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源摇头:“不必了,同窗们都很好,大家?知己知彼,不会因为这些流言改变对我的看?法。”
苏慧兰稍稍放心:“那就好,那就好。”
若是?再?耽搁了源哥儿读书,那云秀可真罪该万死。
梁源仰头:“只是?给娘添麻烦了。”
苏慧兰一摆手:“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你是?我儿子,咱们是?一家?人。”
梁源会心一笑?。
事实却是?,梁源第二天走进课室,迎接他的就是?十数道?异样的目光。
也就方东和唐胤不被流言所影响,与他的相处和往常一样。
梁源说不难受是?假的,毕竟是?相处了许久的同窗,被他们警惕探究地看?着,像是?无数根针扎在身上?。
就这样过了两日。
期间杨河点心铺没?有开门,木门上?却被有些人弄得脏兮兮,还有股怪味。
苏慧兰等到天黑后才能拎着水桶出来,清洗木门上?的污迹。
母子二人的神经都紧绷着,连夜里睡觉都不太踏实。
流言越传越凶,甚至有人跑去府城,嚷嚷着要让知府大人革除梁源的功名。
就在这时,流言再?一次来了个大反转。
农历五月初五这一天,一位自称是梁源贴身小厮的年轻男子出现在府衙。
他浑身?散发着臭鱼干的味道,脸色青白,一道食指宽的勒痕横亘在脖子上,淤青发紫,瞧着十分狼狈。
陈勇一屁股坐在府衙门前的地上,一边拍着大腿,一边扯开了喉咙大喊。
“我叫陈勇,去年五月之?前一直在灵璧县县令大人家伺候源少爷,哦对?了,源少爷就是今年的童生梁源,后来源少爷被除族,我也被夫人……她压根就不是夫人,一个妾罢了,我被县令大人的妾撵出了梁家。”
路过的百姓们就好比吃瓜的猹,一股脑围了上来。
上个月梁源以十一岁的年龄考取童生功名,且连得两次案首,大家都有?所耳闻。
眼下?一听说事情与梁童生有?关,一个个双眼放光,左眼写着“搞快点”,右眼写着“别墨迹”。
陈勇说话间,众人的神色尽数映入眼帘,似哭似笑,眼睛里却布满阴冷与憎恨。
“知道我脖子上的伤怎么来的吗?”说着他仰起头,好让大家都能?看清。
“咋来的?”
“就是县令大人的爱妾派人做的,她?想杀了我,这样就没人知道她?做下?的恶事了!”
陈勇正要?把云秀的恶毒行径一一道出,却被人厉声打断:“不可能?,谁不知道云姨娘温柔贤淑,比前头那位正室要?好得多。要?不是县令大人念旧情,云姨娘早就是正室了,盛少爷也不至于因为自己庶出的身?份被嫡母和嫡兄欺负打压。”
陈勇循声望去,觉得他有?些眼熟:“你谁?”
那男子挺起胸膛,自豪地说:“我曾经应邀做过梁家的教?书?先生,教?过盛少爷不短的时日。你说谎话也不打草稿,我看你是那梁源派来的吧,就是为了抹黑云姨娘和盛少爷。”
“我劝你还是趁早断了这个念头,今日我来府城就是为了让知府大人革除梁源的功名,行事嚣张且欺凌弟兄,他不配做这个童生!”
陈勇心道难怪,这人八成也被那个蛇蝎贱妇的伪装给骗了,不由哈哈大笑,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银票,高高举起:“知道这是什么吗?”
有?眼尖的人瞥到上面的数额,咽了下?口水:“乖乖,一百两!”
教?书?先生不明所以,表面不输气势:“你一个奴才?从哪得来的这一百两银票,还不从实招来!”
陈勇桀桀笑,表情狰狞:“这一百两,是我的卖命钱啊。”
“相信有?人听说了,源少爷是因为陷害庶弟被县令大人除族,事实却并非如此。”
“这一切,都是云秀那个贱妇的阴谋!”
吃瓜吃得乐呵的百姓们一阵哗然。
教?书?先生面色微变:“不可能?!”
陈勇嗤了一声:“去年贱妇给了我一百两银票,为的就是陷害源少爷,其实收买人要?敲断盛少爷手腕的人是我,源少爷压根就毫不知情。”
“源少爷被老?爷除族,事成后我却被云秀随意?找了个由头赶出府去。我原想着手里有?一百两,干啥不好,不如去乡下?起个房子,买几亩田,做个富家翁,谁知——”
陈勇语调骤然升高,诸人的情绪也被带动起来:“咋了咋了,到底又咋了,你倒是快说啊!”
陈勇看向教?书?先生:“这几天灵璧县有?关源少爷的事传得沸沸扬扬,大家应该都知道是我说的了吧?”
教?书?先生不吭声。
他原先还说陈勇是被梁源收买,故意?混淆是非,现在陈勇又这般问,他若点头,不是自打脸么。
“此事也是云秀贱妇的授意?,她?记恨源少爷比盛少爷优秀,想要?彻底毁了源少爷!”
看客:“嚯!”
陈勇又掏出一张五十两银票:“这是报酬,收到银票时我想着过几日去村长那买几亩良田,谁知云秀派来的那人竟想勒死我。”
“幸好一位路过的货郎救了我,还让我到府城找知府大人申冤,若没有?他,说不定我现在已经死了。”
陈勇是豁出去了,正如那货郎所言,与其被人勒死,还不如搏一搏,顺便报个仇。
他只是收钱办事,顶多吃点苦头。
云秀二?人则不然,陷害嫡子不说,还试图杀人灭口,不死也得脱层皮。
大家低声议论,就此事发表各自见解。
大多数人是相信陈勇所言,毕竟那勒痕是真实存在的。
自然也有?少部分人觉得陈勇在作假,教?书?先生就是其中一个。
他色厉内荏:“不过是你的片面之?词,说不定是因为云姨娘将你放出府,你心怀恨意?,想要?诬陷于她?。还有?银票,你如何?能?证明它们是云姨娘给的?”
陈勇一时语结,他还真无法证明银票来自云秀。
正当他心慌意?乱时,一道浑厚肃然的声音从旁响起:“每张银票都有?各自的编号,是不是云姨娘所出,一查便知。”
教?书?先生一转头,发现来人正是他一刻钟前刚见过的知府大人,不由惊呼:“大人此言何?意?,难道您信了陈勇的片面之?词?”
林璋从教?书?先生口中得知梁源的事,就立刻派人去查明此事,眼下?正要?外出公干,却不料又撞见了陈勇这一幕。
他是看好梁源,但只是单纯看好他自身?的才?能?,并不代表他会帮着梁源掩盖什么。
他作为一府长官,自是要?将真相查个水落石出的。
陛下?需要?的是清正端直之?人才?,而非肚量狭小、心思狠毒之?人。
陈勇那番话,他从头听到了尾,心里也不由生出几分希冀,万一梁源是真被冤枉的呢?
林璋此言一出,百姓叠声叫好。
“倘若童生老?爷真是被冤枉的,大人您可一定要?把犯人绳之?于法!”
“没错,如果他真的做了这些事,也请大人不要?放过他,一定要?狠狠处置!”
林璋自无不应,命人扶起陈勇,又拿来银票,仔细查看,发现这两张银票皆出自汇宝钱庄,即刻派人前往,查明当初是何?人取走的银票。
初夏时节,又正值午时,日头颇为灼热,衙役一来一回,浑身?都湿透了。
教?书?先生顾不上腿酸,先声夺人:“如何??”
林璋睨他一眼,并未出声,显然也在等着衙役的回禀。
衙役呈上一张画像:“回大人,这上面就是前日取银票之?人的模样。”
教?书?先生伸长脖子去看,待看清那画像上的人,脸色大变。
林璋将他的异样尽收眼底,吩咐另一名衙役:“你跑一趟灵璧县,确认那云姨娘身?边是否有?此人。”
几名衙役领命而去。
林璋看向在场众人:“他们可能?要?晚些才?能?回来,不若诸位先回去,待真相大白,本官保证会让所有?人在第一时间知道结果。”
陈勇差点没了命,现在觉得哪哪都很危险,恨不得把屁股焊死在凳子上,拼命摇头:“我就在这里等着。”
教?书?先生暗道不妙,想借机离开,却被林璋叫住了:“你方才?不是让本官革除梁源的功名,正好做个见证,以免误会无辜之?人。”
教?书?先生:“……好。”
林璋有?公务在身?,等这么长时间已实属不易,估摸着衙役要?两个时辰才?能?回来,就先一步离开了,留众人与衙役们在府衙里,大眼瞪小眼。
那几位衙役快马加鞭,总算在申时初赶了回来。
“属下?明察暗访,还问了每日给梁府浆洗衣裳的婆子,画中之?人的确是云姨娘身?边的,据那婆子所说,那人鲜少来梁府,几次碰见府里的下?人都称呼他云管事。”
“云管事本是云姨娘的远房叔叔,因为云姨娘的缘故成了梁家一间铺子的管事。”
云管事。
教?书?先生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同?时扪心自问,他以前是否一叶障目了,只看到表面,而没注意?到暗地里的波涛汹涌。
林璋嘴角微不可察地翘了下?,狠狠松了一口气。
之?后的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云管事被请来府衙做客,轮番审问之?下?终于熬不住招供了。
正如陈勇所言,与他私底下?交易,事成后又想取他性命的,正是云管事。
越往下?审,吐出的东西越是触目惊心。
不仅梁源被除族有?云秀的设计,就连当初苏慧兰因虐待庶子,以犯了七出的名义被梁守海休弃,也是云秀的手笔。
证据确凿,林璋立刻下?令,前往灵璧县逮捕云秀。
衙役找上门的时候,云秀正与灵璧县几位富商家的夫人进?行夫人外交,一众女子妆扮精致,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衙役一拥而入,不顾男女之?别将云秀摁在了地上。
珠钗散落一地,华美衣裙沾上泥污,云秀不受控制地尖叫出声:“你们什么人,你可知道我家老?爷是谁?”
衙役昨夜审问云管事整整一夜,正烦躁着,语气冷酷道:“你买通小厮陷害嫡子,事成后派人灭口,还设计诬陷正室,知府大人特意?派我等将你捉拿归案!”
云秀像是被掐了脖子的鸡,尖叫声戛然而止,眼珠都不会转动了。
原本惊慌失措的富商夫人个个张大嘴巴,惊恐地看着云秀。
云秀心中恼恨,还未来得及狡辩,就被衙役拎了出去。
她?试图挣扎,被衙役用刀鞘狠狠一击:“老?实点!”
富商夫人们面面相觑,见势不好,相继提出离去。
管家送走了她?们,连忙跑去县衙搬救兵。
押送云秀前往府城之?前,衙役还特地跑了躺杨河镇,将此事告知梁源。
梁源震惊而又痛苦,踉跄着后退两步,似乎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和娘,明明当初娘待他们不薄,而我一个傻子,压根就不会对?盛哥儿产生任何?威胁啊!”
衙役心下?不忍,谣言害死人,云姨娘可真不是个东西,这是把一对?无辜母子往绝路上逼啊:“梁童生放心好了,大人绝不会放过她?的。”
梁源勉强扯出一个笑,苦涩无力:“多谢这位大哥,我想去见她?一面,可以么?”
衙役只是个打工的,不好乱下?断言,委婉道:“要?不你和我们一起去府城,能?否见面还得大人同?意?。”
梁源想起那个严肃却又温和的知府大人,扭头对?苏慧兰说:“娘我去府城一趟,很快回来。”
苏慧兰正磨刀霍霍,闻言二?话不说同?意?了:“去吧,娘在家等你。”
本来她?也想去的,又担心人多了知府大人不准许,思来想去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又是一路快马加鞭,梁源被衙役从马背上提溜下?来,大腿内侧火辣辣疼,抿着唇悄声吸气。
身?边的马打个响鼻,抬了抬前腿,像是在嘲笑他。
梁源:“……”
现在不是表情丰富的时候,先前那么高兴都忍住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
梁源忍痛进?了府衙,林璋正在处理?公务,听说他来了,还特地过来见他一面。
见梁源脸色发白(被风吹的),眼尾泛红(被蹭伤刺激的),他哀叹一声:“这些日子你受委屈了,放心吧,本官一定还你一个公道,还有?流言之?事,本官也会替你澄清。”
众所周知,读书?人名声很重要?,不论是出于公义还是私心,他都要?替梁源洗清污名。
这些天以来被人审视疏远的憋屈,等待时机的忐忑,在这一刻通通被激了出来。
梁源长舒一口气,声音发颤:“我知道了,多谢大人。”
随后提出要?见云秀一面。
林璋欣然同?意?:“她?已被投入大牢,我让人带你过去。”
梁源深深作了一揖,再次说了一句:“多谢大人。”
林璋颔首,只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做安抚,径直离开了。
府衙的牢房里关了不少犯人,有?因为偷鸡摸狗被送进?来的,也有?因为害人性命,等着被砍脑袋的。
犯人们一听到脚步声,全都睁开眼看过来。
待看清来人是个半大小子,又兴致缺缺地闭了眼。
“来人啊!来人啊!快放我出去,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可是县令大人的夫人,你们得罪了我,可讨不到好果子吃!”
牢房里又脏又暗,铺在地上的稻草潮湿且刺人,不时还有?蟑螂老?鼠爬过,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自打嫁给梁守海,云秀十多年养尊处优,再没吃过这种苦,她?一把甩开爬到手指上的臭虫,整个人哆嗦着,已经抵达崩溃的边缘,开始口不择言。
衙役得了林璋的吩咐,带着牢头暂时出去了。
许是性别因素,云秀的牢房在最尽头,附近的几个牢房都没关人。
梁源欣赏着云秀的失态,压了一路的嘴角终于提起,轻松而快意?。
他手指轻叩栏杆,在云秀又惊又恐的目光下?,轻声开口:“你这样,真好。”
第33章
云秀连滚带爬冲到栏杆前,伸手想去抓挠梁源,嗓音嘶哑尖锐,难掩恨意:“原来是你!”
梁源后退一步,连袍角都没让她碰着:“不是你咎由自取吗?”
“不,都是因为你!”云秀攥着栏杆,额前的乱发遮不住眼里的怨毒,“你为什么不傻了,又?为什么要考科举,若没有你我儿还是老爷最看重的儿子,你怎么不去死啊?!”
梁源只眉梢微动,并未动怒,毕竟和疯子是讲不通道理的。
云秀计划落空,偷鸡不成?蚀把米,反倒把自己填了进去,甚至极有?可?能?让梁盛无?法再考科举,其崩溃程度可?想而知。
见梁源沉默,云秀骂得更起劲,什么难听骂什么,唾沫飞溅,毫无?形象可?言。
好些个犯人被她吵醒,只听咣啷一声,粗声喝道:“闭嘴!”谩骂戛然?而止。
梁源忍不住笑了,笑声极低,只云秀能?听见:“没关系,日后我会继续往上考,比你的儿子考得更好,你且看着......瞧我这记性?,你犯下此等恶罪,能?不能?活着还是个问题,你可?能?看不到了。”
云秀瞪着梁源,一对眼珠子都快脱眶而出,显然?没想到梁源这么恶毒。
可?她到底是怕死的,更怕梁盛没有?自己护着,日后梁守海身边有?了别的女人别的孩子,梁盛如梁源当初一般,被忽视被欺辱。
思及此,云秀像是被戳破的气球,陡然?卸去全身的力?气,软瘫在阴冷的地上。
她抬着头,以仰望的视角看着梁源,艰难吐字:“你这么处心?积虑不就是为了重回梁家?么,我可?以去劝老爷,让他将?你的名字重新写入族谱,到时候你还是嫡子。”
梁源好整以暇:“条件呢?”
“只要你跟知府大人说我是被陷害的,这一切都是云管家?一人自作主?张。”
远房叔叔的命和自己的比起来,显然?后者?更重要。
更何况,这些年云秀提拔云管家?也只是为了利用他达成?一些目的。
死了就死了。
梁源吃了一惊,却不意外,云秀本就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却又?在关键时刻能?屈能?伸。
她隐忍十年,潜移默化中让所有?人认为苏慧兰不堪为正妻,甚至在原主?刚出生没多久就在他身边安插了自己的人,其心?机不可?谓不深。
在云秀满含期待的注视下,梁源摇头:“我不答应,而且我并未打算再回梁家?。”
“什么?”云秀一骨碌爬起来,整个人都扒在了栏杆上,恨不得把梁源抓到面前问个清楚,“你一定在骗我对不对,你回梁家?可?是七品官之子,和跟着苏慧兰当一个农家?子是完全没法比的。”
梁源气定神?闲,并未因她这番话产生任何动摇。
比起七品县令嫡子带来的麻烦,梁源更想待在杨河镇的那个院子里,有?点心?铺,有?时常飘着香味儿的厨房,还有?不大却很整洁两间屋子。
亦或者?是福水村的那间老屋,他穿书初始就住着的地方。
更重要的是,他有?苏慧兰这个母亲。
不论何时,遇到何种危境,她都会毫不犹豫将?他护在身后。
这是上辈子的孤儿梁源渴望而不可?及的。
再者?,梁守海有?云秀这个妾室,县令之位能?不能?坐稳还得另说。
梁源思绪流转,瞥了眼希冀落空,满脸失望与震惊的云秀,往外走去。
他来府城也只是想欣赏云秀的落魄,解一解心?中的郁气。
目的达成?,自然?没必要再留在这里,牢房里的味道可?不好闻。
“梁源你别走!梁源!”
身后是云秀急切的呼喊,梁源充耳不闻,一路向前。
待云秀的判决下来,他和娘的恶名臭名都能?在一夕之间清洗干净,他的科举路不会因此受到影响,点心?铺也能?继续开?业了。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心?中舒畅,梁源甚至有?心?情站在牢房门口,举目望天。
头顶的日头像是流油的鸭蛋黄,红澄澄的。
梁源忽而想起,上个月他娘腌制了好些咸鸭蛋,应该差不多腌好了,明儿煮两个尝尝。
正要去找辆牛车回杨河镇,一道声音从旁传来,带着显而易见的喜悦:“源哥儿!”
梁源侧目,不远处梁守海一身常服,许是一路急匆匆赶来,发髻衣物都有?些凌乱,气息微喘,胸口起伏得厉害。
他脸上端着笑,径直走到梁源面前,似是迟疑片刻:“你来见云姨娘?”
说话时,梁守海目光落在梁源的身上,有?些恍惚。
上次见梁源还是在一年前,那时他还是个傻子,反应迟钝,只会惹是生非,且屡教不改,只会让他生气,远不及盛哥儿孝顺懂事。
时过境迁,如今的梁源已今非昔比。
恢复神?智不说,还成?了连中两次案首的童生,一袭青色书生袍衬得他如同白杨树,笔直而挺拔。
宛若拭去灰尘的宝珠,露出原本璀璨耀眼的一面。
梁源无?意与梁守海叙旧,只淡淡唤了声:“县令大人。”
掩在袖中的手指握成?拳,梁守海苦笑道:“现在连一声爹都不愿喊了吗?”
梁源:“……”演苦情戏呢。
“为父知道你怪我,当初未经调查就将?你除族,可?你也要理解为父,若是盛哥儿废了双腕,咱家?就完了。”
“爹这辈子估计只能?在七品官的位子上到老了,你当时又?……只有?盛哥儿,他可?以带领梁家?跨越阶层,源哥儿你能?明白为父的苦心?吗?”
梁守海言辞委婉,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把自己定位成?为了家?族不得不放弃嫡子的无?奈老父亲。
然?而,想象中的父子俩抱头痛哭的场景并未出现。
梁源意味不明笑了,笑声清凌凌:“与我又?有?何干,县令大人或许忘了,我如今已非梁家?子弟。”
梁守海笑脸滞住:“可?你不还是姓梁吗,爹知道你心?里有?气,爹当初也被蒙蔽了,都是云姨娘太过狡诈,为父已经写好了休书,又?处置了那群被陈勇收买的下人,源哥儿你与我一道进去将?休书给她,如何?”
梁源忪怔了一瞬,立刻明白梁守海这是打算明哲保身了。
了然?过后,又?觉得可?笑。
先是为了妾室和庶子休了正妻,如今又?为了自个儿的名声,在爱妾锒铛入狱时毫不留情地将?其休弃。
到头来,他最爱的还是自己。
“不好。”梁源摇头,“时辰不早了,我娘应该已经做好了晚饭,等我回家?了。”
梁守海喉咙哽了哽,他一县长官竟比不不上苏慧兰的一顿饭?
梁源作揖:“县令大人留步,源告辞了。”
梁守海试图挽留,却被突然?出现的林璋截了话头:“这桩案子有?几处疑点,梁源你随本官过来。”
林璋说完就抬步离开?,一个眼神?都没分给梁守海。
说不认识是假的,只是林璋对梁守海甚为不满,索性?任性?一回,不搭理他。
梁源立时应下,步履热切地跟了上去。
梁守海被忽视得彻底,想骂脏话又?顾忌两旁的衙役,只能?忍气上前与衙役交涉,表示想要见云秀一面。
谁知衙役竟一口拒了,梁守海不明所以:“可?方才梁源不是还进去了?”
衙役递过来一个诡异的眼神?:“梁童生是受害人,且经过知府大人同意的,县令大人若想见犯妇云氏,不若去问一问知府大人。”
梁守海急着与云秀撇清干洗,生怕被她牵连上,踟蹰片刻,还是循着方才梁源离开?的那条路,去找林璋了。
梁源跟在林璋身后,安静地绕过回廊。
折了几个弯,最终来到林璋处理公?务的地儿。
林璋坐在书桌后,又?指了指对面的交椅:“坐。”
梁源从善如流。
“都想好了?”林璋没头没尾来了这么一句。
梁源却知晓其中深意,点点头,直言不讳道:“就算如今真相大白,我也做不到原谅他。”
以梁守海的深沉心?机,梁源不信他猜不到其中的猫腻。
只是他不过一个傻子,不如梁盛能?给他带来荣耀罢了。
林璋拿起桌角的玉石小把件,把玩着道:“他可?是你爹。”
梁源睫毛颤了下,悄然?揣度一番,壮着胆子反问回去:“若大人遇到我这样的情况,又?该如何应对?”
林璋手上的动作一顿,而后朗声大笑:“我?我自然?是不原谅了。”
“或许你不知道,本官当初也遇到如你一般的境地,我考中探花后他们又?找上门来,结果你猜怎么着?”
梁源屏息凝神?,显然?好奇极了,沉思片刻,老实说:“猜不到。”
林璋一抚掌:“我命人把他们打出去了!痛快!”
梁源瞠目,没想到肃然?端方的知府大人也有?这般狂放不羁,嫉恶如仇的一面。
梁源抠了抠交椅的扶手:“大人可?曾在意过外人言?”
“当你站到一定的高度,他们不仅不会说什么,还会反过来讨好你。”林璋将?摆件放回去,“况且,你爹本身有?错,你又?有?何惧?”
梁源眨眨眼,一时没反应过来。
林璋却不欲再多说,此时正好有?人过来通传:“大人,灵璧县县令求见。”
林璋想也不想,直接拒了:“你让他回去,想求情等判决文书下来再说。”
殊不知梁守海压根就没想过求情,只想把自己摘出去。
“好了你回去吧,估摸着明日判决文书就能?出来了,到时候本官会派人将?文书张贴到灵璧县,尽量帮你澄清此事。”
梁源面露动容之色,起身正衣,深深作揖:“多谢大人。”
“不过是本官职责所在。”若是梁源被流言击倒,林璋也不会出手帮他,说着执笔蘸墨。
梁源见状,忙退了出去。
林璋望着梁源远去的背影,不知想到什么,轻笑一声,拿起写了一半的弹劾奏章,继续执笔书写起来。
那边梁源刚走出府衙,没几步就瞧见守在不远处的梁守海,只当选择性?眼盲,头一扭拔腿就跑。
梁守海:“……”
罢了,源哥儿不过才十一岁,有?点气性?很正常。
来日方长,他有?的是时间。
梁源一路跑去城门口,找了辆牛车,哼哧哼哧回到杨河镇。
苏慧兰果真做好了晚饭,黄瓜炒鸡蛋,还煮了两个咸鸭蛋。
见梁源盯着咸鸭蛋,苏慧兰解释说:“今儿早上看它腌得差不多了,煮两个尝尝。”
大腿内侧的蹭伤已经有?些麻木了,梁源索性?放任,端着小木凳坐下,执箸开?吃,边吃边把在府城的所见所闻告诉苏慧兰。
苏慧兰听说梁源见到梁守海了,嘴里的鸭蛋黄瞬间不香了:“你想不想回梁家?去?”
梁源权当听不出她语气里的试探,轻咳一声:“是娘护我长大,又?带我回家?,如今我是苏家?的子孙。”
咸蛋黄瞬间软糯油润起来,苏慧兰低头喝了一大口粥,借着饭碗的遮挡,嘴角悄然?上扬。
晚饭后,梁源帮苏慧兰收拾桌子,没头没脑来了句:“娘,待下次休沐,咱们回村一趟,把我的名儿记在苏家?族谱上吧。”
苏慧兰怔住,残汤洒一身而无所觉,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记在?苏家族谱?”
“对,我是娘的儿子,自然该记在苏家族谱上。”梁源顿了顿,黝黑的眼眸直视苏慧兰,“更?应该姓苏。”
苏慧兰鼻子一酸,端碗的手细微颤抖。
她仰目盯着墙头看,砖缝间斜斜长出一朵花,嫩生?生?的,竟比好些精心伺候的花草还要绚烂。
梁源心里打鼓,忍不住轻唤:“娘?”
苏慧兰迅速抹了下眼角,嗓音沙哑:“好,娘记得半个月休沐一次是吧,今儿休沐,等下次咱们就回?家去。”
梁源缓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