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定是世间最残忍的道门禁咒了——召来方圆百里有怨而不散的鬼魂,与被下咒的人结印,将鬼魂身上的所有仇恨、怨气渡到这个活人身上。
从此以后,这些鬼魂日日夜夜与此活人捆绑,日日夜夜跟随,日日夜夜纠缠。
此活人要清醒地在祭台上被鬼魂们一个个结印,十天十夜,此咒方成,自此迎来万劫不复的余生。
每个被下了十方俱灭黥人咒的人,都会被剥夺掉所有珍贵的,包括五官、声音……不死也疯。
而布下如此凶狠之咒,如此恶念怨气由一人渡化……某方面说,这竟然是一个带着善念的咒术。
它献祭一人,换得一个愿望——一个美好十分的愿望。
缇婴痛得厉害,体内灵根一点点剥离,伴随着“十方俱灭黥人咒”加之她身的寒气……
还有那些鬼魂们麻木而阴森的脸,一个个向她扑来。
她大叫:“走开!走开!你们都走开!”
可是她的嘴被堵住,她发不出声音。
茅檐土壁间,这些鬼魂让她冷汗淋淋、眼前金星乱溅,她看着他们前仆后继,进入自己的身体,剥掉自己识海中的灵根……
她好像回到了十岁那一年。
她重新躺在了祭台上,挨着那“十方俱灭黥人咒”……
恍惚痛苦之中,她听到周围念咒声中,夹杂着人们虔诚急促的许愿:
“愿我们村子从此成为黄金台、美人乡,男的升官发财,女的婚姻美满,我们村子人杰地灵,财气灵气百年而不灭!”
“愿小巫女死得痛快点,不要折磨她自己,也不要折磨我们了。”
“快、快,把道长给的符纸多贴一贴!”
缇婴满脸是水。
不知是泪、还是汗。
纷纷扬扬的黄色符纸从暗空后向她洒来,符咒带着束缚之力困住她。
与鬼魂做交易。
可是代价是她。
是十岁的缇婴。
那些鬼魂黑压压的,蝗虫一样向她身上扑来。她在极大的恐惧和痛苦中,分不清真假,弄不清缘由。
她大声哭泣:
“师父!师父救我!我怎么没有离开那个村子,我怎么还在那个黥人咒中?师父你不是已经救走我了吗?”
“师父,小婴会乖乖听你的话,小婴再不和你吵架再不任性了……救救我、救救我!”
天幕漆黑,雷电轰然。
十岁的小女孩怎么也等不到救自己的人。
雨水泠泠,风声呜咽,戚惶间,缇婴脑海中闪现一个清拔的、带着风帽的背影,站在山雾中,乌衣却染雪。
她隐约生出期盼。
幻梦尽头,发不出声音的小女孩在心里喊:
“师兄、师兄!”
“救我——”
“救救我——”
现实中,江雪禾打坐中,听到微弱的抽泣声。
他当即起身离开外间,绕过屏风,掀开帐子:“师妹?”
他单膝跪在榻上,见少女在被褥下哆嗦得厉害、呼吸艰难、满头是汗。生怕不好,他俯身探她额头时,做噩梦的缇婴突然抓住他手臂,如抱浮木一样攀紧。
她发出泣音:“师兄……”
她弄混了自己的两个噩梦,在睡梦中哭得快要断魂:“你不是说要偏爱我吗?”
江雪禾望着她满是泪痕的脸颊,心脏如同被闷棍击中,从来淡然的心神缩了一下。
风帽丢在榻边——少年停顿很久。
烛火摇曳,骤然的寂静,他慢慢俯身,是一个漫长而无声的与男女之防的拉锯。
他发丝落到她颤抖蜷缩的腕上:“怎么偏爱你?”
“告诉我。”
青帐垂下,月在中天。
江雪禾在研究如何算偏爱——
他入了帐内,隔着被褥,将缇婴抱到怀中,用手拍她后背,哄她睡得安稳些。
他虽不懂她在说什么,却轻声问:“这样算不算?”
睡梦中的缇婴自然无法回答他。
她痉挛间抓着他手臂,指甲紧掐。江雪禾怕她被衣料咯着伤到手,缓缓向上抹开袍袖,好让她的手抓到肌肤上。
烛火下,江雪禾手臂肌肤也是伤痕累累,符咒困缚。但幸好缇婴睡着了看不到,不会被吓到。
噩梦中的缇婴只是想找个浮木,抱着的浮木虽然挽起了袖子,却没有推开她,她便颤得轻微了些。只是在昏沉中,依偎向江雪禾。
这是于理不合的。
人间像他们这么大的少年男女,哪怕再是兄妹情深,也没有同榻而眠的道理。
可是江雪禾俯眼,看到缇婴蹙着眉尖,脸色煞白,眼尾泪渍。
他试图唤醒缇婴:“师妹?”
也许是他唤得太轻,也许是她入梦太深,他推她几次,她都醒不过来。
而他若是叫狠了,以小师妹的脾气,恐怕醒来又要不高兴。
江雪禾陷入沉思:未经师妹许可,他自然不好进入她的识海,看她是哪里出了问题。但是他大约猜的出来缇婴做噩梦的原因。
缇婴之前不知道在她自己身上用了什么法术,法术反噬后,腰腹间血流不止,伤得不轻。而在反噬之前,她还逞强,杀了酸与。
按照江雪禾这几日对自己这位小师妹的了解,她的修为术法灵力,没有一样不错的。唯一不错的天赋,她又因怕鬼而不肯练。
她是符修,又对鬼魂亲和过强,一旦灵力衰竭,必然会引来天地残念形成噩梦来侵扰。
想帮她,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给她输送灵力。
恰恰江雪禾自己的灵力,不说取之不尽,也是很难用尽的。
于是,江雪禾便将缇婴抱在怀中,一指点在她额心,试探着为她传输灵力。
一试之下,果见她灵力枯竭得厉害……他的灵力将将探出,她便如饥似渴地向上仰着吸入。磅礴灵力如泥牛入海,片刻都寻不到踪迹。
江雪禾吃了一惊:师妹的灵力比他以为得还要弱些。
这样的能力……也要修行吗?
恐怕要吃不少苦头吧。
他垂目,望着怀中的少女,有些为缇婴的未来担忧。
但他担忧也是没什么用。
灵力传输后,缇婴紧蹙的眉头慢慢松开了,小颊上有了血色。
她翻了个身,脸朝下埋入他怀中。她真是个懵懂的孩子,张臂搂着他腰身,因为那与前师父不同的感觉,而疑惑地蹭了蹭。
她推他:“我不要你……”
江雪禾好脾气:“那你要谁?”
糊涂的睡梦中的缇婴说不清楚,抽搭着闭了嘴。
霜露浓重,烛火照在流水般的帐上。
柔软的乱发如水藻般,浮在少年腰间,落在少年玄色衣裳上。
江雪禾一动不动。
调整好睡姿的缇婴舒服地叹了一声。
江雪禾抵在她额心的手因她的乱动僵了僵。他想了想,手指换个角度,从侧方轻轻挨上她额头,继续为她输送灵力。
小婴好乖。
不哭了,不叫了。睡得很是香甜。
师父平时就是面对这么乖的小婴么?
可若自己是恶人,小师妹这般轻易相信他人,被欺负了怎么办?师父什么都没教小师妹吗?
江雪禾对自己那位很少蒙面的师父,生出了些微词。
但他转念一想:她先前跟着师父,如今跟着自己,日后还会被她二师兄领走,或许还会进入玉京门,得到那般大门派的庇护……他也没必要太担心师妹。
不过,如今该拿师妹怎么办呢?
二师弟为何迟迟不来接她?自己何时能离开?
自己与师妹待的这几日,身上谜团很多,似乎已经引起师妹的困惑了。待她醒来,他少不得作出解释。
不过比起那些,江雪禾想得最多的,是一件事——
酸与死后,秽息重回天地,怨气也消解。江雪禾因这重功德,压制他的符咒之力弱了几分。
换言之,那符咒对他的束缚,少了一重,他可以恢复一些东西……
他是先恢复声音呢,还是面容,或者先将手上的伤祛除?
江雪禾想到风帽一角掀开后,女孩儿圆瞪的好奇眼神。
那便先恢复一部分面容吧。
独行惯了。
突然多出个小师妹需要照顾的感觉,还是有趣的。
缇婴睡了好长、好饱的一觉。
她被困在十岁那个旧梦中,本来怕得要命、哭得要死,忽然间,天地下起了一场皓雪。
那雪,把梦中的村子埋了。
昏黄的天色暗下,苍山空茫沉寂,乌鸦排翅旋转着飞走,缇婴独立寒夜,仰望飞雪。
她不觉得雪冰冷。
她喜欢雪。
纷纷扬扬、温温柔柔的雪在她梦中一直下,她在梦中也睡了一场好觉。以致醒来时,缇婴觉得自己灵力充沛得不得了,让她惊喜万分。
咦,难道自己修为提高啦?
从床上翻滚坐起来的缇婴赶紧进入自己的识海查看,然后失望而出,鼓着腮,一个人坐在帐中生闷气:她就知道,自己这破修为,想提升是很难的。
缇婴自己气了一会儿,忽听到帐外有窸窣的翻什么的声音。
缇婴眨眨眼,掀开帐子一角,朝外探头——隔绝里间与外间的屏风质地很轻,趴在床上的缇婴,一眼看到了风帽覆身的颀长影子。
那影子坐在一个桌子边,不知道是写字还是看书,静雅如画。
有这么一会儿,缇婴看得怔住。
人醒来,是会很快忘掉噩梦的。人对噩梦记忆最深刻的,恐怕就是睁眼后那片刻时光。
而就在缇婴睡醒后的片刻时光中,她隔着屏风,看到了江雪禾的影子——
梦中浮光掠影的片段向她袭来。
一时是山洞中的魔女缇婴,和那被困着的仙人师兄;一时是第二个梦中的大阵,天地间飘扬的雪……
缇婴迟钝地想:她好像梦到了师兄……
好像……在去五毒林、第一次灵力失控那次,她也梦到过师兄。
怎么回事呢?
她此时回想,梦中情形也没有一开始记得那么深刻,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缇婴蹙起了眉,开始生起“大梦咒”的气。
她就知道这个术法很有问题。
一会让她被追杀,一会让她做噩梦,一会让她梦里出现便宜师兄。真是的,她凭什么要梦见他啊?
何况梦就梦了……她现在却只隐约记得什么魔什么仙,什么师兄妹关系很奇怪……可这世上根本没有魔啊。
比这个更严重的是,缇婴一个颤抖,她清楚记得自己的第二个梦。
是的,第一个梦是遇到便宜师兄后才开始做;第二个梦,是她修行后经常做的,她常梦到十岁以前的事。
缇婴在自己十岁时,曾经历过一个让她刻苦铭心的阵法,“十方俱灭黥人咒”。
她运气好。
十岁时那个阵法,并没有成功。前师父云游到了那个村子,救了她,从此带她修行。
她遗忘那个村子已经很久了。
缇婴如今想起来后,不禁紧盯着屏风后风帽少年的身影——十方俱灭黥人咒!
一个携带驮负万千鬼魂冤孽的禁咒。
缇婴霎时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觉得江雪禾身上的符咒熟悉了。
他身如朽木,声音喑哑,遍体鳞伤,手如老叟,明明有元神平时却用不出来;
他杀酸与那夜,风帽掀开后,周身一重泛着黑气的符咒之力影影绰绰。
无一不说明,江雪禾身上有“十方俱灭黥人咒”。
如果说,缇婴自己没有看到过黥人咒最恐怖的力量;那么,便宜师兄一定在承受着这方咒术。
可前师父不是说,一旦咒成,不死也疯吗?怎么便宜师兄还活得好好的,看上去还挺正常?
不对,她不能这么想。
前师父说,黥人咒缚身的人,行走于生死边界,稍有不慎就会坠入不好的境遇。
看似可怜,但是能招惹上这种咒的人,本身一定背的罪孽过重,才会引来鬼魂投身。
缇婴自己是因为一整个村子的愿力,那么多人希望她死,此咒才能施展成功;若放在便宜师兄身上,岂不是说明,有无数人恨着他,怨着他,希望他死?
缇婴打个冷战。
他不会真的是大坏蛋吧?
缇婴是一个无情无义的小坏蛋。
她发现师兄身上有黥人咒,并不想去了解真相听故事。她只想离黥人咒远远的,离自己的过去噩梦远些,离疑似坏蛋远些。
缇婴趴在帐边,小小唤一声:“好心的师兄?”
外面的人没应。
小姑娘便从床上爬起。
她摸摸自己的怀抱,嗯,小法器小符纸都在,前师父给她的小玩具都好好的,她可以自保。
如今她就应该偷偷去找玉京门,告诉他们自己杀了酸与,可以进门派啦。
万一以后再在玉京门遇到师兄……她不怕!她也是和师兄斗得有来有回呢!
缇婴想清楚了自己的计划,便轻手轻脚地穿过屏风,朝门口走去。
一切顺利,只是受伤的小腹还是痛……
身后传来被恶魔选中一样沙哑的声音:“师妹去哪里?”
缇婴凭什么理他啊:“哼!”
江雪禾又被她哼了。
他沉默一下,退而求其次:“师兄陪你。”
缇婴伶牙俐齿:“你谁呀?我们认识吗?”
缇婴一把将怀里的符纸往身后一股脑甩去,妄图拦住江雪禾。
江雪禾莞尔:嗯,昨夜还抱我,今日便要打我。
还问我是谁。
他道:“你何不回头看看我?”
哄小女孩嘛——她不是想看他的脸么?
虽不知道师妹在闹什么,但是先哄总是没错的。
毕竟在他看来,缇婴之前就总想偷偷看他。
他没有哄小孩的经验,只是觉得,她喜欢什么,就给她什么,那她必然会乖一些,不闹一些。
眼下缇婴受伤,他自然不放心她乱跑,要哄着她高兴,好让自己跟着她。
但是缇婴竟然年少懵懂的,连这份示好都没听懂。
几日相处,她本就觉得江雪禾太奇怪,如今发现他身有黥人咒,自然是死活不肯和这个人在一起了——鬼魂吞噬他的时候,不小心发现她也对黥人咒有独特吸引,连累了她怎么办?
缇婴的逃命小法术没命地招向身后不让她出门的江雪禾。
江雪禾本坐着应对她,她发急了,法术与气息节奏都变得凌乱厉害起来,他不得不起身。
缇婴手搭到门上,身后便有劲力拉扯,将她拖回去。
缇婴惊恐:大坏蛋果然不安好心,要害我!
江雪禾则是耐心问:“发生了何事?若是非要出门,待为兄换件衣裳,陪你一道如何?”
他枯瘦的手指拂过她手腕。
缇婴瞬间感觉到身后薄雪一样的气息贴来,她登时头皮发麻。
缇婴转身便反掌相推,扭着头朝外,再胡乱画符咒。她胸前藏着的符纸飞出,攻向江雪禾。阻拦江雪禾一瞬的功夫,缇婴又摸到了木门边上。
一道发带缠住她纤腰,将她往回勾。
发带、发带……
缇婴低头一看,粉白雪嫩的颜色,不是她的发带吗?!
她气愤跳脚:“叛徒!”
可是发带不是灵物,哪里听得懂她的话。
缇婴的攻击便对向江雪禾:“你用我的东西拦我!”
她瞪大眼睛,圆杏一样的眼眸瞪着这个、这个……相貌好像有点变化、但她气得没心情看的少年郎。
他身手真好,与她这种半吊子不同。
她飞出去的符纸被定格在半空,江雪禾袍袖微微展扬,他打斗手法格外狠厉,周身有一种凌厉飞扬的美感。
但是缇婴控诉他,圆眸噙着汪汪水雾,仿佛他多么十恶不赦一样。
江雪禾一怔。
他纵是十恶不赦,却也不是在师妹面前。
江雪禾收回发带,自我谴责:“抱歉……”
他反省的话还没说完,那小女孩眼珠灵动一转,神色由方才的幽怨变得狡黠。
一把什么粉末被她洒向他,江雪禾屏息后退,缇婴人已经摸到了门框上,拉开门。
缇婴探在门边吐舌头:“大坏蛋,你一个人玩吧,我走啦。”
缇婴跳出去,却一头撞上门。
她傻眼抬头,捂着被撞红的鼻子,发现自己真的撞上了门——而她拉开的木门,只是一个骗她的法术,她还是被困在屋内。
缇婴赶紧猫腰朝别的方向逃,但身后的师兄显然脾气也没有好到任她继续妄为的地步。
缇婴左手摸向胸怀,手才伸到一半,被少年微凉的手指扣住了伶仃细腕。
缇婴弯腰屈膝,右手从绣花鞋底摸出三枚针,还没刺出去,她手指便被打了一下。
缇婴吃痛,眼泪差点被打出来。
江雪禾从后贴来。
为防止小师妹又使什么花招,他一手扣她左手腕,一手圈住她右手指,将缇婴提溜到墙头,抵在角落。
江雪禾好奇:“我是大坏蛋?”
缇婴:“哼!”
江雪禾语气微沉:“那我便坏给你看。”
怀里的少女瞬间一抖。
她是个小矮子,衬得江雪禾压迫十足。小姑娘闭着眼装好汉,小脸煞白,睫毛飞颤。她抿着咬得雪白的唇,不吭气,看着好不可怜。
江雪禾眉骨扬一下:她也有硬骨头的时候?
他心中微静。
他眼波一动:“我不坏。”
顿一下:“至少对你与师父不坏。”
缇婴心想:坏蛋当然不会说自己坏了。我前师父都说了,身负黥人咒的人,自身都是有些问题的!
江雪禾哄她:“你总闭着眼,师兄怎么和你说话?”
缇婴心想:鬼才是我师兄。
缇婴等着凶恶的惩罚,自然不肯睁眼。说不定一睁眼,他就拿他身上那些鬼怪吓她。他说不定和追杀她的人是一伙的……她好天真,竟然让他帮忙埋尸。
缇婴自己吓自己,想的越来越害怕,却是一只手伸到她面颊上,将她噙到口中的一绺发丝拂开,好好地为她别到耳后。
他手指擦过她脸颊,在她乱躲中,不小心碰到了她颤抖的睫毛。
二人都停了一下。
他气息清又淡。
这种感觉……
缇婴心咚地一跳。
玉京门中,掌教仙逝,五位长老合力处理门内大事。
正堂中,布下一个北斗阵,灵力在夜空中飞烁,被牵引着进入正堂。
一道道神识被引入。
每一道神识进入阵中,都化为一人。很快,北斗阵内,便有三人的神魂一同现身,看向光华凛冽处,坐镇阵眼的玉京门五位长老。
五位长老,四男一女。
四位男子中,最年轻端秀的那位,面若冰霜身如雪临,与唯一的玉京门年轻女长老相挨而坐。那女长老比起其他几位,则是眉目温婉,恰如杨柳风柔,海棠月淡。
女长老分明最好说话:“几位深夜到访玉京门,可是来为掌教烧柱香?”
与她相挨着的宛如冰霜的年轻男长老则冷冷道:“玉京门是四大仙门之首,若只是神识拜访,来烧柱香,恐怕不妥。”
来人们一滞。
这年轻男长老,名唤沈行川,是当今天下的剑修第一人。正是如此,他才能力压众人,成为玉京门五位长老之一。
旁边的女长老是沈玉舒,沈行川的亲妹妹。
她似乎没什么厉害的……众人认为,她能成为长老,是走了她亲哥哥的后门。
玉京门如今真是良莠不齐。
掌教仙逝,五位长老中,有两位都如此年轻,修为必然比不上其他人了。
今夜的不速之客,显然都不是很在乎这五位长老。
一道大腹便便的神魂冷笑:“贤侄贤妹这话说得唐突。我们与白掌教相交一场,听他仙逝,悲不能已,都是老朋友,提前过来看看怎么了?”
五长老中的花长老眼神一闪:“提前?”
那大腹便便的神魂便笑:“听说玉京门在选弟子,正好,我们几个门派也很多年没选过弟子了。总不能天下的好苗子都被玉京门收走。这一次,我们几个商量着,过来送一送白掌教,顺便,与玉京门联手办一办选赛。
“四大门派一同选弟子,这盛事,必然能吸引来有天赋的孩子们。省得孩子们东奔西跑,不清楚自己到底该拜入哪个门派,白白浪费时间。”
玉京门中的五位长老闻言色变。
花长老说:“恐怕不好招待。我等还要迎新的掌教登位……”
另一道苍老声音不怀好意地加入谈话:“正好,我们帮忙相看相看,看几位长老,谁有资格当上玉京门的掌教。”
这话分明是想左右玉京门的掌教之位。
沈行川当即起身,手向下一张,一柄寒剑递出,风霜凛凛。
花长老立刻斥:“沈师弟住手!这岂是待客之道?”
沈行川长身昂立,冷目看着这几道神魂。
这几个神魂各个修为高深,哪里怕他。
先前那大腹便便的神魂笑:“沈师侄急什么?我们只是看热闹罢了,看玉京门是不是真的名副其实,好让我等瞻仰……”
那插话的苍老声音在此又道:“玉京门这些年一直稳居四大仙门之首,都说玉京门是仙君青木君所创……可是我们一直疑惑,青木君到底是不是仙人。
“我们谁也没见过他的仙迹……听闻仙人不死不灭,白掌教仙逝,玉京门群龙无首,是不是应该请仙人出山主持大局?”
如此,玉京门便明白,这几人是来试探他们底蕴来了。
沈行川垂眸:“千年前,青木师祖为伏魔而与魔同陨,天下皆知。岂会再显灵现身?你们到底是什么心思,自己清楚。”
那苍老声音讪笑:“只是拜访罢了。”
但是他们分明是不满玉京门仙首之位,想重新换个排名。
一道无奈的青年声音尴尬地夹在他们中间:“不要吵架,都不要吵架,有话好好说……”
玉京门的花长老与其他几位长老商量后,含笑:“几位掌教既然要到访,要与玉京门一同选拔弟子,我等却之不恭,自然扫榻相迎了。”
今夜来临的几位神识一怔,目的达到,他们这才纷纷离开。
山下客栈中。
缇婴被江雪禾困在墙角,模糊地想到了自己的梦。梦中师兄好像就这样过……
缇婴个头娇小,他与她说话必须俯首帖耳。
这个姿势把她堵得牢牢的……哼,她想砍掉所有个子比她高的人的脚踝!
缇婴在心里乱骂师兄时,听到江雪禾低声:“小婴,我是你师兄。”
缇婴没有反应过来这句话的真实意思。
她忽然听到门窗啪的一声,有什么从夜空中飞入内室。
缇婴刷一下睁开眼,扭头看到一只纸鹤驮着一个很大很重的袋子,辛辛苦苦地拍开窗。
纸鹤飞入屋中,看到打闹的二人,不知道该朝向谁了——
这是前师父的纸鹤。
江雪禾垂下浓郁长睫,眼波温和,又因温和而生起一种妖冶绮丽的蛊惑之美:“小婴,我真的是师兄——你从未见过的大师兄。”
寒夜风清,纸鹤拍翅。
靠在墙头被少年拢住的缇婴,蓦地抬头,仰头看向江雪禾。
第18章 梦之有二5
属于前师父联络方式的纸鹤公然从窗外飞入,徘徊在江雪禾和缇婴之间,不知道该朝向谁。
这似乎可以说明,江雪禾真的是她的亲师兄。
从来记忆很差的缇婴,此时模模糊糊想起前师父哄她睡觉时,好像确实讲过大师兄——
但也不过提一嘴罢了。
缇婴又岂会因江雪禾的一面之词,相信他是不会伤害自己的亲师兄呢?
于是,缇婴板着脸:“对暗号。”
江雪禾一扬眉。
不知是不是她错觉,师兄容貌发生了些变化——他眉毛轻轻一动,有一种惊蝶掠水、春雪融山的清艳之美。
江雪禾的声音却还是沙哑如旧的:“可以。”
缇婴声音娇脆:“门派。”
江雪禾:“千山派。”
缇婴:“方位。”
江雪禾:“东州与中州交界。”
缇婴:“前师父叫什么。”
江雪禾:“林青阳。”
缇婴:“二师兄……”
江雪禾温声:“白鹿野。”
缇婴看着他的眼睛,一直微微走神。
她不知道自己是看着他生动的眉目在走神,还是想到了奇怪的梦……总之,她心跳得有些快,脸有些烫,而她恍惚的时候,江雪禾耐心地等她,缇婴反应过来,更觉得不舒服了。
缇婴心想:有什么了不起的。那些追杀我的坏人们,不也知道我什么门派师父师兄叫什么……
她的不高兴写在脸上。
江雪禾伸手,将之前从她手中抽走的三根银针,放回了她手中。
缇婴傻乎乎地仰头看他,江雪禾俯身继续哄:“我还知道,你叫‘小婴’,你现在……十四岁半,是不是?”
缇婴闷闷的:“不对!”
她低头数手指:“比十四岁半多两个月呢。”
江雪禾一怔,然后道:“师兄记住了。”
可他记这个做什么?
二人之间,一时有些静。
缇婴哪里忍得住这种沉默?
她没矜持多久,就眨巴着眼:“我已经离开师门,我和前师父都说好了,我要拜新的门派……你不是我师兄了。”
江雪禾早有准备:“师父早有嘱咐,不论你去哪里,你若叫我一声‘师兄’,我都应保护你。不知你愿意叫我师兄吗?”
缇婴眼中流着玉水一样的光,明灿,夺目,清澈。
她装作没听到他的话,别过脸,低头快速藏好自己手里的针。她手拢着心口,微微侧身,是一个回避又害羞的动作。
而她就是这样,仍掩饰不住那份雀跃——
缇婴:“你真的是我师兄?你也被我们连累,在被追杀吗?你身上怎么、怎么有……”
她比划时,突然愣一下,发现江雪禾脸上的伤痕没有了,那些伤痕,掩入脖颈,掠入领内,未至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