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星玥被太阳穴的剧烈的疼痛唤醒。
她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床上。
现在她只觉得脑袋里一团浆糊,头痛欲裂,昨晚发生的很多事她都有些记不起来了。
只是能依稀回忆起嘴唇上那个柔软的触感。
那感觉如此真切。
宁星玥忍不住伸出手指在唇边婆娑,男人模糊的脸渐渐清晰。
她面露铁青。
不会吧。
随即她甩了甩昏昏沉沉的脑袋,不不不,肯定是自己的幻觉,萧逸鸿怎么可能为了她夜闯后宫,这举动明显与他平日里自持雅正的性子相悖。
再说,萧逸鸿先前不都决定要纳表姑娘为妾了,现在她已主动让位,他不正好拥美人入怀,好不惬意,哪里还能记得起她呢?
正当宁星玥思绪混乱之际,翠竹端着醒酒汤开门进来。
“公主你醒了?快用些醒酒汤,再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宁星玥结过翠竹手中的东西,随口问了句,“平阳郡主回去了?”
翠竹攒眉苦脸道:“昨夜公主你自己先回房休息了,将平阳郡主独自留在了花园里,郡主吹了一夜的冷风,被发现时浑身滚烫。奴婢已经叫马太医来瞧过了,郡主是感染了风寒,公主醒来之前,奴婢已派人送郡主回府中休养了。”
“啊?这……”宁星玥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
但她对昨夜的事记忆模糊,自己是怎么回的床上根本没有印象,对于邱素心,她现在也是满满的歉意。
“翠竹准备着滋补药材,一会儿我们去平阳侯府探望素心……”
正当宁星玥跟翠竹交待之时,乐承出现在门外,翠竹自觉退下。
“公主,那日您让我打听的锁有了些进展,微臣特此向您汇报。”
“说。”宁星玥转了一下手中的玉镯,深吸了口气。
“京城郊外有一处水云谷,其中隐居着一位善作机关术的高人,但水云谷常年异兽出没,我派去的两拨人至今还未回来,明天我准备亲自去一趟。”
乐承从小便就被训练为宁星玥的暗卫,他早已养成不喜形于色的性格。
宁星玥抿了抿唇,她不想这件事被耽搁太久,以免夜长梦多。
“本宫与你一同前往。”
“路途艰险,公主还是在宫中等待消息吧。”
乐承知道自己人轻言微,但为了公主安危,还是决定出言相劝。
“此事无需再议,本宫去意已决,我们明日出发。”
“是。”
今晨起身,萧逸鸿自觉脸上的肿胀已有所缓解,而后对着铜镜瞥了一眼,红印也是消散得七七八八。
收拾妥帖后,萧逸鸿推门而出,发现刘理早已在门前候着,可他身边却已少了那抹灵动清丽的身影。
萧逸鸿只觉胸口好似被人闷闷一锤,抽痛得紧。
他面色一沉,扭过头不再去看刘理。
宁星玥搬走后的这几日,萧逸鸿忽觉耳边清静异常,就连晨间枝头的鸟鸣都格外清晰洪亮。
“大人,过几日是太傅大人的生辰,可需要属下备生辰礼?”
“生辰礼……”
过去十年,每年老师的生辰礼都是宁星玥早早就备妥当,他何曾为此操过心。
宁星玥。
萧逸鸿方才平静下来的思绪又被缭乱。
他本想抬头放空神思,岂料注意力却被院内的五彩斑斓的颜色吸引了去。
不知不觉已是三月,花园中早是落英缤纷。
在府内住了这么多年,萧逸鸿从来都是行色匆匆,回想起自己好像从未闲下来欣赏过廊边景色,定睛一看好多品种都是他不识得的。
他看得有些出神,眼神落在远处一大簇挂在廊上的花团,询问刘理:
“那个紫色的你可知叫什么?”
“噢,那叫紫藤花,是长公主三年前移栽到在这里的,公主说……”
刘理原本还在侃侃而谈,回头的一瞬,突然缄口不言。
萧逸鸿适才唇边的暖意,随着刘理口中的“长公主”三个字,又渐渐冷了下来。
又是宁星玥。
之前他从未察觉,原来这三个字已经渗透到他生活的分分寸寸,不是他尽量不提就能躲得过的。
之后,主仆两人就这样静静立于台阶边。
“公主说什么?”
半晌,萧逸鸿还是没忍住,出言探听。
刘理未曾想萧逸鸿竟会追问,他怯怯抬眼,如实回答:“公主说,紫藤花的象征着执着的爱……”
执着的爱。
萧逸鸿失笑,鼻尖蓦地一酸,背过身去。
“出发。”
看似不经意,他泰然抬手揉了揉泛红的眼角,拂袖转身,抬脚向着大门的方向而去。
早朝后。
萧逸鸿面色疲惫回到书房,单手撑在桌案上,愁颜不展,捏了捏紧蹙的眉心。
今日朝堂上,他与潘博源又因为北国进贡之事闹得不可开交。
两派就北国问题意见相左已不是第一次了,只是此次令萧逸鸿在意的是潘博源竟然提出让公主出使和亲的主意。
先帝原本子嗣单薄,加之皇帝年幼还未大婚,目前未婚的公主除了二公主宁星雨之外,就是宁星玥这位刚刚和离的长公主。
所以,这提议着实让萧逸鸿心有余悸。
即便他知道皇帝不会轻易将宁星玥送去那偏远蛮荒之地,可如果朝堂上的大臣们一旦起了这心思,那和亲的事情便会没完没了地被反复提起。
现在他还能出言阻拦,一旦逼到走投无路的阶段,一切的决定就不是他一家之言能够左右了。
这也是萧逸鸿当下最是神伤的。
想到这,他止不住的长吁了口气。
今日朝堂上的事定也传到了刘理的耳中,这时,萧逸鸿见他一直在书房门前小心翼翼张望。
萧逸鸿抬手向他招了招。
刘理这才安心迈过书房门槛。
接着,他又近了几步,将一封信递到了萧逸鸿眼前。
随后伏在萧逸鸿耳边,刻意压低了声音,“大人,这是边境的刘将军派人送来的信。”
萧逸鸿神色严肃地拆开信封,谨慎展开信纸,纸上只写了六个字——
那位来京城了。
萧逸鸿眉宇间辨不出个悲喜,他转而将信递给刘理。
刘理接过看后,瞳孔微缩,抬头表情似是有些为难。
“这件事,大人打算如何处置?”
“静观其变。”
宁星玥虽住在宫中,但一向来去自如,无人敢阻拦。
纵然如此她还是托魏公公给皇帝告了假,理由是“外出游玩散心几日”,皇帝也未加阻拦就随了她。
是以,宁星玥扮成寻常家的小姐,带着翠竹随乐承一路朝着水云谷而去。
路上乐承还是不放心,反复叮嘱她们一定要跟紧自己,切勿擅自行动。
水云谷地处京郊,往年皇家的猎场就设在这附近。
早年间,传言,秋猎时有一位小郡主因为好奇,带着贴身丫鬟越过了水云谷的边界,围猎结束之后,就没有人再见过她。
也是因为这些奇幻的传说,这里一直京城的一片神秘的地界。
一队伪装成家丁的铁骑在前开路,而乐承则亲自架着乘有宁星玥的马车。
一行人出了城门之后,越往前走,四周越安静,此时,宁星玥只听见车外整齐划一的“嗒嗒”马蹄声。
乐承隔着门帘跟里面的主子汇报:“小姐,我们马上就要越过水云谷的地界了,两位一定要注意安全,遇到异常一定要大声呼救。”
“好。”
刚刚跨越交界,雾气倏然升腾,开始还能隐约看清前路,越往里走,前路越是模糊。
马匹开始发出惶恐的嘶鸣声,前行的马蹄声也开始凌乱。
“小姐,马有点受了惊吓,现在可能会有些颠簸。”
宁星玥也感觉现在马车也不如先前行得那般平稳,她只能和翠竹紧紧相拥在一起,以减缓晃动。
霎时,宁星玥隐隐约约听见从林中传来呼救声。
“有没有人,救命啊!”
宁星玥问:“乐承,你听到有人在叫救命吗?”
乐承沉默片刻,而后答话,“小姐,那声音应该是从我们前方的裂谷下传来的。”
“去看看吧。”
既然已经听到了,岂有见死不救之理。
“是。”
隔了一会儿,乐承匆匆来报,“小姐,呼救的是两位公子,还好命大,掉下去时被断崖的枯枝挂住,否则早就在山崖下丧了命。”
“救下就好,之后就让他们自行离去吧,我们接着赶路。”
“是。”
宁星玥又在车中等待了一会儿,马车依旧停在原地没有继续前行,她等得有些不耐,正想询问乐承如何回事,就依稀听见车外有人在争执。
她撩起车帘想瞧个究竟。
抬眼间,她正好对上前方男子碧绿色的眼眸。
两人双双怔住。
那人也分明认出了宁星玥,他碧色的眸子微微颤动,随后迅速压制住眼中的大惊之色,欢喜得朝着车内挥着手。
“长公主,你还记得我吗?我是齐彦。”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如果说那日在拈春遇见是巧合,这次难道又是巧合?
谨慎起见,宁星玥并没有下车,平静回了句,“公子认错人了。”
便放下了帘子,不再理会。
“是齐某眼拙,无论如何还是非常感谢小姐救命之恩,可否与小姐互通姓名,以后有用得上齐某的地方,必当鼎力相助。”
车内,翠竹催促乐承道:“走吧。”
马车很快重新开始向前移动,一行人继续朝着山谷深处前行。
终于越过浓厚的水雾,眼前的景色清晰明艳起来,花香味,鸟鸣声一股脑袭来,宁星玥只觉这里跟大家传说的有些不太一样,好奇得掀起窗帘的一角向外望。
“小姐,前方有一条小溪,要不要停下来稍事休息?”
“好。”
正好她也想下车活动了一下手脚。
待马车停稳,宁星玥就迫不及待扶着翠竹的手背从车上下来。
宽阔的天地间横着一条涓涓细流,清冽的溪水从岩壁滑过,偶尔还有调皮的鱼儿跃起,眼前的景色让她心情瞬间舒畅无比。
宁星玥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般天地了,此时,她坐在溪边将手放在水中,一股寒冽之感侵体,她缩了缩脖颈,适应之后,她捧起水去泼不远处的小鱼,鱼儿受了四下逃散,她看在眼里,恶作剧得逞般“咯咯”的笑出了声。
倏地,她耳边响起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
“姑娘好兴致。”
宁星玥诧异地抬头。
一个身形峭拔的男子立在她的身侧,阳光从头顶照下来,掠过男人深邃的轮廓,卷翘的睫毛在眼下形成一片不大不小的阴影。
宁星玥方才打发翠竹和乐承去休息了,此时她张望了一下,没有看到两人的踪影。
“你怎么跟来了?”
宁星玥疑惑地望着他,眼中的浮现一丝不悦。
“偶遇。”
说着齐彦缓缓在宁星玥的身侧坐了下来。
“我们或许能结伴同行。”他转头,那对碧绿的眼眸,正清澈无比地注视着宁星玥,而后他唇角微勾,一个小小的梨涡若隐若现。
“不同路。”宁星玥移过视线,虽然齐彦从未害过她,但不知为何,直觉让她觉得齐彦的行为就是太可疑了。
齐彦不知怎的,突然从怀中摸出一把镶嵌着五彩宝石小小的匕首。
宁星玥见状目露寒光,向后一撤,“乐承!”
齐彦僵直了脊背,骤然拔刀,森森寒光的刀身映出宁星玥惊骇的神情,手起刀落,宁星玥下意识闭上了眼。
然而她并没有感受到任何的疼痛。
少顷,乐承轻唤了声,“小姐。”
宁星玥方才战战兢兢地睁开了眼。
眼前的情形骇了她一跳,在她身侧不足一尺的位置一条小青蛇被人从三寸处分成了两段,长尾还在挣扎地扭动。
齐彦微笑着向宁星玥伸出一只指节分明的大手,“咱们扯平。”
宁星玥还未从惊吓中缓过神来,盯着眼前的手,神色有些木讷。
她小巧的朱唇轻启,话到嘴边,还未来得及出声,一个清冷的声音穿过齐彦传到她耳中。
“微臣萧逸鸿奉大兴国皇帝旨意,前来恭迎北国太子殿下。”
他言语恭敬,倒是也听不出矮人一等的谦卑。
话音刚落,就连方才在枝头嬉闹的鸟儿都嘘了声,周边陷入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宁星玥也收起了先前的和颜悦色,现下眼尾微挑的凤眼狐疑地打量着齐彦,目光森森,像是要将他盯个对穿。
而齐彦此时面色一阵青白,刚刚舒展的笑容僵在脸上,伸出的手也悬在半空中,当下收也不是,举也不是。
宁星玥被齐彦高大的身材隔着自是看不见他身后的萧逸鸿的表情,她倒也不好奇,那千年的冰坨子又能有什么好脸色。
一旁的齐彦嘴唇几开几合,最后还是没有出声。
过了好一会儿,宁星玥觉着身子在溪边坐得有些凉了,她屈膝从地上起身,却是不小心脚跟踩到纱裙的裙摆,脚下不稳,一个踉跄。
慌乱间,宁星玥来不及思考,随手抓住不知何时伸出来护住她的手。
大手的牢牢包住了她的纤指,指尖沾染了些掌心的温热。
方才险些一头栽进溪水,宁星玥眼下还心有余悸,无意间她捏紧了那只救了她一命的手掌。
而手却是忽的僵直,宁星玥这才定下神来,想起回头去寻手的主人。
回眸间,便是对上齐彦如溪水般清透的眼眸,波光粼粼满含笑意。
她又回想起适才萧逸鸿尊称他为北国太子,心中又对他生了些许芥蒂。
宁星玥颔首后,果断松开了手,站定后,她对齐彦福了福身,“大兴国长公主宁星玥见过北国太子。”
齐彦向她走进了一步,已然没有了之前吊儿郎当的模样,端正了身姿,颇有未来北国储君之风范。
宁星玥被他这一本正经的样子逗笑,自觉有失偏颇,轻咳一声,隐住了唇边的笑意。
齐彦俯身双手虚虚地扶了一下宁星玥,“长公主请起。”
他又接着问了一句:“长公主来此意欲何为?”
闻言,宁星玥眼尾不经意间拂过不远处那个笔挺的身影,转而笑着答齐彦的话:
“本宫近日得了个稀奇玩意儿甚是喜欢,但上面有个怪异的锁不知该如何解开。听闻这水云谷有位巧匠或是能解,便来此碰碰运气。”
齐彦表情倒是坦荡,“噢,小王是来这水云谷拜访故人,故人也是位巧匠,或是还能与公主同行一段。”
宁星玥伴在齐颜身侧,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朝着车马队伍方向行进,相谈甚欢,全然没有理会不远处立着的萧逸鸿。
萧逸鸿定在原地,他不愿去听两人到底在说些什么,因为仅是看着宁星玥对着他人勾起唇角的微笑,就足以使他太阳穴附近的青筋突突直跳,每一根发丝好像被人用力拖拽着,头痛欲裂。
此时,他薄唇紧抿,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不远处附耳窃语的两人。
记忆中,宁星玥也是这样含情脉脉、柔声细语地跟他说话,可他却从未在意过她在说什么,有时甚至觉得她聒噪,冷言将她打发走。
如今她已是越走越远,他望着那几不可见的背影,心中却是生出了悔意。
期间有几次他都想冲上去将宁星玥从齐彦身边拉走,可心底最后一丝理智阻止了他。
她是公主。
他是臣子。
这是他们仅剩的一丁点联系。
如果贸然上前,今生或许便是无缘再见。
这个想法让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萧将军也瞬间怯懦,脚下似有千金重,一步都挪动不得。
就这样,他目送着眉飞色舞的两人到了马车边。
眼瞧着齐彦正要上宁星玥的马车。
萧逸鸿终是忍不住了,他三两步上前,倾身拦在齐彦身前。
“太子殿下,皇上还在宫中等您,还是同微臣一起回去吧。”
齐彦表情看似有些为难,实则眼神坚毅,“萧大人,刚刚公主邀请我一路游玩,如若不去,岂不是当众抚了公主的面子?”
宁星玥从车中探出头,眼神越过拦在车前的萧逸鸿,最终落在齐彦身上,她笑笑道:“太子殿下正事要紧,游玩今后有的是机会。”
齐彦浅眸微眯,轻抬下巴,“劳烦萧大人先回城给皇上回个话,就说山谷危机重重,小王担忧公主安危,欲先陪同公主去寻找工匠,然后再一同回城面圣。”
萧逸鸿神形微怔,心中咯噔一下,一种不好的预感在他心中悄无声息地生根发芽。
他强压着怒气,极力维持着语调的平稳:“微臣有保护两位的职责,如是说来,那便待明日公主处理好事务,一同回去。”
齐彦大悦,“如此甚好。”
齐彦本意欲继续登上公主的马车,可萧逸鸿偏偏牢牢挡在车前,纹丝不动,硬是不给他留一丝上车的空隙。
“公主邀请本王一同乘车,萧大人为何阻拦?”
萧逸鸿抱拳,“太子殿下误会,在下听说太子骑技了得,今日特备了一匹上好的汗血宝马,想一睹太子风采。”
齐彦沉默一息,“本王今日就如你所愿。”
还未等萧逸鸿抬头,刘理已经将马牵到了齐彦身侧。
齐彦又回头看了一眼马车,宁星玥早已是将帘子放了下来,门帘一角缀着的珍珠相互敲击,发出清脆的“噼啪”声。
齐彦转过身睇了萧逸鸿一眼,眼神中含着瘆人的寒霜。
萧逸鸿对那泠泠寒意却是丝毫不为所动,他眼神催促齐彦尽快上马。
齐彦也不在与他对峙,一脚便跨上马鞍,双腿一夹,绝尘而去。
轰隆隆的雷声渐渐逼近。
天边黑云密布,越压越低,空气中氤氲的闷热让大家都快喘不过气来。
蓦地,一滴豆大的雨砸在开路的骠骑脸上。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瓢泼大雨劈头盖脸而来。
密密麻麻雨水夹杂着一道道电光火石,大有要将这滚滚重云撕裂之势
早前已被雾气惊了一回的马儿,现下无论大家怎么牵引硬是不愿继续向前。
萧逸鸿环顾四周,黑暗中分辨出不远处有一个摇摇欲坠的道观。
当下恶劣的天气,一行人不宜继续在暴雨中前行,他转身朝着队伍大喊。
“快,大家都到前面的道观去躲雨。”
话音刚落,萧逸鸿又回过头,担忧地望了一眼被狂风卷得“吱呀”作响的马车。
终是不放心,他换下乐承,吃力地赶着马儿朝着道观一点点挪动。
好在道观虽是破旧,但整体还算大,容纳他们二十余人不在话下。
不一会儿,黯淡无光的水云谷中,有一点星星之火在黑暗中飘摇。
大家分成了几拨,围着火堆,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宁星玥背对着萧逸鸿,坐在另一个火堆旁。
她今日穿的是一身浅粉色的纱裙,刚刚下车进屋时,萧逸鸿本欲卸下自己的斗篷披在她身上,为她遮蔽风雨。
可在萧逸鸿脚步靠近的那一瞬,宁星玥直接从车上跳下来,弓着腰,一手提着纱裙,一手护着发髻,她脚步急促,于他的身侧匆匆而过。
即便她已经跑得足够快了,却依旧无法避免的被雨水打湿。
现下宁星玥身上的中衣粘腻地贴在了身上,勾勒出女子丰韵的身线。
萧逸鸿收回目光,只觉口中干涩,喉头止不住的上下一滑。
他不敢再回头多看一眼。
但他愈是抑制,心底的燥热就愈发清晰。
萧逸鸿重新拾起被挂在一旁烤得温热的披风,他长腿一迈,将披风小心翼翼地盖上宁星玥的后背。
披上之后,他也不敢去看宁星玥当下脸上的表情,逃似的躲到道观门前。
他怔怔望着屋檐凝成的道道水柱。
倏忽,萧逸鸿闻到那股熟悉的清香,萦绕在身侧。
他没有回头。
身侧的人却是先出了声,“萧大人不必如此。”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但现在语调中却没有了往日的欢喜,只余下冷冷清清。
宁星玥接着又说,“你无愧于我。爱本就没有对错,我唯一做错的是,强求与你成婚。天真的以为只要我足够用心,未来的日子那么长,你终有一日会爱上我的。但我没弄清,同情和爱,实质是不同的。如今我对于大人的爱早已放下了,和离也是我深思熟虑后的决定,祝萧大人能觅得良人,终其一生。”
放下了。
萧逸鸿只觉自己脑袋嗡嗡作响,宁星玥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利刃凌迟着他的心。
他的冷静彻底失守,此时他眸光微动,眼神中溢满渴求,喑哑的声音殷切说道:“慧慧,我没有同情,我也从未想过和离。”
披风已经被宁星玥慢条斯理地折叠好,重新塞回萧逸鸿手中。
她没有再理会他的话,脚步一转,正欲回到观中。
萧逸鸿追了过去,一把死死扣住她的手,语气中满是哀求,“你不要走……”
他抓得有些着急,力道很大,宁星玥吃痛地“嘶”了一声,蛾眉微蹙,瞪着他的眼中透着一股子冷寂。
他心中一揪,收紧的手指颤抖着松开,不敢再发力。
宁星玥顺势将手抽回。
“对,你没有同情,也没有想过和离,但你也从未爱过我。”
萧逸鸿闻言错愕地愣在了原地。
十年前,他锋芒初显,还未开始一展宏图,父亲却惹上了杀身之祸。
连罪名都未来得及问,锦衣卫连夜就将他们全家打入地牢,听候发落。
虽然宁星玥以成婚,换来他的苟活于世。
但是萧逸鸿对她却是说不出感谢的话。
那段时日,觉得自己就是活在炼狱之中。
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萧逸鸿总能听到自己父亲母亲,兄长胞弟……他们每一个人都在他的耳边唤着他的名字,问他为什么要独活?
他想过去死。
那日,他打碎了房中唯一的瓷器,正欲抹喉时,先皇推门进来。
“如果你就这样死了,那萧家的冤屈永远没有昭雪的一日。”
一语惊醒梦中人。
而后先皇接着说,“朕知道萧家是冤枉的,但那时的情况迫在眉睫,由不得一丝的犹豫,为了大局不得已牺牲了萧家,朕于心有愧。”
萧逸鸿仍是沉默,怨恨的泪水早已爬满他的瘦削的双颊。
“成婚之后,朕给你两个选择,一个是远赴边境平定北国侵扰,一个是安于内宅与公主长相厮守。”
于萧逸鸿来言,他根本没得选。
自那之后,他将自己心中的罪恶感寄托于报仇和国事之上,他不敢让自己有任何喘息的余地,害怕一闭上眼,亲人们一一被砍下头颅的场景有不断浮现。
眨眼间,他们成婚已有十年。
这十年,在他的心被真相和恨占据着。
而对于宁星玥的关爱,他却是从未来得及思考。
他曾经以为一生很长,一切都还来得及。
可是现下一种不知名的慌乱在萧逸鸿的心底肆意疯长,他搜刮着自己脑海中与宁星玥之间的种种过往。
萧逸鸿疯狂地在回忆中检视着,自己曾经对宁星玥到底的何等的辜负,才会换得她现今这般的心灰意冷。
思绪一片混沌。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萧逸鸿在宁星玥转身之际,急切抬起右脚,还未来得及落下,他想起方才宁星玥不耐的神色,又怯怯将脚从空中迅速撤了回来。
他就这样痴痴站在原地,深吸了一口气,“不是的,我……”
“轰——”
一声巨响将萧逸鸿要说的话吞噬得干干净净。
“萧大人,我们到此为止吧。”
宁星玥语气亦是决绝,早已没有了昔日的温存。
她的不屑一顾彻底击垮了萧逸鸿先前尚存的一丝丝勇气。
他瞥开目光,不再去看宁星玥离去的背影。
而在她当真要消失的那瞬,他猛然抬头,留给他的却只有无尽的黑暗,以及狂风骤雨的咆哮。
明知道宁星玥已经回到观中,他却依旧愣怔地僵在原地,手指紧紧捏着手腕中搭着的披风,指尖发白,生怕一松手她残存在披风上的最后一点温度,也会悉数消失殆尽。
萧逸鸿一个人在门口又站了好一阵,直到观中全都安静了下来,只余下一个值夜的侍卫睡眼惺忪地站在门口,时不时地埋下头。
倏地,树林间一道敏捷的黑影一闪而过。
萧逸鸿目光在对上黑影时,他转瞬之间已然恢复到往日的肃穆,他纵身一跃跟着那黑影一路追了出去。
一前一后两个身影在淅淅沥沥的小雨经历几番起落,最终停在了一片茂密的竹林之中。
萧逸鸿站定之后,黑影俯身单膝跪地,声音不大不小,“大人,据探子来报,李副将近日在拈春出现过,属下之后也亲自去跟店里的小厮核实过,消息属实。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我们追查了多年,他总算是冒头了。说来可惜,要不是那时拈春出现了一阵骚乱,探子也不可能跟丢了。这几日,属下已经派人在城门严加把守,只要他一出现,定能将他生擒住。”
“另外,那日……”
黑影想起一些事,他欲言又止的态度,让萧逸鸿不自觉地皱起眉。
“说。”
在得到萧逸鸿许可之后,黑影便也没有继续隐瞒,“那日,引起混乱的正是长公主和北国太子。”
萧逸鸿阴鸷的眼底此时满是杀气。
原来他们早已见过。
他沉默了一会儿,对着那黑影挥了挥手,说,“退下吧。”
黑影埋头起身,抬腿一跃。
随后,竹林中响起飞鸟挥动翅膀四下逃散的声音。
前一瞬还立在萧逸鸿身侧的黑影,就这么凭空消失了,只余下一阵风从雨中的竹林穿梭而过,打得竹叶簌簌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