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遭之后?,梁源明显感觉到母子二人的关系愈发亲近。
谁都没再提起云秀和梁守海那两个煞风景的玩意儿,一个进屋学习,另一个则轻手轻脚地干活儿。
裹挟着夏日气息的晚风悄然荡过?,和着繁茂枝叶沙沙作响,墙头那朵花舞得欢快而明畅。
翌日,梁源早早去了私塾。
和前几日一样,甲班的同窗依旧有意忽略梁源,彼此说笑着,一个眼神都欠奉。
好似在?双方?之间竖起一道无形的屏障,被孤立隔阂的,始终只有梁源一人。
摆脱污名?,又将?正式成为苏家子嗣,梁源心爽神怡,被区别对待也不似先前那般堵心,同方?东和苏青云问声好,径自落座。
同窗相视一眼,有尴尬和其他一些说不清的情?绪氤氲其中。
平静度过?一个上?午,午休时间,大家差不多刚吃完饭,正准备娱乐一番,外?头忽然响起热闹的锣鼓声。
爱看热闹是人类的天性,不论男女老?少皆是如此。
学子们跑到门口,伸长脖子张望。
只见两个衙役打扮的男子朝这边走来,一人敲锣一人打鼓,配合得当,又力道十足,两个人硬是搞出了二十人的场面架势。
道路两旁有不少百姓围观,指指点点,低声讨论,喧闹升天。
“咋回?事?,镇上?有啥大事?吗?”
“瞅见他们那身衣裳了没,那可?是府衙里头办差的衙役才能穿的。”
“你咋知道?”
说话那男子哼哼一声,颇为自得:“前年我沾了唐老?板的光,得以去府城见识一番,恰好在?酒楼里看到穿着这样衣裳的衙役。”
诸人闻言,不禁陷入沉思:“这可?是府城的衙役,干啥到咱们一个小镇上??”
男子又道:“肯定有大事?要说,咱们等着就是了。”
锣鼓响了一会儿,衙役同时停下,其中一人扯开嗓门儿:“大家都过?来听一听瞧一瞧啊。”
有人急了,壮着胆子喊:“官爷你赶紧说呗!”
也不知有意无意,那衙役恰好停在?了私塾门。
一敲锣,扬声道:“灵璧县县令的妾室云氏陷害正室与嫡子,且妄图杀人灭口,幸好知府大人英明,戳破了她的阴谋,将?其捉拿归案。”
宛若一滴冷水掉进热油锅里,大家接连躁动起来。
“县令大人的妾室,那不就是云姨娘?”
“不是说云姨娘是个好人,那开点心铺子的正室和考上?童生?的嫡子才是坏人吗?”
“前两天我还聚了一大盆洗菜水,泼到那家点心铺门口呢,现在?啥意思,敢情?云姨娘才是个坏胚子,掌柜的和童生?老?爷是个好的?”
衙役清清嗓子,继续高声道:“现云氏已认罪,判决文书?已张贴在?杨河镇门口。因此案涉及到一位童生?,知府大人爱才,特命咱们来此澄清。”
“哦呦,这可?真是造孽了!之前咱们又是骂又是往门口丢脏东西,可?不把人得罪透了?”
“走走走,咱们赶紧去瞧瞧,那文书?上?写了啥。”
先前道破衙役身份的男子自告奋勇:“正好我认得几个字儿,不如我随大家一道过?去,把文书?内容念一念?”
当下老?百姓识字的还是少数,一听这话连声叫好。
于是乎,一群人乱而有序地朝镇门口涌去。
两位衙役完成了大人交代的差事?,朝私塾的方?向颔首示意,拎着锣鼓功成身退。
私塾前,一片鸦雀无声。
众人脸色红了青青了白,跟开染坊似的,无比精彩。
“啪啪啪——”
激昂的鼓掌声打破死寂,唐胤仰头叉腰,就差一蹦三尺高了,狂喜之下一把抱住梁源,大巴掌猛拍他的后?背:“源哥儿!源哥儿!”
“我就说了你和婶子都是无辜的,他们偏不信,现在?好了,真相大白,恶人终有恶报,真是太解气了!”
唐胤只字未提那些个同窗,却每个字眼都在?暗指他们见风使舵。
学子们俱都羞愧不已,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说他们没有孤立疏远梁源,还是说他们原先的冷漠审视都是错觉?
事?实就是,他们都听信了那该死的流言,给梁源造成不小的困扰,甚至是伤害。
方?东将?他们的踟蹰看在?眼里,神色冷漠,却在?转向梁源时尽数化为笑意:“恭喜源弟,终得沉冤昭雪。”
唐胤又“啪啪啪”连着好几下拍在?梁源后?背,太过?激动而不知轻重,拍得梁源龇牙咧嘴,好悬没绷住表情?。
方?东扶额:“好了好了,大家都别站在?门口了,快进去吧。”
梁源如蒙大赦,连忙挣脱开唐胤的魔爪,拉着方?东直奔课室跑去。
唐胤不干了,追在?后?头跑:“诶你跑什么,源哥儿方?弟你们等等我!”
说笑声逐渐远去,其他人脚底像是黏了胶水,木桩子一样钉在?原地。
夏日灼热,烤得他们一个个汗流浃背,方?恍然回?神。
“张兄,要不咱们回?去跟梁源道个歉?”
他们也是被流言误导,只要解释清楚,想必梁源定能理解他们。
张衡思忖片刻:“不若咱们凑点银子,请梁弟去酒楼吃一顿,就当做赔罪了。”诸位深以为然:“也行,那就说好了,就定在?休沐这天。”
大家约定好在?休沐前凑齐银两,相携回?了课室。
课室内,梁源正与方?东、唐胤讨论文章。
张衡是个急性子,又担心梁源心中生?怨,思来想去还是走上?前,拱手作揖:“梁弟,之前是衡心胸狭窄,误信他人言,梁弟大人有大量,还望不要同衡计较。”
梁源侧目,嘴角笑意不变:“无碍,若我是旁观者,也会被流言误导,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张衡心里却很不得劲。
在?此之前,他们和梁源的关系虽比不上?方?东和唐胤,平日里也会说笑着讨论试题,谈论趣事?,自然且和谐。
方?才梁源那番话,却字里行间都透着疏淡。
张衡苦笑,终究是他们的过?错。
他按下纷乱的心绪:“多谢梁弟,不知梁弟休沐日可?有要事?,我们在?泰兴酒楼开一桌席,就当是庆祝你和方?弟考中童生?,顺便......”赔罪。
“不好意思张兄,休沐那天我要回?村,可?能无法?赴约了。”梁源婉言道。
不仅张衡,其他竖着耳朵的同窗也都心一沉。
张衡强笑:“这样啊......既然如此,那就等梁弟考中秀才再一同庆祝吧。”
谁都能听出梁源话语中的推拒意味,再强求下去,就是不识抬举了。
梁源谦逊道:“院试得等到两年后?,乾坤未定,能不能考中还得另说呢。”
张衡又干巴巴说了几句,自己都觉得尴尬,胡乱找个借口离开了。
梁源抬指抚平书?页,收回?目光:“咱们继续吧。”
课室内,学习氛围浓郁,不时冒出几句之乎者也。
可?谁都知道,他们和梁源的关系再回?不到当初了。
灵璧县县衙
梁守海身着官服肃立在?县衙门口,在?他身前几步远的地方?,是从府城过?来的衙役。
六个人一字排开,手持锣鼓,硬是把通报判决文书?这样严肃的场合衬得热闹又喜庆。
一通敲打,衙役照本宣科,把大人塞给他们的小纸条上?的话背出来:“灵璧县县令的妾室云氏陷害正室与嫡子,且妄图杀人灭口……”
百姓的眼神逐渐从震惊转变为厌恶,犹如淬毒的利刃,扎得梁守海鲜血淋漓。
偏生?他不能甩袖离去,面带微笑听完全程,末了还得向百姓们做自我检讨。
一边说一边泪如雨下:“若我早知云姨……云氏所为,我绝不会任她逍遥法?外?,我无愧于灵璧县的百姓,可?我愧对于我的妻儿……”
县令大人声声自责,句句哽咽,听得大家难免心生?动摇。
县令大人都说了,他事?先毫不知情?,都是那犯妇云氏一人所为,县令大人也是被蒙在?鼓里,他们不该责怪于他的。
“大人您别自责了,我们都知道您是被云氏蒙蔽了,想必夫人和少爷也不会怪您的。”
梁守海拿袖子拭泪:“希望如此吧。”
待衙役离开,梁守海打发了围观百姓,一转身,面色瞬间冷凝下来。
刚从府城回?来的管家不小心瞥见,心脏怦怦乱跳,连忙低下头。
梁守海止步:“送过?去了?”
“送过?去了,不过?没见到夫……云氏。”触上?梁守海警告的视线,管家连忙改口,擦了擦汗,“衙役说知府大人有令,不许任何人见犯妇云氏,所以老?奴让衙役把休书?转交给她。”
“日后?梁家就没有云秀这个人了,只有犯妇云氏,这点你给本官记住了。还有源哥儿那边,他不是在?姓季的私塾读书?么,明日你以本官的名?义送些饭食过?去,切记要让所有人知道饭菜是本官送的。”
管家连声应下。
梁守海正欲再吩咐几句,忽然止住脚步,面无表情?目视前方?:“盛哥儿。”
梁盛脸色苍白,眼下一片青黑,两眼通红地望着他爹:“爹,娘呢?”
“云氏不过?一个妾室,你娘是苏氏,日后?万不可?再叫错了。这个点你不应该在?背书?么,跑出来作甚?”
梁盛急急冲上?来,一把攥住梁守海的宽袖,近乎哀求地说:“爹,你能不能把娘救出来,她是为了我才不得已做出那些事?的,您……”
梁守海厉声喝止:“你既知道她是为了你,就更?该抛却一切杂念,认真读书?,早日考取功名?。”
梁盛紧咬嘴唇,不知不觉间鲜血溢出来,铁锈味充斥在?唇齿间。
他瞳孔灰暗,像是有什么轰然崩塌了。
傍晚放课,唐胤兴冲冲拉着梁源并方?东去镇门口看判决文书?。
衙役是中午来杨河镇通报的,到这个点还有好些镇上?的百姓围聚在?这里。
有识字的站在?判决文书?边上?,超大声地将?上?面的内容读出来:“……主犯云氏笞一百,判绞刑!从犯云大笞一百,流放三千里!”
梁源抵达时恰好听见这一句,略有些诧异,低喃道:“怎么判绞刑?”
流言传开时梁源曾研究过?靖朝律法?,像云秀这样的情?况,顶多判个流放。
这点唐胤倒是可?以解答:“一来与人合谋要取人性命,二来陷害嫡妻嫡子,为防止有妾室效仿,造成不利影响,才判得重些。”
“不过?依我看,知府大人的判决十分公道,没有因为云氏是……爱妾而徇私,不偏不倚,以儆效尤,我猜啊,那些蹦跶得厉害的妾室估计得安分好长时间了。”
有人注意到梁源,见他眼熟,略一思索,忽然一拍手:“这不是杨河点心铺的童生?老?爷么!”
数十道视线如同探照灯扫射过?来,梁源左手唐胤右手方?东,低声快语:“跑!”
果不其然,梁源前脚刚跑,后?脚那些人就围了过?来。
就差一步,梁源他们就被人群淹没了。
待跑出一段距离,三人喘气驻足,双手扶着膝盖,左右望一眼,相视而笑。
方?东最先直起腰:“好了,现在?一切都尘埃落定,源弟也该静下心读书?了,还有唐兄,你也得加把劲儿,争取下旬的考核进入甲班。”
梁源摸摸鼻尖,这些天乱七八糟的事?堆在?一起,确实分走了他不少心神,这点他得承认:“我知道了,多谢方?兄提醒。”
唐胤则拍着胸口:“放心吧,若是我再升不到甲班,我这名?字就倒着念!”
三人边走边说,原路折回?私塾,在?此各奔东西。
离去前,梁源忽然朝唐胤拱手见礼:“多谢唐兄。”
唐胤吓了一跳,跟被踩了尾巴一样,一下蹦出两步远:“你、你这干嘛呢?!”
梁源正色道:“若没有唐兄借给我的人,可?能事?情?还要拖延很久,没这么快解决。”
从府城回?来,梁源就跟唐胤借了个人。
是唐家的一个小管事?,瞧着像个瘦猴儿,又黑又瘦,像是一年到头都在?地里刨食,或者常年东奔西走的人。
梁源请唐胤帮忙打听到陈勇现今居住地,又让管事?打扮成货郎,一直暗中在?陈勇家附近游走,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云秀若想拿当初那件事?做文章,陈勇是必不可?少的一环。
事?实证明,梁源猜对了。
只是低估了云秀的丧心病狂,不仅将?这件事?闹得全府城皆知,还想害人性命。
那管事?也是个机灵的,在?救下陈勇后?怂恿他去府衙告状。
于是就有了后?面那一出。
唐胤双手抱臂:“瞧你这话说的,多见外?啊,咱们仨可?是好兄弟,未来可?是要叱咤官场的!”
话说得有点大,梁源并方?东都笑了。
“当然了,你若是真想谢我,我也不介意。”唐胤一摸下巴,“上?次你说的那个蛋黄酥,我想尝尝。”
梁源扬眉,就这?
唐胤点头:“听你那般描述,我倒想尝尝是何滋味。”
关于蛋黄酥,还要追溯到一个月前,苏慧兰刚开始腌制咸鸭蛋的时候。
梁源前世?就喜欢吃咸蛋黄,没钱的时候一颗咸鸭蛋就能吃两碗粥。
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蛋黄酥,就跟苏慧兰描述了一下。
恰好唐胤来他家做客,顺便找梁源答疑,听到这番描述,就记在?了心里。
梁源自无不应:“没问题,到时候方?兄唐兄见者有份。”
唐胤笑嘻嘻,方?东性情?向来内敛:“多谢源弟,明儿我把这几天的笔记给你,你好好整理,查漏补缺。”
梁源拱手:“那源便却之不恭了。”
那天梁源跟唐胤借人手的时候,他也在?场,当时不明白梁源的意图。
后?来事?发,方?东才意识到,梁源这是未雨绸缪,提前把一切都布置好了,来一招请君入瓮。
可?能过?程中梁源和苏慧兰遭了点罪,结果却是无比痛快的。
替梁源高兴的同时,方?东也再一次见识到梁源的敏锐。
思及此,方?东会心一笑,三人彼此道别,各奔东西。
梁源刚到家门口,被眼前的场景惊到了,铺子门口人头攒动,放眼望去起码有上?百号人。
倒退两步抬头看招牌——杨河点心铺没错了。
从他搬来镇上?,铺子可?从未在?一个时间段迎接这么多客人。
苏慧兰还有刘兰心赵荷花忙得晕头转向,眼瞅着今日份的点心快要见底,只能硬着头皮:“对不住了各位,点心都卖光了,要不你们明日再来?”
客人们一口应下,半点意见都无,或者说,半点意见不敢有。
之前他们是怎么对待苏慧兰和梁源的,明眼人都看在?眼里。
眼下真相水落石出,梁源母子本是无辜,却平白遭受他们好几日的针对,是个人都会记仇。
若苏家只是普通人家也就罢了,他们只当失忆,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梁源十一岁就已经是童生?,还得了知府大人青眼,特地派人来澄清流言。
这样一个小少年,可?谓是前途无限,他们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得罪的。
原本他们还想趁乱多塞几文钱,谁知苏慧兰那双眼毒得很,一眼就看出铜板多了,又还了回?来,简直油盐不进。
正苦恼着,忽然听见一人大叫:“童生?老?爷!”
“刷——”
梁源一下子接收到上?百道灼热的注视:“……”
大家一股脑围了上?来,问东问西,嘘寒问暖。
“童生?老?爷回?来了,读书?累不累啊?”
“这是自家种的萝卜,童生?老?爷拿回?家尝尝,水灵灵的,可?香。”
“童生?老?爷渴不渴?”
“童生?老?爷饿不饿?”
不过?短短几日,态度转变太大,梁源一时接受无能,使出全身力气,突破人墙冲进铺子。
苏慧兰眼疾手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关上?门。
梁源长舒一口气,终于安静了。
一抬眼,就对上?三双揶揄的眼睛。
梁源以拳抵唇,低咳一声:“今天的生?意,挺好。”
苏慧兰脱了襜衣,在?场谁都明白生?意好的原因,只是不明说罢了。
另外?两人都是有眼力见的,相继提出离开。
梁源觑了眼他娘:“知府大人让衙役来澄清的事?儿,娘您知道了吧?”
苏慧兰从厨房抱出几根萝卜,蹲在?院子里削皮:“听说了,打一百大板,绞刑,今晚煮萝卜汤,喝不?”
话题跨度太大,梁源一时没反应过?来,慢半拍地点头:“喝。”
他又端来小木凳坐在?一旁:“娘,你啥时候做蛋黄酥?”
苏慧兰边削皮边说:“本来准备今天做的,但是客人太多了,忙得脚不沾地。”
梁源把萝卜推回?簸箕里:“辛苦娘了。”
苏慧兰笑了笑,又埋头做事?。
吃完饭,苏慧兰忽然来了句:“其实我本来不打算把点心卖给他们的。”
梁源喝完最后?一口汤,放下碗安静聆听。
“他们欺负我也就罢了,还欺负源哥儿,说你不配做童生?,怎么不配,我源哥儿最配!”
“然后?又转念一想,我可?以不原谅姓梁的一家,却没必要和那些人搞出个什么老?死不相往来,本就是陌生?人,他们估计现在?慌得要死,还巴巴地把银子送给我手里,有钱不赚王八蛋,我又不傻。”
梁源哭笑不得,随后?又很是感动。
不论如何,苏慧兰都是把他放在?第一位的。
“娘此言有理,他们都是不相干之人,也是听信流言,若不是这回?,可?能咱们都没机会和他们说几句话,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
没必要将?多余的情?绪放在?无关之人身上?,不过?是一种内耗,有百害而无一利。
如往常一样,梁源学习到亥时,熄灯入睡。
这一夜,是梁源几日以来睡得最好的一次。
与此同时,有关梁源母子的澄清也如同当初流言那般,在?一夜之间快速流传开。
但凡消息流通的,都知道县令大人爱妾的恶行。
有人斥骂云秀,也有人隐晦表示县令大人糊涂,宠妾灭妻。
总的来说,双方?的名?声彻底颠倒,云秀成了过?街老?鼠,就连梁守海也受到些许影响。
一夜好眠,翌日梁源出门,那是天也蓝了,水也清了,就连树上?的鸟儿,叫声都变得清脆了。
然而,好心情?只持续到午休时间。
在?见到拎着食盒的梁府管家,梁源的愉悦戛然而止。
午时梁源热好饭菜,与唐胤方东寻到一处安静的地儿。
刚坐下,有同窗气喘吁吁跑来:“梁源,你家人来给你送午饭。”
唐胤喝一口汤,奇道:“你不是带午饭了??”
梁源放下筷子:“你们先吃,我去一趟。”
说罢步履匆匆,眨眼?的功夫就没了?人影。
唐胤忽然眼?睛一亮,放下碗筷:“会不会是婶子做好了?蛋黄酥,想让咱们吃口热乎的?不行我得去看看!”
待方东理清文?章思路,一抬头,发现好友人没了?:“?”
再说梁源,他心?怀几分期待,以最快的速度奔到门?口。
这可是他娘第一次给他送午饭,也不知送了?什么,昨天她说要做蛋黄酥来着……
正想着,一道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响起:“少爷。”
梁源看清来人,嘴角笑容倏然垮下。
梁府的管家拎着沉甸甸的食盒上前,冲他腆着脸笑。
“老爷担心?少爷您在私塾吃得不好,特意让老奴来给您送些?吃食。”他边说边揭开食盒,“都是少爷往日?爱吃的。”
梁源一眼?扫过:“如果我没记错,栗子鸡是梁盛爱吃的。”
管家笑脸一僵。
“还有,我吃花生会长风疹。”
管家低头,恰好看见那道饭后零嘴儿,糖霜花生。
管家在心?里直骂娘,脑门?上直冒汗,讪笑着道:“许是后厨打杂的婆子弄错了?,把盛少爷的饭食放到了?这里头,老奴这就回去让人重新做,然后再给您送来。”
“不必了?。”梁源心?平气和道,“如今我已非梁家子嗣,你还是回去吧,以后也别来了?,免得旁人误会。”
管家可不敢就这么回去,见梁源折身离开,有些?急了?:“少爷您别走啊......”
“得了?吧,这里是私塾,大家读书学习的地儿,可容不得你吵吵嚷嚷。”
管家循声看去,唐胤正一脸讥嘲,吊儿郎当地靠在门?框上。
“还说什么特地来送饭食,我可没听说哪家会给自家孩子送来不爱吃的,或是吃了?会身有不适的菜。”唐胤气死人不偿命,“反正我家不会。”
管家在梁源面前可以伏小做低,毕竟有所求,可他到底是梁府的管家,一个半大小子凭什么嘲讽他。
正要呵斥,遥遥传来熟悉的声线:“唐兄走了?,吃饭去。”
唐胤立时站直,大步流星离开了?。
管家追着他的背影,看他径直停在梁源边上,长臂一伸,两人勾肩搭背走远了?。
管家想跟上去,却被拦在门?外:“非私塾学生不得入内,若是来送午饭,让你家孩子到门?口来取。”
管家急得原地直打转,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打道回府。
“啧,真晦气。”唐胤拿手扇风,撇嘴嘀咕。
他还以为是婶子过来送蛋黄酥,谁知竟是梁府的奴才。
美?食飞了?,还平白被膈应一顿,比在大太阳底下站两个时辰还让人难受。
梁源脸色稍霁,贴着树荫走,长舒一口气,试图消除胸口的郁气和烦躁:“不提他们,咱们快些?回去。”
唐胤一拍脑门?:“我好像把方弟撂在那了?,快快快,别让方弟等急了?。”
等他们回去,方东已经吃好,坐在一旁看书。
见两人神色有异,他递了?个眼?神给唐胤,唐胤摇摇不言。
等梁源去水井边清洗饭盒,唐胤才将方才发生之事告诉方东。
方东沉默,半晌憋出一句:“他们这是想逼源弟主?动就范。”
“不仅咱们,想必源哥儿也看出来了?。”唐胤耸肩,“不过依我对源哥儿的了?解,他是绝不会回去的。”
方东知晓梁源心?性坚定,只是心?底有隐秘的担忧。
梁守海毕竟是一县长官,他若想给梁源使绊子可太容易了?。
方东不由庆幸,梁源得了?知府大人青眼?。
他最担心?的就是梁守海在梁源科举仕途这方面动手脚,有知府大人坐镇,想必也翻不出什么浪来。
......
管家兴冲冲地来,灰溜溜地走,回去后又?挨了?梁守海一顿批。
梁守海气极,将桌案上的东西挥到地上,噼里啪啦响成一片。
笔墨纸砚都跟着遭了?殃,砚台直接飞出去,砸到管家身上,泼了?他一头一脸的墨汁。
子不言父过,梁源几次三番驳他的面子,梁守海只当他气性尚存,想着等气消了?就回来了?,届时他们仍是一对和睦父子。
事不过三,加上曹家送礼那回,已是第三次。
发泄一通,梁守海冷静下来,整理衣物,又?是温润尔雅的县令大人,只一双眼?阴冷无?比:“明?日?再去,务必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本官有意让梁源重回梁家。”
至于梁源收不收,他已经不在意了?。
眼?下最重要的是挽回名声,若梁源老老实实回梁家,过往一切一笔勾销。
若他梁源再不识抬举,可别怪他不顾父子之情?。
管家一张嘴,吃了?满口的苦墨:“是,老奴记下了?。”
翌日?,管家再次出现在私塾门?口,一脸慈和地请人去甲班叫梁源:“我家老爷心?疼源少爷读书辛苦,特意让我送来滋养的饭食,给源少爷补补身子。”
又?是老爷又?是少爷的,明?眼?人都能猜到眼?前中年男子的身份。
县令大人谁不想讨好,遂满口应下,连走带跑去喊人。
梁源已经被忽悠过一次,才不会上第二次当,任管家在外面被晒得快要厥过去,都没冒头。
如此过了?十?日?,管家每天雷打不动准时来私塾送饭。
很快所有人都知道梁府管家给梁源送饭食,而梁源却拒不接受的事。
有人觉得梁源太过绝情?,且太不识相。
害他的是云氏,县令大人递来台阶,梁源作?为儿子,也该见好就收。
他们明?晃晃地表达不满,梁源看在眼?里,只一笑置之。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原主?的苦难都来自梁家,梁守海的冷漠无?视,梁盛的才智碾压,以及云秀的挑唆陷害,一步步将原主?逼上绝路。
艰难时未想过攀附,如今万事顺遂,梁源更没想过沾梁守海的光,以谋取更加优越的教育资源。
他有自习室这个金手指,便是最大的馈赠了?。
只需刻苦用功,该来的都会来。
且说管家,他这些?日?子在夹缝中憋屈求存,将梁源那副要和梁家彻底断绝关系的架势,以及梁守海一日?高过一日?的怒气看在眼?里,又?苦又?累,好不容易养出的富贵肉都快掉光了?。
第十?一日?,管家卧病在床,病得不省人事。
梁源不接茬,管家又?掉链子,普通仆人送饭食无?法表现出他对梁源的重视,亲自送饭又?太掉价,梁守海只得暂时作?罢,等管家养好病,再作?打算。
这一等,就是五日?。
梁源也等来了?半月一度的休沐日?。
因着明?日?要上族谱,祭拜苏家先祖,一系列复杂的流程估计要花费不少时辰,傍晚梁源刚到放课到家,就简单收拾点东西,和他娘坐牛车回福水村。
牛车上还有几位同村的叔婶,一路上对着梁源嘘寒问?暖,看他的眼?神格外慈爱,像是在看什么大宝贝。
“上次青云回家跟咱们说,源哥儿考上了?童生,大家都快高兴疯了?,源哥儿可真出息,真给咱们福水村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