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源轻嗤一声,在他身?旁落座,自顾自斟酒:“其实我觉得这样太便宜他了,把主意打到我身?上?,总得十倍八倍反噬才行。”
张剑手一滑,小半杯酒尽数洒在衣摆上?。
“郭连云想毁掉我,现在被毁的是他。”苏源轻抿一口醇香酒液,“至于你......”
张剑身?体快过?意识,举起双手:“我什?么?都?没做,是郭连云逼我的!”
苏源眼尾微挑:“他用刀指着?你了,还是拿剑挑着?你了?”
张剑噎了下,索性闭嘴。
他被诚王招揽,入他阵营的事儿?绝不能让苏源知道。
苏源能让郭连云中计,害得他那么?惨,若是知道背后是诚王指使,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疯事呢。
届时他张剑不死也?得脱层皮。
苏源喝完最后一口酒,看?张剑跟郭连云一样表演变脸,颇为好笑。
将酒杯放到桌上?,“啪嗒”一声响。
张剑缩了缩脖子?,反应过?来后脸色涨紫,活像个大紫茄子?。
被郭连云这么?一耽搁,已是傍晚时分。
苏源起身?,垂眸注视着?张剑:“我很期待你通过?朝考,成为庶吉士的那一天。”
这句话落入张剑耳中,约等于“等你成为庶吉士,我要借机整死你”。
张剑蠕动嘴唇,发不出一点声音。
直到苏源离开,天色将暗,他才脚底发飘地走出八品阁。
还没走出多远,迎面驶来一辆载着?重?物的马车。
而此时张剑浑浑噩噩,满脑子?都?是苏源笑意不达眼底,淡笑着?威胁他的模样,压根没注意到奔他而来的马车。
“砰——”
张剑的视角不断转换,升高又落下。
四周有人围上?来,指点议论。
“赶紧送去医馆啊,这条腿骨头都?出来了。”
“还有胸口呢,我怎么?觉着?中间都?凹进去一块了。”
“这小伙子?怎么?看?路的,那车夫都?喊了这么?多声,跟聋了一样,还自个儿?往上?撞,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
“赶紧把人抬上?车......慢着?点慢着?点,没看?到还在淌血吗?”
“你个婆娘话真多,都?被踩成这样了,十有八.九活不成了,快慢有啥关系!”
张剑浑身?都?失了知觉,麻木地躺在木板上?,突然很后悔。
后悔加入诚王阵营,后悔针对苏源,更后悔一次不成再来二次。
还有郭连云,他不该答应郭连云的提议,以进士相聚为由,搞这么?一出。
只可惜一切都?来不及了。
眼皮越来越沉,张剑感觉到体内血液的流失,逐渐闭上?眼。
......
到底是京城,信息流通速度远高于凤阳府。
苏源乘马车回?春宁胡同,一路好几次听见有人谈论此事,言语间满是鄙屑。
“真给?宋大儒丢脸,干什?么?不好,非要把妓子?带到酒楼去,真当八品阁是春香阁那等腌臜地儿??”
“只能说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宋大儒可是教导过?陛下的,郭连云不也?做尽苟且之事。”
“我说这姓郭的骨子?里就不是个东西,再来十个宋大儒教也?教不好。”
“我听说本来大家都?以为那屋里跟花魁睡觉的是苏状元,那嚷嚷声老大了,结果人苏状元出去溜达了,被那两?个不要脸的占了地儿?。”
“诶呦你们可别再提了,这事真够恶心,再说下去我今晚都?不想吃晚饭了。”
马车驶过?,将议论声甩在身?后。
苏源揉了揉眉心,缓缓阖眸。
今天下午又是装醉又是跳窗,真是搞得他心力交瘁,无比疲乏。
回?到小院也?没再吃饭,只喝了口汤,洗漱后看?了几页书,就潦草睡下。
次日一早,苏源起身?晨练。
卢氏买菜回?来,苏源刚好洗完澡出来,就顺口说:“公子?,奴婢卖菜的时候听人谈起昨天八品阁的事,说是有进士被马车撞死了。”
苏源喝水的动作一顿:“知道是谁吗?”
卢氏摇头:“奴婢就听了一耳朵,不晓得那进士姓甚名谁。”
苏源微微颔首:“我知道了。”
寒窗苦读数年,却在这时意外身?亡,苏源只能表示遗憾。
下午,苏源带着?礼前去拜访宋觉。
宋觉虽是宋家长辈,却没住在宋府,而是和妻子?住在外面。
一路走来,人声鼎沸,叫卖声不断。
马车穿过?悠静的胡同,在一座三进院子?前停下。
苏源上?前叩门,两?轻一重?。
刚敲了两?下,里头传来吆喝声:“来了来了!”
苏源立马收手,肃然而立。
长有青苔的木门敞开,是一个慈眉善目的妇人:“你是?”
苏源拱手道:“晚辈苏源,前来拜访宋先生。”
妇人慈和笑着?:“是你啊,快进来快进来。”
苏源正要抬步,身?后传来悲怆的哭声:“我的儿?,你死得好惨啊!”
第77章
苏源循声望去?,只见一身着粗布裙裳的妇人毫无形象地坐在地上,一边拍地,一边嘶声痛哭。
她的旁边,摆着一块门板。
门板上盖着白布,隐约可见人形轮廓。
四周逐渐有人围过来,指指点点,议论不?休。
妇人满脸泪,对着和宋家隔了两家的小院,哭得几近岔气。
“大家快来评评理,这家男人驾车瞎了眼?,害死我儿,现在却躲在家里当缩头乌龟,简直没天理啊!”
“我儿可是新科进士,未来是要当大官的,他害死我儿,就是赔十条命都不?够!”
“剑儿,你死得好惨啊啊啊啊......早知道你会?在京城丢掉性命,我跟你爹怎么也不?会?让你来京城!”
妇人脸颊瘦削憔悴,肩膀不?住颤抖,哭诉着这家人的恶行。
简直见?者?伤心闻者?流泪。
“早上我还听说了这事,以为是有人乱说的,没想到是真?的。”
“这家也太惨了,好不?容易出个进士老爷,结果‘砰’一下,啥都没了。”
有离得近的人嗅到白布下散发的异味,掩鼻后退,真?诚提议道:“这位嫂子,你还是先让你儿子入土为安,再去?府衙讨公道吧。”
天气渐热,昨晚出的事,已过去?近十个时辰,尸体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腐臭,冲击着在场每个人的嗅觉神?经。
妇人哭声一顿,眼?珠子转向门板。
回想昨日所见?,她胃里一阵翻涌,差点失态地吐出来。
连忙移开眼?,继续捂脸痛哭:“我家在平阳府,剑儿没了,肯定是要落地归根的,哪能随随便便找个地儿葬了。”
提议的男子一时语噎,讷讷道:“从京城到平阳府,起码要二十几天,除非途中用冰块。”
可冰块是紧俏品,一般人家都用不?起。
再看这妇人的装束,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也想赶紧让我的剑儿入土为安啊,可是这公道一日不?讨回,我就觉得对不?起我的剑儿,恨不?能直接抹了脖子,随他去?了。”
夫人期期艾艾地哭着,围观者?再次面露动容。
天底下最悲痛的事,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若非肇事之人太过可恶,谁又愿意自己?的儿子被曝晒在太阳底下,发烂发臭呢。
同时,也有人表示疑惑。
“蔡毅不?是这样的人吧,好几次我还看到他喂东西给外?面那些野猫野狗呢,怎么会?撞死人不?承认。”
“人心隔肚皮,看人可不?能看表面,说不?定蔡毅是装的呢。”有人嗤声不?屑道,“你看着母子俩,都惨成啥样了,蔡家人连个头都没冒一下。”
话毕,妇人哭声更加凄婉,一边抹泪,一边重复着前面那些话。
“儿啊你别怕,等?娘给你讨了公道,带你回家,就下去?陪你。”
苏源站在宋家门口,看着妇人不?时把手指戳进袖子里,再拿手指抹眼?睛。
抹完之后,眼?泪流得更为凶猛。
再看热心群众,他们一脸愤怒,甚至有人操起路边的石头,往蔡家门上砸去?。
苏源:“......”
耳畔响起一声叹息,苏源偏头,宋觉的夫人孟氏同样一言难尽,眼?底是看透一切的淡然。
两人伫立在原地,没有进门。
显然想看看蔡家该如何?应对这泼皮耍手段的妇人。
通过妇人的言语,苏源大致能判断出昨天下午被马车撞死的进士是谁了。
不?久前他还在跟郭连云合谋,想要毁掉苏源。
现在却躺在门板上,白布之下,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苏源昨晚都想好该如何?让张剑吃顿教训,谁曾想,策划写成,人却没了。
只能说,世事无?常。
再看那妇人,苏源心中唏嘘,张剑活得挺失败。
命都没了,亲娘还想拿他索要好处。
正想着,蔡家大门“咯吱”一声打开。
体型微胖的妇人走出来,脸和脖子是不?同程度的涨红,似乎愤怒到极点。
她两步冲到张母跟前,声声质问:“你敢对天发誓,我家男人啥都没赔给你?”
张母仗着自己?是受害者?,梗着脖子:“这是我儿子,难不?成我还能乱说?”
“我呸!”蔡毅之妻潘氏冷笑连连,“昨天下午我家男人就把家里所有的银钱都给了你,甚至那匹马都给你了。”
围观诸人愣住。
“说我们当缩头乌龟,可官老爷都说了,这事纯属就是意外?。”
潘氏再度逼近,昂着脖子:“当时那么多人都能证明是你儿子往我男人马车上撞,我家赔了你二十两银子和一匹马,可是有官老爷作见?证的。”
“当时你答应此事揭过,怎的又想反悔啊?”
潘氏说着说着,眼?泪无?声落下:“钱我是一分没有,家底都掏空了,要不?你直接把我命拿去?吧!”
家里所有银钱都赔出去?了,喝西北风不?说,连孩子的束脩都交不?起,这日子没法过了。
打从张母不?肯发誓,众人心中的天平就开始摇晃。
后面再听到潘氏的话,得知有官老爷作证,再看她哽咽着无?声落泪,和张母夸张的演技形成鲜明对比,天平是彻底倒向了蔡家。
“我就说蔡毅不?可能做这事,你们还不?信,还拿石头砸人家门,真?是羞死个人了。”
“我还奇怪,这妇人怎么放着儿子的尸体不?管,在这大哭大闹,原来是为了讹一笔银子啊。”
“进士老爷可真?惨,死了都得不?到安息,还被亲娘抬到太阳底下卖惨。”
“既然如此,那咱们就把她送去?府衙呗,官老爷都判了此案了结,她收了银子还想闹事,官老爷肯定有法子整治她。”
“没错,最好把她在关进大牢,多关几年!”
舆论瞬间反转,原本对准蔡家的恶意瞬间转向张母。
张母慌了神?,连滚带爬地起来,拔腿就跑,连张剑的尸身都忘了带上。
“诶不?是,你把人落下了!”有人在张母身后大喊。
张母生怕被人逮住押去?见?官,脚底跟踩了风火轮似的,一溜烟没了踪影,完全?不?像是年过三?十的妇人家。
这下连潘氏都怔住了。
她和周遭邻里面面相觑,仿佛石化当场。
丢下亲儿子的尸身独自跑路,放眼?整个靖朝,估计也就这么一位。
臭味太过嚣张,不?停往鼻子里钻,侵蚀大脑的每一根神?经。
有人忍受不?了,指着门板问:“那他......怎么办?”
空气陷入寂静。
这时,蔡毅一瘸一拐走出来,手里拄着一根拐杖。
昨天人车相撞,蔡毅被马车压断了右腿,正躺在床上歇着。
从张母开始嚷嚷,他就想出去?解释,却被潘氏按住了,让他好好养伤。
他没拉得住潘氏,好容易找到拐杖,出来却发现人已经跑没影了。
低头看了眼?白布盖着的人,蔡毅粗声粗气道:“送佛送到西,咱们把他葬了吧。”
潘氏当即色变,顾不?上在场诸位:“咱家可一文钱都没了,怎么葬?!”
说着说着,她兀自红了眼?。
之前拿石块砸门的几人心怀愧疚,主动站出来:“蔡哥你可别说了,有这钱还不?如买点肉回来补补身子,不?过挖个坑买卷席子的事儿,交给兄弟几个了。”
没等?蔡毅拒绝,潘氏先答应了,说着表面漂亮话:“那就多谢你们帮忙了,你们的大恩,我跟老蔡记一辈子。”
那几人讪讪一笑,只觉得脸上臊得慌,麻溜抬起门板干活儿去?了。
和憨厚的蔡毅不?同,潘氏是个能说会?道的,她一改之前的悲愤,笑着说:“我们给大家添麻烦了,实在对不?住。”
众人连声道:“没有没有,你们俩赶紧进去?吧,蔡毅这腿可受不?得累。”
夫妻二人笑着应了,转身进门。
众人各自散去?。
路过宋家,见?孟氏和一个面生的俊俏青年站在门口,笑眯眯打招呼:“宋夫人,这位是?”
孟氏语气温柔,却言简意赅:“是我家老爷的学生。”
这一片的人都知道,宋家老爷以前是个大官,三?天两头就有气度不?凡的贵人过来拜访,其中好些都被拒之门外?。
他们试图打听,却没一个打听到宋家老爷到底是何?身份,反正很厉害就是了。
对方还想追问,苏源已经跟着孟氏进了门,顺手插.上了门栓。
“前天你递来拜帖,老爷就一直盼着你来。”不?知想到什?么,孟氏语气微顿,“他今日身子不?太爽利,午饭后喝了药,刚睡醒你就来了。”
苏源走在孟氏斜后方,嘴角含笑地听着。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你已经来了,咱们给他个惊喜,让他高?兴高?兴。”
不?愧是宋大儒的结发夫人,一辈子琴瑟和鸣的女子,孟氏似水一般温柔,给人的感觉十分舒服。
倒不?是苏源一人这么觉得,只要稍加打听就能知道的事。
苏源放下拜礼,嗓音清冽:“希望我能让先生心情欢愉。”
“希望如此。”孟氏脚下不?停,领着苏源绕过回廊,“来就来,带什?么礼啊,你们能来,就是最好的礼物了。”
苏源笑笑:“这些都不?值几个钱,都是晚辈的一点心意。”
孟氏便不?再说。
宋觉身体不?适的原因,用脚趾头都能想到。
苏源此行,一来是为了解决瓶颈期,二来也是为了开解宋先生。
看重的弟子一次又一次地让自己?失望,昨日更是因一件丑事闹得满城风雨,这其中的心痛可想而知。
行走间,二人已来到宋觉书房门口。
孟氏重叩门板:“他习惯午休后起来练字,我若不?敲门声音大些,他沉浸在自个儿的世界里,肯定是听不?见?的。”
苏源莞尔。
心神?合一,不?为外?物所动最是难得。
感叹之余,苏源自愧弗如。
他也只有在自习室里,才能做到如此。
叩了三?下,毫无?回应。
孟氏面色如常,继续敲。
这次力?道似乎更重了些。
“老爷,苏源来了。”孟氏轻声细语。
话音刚落,里头传出物件翻倒的噼啪声,以及略显紧张的宋觉的声音:“来了!”
不?过一个呼吸,宋觉已来到门前。
开了门,没先看苏源,反而歉意地对孟氏说:“方才练得太过入神?,没听见?,孟......莫要责怪。”
孟氏笑吟吟地摆手:“你们聊,我去?给你们泡茶。”
说罢转身离去?。
然后,苏源就眼?睁睁瞧着,宋觉跟变脸似的,瞬间恢复成往昔冷淡模样。
“进来吧。”宋觉语气清淡,“记得留门。”
苏源:“......学生知道。”
跟在宋觉身后,亦步亦趋走进书房,苏源不?敢多看,在先生对面落座,双手搭在膝盖上,腰板挺得笔直。
好像小学生坐姿。
宋觉亦正襟危坐,看向苏源的目光带着满意:“你的表现很好,没有辜负陛下的期望。”
苏源指尖轻动,回以赧然一笑。
宋觉捋须道:“准备何?时回凤阳府?”
“明日启程。”苏源答。
“三?个月,一来一回能余下不?少时间,倒也充裕。”
苏源补充道:“赶路只需一月有余。”
宋觉掀起眼?帘,没忍住轻声咕哝:“若人人都能像你这般省心,那就好了。”
苏源知他意有所指,踟蹰片刻,还是将?昨日之事如实相告。
宋觉听完,陷入沉默。
两眼?空茫,手上一时失了力?道,冷不?丁扯下几根胡须,疼得他回过神?。
宋觉下巴颤抖,呼吸沉重:“竟是如此,我以为他只是单纯沉溺女色......这些郭家都不?曾告诉我,只说是被那个叫慕蝶的女子设计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郭连云的本意是设计苏源。
结果被苏源事先觉察,害人终害己?。
这句话不?仅指的是郭连云,还有同样参与此事,刚丢了性命不?久的张剑。
苏源指腹摩挲着衣料,短促地眯了下眼?。
不?曾告知......
是郭连云不?曾告知郭大人,还是郭大人已知情,却只瞒着宋先生?
大脑飞快转动,苏源没来由地想起琼林宴那日。
崔璋身边坐着的,正是张剑。
那有没有可能,当时崔璋醉醺醺地前来发难,与张剑的撺掇有关?
张剑和郭连云,又是如何?狼狈为奸,勾连在一起的。
他们之间,是否又有一条无?形的纽带,连接着他二人。
郭连云暂且不?提,他和张剑素无?恩怨,有没有可能是听从了纽带的命令,针对陷害于他?
和他苏源有仇,又能驱使四品大员之子为其效力?......
一个名字在苏源脑中浮现,呼之欲出。
十指攥起,苏源暗自咬牙,真?是阴魂不?散,疯狗一样。
深呼吸好几下,才勉强平息了怒气。
等?他再抬眼?,发现数月不?见?,先生仿佛苍老了好几岁,眼?尾的皱纹都加深不?少。
此时他眼?神?沧桑,不?知是错觉还是怎的,苏源竟捕捉到一闪而逝的水花。
宋觉对郭连云的重视,当初在书院时苏源都看在眼?里,不?免心口一揪。
当即起身,深深作揖。
宋觉勉强暂缓悲痛,声音沙哑:“你这是做什?么?”
苏源维持着弯腰的姿势,语调沉闷:“虽然他们二人设计学生在先,但学生顺水推舟,自是有错。”
宋觉咳嗽一声:“错不?在你,况且事情已经解决,过些时日就被人遗忘脑后了。”
苏源沉默了下,低声问询:“敢问先生,此事是如何?处理的?”
宋觉只是先众人一步得知处理结果,早晚会?传遍京城,故而无?需隐瞒,直言道:“郭大人派人为那个叫慕蝶的女子赎了身,上午就已经成了思......的妾室。”
纵使事情已过去?十多个时辰,再想起郭连云,宋觉还是心痛不?已,手脚都是冰凉的。
他只以为郭连云有小心思,但秉性不?坏,只要及时将?他掰回来即可,然而现实却给了他狠狠一击。
外?面那些肆虐的流言,无?时无?刻不?在告诉他,他曾经最为看重的学生表里不?一,甚至称得上刻毒。
宋觉苦笑,再度怀疑其自己?看人的眼?光。
真?是越老越不?中用,越老越糊涂。
他之前那些个弟子,都是风光霁月之人,不?论在为官还是处事方面,都与他年轻时一脉相承。
雷厉风行,又不?乏宽厚。
只郭连云是个例外?,与他那几位师兄的言行完全?背道而驰。
发觉宋先生一整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面上不?时涌现痛苦之色,苏源忙轻咳一声。
宋觉上了年纪,又受此打击,长时间自怨自艾,对身体的损耗极大。
在苏源看来,这位虽然有些缺点,但总体来说还是很不?错的。
他希望宋先生长命百岁,而不?是因一个孽徒气坏身子。
连着咳了两声,宋觉仍未回神?。
恰好这时孟氏沏好茶进来,苏源忙递上求助的目光。
孟氏对此见?怪不?怪,上前一步,一巴掌落在宋觉后背上,凑到他耳边压低声说:“老头子,别魔怔了。”
宋觉双肩一抖,立马回神?。
苏源:“......”
就很奇怪。
这位宋夫人,和传言中不?甚相符。
冷淡严苛的宋先生在她面前,好像个惧内的妻管严。
思及此,苏源尴尬地摸了摸鼻尖,他真?不?是有意要撞见?这一幕的。
孟氏给两人各斟一杯茶,笑容依旧温婉:“苏公子不?必担心,自从辞去?山长一职回到京城,他就时常如此,很快就恢复了,没什?么大碍。”
苏源指尖挠手心,偷瞄一眼?板着脸装无?事发生的宋觉:“有看过大夫吗?”
孟氏点头:“甚至连太医都请来了,喝了好些药,依旧如此。”
苏源不?禁皱眉,这好像单纯是心病,而非身体上的疾病。
只是他不?便多说,只沉默不?语。
送来茶水,孟氏再度离去?,将?空间留给二人。
这回房门关上了,宽敞且散发着油墨香的空间里只有苏源和宋觉,面对面坐着,相顾无?言。
宋觉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以手扶额,吁叹一声,将?困扰自己?数月的心病告诉了苏源。
左不?过是自责与自我怀疑。
先有张信,后有郭连云,都是由他亲自掌眼?才能留在书院/他身边的。
这俩人闹出的幺蛾子,让他质疑起自己?相看“真?正读书人”的眼?光,还觉得这一切多少和他有关。
对于宋觉的坦诚相告,苏源表示非常感动。
只是,他真?的非常、特别、极其不?擅长安慰人。
尤其是宋先生这样钻牛角尖的。
正绞尽脑汁,苏源脑中忽然亮起一道白光,想到他此次的来意。
花几秒时间整理辞藻,苏源并未急着开解宋觉,而是说出自己?的困扰。
在既定成就之下仍觉不?满,铁了心地追求完美,憋着股劲儿拼命往前冲,结果就是越冲越迷惘,成功进入瓶颈期。
苏源正色道:“先生觉得,我该如何?处理,才能破开瓶颈,更上一层楼?”
宋觉暂且将?烦扰抛诸脑后,沉吟良久方开口:“凡所难求皆绝好,及能如愿又平常。”
“当抵达顶峰,你曾以为最完美的事物,也变得稀松平常。”
“尽全?力?,即完美。”宋觉语气悠缓,“学无?止境,只要有进步,能发现不?足,便是最好。”
苏源豁然开朗,抚掌而笑:“先生说得极好,学生茅塞顿开。”
宋觉嘴角不?自觉扬起。
而后,苏源话锋一转:“可在学生看来,先生又何?尝不?是如此。”
宋觉笑容一僵,瞠目怔然。
“方才先生同我说了您的顾虑,与我的瓶颈是有几分雷同。”
宋觉面无?表情,却悄然竖起耳朵。
“先生乃当世大儒,曾向陛下讲授帝王之道,门中弟子皆为大才,光这三?点,就已抵达旁人终其一生不?可抵达的高?峰。”
“就如同松江书院的宗旨,可见?先生是力?求完美之人。”
宋觉动了动眉头。
“所以当出现譬如张信、郭连云此类存在,先生就开始自我怀疑,陷入自我否定之中。”
苏源反手指向自己?:“这跟我做学问有何?区别?”
他力?求完美,却又总是发现自身不?足,长此以往陷入瓶颈期。
而宋觉同样力?求完美,当他的完美履历上出现两团污点,就开始浑身刺挠,神?智飘忽。
“正如先生所言,学生尽全?力?做学问,汲取知识,在这个过程中逐渐进步,便是完美。”
“先生在传业授道方面,不?论是门下弟子还是书院学子,皆尽心尽力?,即完美。”
“我的不?足和先生的例外?,并不?能否认此前所有的努力?。”
“错不?在你我。”苏源掷地有声,“只能说学海无?涯,人心难测。”
“当跨过这道坎,自然天晴云朗。”
苏源这番话,给了宋觉狠狠一击,脑中嗡鸣作响。
当真?是这样吗?
正回味着苏源的言论,房门冷不?防被人推开。
“叔公我看好未来妹婿人选了,就是今年的新科状元,苏源!”
宋竟遥兴冲冲跨过门?槛:“叔公我跟您说,那新科状元......”
正欲花八百个字狠狠夸一夸苏源,背朝他的人?缓缓转头?。
那张脸,可不正是新科状元的模样。
“嗝——”
八百字憋在嗓子眼,宋竟遥硬生生憋出一个响嗝。
书房内闻针可落。
两?相对视,无声尴尬。
宋觉沉默不语,只是悄没声地扯断两?根胡须。
宋竟遥死?死?揪着袖口,闭眼胡说八道:“那新科状元苏源的同期,看起来也就那样。”
苏源:“......”
宋觉:“......”
他这侄孙,怕不是个憨子。
作为当事人?,苏源神?色如常:“宋兄。”
宋竟遥干笑两?声,大步上前?:“苏状元怎的来了?”
“明日归乡,特来拜访先生。”
宋竟遥坐在苏源旁边:“原来如此,看来是我打扰了你?们。”
可不是,苏源暗戳戳想着。
他正畅所欲言,宋竟遥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石破天惊的话,简直让人?顿口无言。
只能装无事发生。
宋觉恢复如常,见两?人?言语间颇为熟稔,奇道:“你?们此前?就已认识?”
宋竟遥极力转移话题:“会试前?苏状元险遭疯马踩踏,我恰好?撞见,顺手帮了一把。”
这届进士怎么好?像都跟马搭上关系了,张剑死?于?马蹄之下,连苏源也遇上了疯马。
这个想法在脑中一闪而逝,宋觉上下打量苏源一番:“可有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