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上海滩—— by八溟子
八溟子  发于:2023年1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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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你是谁。”
“嗯,他刚撒谎了。”
“就这样放了他?”梁琇不解。
“不用我动手,他回去也活不成。”秦定邦答道。
梁琇缓了一瞬,才听明白秦定邦的话,但她并不可怜那个人。
无意中低头看了眼自己,也是够狼狈。她往下拽了拽衣服,掸了掸裙摆,跳走到刚被扔在地上的那只鞋旁,抬眼看着黑衣人踉踉跄跄捂头逃跑,狼狈的身影渐渐模糊,她扔下匕首,穿上了鞋子。
远处刚刚落荒而走的黄包车夫正往巷子里探头探脑。可能是发现自己的旱烟枪没了,小心翼翼地确认这边是不是打完了,好回来找。
梁琇定睛看了眼手里的“兵器”,全是铜的。真是个舍得对自己好的车夫。
“师傅,你的旱烟枪……”梁琇满是歉意地走向车夫,“真对不住,弄上血了,回去刷一刷吧。”
“诶诶!”车夫像是活见了鬼,走上前来一把夺过旱烟枪,转角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梁琇看着车夫仓皇的样子,轻轻摇了摇头,又理了下头发,这才回头望向秦定邦。
月挂中天,清辉温柔地洒在她的身上,蛾眉似风过水波微扬了一瞬,一双眸子明亮如星。
秦定邦晃了一下神,垂下眸。方才她一串动作一气呵成,连贯得好似一个行走江湖多年的侠女,出手无形,却能大杀四方。
“多谢。”
刚刚,她救了他的命。
“啊!”梁琇一声惊呼,“你流血了!”
秦定邦转脸一看,有血正顺着他的右腕流下来。想必是刚才被刀划伤的。
梁琇几步跑到他身边,挽起他的衣袖,伤不深,但口子很长。
“去医院吧!”梁琇急道。
“不用,”这点伤对秦定邦根本算不了什么,他想了一下,“你……能帮我包扎吗?”
“能!”
按说以前梁琇是不会的,但新四军小战士藏在难童院的那阵子,朱维方曾教过她清创和包扎,甚至还指点过她枪械的使用。
那阵子,一连多少天,都是她帮忙搭手。屋里现在还有当时她买的要带到怀恩去的包扎用品。没想到小战士们很快就撤离了,东西也就留在她那里。
秦定邦跟在梁琇身后,看着她飞跑回去开门。等他上楼时,她已经把这些包扎用品一股脑都拿了出来,摆在了桌子上。
“你坐那吧,别站着了。”梁琇扯起自己的袖子,露出雪白纤瘦的一段手臂。
秦定邦依言坐下,看到了桌面上打十字花捆着的纸药包,一角还带着上次摔破的痕迹,露出里面乌黑的药材,看来是自打拿回来就没打开过。屋里没有闻到任何熬中药的味道,也没看到熬药的器具。再一看她的脸,即便刚才是跑着上楼,也还是没什么血色。
这段时间,药应该是断了。
此时梁琇正把他的手臂平放在桌子上,细致地消着毒,“疼不疼?”梁琇皱眉问他。
秦定邦轻轻摇了摇头。
他看着梁琇给伤口消完了毒,之后就开始熟练地包扎。
“你在哪学的这些?”秦定邦抬头问她。
梁琇一抬眼,正碰上秦定邦的目光,想着他的问题,又迅速低下头,没有回答。
秦定邦没再接着问。
屋里陷入了一刻沉寂,仿佛只有缠纱布的声音。
“沅沅和澧澧都已经安全到了,他们很喜欢那里。”梁琇突然想起这对姐弟,他们的近况应该让秦定邦知道。
秦定邦轻轻眨了下眼睛。
伤口不复杂,梁琇很快就给包扎好了。秦定邦把袖子拽了下来盖住伤口,但白衬衫袖子上的血却很刺目。
“你这有水吗?”他顿了顿,“我母亲看了,会担心。”
梁琇一听,歪头看了眼被血染透了的袖口,眉心颤了颤,赶紧到楼下打了一盆清水上来,端到桌子上,有些气喘道,“怎么洗?你是不是要把衣服脱下来?我先出门去。”说着转身就要往外走。
“不用,”秦定邦试着动了一下左手,有点犹豫道,“你……能帮我么?”
梁琇愣了一下。
“左手刚扭了,一时使不上力。”
“左手也伤了?”梁琇倒吸了一口气,回身来到他身边,皱眉看了眼他的手,开始帮他处理血迹。
秦定邦站在那里,任凭梁琇细细地给他处置着沾满血的袖子。血还没干,洗起来不算费力。中间她又下去换了一次水,直到袖子彻底见了白,只是拧起来却有点麻烦。
“不用拧了,这样就行。”
“那不行,湿气大了会生病。”
像是怕碰到伤口,她只能很小心地一点一点把袖口子上的水挤出来。
她离自己很近,能听到她的呼吸,也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
折腾一番,她抬起腰,用手背把挡在眼前的头发朝后抹了抹,终于大功告成一般,“好了,拧得很干了。”
大衣袖子再一遮,足以让秦定邦在家人面前蒙混过关,等回到他自己的屋子里再换掉,就不容易被发现了。
对了,大衣袖子!大衣由肘至腕被划开了一长条口子,能看到里面的衬衫。
梁琇锁起眉头看着那道长长的口子,“这也得缝一下。”
她转身便从柜子上取来一只小巧的笸箩,这是小六妈妈送的。梁琇经常帮邻居,所以邻居家多得了点什么,也会送给她作为答谢。小六妈妈手巧,飞针走线的,以为梁琇也需要,就送了个从南市淘的竹编小笸箩,还贴心地放了几根针和几股线。
梁琇拿起了针和线,但她并不会做针线活,勉强穿上线后,她拿着针,一时不知从何下手。
秦定邦一低头,便看到她长睫轻颤,眉心微蹙,颇有些窘迫和局促。
不过最后还是缝了起来,虽然针脚不够细密,一看就不懂女红。好在大衣是黑色的,线也是黑色的,看不出针脚凌乱,也看不出这里其实有道口子。
“麻烦了。”他看着对这手针线活颇为失望的梁琇,道了声谢。
临出门,秦定邦伸手从大衣兜里掏出一瓶胃药,放在了桌子上。是上次没送出去的那瓶,下午他要出门找梁琇时,随手揣进兜里的。
“接着吃吧,以后我都会过来送。什么时候上海没这药了,你再自己熬汤药喝。”

第27章 是的,他想看到她。
这天是休息日,池沐芳被方知意约去鸿翔做衣服了。秦世雄则在楼上和金兰石谈事情。
自打当年秦定乾以命换命救下了金云攀,金云攀的父亲金兰石就自当认下了秦家这家救命恩人。而且金家在沪上的产业也颇大,经常需要互相帮衬,所以和秦家时有往来。
秦安郡和秦则新都在家,但梁琇有事,提前请了假就不过来了。正好秦定邦难得有时间,就在一楼客厅陪两个孩子。
秦安郡窝在沙发上翻看梁琇上次送给她的《中国名画第五集》。十几二十年前的老书,市面上已经很难找得到了。
先前梁琇得知秦安郡对古画、国画感兴趣后,就想着把在旧书摊淘到的这本画集送给小姑娘。结果赶上有任务要送小战士撤退,没办法来秦家,那次就托碰巧过去送药的秦定邦给带了回来。
秦安郡没事就研究,简直爱不释手,书皮都翻皱了。
秦则新还在痴迷于他的那些玩具,车啊炮啊,一摆一地。小男孩长得很快,今年比去年高了有一头,但依然还是个十足的孩子。
秦定邦有时会把滚落到他脚边的零件捡起来,扔给侄子。大部分时间则是坐在那,安静地听着两个小家伙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天。
家里这方天地,把他和外面的诸多纷扰暂时隔绝开来,哪怕小孩子不停地在他耳边叽叽喳喳,他也觉得安宁平和,于是闭目养神起来。
秦则新一边摆弄着他的小火车,一边问,“小姑,你猜梁小姐在忙什么?”
“不知道啊,我原本以为今天她会过来的。”秦安郡有些失落。
“我猜,梁小姐可能有男朋友了。”秦则新像小大人一样说道。
秦定邦微微睁开眼。
“你懂什么啊,你知道什么叫男朋友?”秦安郡把书放下来,吃惊地朝这个只有六七岁的侄子看去,仿佛她这只有十几岁的小姑娘就懂似的。
“就是和她喜欢的叔叔在一起啊。路上好多像梁小姐这样的阿姨,都是和男朋友一起挽着走的。”
秦定邦抬起头看向秦则新。
“哎呀叫姐姐,梁小姐怎么成了‘阿姨’了。”秦安郡听到侄子瞎叫,一脸的嫌弃,可转念一想,秦则新说的好像也有道理,“不过梁小姐也不小了哈,大嫂像她这个年纪,都有你了。”
话一出口,秦安郡立即后悔,生怕引得小侄子伤心。幸亏秦则新在忙着组装小火车的最后一段轨道,顾不上难过,“所以我叫梁小姐叫阿姨,不对么?”
“嗯,你说的对。”秦安郡这次赶紧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秦则新爬起来,拎起一段火车放在小铁轨上,继续问道,“姑,你说梁小姐喜欢啥?”
秦安郡看侄子语气神情都没变,暗舒一口气,又开始翻起书来,“梁小姐当然喜欢吃甜糕呀,我们女孩子都爱吃甜糕。”
“还有呢?”秦则新推着小火车在轨道上跑了一段。
“那还有啥呀?”秦安郡不知道秦则新要说什么。
“小姑,你说古典音乐是什么呀?”小火车停了,秦则新爬过去,又接着推。
秦安郡想了想,“就是西洋乐吧,”又转头看向秦则新,“你问这个干嘛?”
秦则新边推边道:“我那天看了个洋文,不知道是什么。梁小姐跟我说是一个很有名的乐曲家。”
“乐曲家……是音乐家么?”秦安郡皱眉核实道。
“哦对,就是这个。我也没记住她说的是个什么名字,一串秃噜秃噜的,和我们中国名字一点也不一样。我问梁小姐她咋啥都知道,梁小姐说她喜欢古典音乐,所以,碰巧知道的这个乐……音乐家。”
有节车厢没装牢靠,脱节飞了出去,秦定邦附身帮着捡了起来。
“哦,原来是这样。梁小姐喜欢的东西很多呀,她那么博学,这再正常不过了,而且她还去过那么多国家。则新你知道吗?梁小姐跟我说,她还跟他爸爸一起去过卢浮宫呢。”秦安郡回忆道,“梁小姐说她在卢浮宫里看到很多雕像和有名的画。”
“卢浮宫是啥?”秦则新忙活得一身汗。
“卢浮宫……卢浮宫就有点像我们的圆明园,只不过我们的圆明园被烧了。”秦安郡尝试着解释。
“你去过圆明园吗?”秦则新继续问。
“我哪去过圆明园,我生的时候圆明园就早都被烧了。”秦安郡无奈道。
“那你怎么知道圆明园?”也不知秦则新今天是不是火车玩儿得开心,问题一个接一个的。
“梁小姐跟我说她在北平出生的,小时候还经常去圆明园那边去看。”秦安郡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了躺,正好伤脚可以不受力,她脸朝向秦则新,“当时里面的宝贝已经被八国联军抢光毁光了。不过有些带不走的墙啊什么的还在。她说后来北平修路,就近把圆明园剩下的好些石头墙都给拆了,砸成了碎渣来铺路。有些石头城砖什么的剩下了,然后北平那边就给拍卖了。梁小姐说现在那边真就没剩啥了。”
秦则新停止推火车,坐了下来,缓了片刻,慢慢道,“那实在是好可惜啊。”
“梁小姐说她那时候小,当时踩着新铺的路去看变戏法,走了好远,还觉得挺高兴的。但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好痛心。她还说,那些石头要是能留下来,以后也是一个见证呢。”秦安郡说完撅起了嘴,和秦则新一起惋惜起来。
秦定邦坐在那,静静地听着姑侄俩述说着和她有关的事。
其实打从一开始,他就觉得梁琇给孩子们讲的这些,让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受,不是学问本身,而是感受。
现在,他已经越来越明白,这种同源感来自于哪里。
他的父兄在他小时候,就是这样给他讲的历史。讲卫青、霍去病,讲于谦、林则徐。父兄让他知道这些中国历史上的大英雄,而梁琇,则让孩子们知道中国经历了多少屈辱。其实梁琇和他的父兄,在教育这方面,是一脉相承的——
知耻后勇,见贤思齐,为国尽忠。
梁琇来秦家上课一年多以来,他眼见着家里这两个孩子在一天天变活泼,变开阔,开始接受家国观念的种子,心中有力量在不断萌芽,一步一步地远离太多富家子弟轻则浑浑噩噩,重则混世魔王的败落窠臼。
遇到她,正如母亲说的,是秦家的幸运。
可还是那么瘦,就是不长肉。
他眼前又浮现出她的面容。她其实是个爱笑的姑娘,她爱朝怀恩的孩子们笑,爱朝自己的同事笑,爱朝秦安郡和秦则新笑。当然,有时也朝他笑,只是很少,只有几次,笑得礼貌而周全。不像对其他人那样发自内心,会露出一对浅浅的梨涡。
对方的身份、地位、名望、财富,不管多耀眼,都不会让她改变态度,但一个不经意的善举,却可能让她长久不忘铭记于心。
她从来也不打扮得花枝招展。她的心不在那些精致妆容或是华丽衣着上,总是素着一张脸,穿着纯色的衣服。可即便这样,她却永远落落大方,不卑不亢。以至于这些素净的颜色,仿佛只有在她的身上才能找到凭借,去散发出一种别样的品格。
她反应机敏,勇敢沉稳,很少有姑娘能像她一样临危不乱。
但其实并没有多少力气,能帮他打跑凶徒,却未见得能保护好自己。
他知道,之前梁琇有在躲着他,不想和他走得太近。可能觉得他去修齐坊会引得别人误解,给她生活带来不便。她不想占别人的便宜,更不想欠下无法回馈的好意。他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就不再去打扰她。
但是,那天,直到那天,他看到那么个货色,一眼便知是情场老手的油滑男人,把梁琇带到他们秦家的芳茗阁。那个男人竟然把梁琇带到了江边的茶楼!他心里的火腾一下就蹿了起来,几乎不受控制。
明摆着是居心不良图谋不轨。
当时也就说句话的功夫,他再抬头,两人竟然就离开了。秦定邦太知道男人如果坏起来可以到什么程度了。沪上的拆白党,专门花言巧语坑骗小姑娘,骗钱骗色,无所不用其极。至于那些高门大户里的纨绔,更是下流腌臜到算不得人,等吃干抹净了,就一脚踢开,弃之如敝履。
那天自打梁琇离了视线,他心下就愈发难安。他已经很久没担心过谁了,可那时他的担忧却迅速蔓延如原上火。那个男人盯着梁琇时的眼神和嘴脸,让他无比恶心,更让他隐隐觉得要出事。他曾想梁琇是有点身手的,但却如何也说服不了自己。连掰他的手都掰不开,真遇到穷凶极恶的,她那点力气能顶什么用?
最要命的是,他不知道她去了哪,一旦出了事,他都不知道到哪去找她。
所以,当秦世雄终于把帮派的纷争摆平了之后,他一将父亲送回家,几乎没做耽搁,就开车到了梁琇那里。结果,修齐坊,没人,难童院,也没人。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起了杀心。
他返回巷口站在车边等,天黑了后又打开了车灯。直到看见那男人跟梁琇不停搭讪,看样子是想要送到家了。
如果那天没有他在那里替她解围,会发生什么?
之后,他让冯通去查了下那个陈编辑。果然,不光是个有家小的,外面竟还偷养了一房。那么个道貌岸然的下三滥玩意儿,不知从何时打起了梁琇的主意。
当冯通告诉他这些情况的时候,他并不意外,专门让冯通带人去好好敲打了一下那个陈编辑。之后,那个瘪三应该再也不会骚扰梁琇了。
然而,他却并没有就此安心,相反,他开始觉得梁琇住在那里不安全。
那天他在巷子里遇刺,那个黑衣人是奔着他去的。事先肯定跟踪过他,才能那么准地摸到他的行踪。而且当时是从梁琇住处的方向过来的。看来是之前已经做了不少功课,知道在哪能遇到他并且方便下手,所以刺客肯定也知道梁琇。
但是背后的人在暗处,他还不能确定到底是哪一个。
他不想让自己的危险波及到梁琇,却觉得她不知不觉间已被他扯进了自己的世界。
她在保持距离,他知道。多少妙龄女子希望靠近他,他都不为所动。可这个姑娘,却能躲则躲,为了找理由,甚至去抓了那么一大包草药根子。
可是,比起生死安全,邻里的几句闲言碎语,算个什么。
他要她平安。
他可以给她换到更好的住处,既安全,又可以脱离她不愿意面对的闲话。当然,现在还不是时候。如果他这样做,她肯定会躲得更远。这姑娘简直就像含羞草一样,他稍一靠近,就把自己卷起来。
但他要她平安。
所以,他开始让张直安排人每天看到梁琇安全回家之后,再悄悄撤离,并且要给他报她的平安。可他依然不放心,因为可以做手脚的环节,实在太多了。以至于他还是忍不住,会时不时送她回家。
之后就会发现,吃饭不及时,吃药不及时。
这种牵肠挂肚,搅动着他的情绪。遇到梁琇以前,明枪暗箭对他来说稀松平常,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但遇到她之后,他开始有了挂碍。不知何时起,担心她生病,担心她昏倒,担心她被骗,担心她受伤。只有真切地看到她在自己的眼前,才能把心放下。
他对这份愈发不受控的牵念,生出了迷惘。
他从来没有像这样束手束脚,小心翼翼。
他不想吓到她,却又想离她近一点。
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已经越来越想看到她。
是的,他想看到她。

第28章 “姑娘,是你吗?”浓重的南方口音。
金融业的大混战一直延续了数月,各大银行人心惶惶,纷纷不敢开门,连带着其他行业哀鸿遍野。后来不知是何力量从中调停,银行业混战才算停歇。
一些银行也终于陆续复业了。
怀恩得以维持,很大一部分是靠慈善机构的资助和各界爱心人士的捐赠。有些捐款是通过银行走的,但是经过那几个月的混乱,银行里的钱,储户不敢去取,也取不出来。难童院着实过了段艰难的日子。
所以,银行一复业,梁琇马上就来到位于四马路的一家银行,给难童院的捐款经常汇到这里,她先来帮院里问问相关情况。
这几个月里积压的事太多,加之顾客盈门,即便梁琇早就到了,还是排在很多人的后头,只能在银行里坐着等。眼见着将是一个漫长的等待,梁琇忍不住观察起周围的人。有西装革履的,有罩衫长袍的,目之所及,大都是男子,像她这样过来办银行业务的女子,并不多。
她来之前已经料到,搞不好半天都要耗在这里,所以颇有先见之明地带了本原版小说。她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读书了,正在翻着上次读到哪,耳边忽地响起一个声音——
“姑娘……是你吗?”浓重的南方口音。
梁琇转脸一看,是刚在她身边坐下的一位老阿妈。面黄肌瘦的,但是眼睛很亮。
梁琇竟然觉出几分眼熟,正努力回想着,只听那老阿妈说道——
“德国诊所。”
梁琇一下便想了起来,这是去年夏天在德国诊所,她帮着捡药盒子的那位老阿妈。她儿子好像是姓屈,还跟秦定邦聊过几句。
梁琇再一看自己身上穿的,正是去年的那件旧衫,难怪这位老阿妈一下就认出了她。
梁琇赶忙欠身施以一礼,“您好。”
眼前的这位老人家,虽说气色不佳,但笑容却非常真挚。头发整齐光滑地梳在脑后,挽了个利索的发髻,穿着一身深棕色的衣服,近看面料华贵舒适,应该是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
只是这么大年纪的一位老阿妈出现在银行,而且看起来也是在等着办业务,确实不多见。
当然,多不多见都不是她该考虑的,先前也只是一面之缘。打过招呼后,梁琇没再多说什么,转过头正要继续翻书,倒是这位老阿妈打开了话匣子。
“姑娘,你是过来办事的吧?”
“是呀。”
“我看你面善。”老人家颇有些自来熟,“姑娘,你是做什么的?”
梁琇倒是被问住了,她能说自己是做什么的呢?
她的真实身份是万不能为外人道的;她在难童院是去帮忙的;在秦家是临时的;至于投稿,现在也断断续续,尤其经历了陈畔那件事,她也不想再往那家杂志社投了,连带着往其他家投,都有点意兴阑珊。要说是无业游民吧,每个月多少还有点收入。
梁琇想了想,“算打零工吧,没有固定工作。”
老阿妈和善地看着梁琇,“姑娘,我看你人又好,还漂亮,肯定是你挑工作,不是工作挑你了。”
梁琇礼貌地笑了下。这位老阿妈可真会说话,真要像她说的这样就好了。现在这种时局下,工作太难找了。如果不是在秦家的这份工,她可能也会沦落到要去担心下一顿饭的着落了。
其实,这位老阿妈在梁琇之前就到银行了,是认出了梁琇,才坐了过来。所以轮到老人家去办业务时,梁琇就看起了书。之后人走了,梁琇也没注意。等她终于问完了捐款的事走出银行时,发现那老阿妈正在门外路边站着。梁琇自然又过去跟她打了个招呼。
“姑娘你往哪里走?”老阿妈像是随口一问。
“要回金神父路。”梁琇只说了大概的方向。
“我们不顺路。”老阿妈面露遗憾,指了指相反的方向,“我要去买条鱼,回去做菊花鱼生,我儿子爱吃。”
“老人家,再见。”道完别,梁琇转身就往难童院的方向走。
谁料没走几步,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金属摩擦的尖啸声,伴着数声慌张的“躲开!”梁琇赶忙回身,只见老阿妈已被一辆失速的黄包车,撞倒在地!
梁琇赶紧往回跑,等赶到老阿妈身边,要扶起她的时候,却发现老太太的胳膊根本不敢碰,一碰就疼得直喊。梁琇突然记起,第一次见到她时,这只胳膊好像就不太灵便,现在是彻底不能动弹了。
那个肇事的车夫呆呆地站在原地,已经吓得不知所措。围观的人问了好多声怎么回事,他都没反应,直到被人推搡了一下,才回过神讷讷说道,“我……我在躲旁边那个洋人的狗,结果,没刹住,撞她身上了。”
黄包车上的客人也惊魂甫定,刚刚就差点被甩下了车。现在撞倒了人,更怕粘上麻烦,骂骂咧咧地拍屁股走了。车夫已经顾不得挨不挨骂或是钱给没给了,地上躺了个这么大岁数的,疼得直哼哼,这可如何是好啊。
此时正在四马路巡逻的巡警走了过来。一看出了事故,径直把车夫给带走了。
好在老人家此时神志还算清醒,梁琇拦了辆黄包车,慢慢把老太太扶了上去。梁琇让这辆车快些把人送到离四马路最近的仁济医院。她也拦了一辆黄包车,跟着一起到了医院。
到了仁济医院,医生迅速展开救治。老阿妈胳膊受伤,头也开始有些昏,其他部位倒是没大问题。开始施救前,她给梁琇说了个电话号码,让梁琇帮忙知会家里。梁琇于是赶紧找到医院的电话拨了过去。接电话的是屈家的老管家,一听是老夫人出了事故,赶紧派人赶到医院。
梁琇在医院守着,一直等到了屈家人过来。屈家人自是对梁琇一番感谢。当时老阿妈已经昏睡了过去。梁琇看到屈家人已经来了,想想也不再需要她,而且怀恩在银行的事也要回去向伍兰舟汇报,于是跟屈家人道了别,就离开了。
等到难童院里的事都忙完,下午回到修齐坊,梁琇却越来越不踏实了。
来的人说是屈家人,但毕竟没见到老阿妈亲自点头确认,总感觉缺了点什么。现在世道乱成这样,什么离奇的事情都能发生。一旦要是仇人冒充的呢?梁琇整个晚上都在辗转反侧,没睡多少觉。
第二天一大清早,她就顶着两个黑眼圈,再次前往仁济医院,要亲眼确认老阿妈是否安好。空着手不好看,她还专门到不远处的永安买了个果篮。进了医院,便直奔昨天接收老阿妈的那个病房。
但是,人已经不在了。
梁琇顿时紧张了起来,赶忙拦了个护士打听,“请问,昨天在这个病床的那位老阿妈,去哪里了?”
问了一个,说不知道。她当即就后悔了起来,到底先去买果篮做什么,必是耽误了什么。
直到问了另外一个,那护士说昨天已经被家里人接走了。梁琇一听,心里反倒更不踏实。
她站在门口,害怕别是自己冒失犯了错。要是把老人家给丢了,她恐怕永远都难以心安了。
正在焦虑之时,她一抬头,发现在走廊不远处站着几个男人,其中一个戴着眼镜的,正和大夫说着话,有点面熟。她仔细辨认了一下,心下立即就不那么紧绷了。此人正是去年和秦定邦说话的那个人,应该就是老人家的儿子,那位屈先生了。
屈以申此时也看到了梁琇。他今天刚从外地赶回来,正在医院和昨天的主治医生询问阿妈的伤情,以及如何在家养护。
“屈先生,昨天那个撞了老夫人的黄包车夫还在巡捕房押着,巡捕房问咱们什么态度。”站在身边的高个男子提醒道。
“把人放了吧。”屈以申看到了在病房门口向这边望来的女子。
“李医生,抱歉,我先跟那位小姐确认一件事。”说着,走向梁琇。
“请问,你是昨天把我母亲送到医院的那位小姐吗?”
阿妈昨天被接回家时,在电话里跟他说,是去年在德国诊所遇到的那位小姐,古道热肠,把她送到了医院。周围人看热闹的多,只有她出手相救。要不然这么大岁数一个人,躺在地上没人管,耽误了治,还不知道能成什么样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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