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如果臣有何做得不妥之处,还望公主明示,臣愿以余生为此修正。”
一语毕,萧逸鸿目光烁烁凝着宁星玥,耐心等待她的回答。
“吱吱——”蝉鸣打破两人之间的沉默。
“都过去了,大人不必挂心。”
宁星玥浅笑。
知道又有何用,今后他们不必再见,这些事情她也不希望他过度惦念。
萧逸鸿似是还有话相对宁星玥说。
宁星玥却伸手示意他到此为止。
继而,宁星月当机立断,直接掠过了萧逸鸿,将目光投向他身后。
宁星玥转身绕过萧逸鸿时,一股清香的风拂过他的鼻尖,而后渐渐变淡,再抬手便已消逝殆尽。
这时,宁星玥已来到乐承身侧,乐承俯首:
“公主,确有蹊跷。”
明月殿今夜灯盏熄得格外早。
漆黑的苍穹一望无垠, 今晚一颗星星都没有,静谧的天空如泼墨般厚重,凝在空中浓郁得无法化开。
陡然, 一道微小明灭的灯火撕破了这幕宁静。
一群苍蝇在腌臜横生的京郊难民收容所上空盘旋,“嗡嗡”的哼鸣声一刻不歇的扰人心神。
此时,宁星玥和乐承一前一后出现收容所的墙垣边。
两人蹑手蹑脚窜入收容所的大门。
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在空气中弥漫, 宁星玥哪里来过如此脏乱的地界,此时她一直强忍着胃中不停翻腾的晚膳,埋着头紧跟在乐承身后。
“公主,这里的情况比之前预想的更加的严峻!下官查证到今日来领粥的难民, 全是京兆尹找人假扮的, 深究其中的厉害关系, 还需要再等几日陕原那边的探子回信, 方能知晓。”
“好。”
蓦地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两人身后响起:“不用查了,其中缘由皆因京兆尹与陕原府尹官官相护而起。”
在此间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界,身后的声响不禁让宁星玥毛骨悚然。
说话之人脚步越来越近, 灯笼青幽的光印在来人轮廓分明的脸庞,深邃的眼窝连接着高耸的鼻梁,在烛火的辉映下,在男人的脸上投下一片好看的阴影。
宁星玥瞥了一眼来人,没好气的嘟囔了一句:“怎么哪哪都有你。”
而后她未再搭理, 继续拽着乐承的衣角一步步向前挪动。
倒是乐承忍不住转身看向来人,接了一句:“萧大人所说的, 可是先前皇上拨下去的赈灾银两之事。”
萧逸鸿移开原本落在宁星玥身上的目光,对着乐承点了点头。
“正是, 陕原连续三年干旱, 年年朝廷都有拨赈灾的物资, 可一层一层下去,到老百姓手中实则所剩无几,这才引发了此次的难民大批拥入京城之事,先前在朝堂上京兆尹极力上书希望能尽快将难民赶回原籍之时,本官当即便生了疑,今日赈粥时的所见所闻更是佐证了本官此前想法。”
乐承停下脚步,躬身对着萧逸鸿拱手作揖,“萧大人英明。”
宁星玥瞥了一眼乐承眼中闪烁着对萧逸鸿的崇敬,忍不住扯了一下乐承的衣角,示意他不要再与萧逸鸿废话,继续向前行进。
不过话说回来,萧逸鸿这十年一心为民,入朝的五年时间,向皇上上书过的利民举措粗算就不下百件,最终落到实处的政策大大小小的也十之八九,现在举国上下,萧逸鸿所到之处无不得到人民的拥护爱戴,这也是为何他虽作为罪臣之后,却能稳居首辅职位的原由。
脚步继续前行,越往里走难民收容所的全貌渐渐展现在三人眼前。
这里原本是一个三进三出的大院子,听闻此处本是前朝一名富商的外宅,后来大兴建国之后,因为地处偏僻,大兴皇室将其划拨给太医院作为收治疫病患者之用,由于近年来大兴国运昌盛,并无疫病发生,该处也因此荒废,此次应潘太傅之意,才又将此处划拨给了难民作为暂居。
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霜,此处早已年久失修,院中杂草丛生,房屋也已经相当破旧不堪,到处都是断壁残垣。
因为难民人数众多,屋子中早已堆积不下,现在就连院子中都横竖躺了不少难民,他们只是铺了一些到处搜集来的杂草,就躺在上面,衣不蔽体,身边还有一两只蝇虫环绕,一阵微风拂过,一股馊臭腐蚀的味道迎面袭来。
宁星玥即便已经用双手捂住口鼻,依旧逃不开这股恶臭透过指尖的缝隙,趁机钻入鼻腔。
霎时,胃中翻涌多时的液体终是从宁星玥口中喷薄而出。
吐了半晌,才终是得以休停。
宁星玥吐完之后,双手掩面羞愧难当,蹲在地上久久不愿起身。
萧逸鸿快步上前,俯身蹲下,从怀中掏出手帕,一手捧起宁星玥吐过之后有些苍白的脸颊,一手小心翼翼拭去她唇边残留的污渍。
收拾妥当之后,萧逸鸿拧着眉,声音中透着些许紧张:“身体有无大碍?”
宁星玥怔怔望着萧逸鸿手中沾染了污迹的手帕,回想起萧逸鸿素来有爱洁之症,他常年出入之处都会命侍女每日擦拭两次以上。
想到这,宁星玥向后撤了两步,不小心绊倒地上的乱石,几近跌倒之际。
萧逸鸿一手伸到了宁星玥身后,正当他要揽上她手臂之时。
宁星玥双手撑地恢复了平衡,见萧逸鸿扑了过来,她双手卯足了劲直接将他向后推了个踉跄,他人也险些跌坐在地。
“本宫无碍,不劳萧大人费心。”
萧逸鸿顺势起身,握着手帕的手依旧悬在空中,顿了顿,他面色平静,将帕子叠起来收回怀中,而后慢条斯理地掸了掸刚刚蹲下时褶皱的衣角:
“无碍便好。”
经过方才的插曲之后,三人继续在难民收容院查勘一番,此处的情况比他们来时预计的更为窘困,此处哪里是收容所,称之为人间炼狱都不足为过。
三人对了对目光,准备退到收容院外部,再另做打算。
正当宁星玥准备跨过正门的门槛之际,一阵冷风传堂呼啸而过,部分灌入她的脖颈,使得她背脊突生凉意。
宁星玥下意识身体向外衣里缩了缩,双手护住自己的双肩,适逢她正要继续先行之时,登时一阵冰凉攀上了她裸露在外的脚踝,像无数的蛇蝎顺势而上,她止不住大吼一声。
“啊!!!”
宁星玥紧闭双眼,只觉脚踝的“蛇蝎”现下只是缠着自己的脚踝,但并无想象中的撕咬疼痛之感袭来。
随后,一只温暖有力的大手拍了拍的她的肩,浑厚苍劲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睁眼看看。”
念在脚边的确实无疼痛,宁星玥心中暗道,或许只是枯草,方才都是自己在吓自己。
她终于放下戒心,低头一瞧。
是一只指甲中陷着泥垢,手背上布满深深浅浅的干涸沟壑的手抓住了宁星玥的小腿。
刹那间,宁星玥只觉眼前一黑,脚底如踏着棉花,向后一躺直接失去了知觉。
当宁星玥再醒来之时,天边已泛起青色。
目光呆滞地望着顶上那个已经对穿的屋顶,身下垫着的是她从小最喜欢的蚕丝软被,她还未来得及开口,耳边响起了那个无比熟悉的声音:
“公主,您可总算醒了,刚刚萧大人派人来传话的时候,说您昏倒了,奴婢心中不知有多害怕……”
翠竹年纪虽小,却总有一种年老嬷嬷才有的唠叨本事。
宁星玥被翠竹念得耳朵都要起茧了,本欲抬手捂住翠竹的嘴,转身对上床边伏着的一个黑色毛茸茸的小脑袋。
小脑袋上的头发被剪刀铰得乱七八糟,参差不齐。
“公主,这个小孩是谁家的,从奴婢到这里她就坚持要守在你的窗边,怎么赶都赶不走。”
宁星玥迷惑摇摇头,“不知。”
忽而,小脑袋迷迷糊糊地甩了甩凌乱的头发,转过来一双晶莹剔透的大眼睛好奇的盯着宁星玥。
“姐姐,大哥哥让豆豆一定要跟你说对不起。”
“哥哥?”
“嗯嗯,就是那个长得特别漂亮的大哥哥。”
宁星玥顺着小姑娘指甲中藏满泥垢、皮肤乌黑的食指看了过去。
她指的不是别人,正是在院子里忙忙碌碌的萧逸鸿。
“你说他?”
“是的,姐姐,豆豆不是故意要吓你的,是奶奶生病了,特别特别难受,豆豆记得姐姐是先前在大街上给我银两的大好人,想着姐姐一定有办法帮奶奶,所以一着急就抓了姐姐的脚,吓到姐姐了,真的对不起。”
说着说着,小姑娘瘪着嘴,眼角一滴滚烫的泪水顺势滑落。
宁星玥掏出怀中的帕子,心疼地拂去小姑娘眼角的泪水,“没事的,姐姐不怪你,是不是那个哥哥凶你了?”
小姑娘吸了吸鼻涕,用满是污垢的衣袖抹掉了嘟嘟囔囔的小脸上莹亮的泪痕,“谢谢姐姐,哥哥没凶豆豆,哥哥帮豆豆救了奶奶。”
这时,宁星玥才注意到从门外传来细碎但有秩序的响动。
院中的难民分为了两列,一列是太医院的太医,在为他们诊断病情;第二列是侍女在为他们分发干净的衣物。
正当宁星玥看得出神,半个有点干瘪的馒头挡住了宁星玥的视线。
“姐姐,这个是豆豆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还望姐姐能够收下。”
宁星玥本想推脱,她一转头对上小女孩真诚而期待的眼神,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犹豫半晌,宁星玥本打算接过那个半边馒头,却不料别另外一只手抢了先。
“豆豆,这个馒头哥哥替姐姐收着可好?”
萧逸鸿一把从小姑娘手中接过馒头,紧紧捏在手中。
本以为这样便过去了,没想到小姑娘双眸期待的望着萧逸鸿,“哥哥,你吃啊,这个是奶奶做的雪白大馒头,可好吃了!”
宁星玥注意到,萧逸鸿听闻此话后,面色煞白,腮骨一楞,犹豫再三,还是握着馒头的手缓慢地向嘴边移动。
馒头在空中经历了的漫长的路程,终于还是到达了萧逸鸿的嘴边,看样子是逃不过了,他嘴角扯出一抹不情愿的微笑,到底是没有辜负小女孩的期待,将馒头送入口中。
此时,萧逸鸿面色铁青,如同嚼蜡。
宁星玥还是第一次见到能逼迫萧逸鸿做事之人,看着他痛苦的表情,心中强忍笑意。
突然,张太医慌忙跑到了萧逸鸿跟前,随后又后退了两步,说话的声音都是抑制不住地颤抖:
“大人不好了……那位老奶奶,她得的是霍乱!”
这可是百年都未曾一遇的大疫!
霍乱这种病症大兴国的太医之中也只有马太医的师父曾遇到,对于他们寻常人来说这个病症只是存在于书本之中。此疫之所以称之为霍乱,这个病症发生时“挥霍水分及撩乱心身”, 故得此名。
这种疫病曾在百余年以前发生过,只有年迈的长者们才从他们先辈的口中听说过那时悲痛的场面。
上一次的霍乱大疫也是发生在春天,桃花也如往常一般在枝头姹紫嫣红, 开得喧闹,映衬着的是街头巷尾乡民们的哀嚎之声,惨烈悲痛。
自那时起,一日间, 素日里身强体壮的村民, 一个个毫无预兆地在街头纷纷倒地不起, 起初几日, 乡亲们还会为患病之人表示哀伤,多几日之后,人们再看到倒下在街头的病人, 只会漠然帮手将他们抬进棺椁之中,等待那人落气之后就直接下葬。
短短一个月,郊外的乱葬岗,新增的坟头一个接一个地拔地而起,他们几乎都没来得及立碑文, 人渐渐多了之后,就连姓甚名谁大家都早已分不清。
回想起那书中描写之事, 宁星玥画着精致的花钿的眉头紧锁着,满怀心事地看向眼前懵懵懂懂的小姑娘。
豆豆这时也正巧看了过来, 她黑漆漆的大眼睛闪烁着困惑的光亮, 她眨巴了两下双眸, 痴痴望着身侧的宁星玥,随后又转头看向不远处萧逸鸿。
小姑娘憋着嘴,说话声满是略带鼻音的哭腔:
“大夫爷爷,奶奶是医不好了吗?”
张太医望着孩子无辜的表情,一时哽咽,话到嘴边张了张嘴,滚烫的唾沫在喉头上下滚动,残忍的话最终还是咽了下去,他扯出一勾苦笑,揉了揉小女孩乱糟糟的头发:
“豆豆,奶奶就是太累了,你这两天就跟这位哥哥在一起,不要打扰奶奶休息,可以吗?”
豆豆似懂非懂地望着张太医,使劲点了点头:“嗯嗯,豆豆听大夫爷爷的,豆豆最听话了!”
张太医又给小姑娘整治了一番,而后,常常舒了口气:“好在豆豆无碍。”
大家都为小姑娘未被传染而感到欣喜,与此同时宁星玥却满是忧心地再次转头望向小女孩。
豆豆看上去左右不过五岁,身边只有奶奶一个亲人,想必父母或是在逃难的路上走失了,或是……
小姑娘虽然懂事乖巧,但也不过是个未长大的孩童。
宁星玥突然想起了记忆中有个身影模糊小小的人,他一直冷着面,不与别的孩子亲近,躲在角落里看书,看似安静,却是倔强得很,被其他小孩儿欺负了也强忍着不哭。
那时她便忍不住帮了他一把。
小孩儿是谁家公子,她已经记不起了,只是一直记着他满含期待的眼神。
就跟现在的豆豆一摸一样。
自从撞上了这个眼神,她就不能撒手不管。
宁星玥转过头,笑容甜甜地拉起豆豆的手摇了摇道:“豆豆,奶奶休息的这几日,去姐姐家玩可好?”
豆豆忽而将眼睛瞪得大大的,干裂的小嘴微张,然后有收敛了喜悦之色,嘟着小嘴,鼓着圆乎乎的腮帮子:
“豆豆也很喜欢姐姐,可……豆豆更想守着奶奶。”
张太医点了点头,“豆豆,你跟姐姐去宫里玩玩吧,奶奶这里有大夫爷爷照顾,等奶奶好了,我就让她去接你可好?”
大家都很和善的看着豆豆,豆豆有些犹豫地埋下头,抠了抠直接积满泥垢的指甲,抬眼略带哀求地望着宁星玥,支支吾吾地问:
“那大哥哥也去吗?”
萧逸鸿思忖片刻,抬头间正好对上宁星玥投来的意味不明的目光,两人相隔不过几步,两边的心思却是天差地别。
萧逸鸿慢慢移上来的目光落在宁星玥冷漠的脸庞,他双眸稍顿,无言的注视却是透着一股说不清的期待。
稍候片刻,见宁星玥并未搭话,萧逸鸿一改往日阴沉的神色,现下面色温和地轻拍豆豆的肩膀:
“哥哥时间就来看你,可好?”
“嗯,豆豆会乖乖等着哥哥的。”
萧逸鸿跟张太医商量好了难民收容院中关于疫情的管制方案后,随即便踏上马车准备回府起草关于疫病的折子,而后上报朝廷。
事关紧急,丝毫不容耽搁,萧逸鸿的车架刚刚停稳在府门前,未待刘理摆好马扎,他就跳车而下。
“欸,主子……”
站稳身形后,萧逸鸿疾步迈入府门。
正当他跨过门槛,只见萧逸鸿顿在门前,左右摇晃几下。
“轰——”
一声巨响,倒地不起。
萧逸鸿只觉眼前景物天旋地转,目识、听识均以模糊不堪,隐约听见,无数嘈杂的声音呼天抢地地喊着:
“萧大人、萧大人……”
声音渐渐远去,眼前也陷入一片黑暗……
萧逸鸿不知自己在这无边的黑暗中摸爬几许,只觉鼻尖拂过桃花的香甜,他情不自禁伸手想抓住这抹清香,向前却是扑了个空。
他顺势睁开了朦胧的双眼。
眼前的景色已不是他昏倒前的正门,这也不是萧府。
而是儿时夏日常去避暑的漓园。
竹林幽静,阳光正好,暖洋洋的洒在一个身着火红襦裙的小姑娘高高地攀在树枝上。
她兴高采烈地朝着属下的萧逸鸿晃了晃手中的书:
“我帮你拿到了!”
蓦地,小小的宁星玥面色一冷,将手中的书重重摔在地上:“你一个阶下囚,何德何能敢来攀附本公主的权势!”
登时,萧逸鸿心中一片慌乱,急忙上前解释:“不、不……我没有,我不是阶下囚,我也没有想要攀附你的权势,我只是想跟你朋友……”
宁星玥依然对他横眉冷目,面露厌倦。
“我……”
萧逸鸿本想继续解释,倏然,景物一转,他突然被拖进一个黑暗阴冷的水牢之中,遍地蛇虫鼠蚁,只觉浑身瘙痒难耐,胸口发闷,胃中翻腾。
一个身着红蓝相间衙役制服之人,拖着铁链来到他的面前,一脸狰狞的望着他。
“哟,萧公子好骨气,可你早已不是将军府的三公子了,徒有骨气能当饭吃吗?如果你现在求我,待会儿我还能下手轻些。”
声音渐渐模糊,刹那间,无数的鞭痕爬慢萧逸鸿的全身,他吃疼的伏在地上,分毫动弹不得,任由鼠蚁啃食他的腐肉,羞辱之心早已跨越了他身体的疼痛,眼神木然盯着布满尘埃的地面。
“不如就此死去,也能落得痛快。”
萧逸鸿怔怔爬在原地,不由嗤笑一声。
场景再次变换,萧逸鸿此时独坐在装点着红绸的婚房,他记得,这是他与宁星玥大婚之日的婚房。
他一扭头正正对上宁星玥孤零零的侧立的身影。
那日他喝了好多酒,回房时并未好好看看她。
原来她穿着婚服竟是这般好看,乌黑的秀发自然垂落在身侧,白皙的肌肤如凝脂,胸口的酥雪呼之欲出。
萧逸鸿抑制的移开视线,轻咳一声,纾解胸中的震荡。
霎时,一声惊雷划破散落星点的长空。
“轰隆——”
一个甜甜腻腻的声音夹杂着淅沥的雨点,在萧逸鸿的耳边响起:
“郎君,我们和离吧,此去经年,日后不复相见!”
声音越来越远,火红的倩影也渐渐模糊。
萧逸鸿起身扑了过去,双手竭力想握住最后一丝希望:
“慧慧,我是罪臣之子,自知配不上大兴的矜贵,公主对我越发好,我越是于心愧……父族尸骨未寒,我又有何颜面在此享乐……”
可心中越急,萧逸鸿越是感觉咽喉似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擒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萧逸鸿满眼殷红,死命挣脱开喉咙的拘束,本欲朝着转瞬即逝的身影飞奔而去,可脚下却如千斤重,分毫挪动不得,他只得放声大喊:
“慧慧,你不准走!”
“慧慧,我不要你走!”
“慧慧,求你不要走!”
萧逸鸿只觉肝肠寸断,可任凭他如何苦苦哀求,那影子却依旧毫不留恋,毅然决然从他的视野中消失。
“啊!不要!”
萧逸鸿瞬间惊坐而起。
他浑身气得发抖,心中的悸动尚未消逝,突然瞥见眼前白茫茫的一片,让他一时分不清眼前的景物到底是梦是幻。
耳边嗡嗡的轰鸣声夹杂着传来刘理一众人的惊呼:
“萧大人醒了、萧大人醒了……”
萧逸鸿勉强撑起沉重的躯体,一时未反应过来,为何他只是睡了一觉,一醒来身边多了这么多的人候着。
马太医提着药箱着急忙慌跑到萧逸鸿床边,不由分说就将他的手拿出,指尖轻轻试探他的脉搏。
而身旁的刘理一边在水盆中拧着手帕,一边为萧逸鸿拭去额边大滴大滴的汗珠。
萧逸鸿只觉周身酸软,身上的里衣已几近湿透。
环视房中拉起的白布,以及身边刘理身上的白色隔离服,眉间轻拧:
“刘理,我这是怎么了?”
刘理闻言,握着帕子的双手一颤,双肩微耸,说话的声音早已哽咽:
“大人,您这是患上霍乱了!险些就回不来了……呜……”
“霍乱?那长公主怎么样了?”
素来冷若冰霜的萧逸鸿平静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惊恐, 他已顾不得身体的虚弱,焦急地将上半身探到了床沿,伸出手紧紧握住刘理的肩膀, 霎那间重心不稳地前后晃动。
“大、大人……太医已经去公主那里检查过了,公主并无大碍,请您放心。”
刘理满脸吃疼地眯着眼, 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向萧逸鸿汇报他目前知晓的所有情况。
“没事就好。”
听到刘理肯定的回答,萧逸鸿这才缓过神来,慢慢倚回床围边, 突然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牵扯着他整个心口都是一抽一抽的颤动, 整个心都被揪起, 疼痛蔓延至他的四肢百骸,当下他心中仍旧是非常不安,总觉得会有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大人, 您昏迷的三日,已经服下了两副马太医开的药,现在病情已经渐渐稳定,不日就能痊愈……”
刘理还在一旁诉说着萧逸鸿昏迷这几日发生的各种各样的事情。
“属下还听说,您得病的事儿在京中传得越来越离奇, 而且这个病感染速度奇快,此前朝中还有不少的大臣都在传说您命不久矣……”
说到这, 刘理不由得恨恨地咬咬牙。
“那……长公主知道我生病的事情了吗?”萧逸鸿突然扬起下巴,眸光下垂, 有一抹异样的光芒在他的瞳孔中一闪而过。
刘理木讷地摇摇头, “属下不知。”
萧逸鸿心中忐忑, 不由地喉结上下滑动,吞咽了几口唾沫,滋润着有些干涩的喉咙,可每咽一口,就像一把刀子在他嗓子生生刮过一下。
“那……长公主可知我清醒过来了?”
她会来看我吗?
不知为何心中竟也生了期待。
萧逸鸿遥遥凝视着窗外早已变换的风景,没留意是何时,曾经紫色的紫藤花,早已换成了淡蓝色的蓝花楹在枝头花团锦簇,偶尔一阵清风吹过,时有时无的香甜拂过鼻尖。
夏天又到了。
萧逸鸿其实并未故意去记,但他却能清清楚楚地记起宁星玥是夏天的生日。
四月初三。
因为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她总是兴冲冲地穿着为生日宴准备的新衣来找他。
明明就只是一件最素然淡雅的雪白暗云纹绣袍,穿在她的身上,却总是会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妩媚之姿,惹得萧逸鸿舍不得挪不开眼。
可内心告诉他不能沉迷于此。
家仇未报,他还没有权利为自己而活。
心念着,未来的日子还很长,现在对她的亏欠,将来定会一样样给她补齐。
那段日子,虽然很苦,可每当看到她满含爱意地望着他,一副甜甜的嗓音,轻轻柔柔的询问着:
“夫君,好看吗?”
甜丝丝的。
而萧逸鸿每每为了抵御心中莫名的悸动,总是故意扭过头不去看她,却又忍不住通过余光去偷看那道雪白的身影,他看似不经意地随口附和一声:
“嗯。”
是真的美。
曾几何时,她的一颦一笑早已渐渐占据了他的心跳,举手投足间都不由主地撩拨他的心弦。
她撅着粉嘟嘟的小嘴,“三郎,你也不夸夸我!”
是少女特有的娇嗔。
萧逸鸿听到这话时,内心有些不知所措,可他越是焦急,面上就越是冷漠。
宁星玥抬头迎着他冰冷的目光,面色有些不自然的歉意,轻轻笑了笑,“夫君不必在意,本宫说笑而已。”
他曾在宁星玥生辰为她准备了礼物。
可生辰宴当天,无数的王公贵胄呈上各式各样的奇珍异宝,萧逸鸿低头在看了看手中自己刻的小木雕,心想定是入不了她的眼,便作罢。
本以为这些事情经过时间的洗涤,早应渐渐模糊的回忆,也不知怎的,近日来总会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原来他记得这么多关于她的事。
原来他错过这么多关于她的事。
是从她说出和离那日就应去找她求和,是从她受伤那日就应陪在她身边,还是从成亲那日就应好好宠她。
错得太多,他不知应该从何开始弥补,只觉心中空落落的。
收回思绪,他想起还没有听到刘理的回复,冷冽目光重新落回到刘理身上。
刘理在与萧逸鸿眼神接触的一刹那,他端端立在一旁的身躯一抖,“先前属下已经派人去明月殿放了消息,这回儿,应该是知晓了。”
“那公主可有带回些什么?”萧逸鸿语气看似不经意。
刘理却从那眼神中读出了些许威胁,到嘴的话,却在喉头打转。
氤氲着药香的卧房中,此时陷入一阵令人惧怕的死寂。
“下去吧。”
萧逸鸿不需要等刘理回答了,一切都已经不言而喻了。
刘理也如落跑一般,朝着萧逸鸿深深行了个礼,三两步就退到房门外,从外轻轻带上门扉。
房间再次回到空荡荡的状态,空气中的温度蓦地降到冰点,床上靠着的萧逸鸿脸色煞白,相较他刚患上病的前几日面色更加的难看。
此时,一朵淡蓝色轻盈的花朵,飘飘荡荡落在了他的手边,曾经的似水流年,也如这花开花落,无尽流转,划过指边却也没留下任何痕迹。
今日的早朝又缺了萧逸鸿。
大家的猜测愈渐离谱。
“听说萧大人昏迷了三日了,恐是熬不过今晚。”
“听说这霍乱,急如骤风暴雨,过去遇上的人也没几个能存活的。”
“可不是,前几日太医院那边都通知萧府的人准备后事了。”
不大一会儿,萧逸鸿快不行的消息就传遍了整座皇宫。
翠竹路过内务府的时候,就听到一群小太监聚在一角议论纷纷。
“也不知,萧大人这次能不能熬得过去?”
“是啊,如果就这么去了,大兴又少了个为国为民的清官了。”
“啧啧,可惜了萧大人的好样貌,世间又要少一个美男子了,哎……”
翠竹听闻,只觉周身一栗,心道,前几日刘理不是还带话来说昏迷而已,今日怎么到处听闻萧大人就要殒了呢?
这么重要的事要不要去告诉公主?
原本明媚的艳阳,此时也被淹在了阴沉沉的浓雾之中,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早已没有夏日该有的朝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