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以申对梁琇有印象,所以今天一下就认了出来。
梁琇微一颔首,“不知老人家现在什么情况?”
“轻微骨折,还有点脑震荡,处理了一下,问题不大,已经在家休养了。”屈以申没把情况说的太严重。
梁琇一看老人的儿子都已经在这了,那她之前的担心当真是多虑了,瞬间就踏实了。
“小姐,非常感谢你救了我的母亲。请问小姐贵姓?”屈以申扶了下金丝眼镜。
“免贵姓梁。”梁琇答道。
“梁小姐你好,不知方便在哪里拜访,改日定当登门重谢。”屈以申十分想替阿妈好好答谢一下这位小姐。
梁琇心想老阿妈安全就好,重谢就不必了,她微笑着摇了摇头,“举手之劳。不是我,别人也会救的。”
此时一位护士要进病房,她赶忙让了路,接着道,“老人家既然没事,那我就放心了。先生再见。”梁琇觉得能做的她都已经做了,老太太没有遇险,也安全回到了家。她就没必要再逗留了。
屈以申向梁琇颔首致意。
刚走了两步,梁琇便突然停住,拍了下脑门,又走了回来。她把果篮递给了屈以申,“先生,这个果篮送给老人家。”
屈以申刚想婉拒,便听梁琇认真道,“主要是……这个红色包装纸上的‘永安’两个字。平安顺遂,看起来喜庆又吉利。这是我送给老人家的,你带回去,她看到也会开心的,好起来会更快。”
屈以申一看这包装纸,愣了一下,似有犹豫,还是道了谢,“那多谢梁小姐了。”
听到这话,身边的男子赶忙从梁琇手里接过果篮。
“您客气。”说完,梁琇就转身离开了。
她是第一次来仁济医院,所以上上下下把医院的每层都看了一遍。等出了楼往外走时,碰巧发现那位屈先生也才刚出门,走在她的前面,只是没有发现她。
他径直走向了一辆停在路边的车,看起来是专门在等他的。关门前,梁琇无意间看到车里有个人,坐姿扭曲怪异,目光阴鸷,不知正看向何方。
第29章 秦定邦笑了,“梁老师不愿给我一点指教?”
梁琇现在不管过不过来上课,都会提前跟秦家说一声,防备像年初那次,让秦家人跟着担心。这一日是周日,梁琇时间安排得开,秦家的两个孩子也都在家。她头天就打来电话,会按照原计划来秦家给姑侄俩上课。
秦定邦没出去忙。
客厅一侧的“小课堂”里,一大两小三个人,正围着一张大桌子,上面摆满了书和文具。梁琇讲得认真细致,秦安郡一边听着,问着,有时还在小本子上写写画画。秦则新捧着脸,虽然很多东西都听不懂,也一点不耽误听得津津有味,像个捧场叫好的小票友。
现在秦安郡早都能去学校上学了,梁琇挺久以前就主动要求把来秦家上课的次数,从一周两次,变成一周一次。可即便这样,有时候还要请假。所以她每次过来,孩子们都分外激动。
秦定邦默默地陪在母亲身边。池沐芳偶尔会和他聊几句。她看报纸时,秦定邦则安静地望向窗外,不做声。
两个孩子曾经说,他没听过梁小姐的课,“好遗憾啊”。他现在也算是在听了吧。虽然听不全,但仅凭入耳的只言片语,就足够判断真是古今中外,天文地理。他转头望了一眼,梁琇正背对着他的方向,后背坐得笔直。
秦定邦端起茶杯,在手里轻轻晃了晃——人有时虽然傻点,但课讲的是真不错。
上午课补完,秦家盛情留梁琇吃饭。梁琇推脱无果,就留下跟着吃顿便饭。张妈本来给梁琇盛了碗米饭,都要放过去了,秦定邦伸手把碗接过来放在自己面前,转手拿了个馒头给梁琇递过去。
张妈不解,以为自己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正疑惑间,池沐芳笑着说了句,“梁小姐胃不好,米饭伤胃,馒头养胃。”
“太太,我晓得了。”张妈欠身道。
吃完午饭,梁琇留着稍微坐了会儿,就起身告辞。
池沐芳望向了秦定邦,秦定邦也跟着起身,看了眼母亲,“我送一下。”
“不必了,已经够打扰的了。”梁琇婉拒。
秦定邦并未理会,陪她一同出了屋。
自从上次巷子里遇险,梁琇和秦定邦也算共同经历了一次生死。后来秦定邦再送梁琇回家,她就不那么排斥了。几个月过去,她觉得,秦定邦多少可以算做她在上海的一个……比较熟?还不到,有些熟吧,有些熟的一个人。
二人走在花园里,“你要去哪?”秦定邦问道。
梁琇想了想,“去大马路。”
秦定邦抬头看了看天,“我送你去。”
梁琇只以为秦定邦是出于礼节把她送出秦宅,没承想是要送到目的地,“不用这么麻烦的,我自己坐黄包车就好。”
“我顺路。”秦定邦没再多说,直接走向车,打开后车门。
梁琇无奈,坐了进去。
梁琇是过去买点茶叶,她那里茶没了。
茶是不夜侯,前段时间她白天事太多,没时间写稿子。到晚上有了灵感,趁脑子里的火花没灭掉,会伏案写一点。每到这时,茶叶就派上了用场,提神很管用。现在茶叶罐子见了底,该补点了。
大马路的鸿泰茶号,是一家很有名的茶叶店。这里不光有各种名贵茶叶,也有老百姓喝得起的平价茶叶。
梁琇以为秦定邦把她在店门口放下后就走了,结果前后脚也跟着她进了茶号。她回头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她经常在这里买茶叶,一次只买一点,喝完再来买。
“小姐,来啦?”小伙计对梁琇有印象,笑脸相迎。
“这次要不要尝尝别的茶?”小伙计拿起小秤盘。
“不用了,还是龙井,最普通的就行。”梁琇道。
“好嘞,多少?”小伙计走向身边一个装茶叶的大袋子。
“二两。”她每次就买二两,再多了也舍不得钱。
小伙计刚要称茶叶,秦定邦开了口,“你这里好红茶在哪?”
小伙计看向这位一打眼就知不凡的男子,连忙往架子上比了两下,“在这里,先生您稍等。我先给这位小姐的称完。”
秦定邦顺着小伙计比划的方向望去,“我和她是一起的,这份龙井不要了。有祁红的话,给我换一份上好的祁红。”
小伙计看了眼梁琇,又看了眼秦定邦,但也只略犹豫了一瞬,便立马走过去拿下一盒包装精美的茶叶,“先生,您要的祁红。现在进货太难,全上海能有这种货的茶号,没几家的。”
秦定邦没言语,付了钱,接过茶叶递给梁琇。梁琇脸色已经难看起来,并没伸手,反而转身就走。秦定邦宛若没看见,拿着茶叶,跟着出了茶号。
“这茶你喝吧,你也不用觉得欠我什么。今天你得帮我个忙,这就当提前还你人情。”秦定邦跟在梁琇身后说道。
梁琇转身,恼怒散了几分,“秦先生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秦定邦道:“你跟我来一个地方。”
“哪里?”梁琇疑惑问道。
秦定邦越过她,打开了车门。
等到秦定邦载着她来到公司楼下时,她才知道,原来江边不远处的这群建筑里,就有秦家的永顺公司。她曾经路过,却未曾多留意。
“你跟我来。”秦定邦停了车,帮梁琇打开车门,站在车外等她下车。
梁琇有些犹豫,心里其实有些抗拒,坐在车里道,“我跟你到你家公司做什么?”
有时候,秦定邦真觉得跟这姑娘是在斗智斗勇,颇要费上一番心力。等了一会儿,她还在眨着眼睛,执拗地等着他给个说法。
秦定邦看了眼半晴半阴的天,似要下雨,却又有太阳。再转头看她,还是没动弹的意思。
他轻叹了口气,附身一把握住梁琇的手,顺势做出要往车外带她的样子。梁琇一惊,赶紧把手缩回去,自己慌忙开了另一侧车门,逃也似地从另一边下了车,隔着车望向他,把那只手背到身后,有点被气到的样子。
秦定邦不禁嘴角上扬,“帮我一个忙,帮我看几样东西。”
今天是周日,比起平日来不那么忙碌,除了留着值班的,公司没什么其他人。秦定邦带着梁琇上了二楼办公室。梁琇粗略一看,屋内陈设很是朴素。
窗外一束阳光破云斜照,正好打在办公桌上,仿佛是专门为了把她的目光,引到那部唱机上。梁琇眼里顿时满是惊讶。她转眼看了下身边的秦定邦,又望向了唱机,想要说话,一时却又说不出。
秦定邦捕捉到了她眼里所有的光芒,“我这里有几张黑胶唱片。我听不太懂,帮我说说里边的门道吧。”
“什么门道?”梁琇一边说着,一边走向唱机。
“比如音乐背后的故事,比如作曲家的典故。”秦定邦也随着她踱步过去,“不知道这些,就只是听热闹,可惜了。”
“那你为什么问我呀?”梁琇有点不解。
“我知道你知道。”秦定邦笑了,“梁老师不愿给我一点指教?”
“指教倒谈不上……”梁琇略微低头想了想,“主要是我不知道你说的唱片里是什么。”
“听一听不就知道了。”秦定邦走到唱机旁,把二哥秦定坤送他的那些唱片都拿了出来,放到她面前。
梁琇看着这一堆,简直如获至宝,每张封面都翻看,真是爱不释手,“全是古典乐经典呢!”——都是她喜欢的。
秦定邦从来也没见到梁琇在他身边这么开怀过,不禁低头注视着她。这个女孩正陶醉在喜悦中,对他的目光全然无知。秦定邦突然想起柜子里还有东西,转身过去,拿出那张歌剧唱片,递给了她,“还有一张。”
“还有啊?”梁琇侧身接了过来,只见上面写着Les contes d‘Hoffmann。看构词好像是法语,可惜她不懂法语,不知道是什么作品。
“这个应该是……什么什么霍夫曼吧,但我看不懂法语。”梁琇遗憾道。
“应该是《霍夫曼的故事》吧。”秦定邦走回她身边。
“你懂法语?”梁琇惊讶地转头看他。
秦定邦看向她的眼睛,摇了摇头,“不懂。”
“那你怎么知道这是《霍夫曼的故事》?”梁琇更迷惑。
“你看,这里有一小行英文,The Tales of Huffmann。”秦定邦扶着梁琇手中的唱片,指向封面上的一行小字。
“你懂英语?”梁琇不由吸了口气,又转脸看他。
秦定邦扬了一下眉,“多少认识一点。”
梁琇突然感觉眼前这人真是个深不可测的。她本以为他是江湖中人,是个快意恩仇杀伐决断的豪杰。可就这样的一个人,竟然还会一点英语。
这感觉怎么说?就好像往最地道的中国菜上,撒上了一星欧芹碎,真让她捉摸不透。
秦定邦明白梁琇心里肯定憋了很多话要问,转身面向她,“我曾经被父亲送去美国留学。”
眼前这姑娘惊讶得微微张开了嘴唇,肉嘟嘟的像两瓣红红的樱桃,他笑着继续道,“学采矿。”
梁琇愣住了有一会儿,才终于想起来要说话,“你们家都在上海,你出国学了个采矿。你家有矿?上海哪有矿啊?”
梁琇心道这个秦先生,怎么这么多故事,但马上意识到好像不该问这么多,便即刻打住不再出声。
秦定邦突然很想揉一揉她头顶松软乌黑的头发,但怕吓到她,还是忍住了,“我其实没什么想出去学的。我想去黄埔军校,但家里不让。于是我就随便说了个采矿专业。”
秦定邦随手拿起一张唱片,看了眼,又放下,“这还是当年我跟父亲回湖南老家,二叔跟我说的。他说,我如果实在不知道学什么,就学个采矿吧,反正老家那边也有矿场,到时候不行就去帮他的忙。于是我就胡乱选了个采矿专业。”
梁琇除了“哦”了一声,已经不知道该对这个奇特的理由作何反应。
秦定邦接着道,“但是我只学了一年就回来了。”
“啊?”
“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这么早就回来了?”秦定邦看着梁琇接二连三地诧异,像个小女孩儿,他心里生出愉悦。
梁琇听话地问道:“为什么啊?”
“因为我把美国人给揍了。”秦定邦理了下手表,“当时我们班里还有一个中国学生,长得非常瘦小。那些美国学生就嘲笑他,骂他,甚至动不动就推搡他。一个个膀大腰圆的,欺负那么一个枯瘦的男孩,我实在看不过去,给他们暴揍了一顿。学校就把我给开除回来了。”
秦定邦抬眉继续看向梁琇,补充道,“现在想想,当时下手确实重了点。”
梁琇这次彻底张大了嘴巴,缓了一会儿,“所以你就……你也懂一些英语,是吧?”
秦定邦点了点头,“但忘的差不多了。最简单的东西能读出一些意思来,复杂的就不行了。”
“这就已经很了不起了。”梁琇感叹道。
“行了,不说这些了。帮我听听这些唱片,说说你知道的故事吧。”秦定邦拿起一张,从封皮里抽出唱片,放到了唱机上。
“这是《巴赫平均律》。”梁琇一下就认出了这熟悉的旋律。
在德国时,她哥哥梁璈用平均律练过小提琴。德国是个盛产伟大音乐家的国度,老百姓也热爱音乐。梁琇一家人搬进租住的房子时,房东太太为了租个好价钱,在屋里留了不少东西,其中就包括一台唱机。
和秦定邦的这台比起来,记忆中的那台,简直是件老古董。但是古旧并不耽误它读出那些老唱片里记录的音符和旋律,让时而悠扬婉转,时而铿锵有力的曲调,填满那所房子的每个孔隙。所以说,在德国的几年,他们兄妹俩都受到了很好的音乐熏陶。
尤其梁璈,对西洋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当时德国战后不久,《凡尔赛条约》压得德国人喘不过气,经济凋敝得厉害,一块银元在德国换算的购买力惊人。所以梁平芜只花了一点钱,就能请到一位音乐老师来教梁璈拉小提琴。
哥哥是真喜欢小提琴啊,没事就在家练。刚开始学时,听起来分明就是在锯木头,吱吱嘎嘎,让全家骨头发麻,都被吵得不行,但也都不忍心去伤害他的热情。哥哥坚持练,他们坚持忍。
时间一点点过去,哥哥的小提琴拉得竟然非常像样了。梁琇亲历了梁璈如何把断断续续的锯木声,变成优美连贯的巴赫平均律。
就是她现在听到的,熟悉的旋律。
“怎么讲?”秦定邦轻声问道。其实他并不关心“八赫”还是“九赫”,也没觉出有多好听。梁琇听得津津有味,他看着梁琇就够了。
梁琇想了一下,认真道,“巴赫是西方音乐史上极为重要的音乐家,开了很多先河,对他后面的音乐家影响非常大。他的平均律钢琴曲集,就是咱们现在听的这个,是钢琴音乐创作的典范。在德国那阵,我哥对这个感兴趣,还用小提琴练着拉平均律。”
秦定邦回想起,梁琇之前在车里跟母亲说过,她跟哥哥在逃难的时候失散了。秦定邦没接话,看着梁琇伴着音乐陷入回忆。
她温柔地注视着转动的唱片,继续慢慢说道,“我哥哥懂音乐,他说平均律非常伟大,尽管他练的是小提琴,他仍然要用小提琴,把这套钢琴曲集给演奏出来。”
她理了理耳边的头发,“我哥认定的就不会放弃。那年的农历年,我们都在德国。德国人不过中国年,中国人不能不过。爸爸妈妈在家里做了一餐年夜饭。正赶上哥哥本命年,守岁的时候,他戴着妈妈给他缝的虎头帽子,拿着小提琴,演奏给我们听——真好听。”
“你哥哥……属虎?”秦定邦似是无心地问了一句。
梁琇“嗯”了一声,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怅惘。
“他大你几岁?”秦定邦接着问。
“三岁,”梁琇抬头看他,“怎么了?”
“没什么。”秦定邦看似随意地拿起一张新唱片,“帮我讲讲这张?”
“好啊。”梁琇爽快答应。
秦定邦替换下了那张承载了梁琇太多记忆,却让她黯然神伤的唱片。
新的旋律响起,梁琇听了片刻。
“这是……这是舒伯特。”
梁琇不记得这首曲子的名字,只记得是舒伯特的。不像舒伯特其他轻快的音乐,这首听起来如怨如慕的,有些沉重,也有些孤单。
梁琇想起了哥哥跟她说过舒伯特的故事,“曲名想不起来了。舒伯特早年曾经喜欢上一个姑娘,他这辈子就只喜欢过那么一个姑娘,但是没成,姑娘后来嫁别人了。不知道曲子里是不是他记录的失落和难过……”
“唉?怎么给停了?”梁琇正体会着舒伯特用音符排布出的如泣如诉,音乐却一下断了。一转脸,秦定邦已经把唱片从唱机上取了下来,连封皮都没套就直接给丟到了一边,“放其他的吧。”
“为什么啊?”梁琇不解。
“不喜欢。”秦定邦只说了这三个字。
梁琇见秦定邦开始翻看起桌上的唱片,好像在找,又好像都不满意,有些无从下手。
“我帮你找吧。”梁琇又找了一遍,挑出一张,“你听听这个,《马勒第五交响曲》。”
“好,”秦定邦一边给放到唱机上,一边问道,“这有什么说法?”
“其实我只是单纯觉得好听,背后的故事和人,我都不了解。”梁琇有点尴尬。
“你爱听这个?”秦定邦确认道。
“嗯,第四乐章尤其好听。”梁琇回忆道。
“好。”秦定邦把唱针搭到了唱片上。
音乐这东西,怎么可以这么神奇呢?梁琇不知道怎么去形容。因为不了解,所以全靠自己去悟,好像有故事,却又不总是同一个。相同的旋律可以随心情生出很多版本的解读,也许今天能映衬这种心境,明天就是另一番悲喜。
她站到了窗前。
夏末秋初的半下午,已近黄昏,天空有热烈的太阳,也有大片的乌云。
秦定邦拎了把椅子放到她身边,她回头道了声谢,便在窗边坐了下来。她安静地坐在那听着音乐,没去留意秦定邦在做什么。等到他把一杯温度正好的茶递给她时,她才知道到他刚才竟轻轻地泡了壶茶。
茶盏中的茶汤红艳又纯净,散发着浓浓的香气。梁琇尝了一口,入口甘醇,喝下去胃里暖暖的,很舒服,不禁道,“这茶真好。”然后又喝了一小口。
秦定邦倚在桌旁,一直看着她喝完,“再给你续点?”
梁琇把茶杯递还给他,却摇了摇头,“不喝了,一杯刚刚好,再多就成牛饮了。”
话未说完,天边突然响起一阵沉闷的雷声,不等人反应,紧接着就哗地一声,瓢泼了一片大雨,但大太阳竟然还在。
秦定邦伸手便把梁琇从窗边拽到自己身边。他刚要关窗,雨势却瞬间小了很多,只剩牛毛细雨。
仔细一看,西边下了,东边没下。宛若老龙王错打了个喷嚏,雷公误敲了雷公锤,纯是神仙们逗了个趣儿,却轻易就给人间开出个玩笑。
梁琇又站回到窗边,探身望了望,不禁失笑,“这是东边日出西边雨么?”
说着,把手伸到雨中。
“小心着凉。”秦定邦皱眉。
“毛毛雨,不打紧。”梁琇一边说着,一边斜斜地坐回椅子上,左手搭着窗台,右手伸出窗外,脸轻轻靠在伸出去的手臂上——到第四乐章了,《马勒第五交响曲》的第四乐章。
在德国时,爸爸曾经放给全家听过,当时她只记得好听。十几年过去了,现在听来,原来是这么的舒缓,缠绵。
好像有千言万语,却又欲言又止,压抑的情绪最终化作悠长的音符,那么小心翼翼,却又克制深情。这窗外的绵绵细雨,竟像是这音符变的,跳落在她的皮肤上,如一颗颗细小的珍珠,在夕阳的余晖中,闪耀着金色的微光。
秦定邦在梁琇身侧不远处,两手抄进西裤的兜里,笔挺地站着,不动如山。
眼前的姑娘正沉浸在她心爱的旋律里,像初生婴儿般毫不戒备。此时的她感受到他站在身边,不会惊讶,不讲虚礼,就这样回头朝他莞尔一笑,还露出一对小梨涡,随即又仰起脸向外看去。窗外的手,在细雨里微微晃动,仿佛在和雨中的精灵们,耐心地打着招呼。
秦定邦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随着她的手……一遍遍地,拂过他的心尖。
“秦先生,快看这云彩!”梁琇抬头看向远天,忽然惊叹道。
两人一同望向窗外的远方,如火的晚霞从天际线燃烧了过来,在这悠扬缱绻的音乐中,让整个世界都开始渐渐涌动起灿烂与炽烈……
不知不觉间,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华灯初上,窗外闪烁的人造光让梁琇如梦初醒一般,“秦先生,抱歉呆了这么久,打扰到你了。我要走了。”
“是我耽搁了你的时间,你给我讲了这么多。”秦定邦温柔看着她。
梁琇起身,拿起包要离开。
“想听就过来听吧。”
“谢谢了,还是不方便来打扰。”
秦定邦抬腕看表,快六点了,正是吃饭的时候。前不久他被朋友约去附近一家口碑不错的西餐厅,里面的甜点梁琇应该喜欢吃,“我带你去吃饭吧。”
梁琇立即推拒,“我现在晚上还是不敢多吃,回去也只是吃一点,否则会反酸,睡不好。”她没有撒谎,“不过还是要谢谢秦先生。”
秦定邦没有勉强她,出门前,把前两天池沐芳给他备的糕点拎了出去。
把梁琇送到修齐坊楼下时,秦定邦停住了脚步,将糕点和茶叶一起递向她。
“你下午喝的就是这种茶,祁红,祁门红茶。红茶暖胃,绿茶伤胃。你之前在家里给我倒的龙井是绿茶,你这胃,以后就不要再喝了。”秦定邦一边把祁红往她的手里放,一边嘱咐道,“喝这个。”
梁琇背过手,仍然面露难色,她觉得太贵重了,真的没法还。
“就当是你今天帮了我的忙,我过意不去。”秦定邦看得明白,接着道,“你再不拿着,下次我送什么,就说不好了。”
梁琇一听这话,赶紧接过茶和糕点,“那谢谢秦先生了。”
“行了,上楼吧。”秦定邦刚要走,突然回身问道,“你知道我办公室的电话么?”
“嗯?”梁琇顿时困惑起来,她也不是他的生意伙伴,知道他办公室电话做什么。
“一三四五六。一开头,后面是三四五六,很好记。”秦定邦看她一脸迷茫的样子,“我常在公司,在家的时候反而少,一旦有事,你打这个电话可以找到我。”
“就是一到六,去掉二,对吧?”梁琇脱口而出。
秦定邦愣了一瞬,随即笑着点了点头。
“好的,谢谢秦先生。”梁琇上楼时还在想,秦先生办公室的电话真好记,也不知当时是不是故意选的这个号码,让人过了耳就不会忘。
第31章 “你是要让我牵着你的手,一起下楼么?”
刚立秋不久,早晚两头已经能感到一点凉,中午依然还很热,但比起酷夏,已经舒适多了。
这天梁琇要帮伍兰舟到四马路的银行去处理一笔新的捐款。这周她还要陪伍院长和其他同事,带着孩子们去参观另一家难童院,就是接收怀恩的大孩子去学做工的那一家。这样,让孩子们在怀恩会更有盼头,也更有劲头。
所以,去秦家上课,又得请假。
但是这几日,梁琇新得了一本《芥子园画谱》。她知道现在秦安郡正是痴迷古画的时候,照这个劲头,将来成个画家也说不定。当然了,即便成不了,画谱里山水屋宇,梅兰竹菊,无一不惟妙惟肖,也足可怡情。
正好四马路离秦家的公司非常近,梁琇想着办完银行的事,可以顺路把书送给秦定邦,让他转交,这样小姑娘就可以早些看上画谱了。
梁琇到了银行后,发现在她之前办业务的人还是不少,且得等上一会儿。于是她找到一个角落坐下,从手袋里拿出画谱,安静地翻看起来。
还没翻两页,身边就过来一个人,她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一下。
“唉呀,梁小姐,好巧呀。”熟悉的声音响起,浓重的南方口音。
梁琇一抬头,竟是之前她救的那位老阿妈,她赶紧起身扶着老人家坐下。
“老人家,您现在恢复的怎么样了?”梁琇关切道。
老阿妈抬起她受伤的那条手臂给梁琇看,虽然还是有些不太灵活,但明显可以动弹了,不像刚受伤时,连碰都不敢碰。
老太太一边向梁琇展示着康复的成果,一边笑着看向她,“梁小姐啊,如果不是你,我还真不知道会成什么样子。多亏你给我往医院送的及时,这伤才没被耽误。”
老人家放下手臂,亲切道,“一直想要感谢你,却不知道怎么才能遇到你。真是好巧,今天在这里竟能再次见到梁小姐,看来我们还真是有缘分。”
其实她并没说实话,这缘分不是她碰上的,而是她等来的。
屈以申回家后只说这位小姐姓梁,想要感谢却被婉拒了,除此无他。但是这姑娘救了她的这份恩,她是如何也要想办法还的,否则心里实在难安。更何况梁小姐反应机敏,心思细腻,危难时刻挺身而出,实在是让她想再见一面。
怎么能再见着呢?
她回想自己当时是在这家银行遇到的梁小姐,猜想说不定梁小姐会再次过来办事。所以自打她康复之后,这个月几乎每天都会到这家银行里等梁琇。只是这次屈以申怕她出事,派了人跟着她,以防万一。
苍天不负有心人,没想到今天真让她等到了。她自然不会跟梁琇讲述她这番用心良苦的等待,只说这是“巧遇”。
“您客气了,我那就是举手之劳。当时我不救,别人也会救的,只不过是被我碰上了。”梁琇看到老人家手臂恢复得还算不错,也跟着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