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逸鸿心里很乱。
父亲一生忠义,一心为国,最终却是落得一个“勾结外邦叛乱谋反”的罪名,连带着全族含恨而终,留下他一人苟活于世。
本以为父亲只是善妒的小人所害,可当年先皇驾崩那日,特地吩咐魏公公将他急急召到寝殿,最终还是晚了一步。他还未来得及赶到,先皇却先一步驾崩了,当时身侧无人可证实,先皇最后的死因,到底是疾病引发,还是被奸人所害。
这事一直在萧逸鸿心中挥之不去。
这事越是被遮掩,却更是让萧逸鸿越发觉得父亲的死其中必有蹊跷,绝不只是表面罪名那般简单。
李副将,就是萧逸鸿了解全貌的突破口,他曾是萧逸鸿父亲萧将军生前的最得力副手,对于当年的事,必定是知道一二的。
但萧逸鸿从牢中出来之后,几度派人找过他,李副将却是突然人间蒸发,不见了踪迹。
前几年,萧逸鸿还在外出征讨伐北国的时候,有消息称曾在北国见过李副将。萧逸鸿更是不顾被北国抓住的风险,伪装入境,最终也是一无所获。
这些年萧逸鸿一直锲而不舍地追查着李副将的行踪,但是每当他快接近真相的时候,总有一只无形的手,拦住了他的去路,将所有的证据全盘推翻。
所以五年前他选择了卸去戎装回到京城,重新入朝为官,几年间,朝堂上的尔虞我诈,阿谀奉承,已经被他摸得门儿清。
那时的萧逸鸿打心底认为,只有当自己权力足够强大之时,也是他最接近真相之时。
如今他已如愿位极人臣。
现下马上也就要找到李副将。
可他的心情并不如想象中那般欣喜。
萧逸鸿又独自在这雨中的竹林中立了一会儿,冰冷的雨水彻底将他心底最后一丝燥热熄灭,他才运起轻功飞驰而去。
天明之前,萧逸鸿再次回到道观中。
他先是走到了宁星玥身边,看着女子安静睡颜,时不时浓密的长睫微颤,红唇紧抿,似是有何愁怨得不到疏解。
这情形让他想起前几日,半夜闯入宫中,正巧撞上她喝醉酒,自己一时冲动,第一次主动亲了她。
从小萧逸鸿就极度克制自己的欲望,他不喜欢被欲望操纵的感觉,但那一次他破防了,他慌了。
岂料那日被她反手就是一个巴掌,他反而感谢那个巴掌将他最后那丁点理智唤醒。
后来,萧逸鸿将宁星玥抱回房中时,她轻闭双眼,月光洒在她的脸上,平静又可爱。
萧逸鸿定了定神,收敛住嘴角的笑容,一转头就找到坐在角落的刘理。
他在用脚尖轻轻碰碰刘理。
刘理瞬间惊醒,睁开眼见是萧逸鸿站在跟前,才抚着胸口长长舒了一口气。
萧逸鸿没说话,转身朝观门的方向走去,刘理赶忙从地上爬起,紧随其后。
两人直到将大家的呼噜声远抛脑后,才慢慢停了下来。
萧逸鸿转身,阴暗的环境下看不见他的表情,一夜未睡,此时他声音喑哑,“李副将有消息了。”
刘理大惊,而后环顾了四周,刻意压低了说话声,抱拳道,“恭喜大人即将如愿。”
“接下来还有一些事情,需要你去调查……”之后萧逸鸿招了招手,刘理贴耳过去,两人窃窃私语一番。
最后刘理点了点头,跨上马,消失在重重树影之中。
宁星玥在萧逸鸿站在她身边时,其实就已经惊醒了。
随后她见到萧逸鸿将刘理叫了出去。
不一会儿,就仅剩萧逸鸿一人回来,刘理却是不知所踪。
宁星玥暗暗叹了一口气,以前她每日想见萧逸鸿时,却总是不得,现在不惦记了,他反而阴魂不散,始终在眼前晃荡。
现在必须要想个法子将萧逸鸿支开,否则,明日到了匠人那边,她根本没有机会去询问开锁的办法。
转瞬间,办法还未想出来,天却已是大亮。
宁星玥在软垫上假寐着,就是不愿起身。
翠竹又叫了她几声,“公主,您可是身体不适?”
见宁星玥不答,翠竹又伸手去她额上轻抚了一下,突然“呀”了一声。
“公主,你这是发烧了啊!”
经翠竹提醒,宁星玥这才感觉到自己全身发热,后背的衣裳都已经浸湿。
齐彦和萧逸鸿闻讯都围了过来。
齐彦伸手刚要凑近宁星玥的额头,便被萧逸鸿伸手拦了下来。
萧逸鸿面色是掩饰不住地紧张,“公主还是随微臣回城医治吧。”
齐彦并没有因为被萧逸鸿拦下而恼怒,反而语气更加温柔,“现在回城太远了,高热还是要先行压制住才好。现在雨也停了,要不带着公主去我朋友庐中稍事歇息,小王略懂医术,等会儿去附近山上采点草药,服下之后,公主的情况应会有所缓解。”
宁星玥脸色苍白,虚弱地点了点头,“就依太子殿下的提议吧。”
萧逸鸿抬头瞪了齐彦一眼,并没有多最终还是依了宁星玥,一行人收拾一番之后,便朝着水云谷深处出发。
一路上,马车中断断续续传来女子咳嗽的声音。
萧逸鸿骑着马走在前头,不时的回头看,每每听到咳嗽声,都会微微皱眉。
终于,他忍不住追上在队伍最前面的齐彦,“请问太子殿下,我们还需要行进多远,方能到达贵友的居所?”
齐彦眺望着远处茂密的树林,“如果本王没有记错的话,穿过这片树林便是了。”
萧逸鸿颔首,以示感谢,他没有再继续多言,重新回到队伍之中。
一行人又继续向前行了约摸半个时辰,方才隐隐约约瞧见不远处有一间被竹子做成的篱笆重重围住的草庐。
有一位白胡子大叔从里面走了出来。
齐彦朝他挥了挥手,“刘叔,近来可好?”
大叔又朝眼前的那群人仔细看了一眼,才辨认出人群中那个碧眼的少年。
“你小子怎么来了?!”大叔嘴上虽是嫌弃,但脸上却是掩饰不住的欢喜。
“我本就四处游历,今日正好路过京城,想起你曾经提过你的故乡在此,就想着过来碰碰运气,没想到你还真在!这些都是我的朋友,他们是随我一路来的。”
齐彦回头指了指身后的萧逸鸿一众。
刘大叔朝着大家点了点头。
随后,刘大叔引着大家就往屋里走,“好啊,都进来坐吧,小庐破旧,还望大家不要嫌弃。”
齐彦揽着刘大叔的肩,“大叔,我这里有一位朋友,她昨晚感染了风寒,想借个房间休息一下,顺带再借用一下厨房熬点药。”
这时翠竹也将宁星玥扶下了车,她用丝帕掩面,咳嗽声依旧不断。
刘大叔耐人寻味的看了齐彦一眼,“你小子……”
再看向宁星玥的时候收敛了笑容,恢复了庄重,“两位姑娘请随我来。”
萧逸鸿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宁星玥因为咳嗽时而肩膀颤抖一次,他脸上的忧虑又加重了一分。
他思考了片刻。
萧逸鸿有些焦躁不安地望向身边的齐彦,而后拱手抱拳,“公主病情恐有加重,劳烦太子殿下开个药方,属下照着方子去为公主殿下采药。”
齐彦挑起眉尾,睨着萧逸鸿,“萧大人可认得桂枝?”
萧逸鸿迷惑地望着他,“不识。”
齐彦耸了耸肩,面露难色,“这可就难办了,草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萧逸鸿俯身叩首,“恳请殿下上山寻觅草药,殿下大恩微臣定将铭记于心。”
这下齐彦眼底浮现少许笑意,拍了拍他肩膀,“萧大人言重了,您就在这照顾公主,本王去去就回。”
萧逸鸿低下的头始终没有抬起,盯着地上那种锦绣调转了头,往树林的方向去了。
又过了一会儿,直到齐彦消失竹林之中,萧逸鸿这才缓缓起身。
他环顾了一眼草庐四周,这里虽不比宫中华丽,但胜在环境幽静,雨后的空气中夹杂着泥土的清香。
眼前的情景,让萧逸鸿想起了一件尘封多年的往事。
早些年间,那时的萧府正值鼎盛时期,在京郊也有一处与这里有些相似的园子——漓园。
萧家人每到夏天就会举家前往漓园避暑。
萧逸鸿从小性子孤僻不合群,也不爱说话。平日里总是冷脸看着身边的每一个人,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印象。
所以家中同辈的表亲们并不是很待见他,偶尔还联合起来捉弄他。
实则他并不在意。
在他七岁那年,那日好似有什么要紧的事,大人们都聚到了前厅,就留下萧逸鸿和大他三岁的表哥在后院呆着。
趁着他去取水的间隙,表兄借着身高的差距,偷偷将他的书藏到了院子中的树稍之间。
当他回来时见到表哥得意的模样,又平静地看了一眼树梢上的那本书。
他觉得既然那本书已经脏了,自是没有再继续读的必要,一脸嫌恶的转身,本想着回房重新拿一本新书来读。
结果,也不知从哪里窜出一个红色的小团子,她一个纵身便上了树。
紧接着她手脚并用,不一会儿就攀上了树梢,一把抓起那本因表兄恶作剧而被抢走的书,开心地朝着树下的萧逸鸿挥着肉嘟嘟手。
那日阳光正好,小姑娘披着金光而来,微风徐徐拂过她的发髻,在少时的萧逸鸿心中掀起丝丝涟漪。
萧逸鸿眼神对上她绽放的甜甜的笑脸,刹那间失了神。
随后,她挪着肉呼呼的小短腿,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向下退。
就在她马上要大功告成之时,脚下一滑,整个人失去了中心,最终小脸着了地。
瞬间小姑娘惊天动地的哭声充斥着整个漓园。
站在树边的萧逸鸿哪里见过这般架势,直接呆在了原地,手足无措
霎时,一大帮宫女闻声赶来,大家七嘴八舌的询问着小姑娘,“长公主殿下,有没有摔着啊?”
而后,手忙脚乱地为她抹去脸上的污渍。
哭声渐渐平息,她嘟着嘴,一边啜泣着,一边眼神越过众人死死的盯着人群后的萧逸鸿。
待她的情绪终于平复,方才跌跌撞撞地跑到了萧逸鸿的跟前,粉扑扑的小脸蛋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痕。
萧逸鸿以为她这是要来找他算账,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她歪着头,从身后掏出原本被藏在树上的书,又在身上的纱裙上蹭了蹭封面的灰尘,笑嘻嘻的对他说:
“哥哥,这个给你。”
小小的萧逸鸿傻愣愣的接过那本书,感谢的话一直在喉头打转,却一直羞于说出口。
转眼间,长公主已经在宫女们的簇拥下转角之后便消失了。
萧逸鸿望着空空荡荡的长廊,回想起此前无数次听长辈们提及明月长公主,都是说她如何骄纵,如何目中无人。
可眼前这个可爱的小姑娘彻底颠覆了长公主在萧逸鸿心中的印象。
她是如此明媚,阳光。
那日,宁星玥走后他又在原地呆呆站了许久,直到母亲来唤他用膳方才舍得离开。
不知不觉这事过去有二十年了,久到萧逸鸿以为自己早已忘却。
他微微皱眉。
萧逸鸿揉了揉一些胀痛的太阳穴,又抬头遥望齐彦离开的方向,已经过去半个时辰了,为何还未见到齐彦采药归来的身影。
他思索片刻。
尽管当下宁星玥并不想见到他,可是公主安慰他作为臣子自是不能袖手旁观。
如此想来,他终是找到了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
但当真要去的时候,萧逸鸿耳边响起昨晚宁星玥说的“不必如此”,他心中竟是生出了胆怯。
害怕追急了,反而将她越推越远。
萧逸鸿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朝着宁星玥歇息的房间抬脚前行。
宁星玥进屋之后,又大声咳嗽了几声,直到刘大叔已经离开,屋中仅剩下她和翠竹两人之后,才猛然从床上坐起。
翠竹大惊,“公主,你身体不适起来作甚?”
宁星玥笑着摆了摆手,“无碍。”
接着,宁星玥又朝着翠竹招了招手,翠竹顺势靠近。
她神神秘秘地伏于翠竹耳边,“翠竹,现在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托付于你。一会儿,本宫会跟乐承避开萧逸鸿和齐彦出去一阵,这段时间就由你躲在被子里假装是我,你一定要坚持住,不要让任何人发现我不在房中。事情办完之后,我们会尽快返回的。”
听完宁星玥的话之后,翠竹面露难色,“公主你们这是要去哪,带上翠竹可好……万一被萧大人发现我假扮你,那后果……”
话未说完,翠竹眼神向左上角飘了一下,或是想起萧逸鸿平日里的冰块脸,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在翠竹说话的间隙,宁星玥已是换上了一身公子哥打扮,她将自己方才的那身衣服塞到了翠竹的手上。
宁星玥临走前给了翠竹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翠竹苦着一张脸,捧着手上宁星玥换下的衣服站在原地发愁。
宁星玥伸手推开窗户,只听到身后翠竹哑着声音,最后绝望地唤了一声:
“公主……”
宁星玥没有在屋内继续停留,她直接从屋后的窗户翻了出去。
乐承早已在此处等待接应。
“公主,属下已经调查清楚了,那匠人居所距离此处并不太远,目前萧大人的人把守着马匹,我们只能步行前往,是属下考虑不周,让公主受累了。”
宁星玥摇摇头,“不怪你,谁会料到萧逸鸿居然会跟来,没事,本宫可以。”
说着两人躲过刘大叔屋外把守的骑兵,向着机关匠人的住所前行。
今日的阳光特别好,全然想象不到宁星玥他们昨日经历了浓雾和暴雨天气。
到处都开放着绚丽的花朵,时不时还有小松鼠驻足观望他们两个外来之客。
他们贴着崖壁,小心翼翼的前行。
忽然眼前的景色豁然开朗,百花争奇斗艳,树下筑着一个个小茅草屋,时不时能看到有农人在田间劳作。
“公主,前面就是那匠人的住所了。”
终于要到了,宁星玥的心中突然生出了一丝紧张。
她既想打开那匣子,又有些害怕打开后匣子中到底会出现什么。
但想着这关系着皇帝性命,她舍弃犹豫,追着乐承的步伐而去。
乐承走在前面去敲了门。
来开门的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者。
两人说明来意,老者并未推辞,将两人迎了进去。
进门之后,乐承拿出那日宁星玥交给的那幅锁样的临摹,交到了匠人的手中。
匠人看到那幅画之后,先是一怔,“这个锁你们是从何而来?”
宁星玥看了一眼乐承,乐承授意,“先生可是见过这锁,可知这锁应该如何开启?”
匠人默默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道异样的神色,“这锁正是老夫所铸,当时是交了给了萧将军,敢问两位可是萧将军的后人?”
乐承摇摇头,“我们不方便透露身份,只求先生将开锁的方式告知一二。”
匠人有些警惕的看着眼前的两人,从他们的穿着打扮来看就不是等闲之辈,转念一想,说道:“开这锁其实不难,只需要一滴锁上这锁人的血,方能打开。”
两人面面相觑,乐承望着匠人确认道,“此话当真?”
那匠人似是不想在与他们多言,仅是点了点头,就退回了屋中。
正当宁星玥准备起身离开,匠人从屋中去取另一个一模一样的锁,交到宁星玥手中说,“这锁本是一对,既然你们到此,又认识萧将军后人,便请将此锁带给他,也算是了却了老夫的一桩心事。”
两人觉得匠人话中有话,再问,他却是闭口不答。
宁星玥见从他这里已无线索,示意乐承接过锁放入袖中,两人起身便往回走。
现下翠竹将自己严严实实捂在被子中,连个裙角都不敢露出,生怕叫人看出了破绽。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草庐周围一直非常安静,翠竹也渐渐放下心防,躺在床上半梦半醒之际。
谁知,迷迷糊糊间,有个脚步声,不徐不快地朝这这边过来了!
翠竹骤然惊醒,心中祈祷着,“只是路过,只是路过……”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那脚步声由远至近,最后不偏不倚正正停在门前。
此时,门前一阵死寂,翠竹弓在被子中,只觉得自己心“砰砰砰”的敲击在胸口,跳动的速度快到都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了。
“笃笃笃——”
是指节一下一下轻击门发出的声响。
翠竹感觉自己马上要窒息了。
“公主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
见屋内没有人回应,敲门声停了下来。
但那人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只是静静站在门口,仿佛是要等屋内的人先开口。
翠竹见状,也只好跟着缄口不言。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
过了大概有一炷香的时间,最终屋外的人忍不住先出了声,他声音低沉,语调听不出情绪:
“公主殿下,现可安否?”
这声音,翠竹是再熟悉不过了。
此时站在门外的是她最最惧怕的萧大人!
她只觉自己浑身上下都已是止不住地哆嗦,耳边几乎都能听到自己口腔中牙齿打颤相碰发出的“咔嚓咔嚓”声响。
翠竹掀开被子又看了一眼开了一个缝隙的窗户,长公主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这可如何是好啊?“
她咬着指甲,目光呆滞,整个脸因为慌张而胀得通红。
静静等待着外面的人接下来会作何反应。
门外,萧逸鸿敲过门之后便直直立在原地站。
他放慢的呼吸,耐心等待屋内人的回应。
可是一刻钟过去了,屋内依旧静悄悄的,对于他的到来置之不理。
向来众星捧月的萧大人,何时受过这样的待遇。
此时,屋内人冷漠的态度着实让他有些恼怒。
过去的十年宁星玥狠不得天天都跟萧逸鸿腻在一起,哪里会有如今这般冷漠。
今时不同往日。
当萧逸鸿脑中闪过这个念头的时候,他自己兀自笑了起来。
谁曾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他竟也会为了挣得宁星玥的关注,如此扭捏作态,内心跌宕起伏。
笑意还未从嘴角收敛,他又想起这些年,他一直视她的好作为理所应当,现下想来,他这到底是怙恩恃宠了。
思绪至此,萧逸鸿也是于心有愧,见里头并未应答,他声音又放轻了些,试探着道:
“公主可有需要微臣代劳的?”
里头依旧不答。
萧逸鸿立在原地,忍不住透过竹窗上的间隙,隐约瞧着床上缩成一团的被衾,他脑中止不住地去回想晨间看到的宁星玥惨白憔悴的容颜,有几度他都想过去将她拥入怀中,他终还是忍住了。
前几日已是昭告天下,两人和离之事。
现在的他,又是作何身份,敢对长公主这般放肆?
念到这,他眉梢微蹙,目光又沉了几分。
想冲门而入,又考虑到里面的人或是本不想见到自己,进去只会给她添堵。
想掉头就走,却终是舍不下内心的牵挂,想再瞅一瞅她是否安好。
回想起往昔她带着各式亲手做的糕点来书房寻他,每每被他拒之门外时,是不是也如他此时内心如此挣扎。
萧逸鸿止不住长叹了一声。
一向杀伐决断的萧大人,也有被事情套住,左右为难的时候。
现在又该如何,他却也是没有了主意。
忽而,一个想法闪过。
难不成宁星玥因为高热昏晕了过去?
如此说来,这一直不答,也是有所缘由。
那还得了!
萧逸鸿心口一揪,抬手就要将从内栓好的房门,强行推开。
这样一来,他在门前的响动愈加明显,大有破门而入之势。
正当他要准备抬脚踢开门时,里面传来一句,沙哑且有力的声音:
“滚!”
话音一落,萧逸鸿适逢抬起的脚,僵硬悬于空中。
不过仅是一个字,却犹如一个晴天霹雳,正正扎入萧逸鸿心中,曾几何时,宁星玥对他说过这样的重话。
萧逸鸿蓦然改色,堪堪退到了庭阶之外。
看来是自己又让她生厌了。
此时的萧逸鸿似是跟屋内人说,又似跟自己说:
“夫妻十载,微臣为曾经的不妥致歉,需要微臣矫正之处,殿下也可同我讲。接到和离书的这几日,微臣真真反省了过往的所有不足,殿下,对不起……”
他喉头哽咽了一下,抬脚欲靠近,而后又怔怔放下,神色怅然若失,不知该何去何从。
这时,齐彦从大门处转过头来,恰好对上萧逸鸿眉目黯淡之色。
山涧的凉风,晃荡着他漂泊无依的衣摆,鬓角的发丝也不如早前一丝不苟,偶尔垂下的一两丝,却是给他往日永远高高在上的谪仙形象,增添了一点点人味。
他此时霍然朝着齐彦走去,眉间染上些许喜色:“太子殿下,需要的草药可有找齐乎了?”
齐彦转头望了一眼宁星玥那屋,点了点头,“齐了。”
萧逸鸿伸手接过药草,“那就请殿下将药交给微臣来煎吧。”
他没有给齐彦驳斥的机会,拿过药便就朝着厨房的方向去了。
萧逸鸿的脚步才刚刚离去。
翠竹好不容易,将悬着的心再次放下。
还没有缓得一息,门前又有一个细碎的脚步停驻。
她终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往常也未见得长公主有如此多的人惦记着,这一朝和离,引得萧大人回心转意不说,现在还多了个北国太子的青睐。
齐彦在门前问了句,“可有何需要的?”
翠竹不想答,想冷着他,这尊贵身份的贵人,自是不会这么自讨没趣。
但她显然是低估了齐彦的毅力。
见里头不答,他一个人便开始在门前喋喋不休,从采药出门,说到路上遇到的蝴蝶,从林间的松鼠,说到回城的风景,事无巨细,他都一一说了个遍。
翠竹听得都有些乏了,外面的人却依旧侃侃而谈。
不过好在齐彦只是在门前说话,并没有入内的想法。
猝然,萧逸鸿的声音又出现在门边。
这使得翠竹有开始进入警戒的状态。
一来二去,翠竹心中早已苦不堪言,心心念念着,“长公主,您快些回来吧!”
这次萧逸鸿的声音相较之前更多了一些温软,“公主殿下,药已备好,还请允许微臣入内。”
门口现下堵着两尊大佛,随时随地都有冲进来的可能,翠竹心中的胆怯也渐渐归于平静,几乎都快要放弃挣扎了。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宁星玥跃入窗栏,翠竹仿佛见着那救世的佛祖。
可现在翠竹身着宁星玥的纱裙,宁星玥穿着男子的衣服。
两人面面相觑。
恰恰此时,萧逸鸿马上就要进门。
当务之急,宁星玥一把扯掉头上的发带,将翠竹和自己的身子藏入被衾之中,只露出披散着头发的上半张脸。
见萧逸鸿进来,哑声怒斥道:“萧大人,请自重。”
萧逸鸿闻声,先是端着药的双手微微一怔,神情恍惚立在门边,脚步停滞不敢再继续向前。
见人还不走,宁星玥又加重了语气,“萧大人,这是要本宫来亲自撵人吗?”
萧逸鸿本也不是纠缠之人,宁星玥已经这般冷言冷语,他自是没有再继续在屋中逗留的必要。
他俯身将汤药置于桌上,怅然若失地退到房外。
见他终于走远,宁星玥总算松了口气,将刚刚盖在被中的翠竹拉了出来。
两人重新换上自己的衣裳,相视一笑,方才长长舒了口气。
“公主,你若是再不回来,我都准备跪在萧大人面前求饶了!”
翠竹心有余悸地抚了抚胸口。
宁星玥轻轻刮了一下小丫头的鼻子,“都说让你放心,我有分寸的。”
翠竹终于能舒心一笑,想起方才萧逸鸿在门前说的一番话:“公主,刚刚萧大人再门前说了一大通深情告白的话,可需要奴婢转述一遍?”
对于宁星玥和萧逸鸿的感情,翠竹是这个过程完完全全的见证者。
这十年来,公主对萧大人有多上心,萧大人对公主就有多冷漠。
现下却正好调转了个。
公主对萧大人已然释怀,反倒是萧大人这会子却是上杆子追着他们家公主跑。
这男女之间的感情,委实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宁星玥对翠竹说的话并没有应答。
萧逸鸿在她心中已经是放下了,至于他今后会说什么,做什么,又与她何干?
宁星玥转而将适才机关匠人赠与的锁交给了翠竹,“此物尤为重要,你要好生保管。”
翠竹接过这沉甸甸的锁头,妥妥贴贴地压于箱底好好保管着。
一切都收拾妥当,宁星玥从房中再出来时,脸上的病色早已消散,她与闻讯赶来的萧逸鸿擦身而过。
宁星玥连一个眼神都未施舍给他,经过他的身畔,便朝着守在门口的乐承说了句“启程”,便钻入马车中,再未见过任何人。
被无视的萧逸鸿愣怔站在原地。
他双手负于身后,冰凉的指尖婆娑着不慎被炭火高热而烫出的血泡,抿着唇,呆呆望着不远处桌上摆着的一滴未进的汤药,微湿的眼底早已失了往日神采。
第14章
骤雨初歇,水云谷中的草木在昨夜暴雨的冲刷之后,都换上了难得的新亮,令人赏心悦目。
萧逸鸿此时的脸色在这些鲜艳颜色的映衬,显得尤为阴沉。
他控制着速度,走在马车的侧后方仅差两三步的位置,双眼呆愣着望着宁星玥的车窗失了神。
以至于他都没有注意到刘理此时已经回到了队伍中。
“爷。”
刘理小声唤萧逸鸿。
萧逸鸿这才回过神来,又换上素日里的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