你窗台上的那盆花哪去了?”
“嗯?在那儿呀……”梁琇急忙扭头向窗台望去,“啊!”
秦定邦趁她不备,迅速地几针就把水泡全挑破了。
“你?”
“嗯。”
秦定邦把每个水泡里的液体都挤了出来,又开始往伤口上涂烧酒,梁琇疼得不老实。
“别动,”秦定邦依然冷着脸,把她的手又禁锢得紧了些,“忍着。”
被这么一说,梁琇顿时就定住胳膊,只能小声嘶哈着。
也就不到半个钟头以前,梁琇真被那口炸裂的药罐子吓坏了。
她把药熬上了后,站着看了会儿,觉得添了好些水,且得煮上一阵子,就回了屋。等想起灶披间还炖着药赶紧跑下楼时,药罐子早都烧干了,里面的药材已经糊的冒起了烟。她手忙脚乱地关火,又往罐子里浇了半瓢水,顿时窜起高高的水汽。
她慌手忙脚地找了抹布,垫着罐子把手就往外端。谁曾想药罐子一直被干烧,刚被凉水一激就裂了纹,再加上她没拿稳,右手高左手低,罐子一离了灶就在她手里炸开,连汤带药全泼到了她的左手上。
她大叫一声,正好赶上方太太买菜回来。方太太听到动静跑进屋一看,也傻了眼。得亏做饭多年被烫出了经验,赶紧打开水龙头给梁琇的手降温。梁琇一边冲水,一边道歉,“方太太,我再给您赔个新药罐子。”
“可别说这话了。哦呦呦,烫成这样,这得多遭罪啊。”方太太一边收拾着满地狼藉,一边念叨。
已经快到中午,一会儿大家就都要做饭了。梁琇不好意思再占着灶披间,便接了一盆水上楼,继续把手泡在冷水里。
眼见着手上鼓起水泡,整只手都火辣辣的,秦定邦就过来了。
其实秦定邦给她包扎时,她还有些惊魂甫定,没太回过神。幸亏后来她浇了那半瓢水,如果是一锅滚水泼到手上,那恐怕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虽然眼睛盯着手指被纱布一圈一圈地缠起来,她其实仍在走着神。
“我是你的什么人?”
秦定邦的声音把她唤了回来,她没听清,“什么?”
“我问你,我是你的什么人?”秦定邦又重复了一遍。
梁琇愣了一瞬,突然意识到什么,开始本能地往回收手。秦定邦攥住她的手腕,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直到她放弃挣扎,又继续平静地往手指上缠纱布——
“我是你的消息来源么?”
梁琇一瞬茫然过后,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紧绷的肩膀松垮了下来,没底气地低下了头。
“嗯?”秦定邦没看她,手上继续缠着,“说话。”
“……对不起。”
“你没做错什么,没什么要对不起的。”
秦定邦转了转她的手左右看了看,包好了。
昨天,冯龙渊去给他送了几瓶好酒,闲扯的时候神秘地跟他说,“还真是奇了,王茯手里的那批货,之前那么久都找不到下家,急得跟什么似的。结果你猜怎么着,上次咱吃完饭没多久,那批货,就脱手了。我都惊着了。”
冯龙渊继续神秘兮兮,“你猜卖给了谁?”说着,便伸手比出了四个指头,小声说道,“真没想到,王茯还有这路子。”
冯龙渊走后,秦定邦起身站到了窗前。
九月的天虽已入秋,但秋老虎依然酷烈,恨不得人人都汗流浃背。但他却觉出了一丝凉,起自不应该的方向。
不知为何,他直觉是梁琇。
但又不能肯定,也许纯属他多心。
可就在刚才这一刻,他明白了,真是她。
其实梁琇本来就无歉可道,谁也没损失什么,甚至对交易的双方,都可以算是皆大欢喜。
只是,他有点隐隐约约的……怅然若失?好像受了一点伤,却又不知伤在了哪里。
“我……是不是让你不舒服了?”梁琇没敢看他。
秦定邦看着她把包好的手收了回去,低头盯着像裹了蚕茧的手指,睫毛一颤一颤的,先前的那些精神全溜得不见踪影。他心底起了点烦乱,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姑娘。
“西药,以后我再给你多带一份,不要耽误了自己吃。”
梁琇深呼一口气,抬头一碰到他的眼神,又赶紧躲开,“不用了。”
那天她听到王茯有武器出售的消息,丝毫没做耽搁,就去了爱多亚路的烟纸店,把这一珍贵情报带给了华光。
朱维方有新任务,要离开怀恩。临行前,他把梁琇的联络上线,转到了华光那里。华光的掩饰身份是烟纸店的老板。也是个胃不好的人,只比她以前更重。梁琇就把存的西药都给了他。这才有了上午熬药把自己烫伤。
她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却总觉得心里亏欠着坐在身边的这个人。
屋里又安静起来。
秦定邦看着她右手轻轻摸着纱布上的线头,也不抬头,嘴唇时不时地抿起,又微微张开,像是想要说话,可又没底气。
他终于叹出一口气,伸手揉了下她额前的碎发,“没事了,跟我去吃饭。”
梁琇一愣,抬头看向他,摇了摇头,“我不饿。”
“你胃是怎么坏掉的?你知道为什么到现在也好不了?”秦定邦站起身,走到门口,“走吧。”
梁琇小声道:“秦先生,谢谢你。”
“以后别叫秦先生了。”
梁琇一脸不解,“那叫什么?”
“随你。”
他什么都不缺,而她,还无可还。
梁琇站起了身,却并未抬脚,她靠在桌边,“谢谢秦先生的邀请,刚才已经花了你那么多时间。你放心,我会去吃饭的,但不能再耽误秦先生了。”
秦定邦转身面对她,手抄进裤兜,“我刚才怎么说的?”
梁琇愣了一瞬,才想起他刚不让她再叫“秦先生”了,可……那还能叫什么,总不能叫“秦定邦”吧?她一时不知怎么开口,杵在那里不动弹。
“不随我去吃饭,送我出巷子总可以吧?”
虽然又是一愣,但这样简单的要求,如果再拒绝,就不通人情了。梁琇抿了一下唇,点了点头,随他下了楼。
出楼时,方太太追了出来,“哎呀梁小姐,你这手没事吧?”
“没事了,谢谢方太太关心。”梁琇心里还惦记着那个碎罐子,接着道,“我下午就去给您买个新药罐子。我真是笨手笨脚,太抱歉了。”
方太太赶紧摆手道,“真不用,别买了,我还有别的罐子。碎的那个本就是个旧的,我给小春熬药都用了很久了。”转身往回走时,不忘捎带着打量了秦定邦一眼。
此时小六妈妈正领着小六和小七两个孩子从巷子回来,经过他俩时也跟梁琇打了招呼。同样地,目光也在秦定邦身上停了几停。
梁琇脸上泛起一阵红,“秦先生,我赶紧送你走吧!”
要是以前,秦定邦还会觉得他是添了麻烦,但经过遇袭的那晚,所有都以她的安危为先了,诸如此类邻里小事,他就不去在意了。
现在再看梁琇略带窘迫的样子,他只觉得有趣。
梁琇走在秦定邦的前面,脚步又急又快。
秦定邦跟在后面,看着她火急火燎的样子,无声地笑了起来。
有路人看到梁琇的左手裹缠成这样,不免侧目。留意到了异样的目光,她下意识地把手往身后背了背。
“这么急着把我送走?”
梁琇这才意识到自己走得确实急,于是放慢了脚步。秦定邦大步来到她身边,右手轻拢起她受伤的手,一起抄进兜里。
梁琇惊得瞪圆了眼睛,脚步顿住,片刻后,便开始挣扎。
“你再这样站着不走,只会引得更多人注意你。”秦定邦语气平和。
“你放开我!”梁琇气恼了起来,低声凶道。
嗯,这次没叫“秦先生”,脸红扑扑的,连发出的火都多了几分稚气。秦定邦并不想放手,平静道,“你知道上次你昏倒,是怎么去的医院?”
梁琇想起来,是去广慈医院那次,幸亏他救了她。
“是我抱你上的车,送到医院后,又是我抱你上的楼。”
梁琇被这话惊得深吸了口气,差点忘了呼出来,脸霎时红透。她只记得她一醒来就看到秦定邦坐在那里望着她,而且回修齐坊时,也是他送的她。她从来没想过当时是怎么被送到医院去的。
被他抱去的!
竟是被他抱去的!
“走吧,”看着梁琇气呼呼地瞪着他,秦定邦心情大好,“我饿了,梁小姐请我吃顿便饭吧。”
“吃哪里?”梁琇没好气地问道。
“你平日吃哪里,就去哪里。”
梁琇想往外拽手,却又被他握住手腕,她置气一般地抬起右手指向前方,“我平日就吃那家,你能吃?”
秦定邦看到不远处的一处简陋的面食摊子,笑了,连激将法都使出来了。
“当然。”说着,便带着她往那家摊子走去。
梁琇只觉得这几步路简直无比漫长,脚步有些虚浮,心狂跳不止,连秦定邦低头微笑看她,都没觉察到。
到了摊子前,秦定邦松开了手,搬了一张小凳子给她,自己也坐了下来。
梁琇正平复着心情,却听到摊主大嫂老远就朝她喊,“小姐过来啦,今天带男朋友一起来的呀?”
梁琇已经想象不出此时自己的脸上是什么颜色,但烫是一定的。她气得转头瞪向秦定邦,却见他正弯着眼笑着看她。
梁琇生生憋回了这口气,一字一顿咬牙道,“请问秦先生,想吃点什么?”
“你吃什么?”
“阳春面。”
“那我也来碗一样的吧。”
“你不嫌这里简陋?”
“无妨。”
于是,梁琇跟面食摊子的老板叫了两碗阳春面,想了想,又让老板在每碗面里加了什锦酱菜,另外还要了一小碟子白糖乳瓜。
一般她自己来吃,都只要一碗阳春面,又便宜又不伤胃。这里的酱菜和乳瓜,都非常好吃,只是她舍不得吃。
虽然她没料到秦定邦真会跟她一起来这样的摊子,但坐都坐下来了,这顿饭肯定是得一起吃了。她知道高门大户的少爷定然是看不上这些吃食的。可生气归生气,还是要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尽一点地主之谊。
阳春面就是白面条,上面撒了点葱花,只是索然无味、聊以充饥之物。但配上咸鲜脆爽的酱菜,就别有一番风味了。
面端了上来,梁琇先递了一双筷子给秦定邦,又拿了一双给自己。
她左手翘着拄在桌子上,几根手指上白白的纱布缠得鼓鼓的,着实醒目,可又没处藏,心下非常烦恼。
“秦先……”话没出口,又噎了回去,“你……”算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叫他,梁琇直接道,“你尝尝看吧,不像你常吃的饭那么隆重。”
“我吃过苦。”秦定邦挑了一筷子面送进嘴里。
梁琇一愣。
“小时候家里穷过,那时吃不上东西,只有赶上我的生辰,才能吃上一碗阳春面。”秦定邦看着梁琇懵住的样子,笑道,“怎么,没想到?”
“我娘会在面里给我卧个鸡蛋,我哥还会到河里捞一些鱼虾。我很小的时候,我爹还在家里,我们一家四口会一起给我过生辰。后来我爹来上海闯荡,就只剩我们一家三口。再以后,就只剩我和我娘了。”
到如今,也只剩他了。
梁琇只在上次秦定邦逼问她向沅、向澧下落时,才得知了一点他的身世。此时,是他头一次这么心平气和地跟她提起往事。
当年的记忆越温馨,现在的回忆就越残酷。梁琇忽然有些不忍,“对不起,我不该请你来吃这个面。”
“到上海后,我就很少吃阳春面了。但时不时地,还是会想这口。这面条提醒我不忘来处,”秦定邦温和地看着她,“是我该谢谢你。”
刚才的窘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散了。梁琇的话里,也染上几分伤感,“其实我和哥哥小时候过生辰,家里也会给我们煮面条。”
她夹起一粒酱菜,本要放进嘴里,想起了往事,又把酱菜放回面里,看着上面的酱汁在面汤里漾开,她轻声道,“我外祖父早年在福州做过官,母亲跟着在福州长了很多年。受当地风俗的影响,我们过生辰时,除了煮面条,还会煮两个鸭蛋。”
秦定邦认真地听她娓娓道来,“有说法?”
“嗯,”梁琇点了下头,“是有讲究的。听妈妈讲,福州话里的鸭蛋,听起来像‘压浪’,所以鸭蛋就成了太平蛋。给我煮的两个蛋,我会吃一个,祈福我在接下来的一年顺顺利利不生病。再留一个,寓意明年也有富余,有的吃。”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把那碟白糖乳瓜往秦定邦面前推了推,“我小时候心里一难受,妈妈就会给我吃点甜的。你尝尝这个白糖乳瓜,甜甜的,很好吃。”
秦定邦夹起梁琇的推荐,的确很甜。
接下来,两人一边吃着一边聊着,气氛不再剑拔弩张。但来往的路人或者过来的食客,看着这样的两个人在这样的摊子一起吃饭,总会多看几眼。梁琇感受到这些目光,越来越局促。
看着秦定邦终于吃完了,她也终于松了口气,先站了起来,“秦先生,不是……你赶紧忙去吧,我手已经好了,没事了。”
“你不是还要给那个方太太买炖药的罐子吗?”
“嗯?”梁琇恍然,刚跟方太太说这事,秦定邦就站在旁边,她连忙道,“我自己就可以买。”
“你手这个样子怎么买?”
“那就等我好了再买。”
“我吃撑了,陪我消消食。”
梁琇被今天的秦定邦搞得摸不着头脑。她知道爱麦虞限路有个不小的杂货店,那里很多日常生活的东西都能找到,从金神父路向西拐过去一段就到了,离修齐坊并不太远。
算了,反正药罐子迟早都要买,陪他溜达过去吧。
行道树的枝叶间闪晃着烈日的鳞片,金黄又霸道。秦定邦时不时就会看向身边的梁琇,可梁琇却不肯抬眼看他,左手还是不自觉的往身后背。
秦定邦又朝她的手腕伸过手。
忍到这时,梁琇已经彻底恼了。
“秦先生,你这是做什么?你觉得在大街上这样拉拉扯扯,合适吗?”
秦定邦看着她一脸愠色,进退失据般地无措,突然有点心疼,他本就不想无限度地惹她,平静地等着她说下去。
“一直以来,秦先生对我颇为照顾,我简直无以为报。你越是对我好,我越不知道拿什么去还你,你越是这样对我,我越觉得亏欠你越多。你总这个样子……你让我怎么办?”
“你心里有别人了?”秦定邦突然问。
“嗯?”梁琇被问呆住,“我心里有什么别人了?”
秦定邦听着满意,这是个不开窍的姑娘,比他开窍还晚。
梁琇被秦定邦这莫名其妙的话噎住,简直要哭出来,却不知能说什么。
“你讨厌我?”秦定邦又问。
“讨厌你做什么?”梁琇被问得云里雾里,更觉得他是在存心逗弄。
秦定邦听着更满意了,他站到梁琇面前,认真道,“如果以后那个老板再问你今天的问题,你可以说……‘是的’。”
“什么?”
秦定邦看着梁琇,没再说话,牵起她的手腕,继续走起来。
梁琇还在回忆老板的问题是什么,没顾上手又被人抓住,直到真想起了那句话,她的眼睛慢慢瞪大了起来。
老板问的是什么?
——今天带男朋友一起来的呀?
梁琇又惊又怒地定在原地,气得胸口开始剧烈起伏。
秦定邦跟着停住脚步,笑道,“为什么生气?”
是啊,为什么生气?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她只觉得好气,但又不知到底在气什么。终于恨恨地吐出了一句,“秦三少爷,你觉得这样戏弄我,有趣,是么?”
秦定邦的笑渐渐消失,“没有戏弄你。”
他转头看向路的前方,“走吧,去你说的那家店。”
身边的傻姑娘一路气鼓鼓,不再跟他说一句话,却也并没有扭头就走,而是继续给他带着路,自暴自弃地任由他握着手腕。
此时的她,不再像先前那样时刻礼让有度却总保持距离,而是真实鲜活地表露气恼和不满了。
秦定邦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轻松的心情了。
其实冯龙渊那天的话多少点醒了他。他越来越意识到,自己的情绪,被梁琇所左右。
他总会想起她,不论他在哪,在做什么,他总会想到她。她的脸,她的声音,她的一举一动,总会出现在他脑中。
其实,他对女人的相貌并不敏感,以前无论是别人夸出天的明星也好,名门的大家闺秀也罢,他只觉得她们和母亲一样都是女人,需要示以应有的尊重,男人们在前打拼,她们是要被护好的人。
家人关心他姻缘,他却总觉得这事离他隔山隔水,为时尚远,更多的心思还是在秦家的家业上。甚至以为,将此生此身全拿来报答秦家的养育栽培之恩,也不是不可以。
但是她,梁琇,却让他对女子的相貌有了具象的感受。
他能看到她,总能看到她。
在外白渡桥头,在秦宅荷塘边,在修齐坊的巷子里,在秦家的芳茗阁……他总是能看到她,一眼就认出她。
看到她嫣然一笑,看到她黯然神伤,看到她恰到好处的五官上写满与繁华的疏离,看到她黑色琉璃一样的眼珠里,亦柔亦刚的笃定。
他是如此后知后觉,原来他早早地,就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姑娘。
是的,他,被她收了。
而当他读懂自己心意的那一刻,他就像一头苏醒的雄狮,毫不犹豫地拦在自己牵肠挂肚的女孩面前。哪怕这个傻姑娘还懵懵懂懂,不知情为何物。
他有耐心。
他势在必得。
他和她本就是同类。
他和她,只有她,才会是一双人。
今天既已牵上了她的手,从此以后,他都不会再放开。
第35章 是在气他,还是在气自己?
爱麦虞限路的这家杂货店,货物种类看起来不算少。进店时,里面已经有顾客在挑拣东西。
店里空间狭小,梁琇终于挣脱了手上的束缚,恨不得和秦定邦多拉开些距离。她朝柜台后坐着的老板问道,“请问罐子在哪里,那种炖药的罐子?”
老板见又来了生意,热情道,“小姐,在那边的架子上。”
梁琇顺着老板指的方向,快步走到那排架子旁。架子有好几层,上面摆着形形色色的锅和罐子。她挨层查看,连秦定邦走到身边,也没看一眼。
正找着,架子的另一头,闪过了几个身影。梁琇本能地一转头,旋即一愣,竟然是屈以申。
他身边正跟着个时髦女郎,不像特别年轻,但感觉保养得宜,看不出年岁,那女子手里牵着个看上去七八岁的男孩。样貌如此相像,是母子无疑了。娘俩和屈以申离得很近,举止偶有亲昵,一看就是一起来的。
梁琇突然想起,上次在四马路遇到胡阿妈,屈以申的车里好像也有一对母子,那女子的发式,就是这样的。
梁琇见他们并没发现她,便没过去打扰人家。况且自己身边还站着个秦定邦,这一路闹得她心烦意乱,没心情去跟人打招呼,于是赶紧继续找着药罐子。
“是这种?”秦定邦拿起了一个,朝梁琇问道。
“不是,你不知道,别乱动了。”梁琇有点不耐烦,又踮起脚去够架子最顶层的中间,那里有个罐子被其他的锅挡着,露出了一块,但看起来有点像。
“那你告诉我有什么特征,我……”
“好巧,在这里遇到秦先生和梁小姐。”
秦定邦话还没说完,就听到这声招呼。定睛一看,说话的竟是……屈以申。这人跟身边的女子说了句什么,便朝他俩走了过来。那女子搂着个小男孩站在架子那头,并没跟上来。
秦定邦挑了下眉毛,“确实巧,在这么个地方,竟能遇见屈先生。”
屈以申笑了笑,转而看向了梁琇,他扶了下金丝眼镜,“早就想好好感谢一下梁小姐,但总是没机会。不知什么时候方便请梁小姐吃个便饭?”
一边说着,一边又看向秦定邦,“还有秦先生一道,我们可以小聚一下。家母一直念叨着梁小姐,到现在家母心里都过意不去。”
“屈先生和胡阿妈都太客气了,没什么的。”梁琇礼貌答道。
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显得颇有几分熟悉,秦定邦却并不清楚他们在谈论什么。
梁琇竟然认识屈以申,和屈母也有关联,而他竟一点都不知道,这个情况是他未曾料到的。
尤其屈以申盯着梁琇跟她搭讪的样子,让他愈发反感,越看越不顺眼。
他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也不想参与,伸手把梁琇刚才试着去够的罐子拿了下来,在手里翻转着看。
梁琇余光一扫,眼神顿时亮了起来,转身就伸出两手要去抱。秦定邦一把抓住她的左手腕,“你忘了你的伤了?”
梁琇皱紧眉头,这人当着生人的面,也一点都不避讳,她又发作不得,心里更恼。可正以为秦定邦还会扯着她不放,没想到他只是拦了一下便松开,没有再纠缠。
“二位有事,我就不打扰了。”屈以申识趣地告别。
秦定邦看着不远处正往这边看的母子俩,“屈先生不要让家人久等了。”
屈以申回头望了眼架子那头,微笑着点了点头,“还是希望以后有机会,能向梁小姐聊表谢意,了却家母一番心愿。”
随后屈以申便转身朝那对母子走去,三人一同离开了杂货店。
梁琇转头看着三人离开,若有所思了片刻,又朝秦定邦手里的药罐子看去,“好像就是这种。”
“我拿着,你看。”秦定邦把药罐子递到梁琇面前,没让她动手。
“对,就着这种,我记得颜色和暗纹,太好了。”她有些开心,没想到真就在这里找到了。
“那人危险,你离他远一些。”秦定邦把罐子放到身边的架子上,抱起手臂正色看她。
“谁?屈先生?”梁琇有些意外。
“他叫屈以申,是个说不清来路的人物,像一匹独狼,却又总能立于不败之地。背景不明,动机不纯,不是你能应付得了的。”言简意赅的几句话,却带出了草木摇落的江湖肃杀。
“我和他不熟。”梁琇解释道。
“那他一直要谢你什么?”秦定邦继续看着她的眼睛。
梁琇的左手又疼了,抬起来看了看,虽然包扎得挺好,但是所有烫过的地方,都辣嗖嗖麻酥酥的。
她简略地回想了下经过,“我那次去银行处理捐款,他母亲被车撞了,我遇见了,给送到了医院,所以他和他母亲一直想感谢我。只是我觉得没必要,本就不图他们什么,我也没时间。”
眼前的姑娘一边脸带戚色地盯着受伤的手,一边慢慢诉说着由来,眼睛里清澈见底,却并不清楚自己沾上的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