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习惯那个没有瞳孔的妖身,骤然拥有了眼睛,少年猎人颤巍巍低头看自己的手、身体。
他面上浮起迷惘、空茫。
陈大喃声:“我真的是人……”
与他对比的,是歇斯底里的崩溃——“啊!”
那酸与回到了自己的妖身,立即感应到力量的大量流失,发现自己是强弩之末,必然战胜不了这对师兄妹。对死亡的恐惧让酸与发抖。
酸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跌跌撞撞想继续逃。
江雪禾手腕递出,发带缠住了妖。
缇婴欲言又止:我的发带……
酸与:“放我走,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陈大目光复杂地看着酸与。
即使加上做无支秽的寿命,陈大如今也不过是十来岁的少年。他的经历因为与一妖结交而变得跌宕起伏,回首尽是沧桑。
陈大:“酸与,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酸与猛地回头看这个人类。
大妖保持着人形,面容却已经十分狰狞。
大妖狂笑:“为了活下去!为了活着!你不懂吗?!呵,你一个凡人坐井观天,不知寿数几何,看不到天命,你当然不知道我在求什么……”
酸与抬头看无尽天穹。
他求“长生”。
求“得道”。
酸与本是天生大妖,生下便有神识,修行便知天命。凡是修行,无不慕长生,无不慕通天仙道。
可是酸与身为天生大妖,他一开始便知道此界仙路已断。在很久很久以前,传说中有一仙人为了魔,自陨以封印。从此世间没有魔,可也没有成仙路了。
酸与各方打探,得知玉京门似乎就是那位仙人当年所创的门派——如果进了玉京门,是不是有机会靠近成仙路?
酸与为此而接近那玉京门女弟子,却不想,那女弟子不爱他,非但不会将他带入玉京门,还要杀他。
那一日,酸与发现真相,已到绝路。他唯有与陈大交换灵魂,才能不死。
只有陈大彻底消失,酸与才能展开真正的新生。
陈大说:“你修仙已修得癫狂。”
酸与木然。
陈大声音有些颤抖:“我以为你至少会对我说抱歉,你至少记得我们的情谊……”
酸与低下的无瞳眼睛动了一下。
他半晌说:“和修仙比,这些不值一提。”
事已至此,陈大无话可说。
少年猎人站在萧瑟寒风中,慢慢背过身。他抬头望着五毒林的方向——
山高水深,少有情谊。
物是人非,错对半生。
被愚弄的人生与记忆,不知所云。
缇婴困惑地看着他们。
为了成仙?为了长生?
她想到那些追杀自己的人,也是想长生不死。他们误以为她与前师父有能力复活人,便不肯听他们的辩解,也要得到术法……
可是缇婴知道没有长生,没有复活。
所谓的“复活”,不过是大梦咒的一个小把戏罢了……
缇婴小小年纪,既不喜欢练这与鬼魂有关的大梦咒,也不想练什么复活法术,去帮谁圆梦。而成仙,离她又足够遥远……
然这世上有妖怪为了成仙得道,这般殚精竭虑。
晨曦中,陈大的眼中噙了一滴泪。
缇婴困惑中,听到江雪禾在后徐徐道:“陈大落泪,不仅有伤心,也有感怀。沧海桑田,一错再错……你还年少,以后会懂的。”
缇婴才发现原来自己将问题说出了口:“哦……”
她看着那一人一妖对峙,无聊地一动,突然发现江雪禾抓着自己的手。
她低头,看到他粗糙的跟树皮差不多伤痕累累的手。
缇婴瞬间想到这个师兄怎么扮猪吃老虎,又驮着一身吓人的鬼怪。
缇婴一下子甩开江雪禾牵自己的手,往后蹦开,离江雪禾一丈远。
江雪禾低头看空了的手,抬头,缇婴警惕:“换魂是我换的!”
江雪禾一怔。
他没应这个,他问:“师妹在五毒林发生了什么,怎么弄得一身伤?”
缇婴登时生气——
师兄戴着风帽,斯斯文文,说话的语气不疾不徐。他看着仪姿很好看,可他越好看,她越是想起他那时元神与肉身一同战酸与的风华。
如果不是他打伤了酸与,缇婴此时不一定能捡漏子。
缇婴垮下脸。
她很不愿意分功劳给便宜师兄……可是,便宜师兄真的有功劳。
江雪禾不知道她好端端的,怎么又不高兴了。
难道是气自己的隐瞒吗?
江雪禾不太能弄清楚小师妹,但也不能把小师妹气跑。
他心头浮起些许古怪的情绪——
从来独来独往的他,往往为了杀人不择手段。最近他却经常用自己的手段,哄一个小女孩开心。
江雪禾正琢磨时,缇婴冷不丁抬头,圆眸瞪着他:
“你这么厉害,为什么还说我打斗时的英姿,非你所能比?”
江雪禾回答得圆滑:“我无论什么本事,都是万万不及师妹英姿的。”
缇婴听得呆住了。
她的一腔不高兴,都因为他的温柔,而短暂冻住。
缇婴因为脾气不好,因为总是任性使坏,她从小到大听到的都是斥责话语。连前师父养她养得那么辛苦,面对她,都要摇头叹气——
“小婴啊……”
她当然知道前师父没说出的话——你怎么这么坏?
前师父不说出口,是前师父心软。
可是面前的风帽师兄,都不唉声叹气,还……面不改色夸她英姿。
哼,不过他就算改了色,戴着风帽,她也看不出来。
缇婴继续沉着脸:“师兄!”
江雪禾:“嗯?”
他不动声色地向她走,想不着痕迹地问出她身上伤的缘故,就听缇婴娇声斥他:“你这个大骗子!”
江雪禾怔愣。
他被人骂得多了,小女孩的“大骗子”倒是第一次。
此时,陈大眼中那滴泪顺着脸颊流下,他深吸口气,向旁边的二人颤声:
“请两位仙人,送他最后一程吧。”
尘埃落定,缇婴立即积极:“我来,我来!”
她怕江雪禾抢功,冲过去时,还回头看了江雪禾一眼。
江雪禾倒是没打算动。
毕竟小师妹如此提防他。
但是小师妹回头向他看一眼时,江雪禾风帽下的面色微地一变,袍袖扬起纵向缇婴:“师妹!”
缇婴一片茫然,尚不知发生什么。
待她被江雪禾抱住,骤然的疼痛感袭来,手脚痉挛周身冷汗,她才意识到腰腹处大量出血——
糟了,“毒麟阵”的时间过去,开始反噬了。
因为体质的原因,她倒是不害怕这反噬。可是、可是……虽然不怕,但好痛!
江雪禾要将她抱起,偏缇婴坚强着要爬出去:“我要除妖……”
她用最后一丝力气使出符咒,冷汗淋淋地杀掉了那安然待死的酸与。
缇婴还要:“不愧是我……们!”
江雪禾将不安分的她横抱入怀,问陈大说话时,语气不那么四平八稳了:“可有地方让我师妹歇息?”
娇气的缇婴被抱入客栈,被放在床上。
她窝在他怀中抽搐,痛得直哭。她泪汪汪的,江雪禾袖子在她身上一扫,封了她几处穴道。
江雪禾低头哄她:“别怕,师兄在。”
这并不好听的声线,让缇婴眼泪掉得更多了——呜呜呜,“毒麟阵”的反噬怎么这么疼啊。
缇婴迷糊中,拽住江雪禾乌袍下雪白的衣领。
江雪禾本要为她疗伤,怀里女孩一拽,他扑倒在榻上,只用双肘撑住身子。
缇婴勉力睁眼,剧痛之时,看到一道模糊清逸的身影抱着自己。
江雪禾伸手捂她眼睛:“师妹,睡吧。”
缇婴:“不。”
她抽抽搭搭,爬起来,虚弱又昏沉:“我要去五毒林……”
处理追杀者的尸体。
崩溃小婴,含泪坚持:“我要让玉京门知道,我是美丽善良、温柔勇敢的小仙子。”
还美丽善良、温柔勇敢呢。
江雪禾被她可爱到了。
她闹腾,江雪禾拆招。木榻一阵窸窣,男女身影相叠,江雪禾的风帽被她抬手掀开,扔到了榻外。
少女哽咽,少年喘气,端着水盆巾帕进屋的小二不小心踩到风帽,赶紧退出:“抱歉。”
江雪禾头痛:“……”
他低头看怀里一脸泪、一腰血的少女。
他终于无奈:“师妹要做什么,为兄代你去。”
缇婴眼睛一眨。
一帐之内,冷汗淋淋的少女搂着陌生师兄脖颈,疼得要死要活,还嘴硬:“那你发道心誓,必须帮我……我、我看着你,你要是耍赖,你就被道心反噬!”
江雪禾只好听她的。
——师妹确实美丽。
但不善良。
但不温柔。
但不勇敢。
陈大浑浑噩噩地走在山道上。
他被当做酸与,在五毒林被困了五年。重回人间,这人间陌生,和自己记忆中的不能重合。
路上偶有人跟他打招呼:“陈大,今天没去那妖怪林打猎啊?”
“陈大,到说亲的年纪了!别拖了!”
少年目光迷离地看着这些自己曾经也一样的凡人。
他们住在玉京门下,世代受仙门庇护,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他们为生活奔波,五年前酸与之事,他们好像都不记得了。
可那是陈大日日夜夜都在失控的五年。
当再有一人和陈大打招呼时,陈大忍不住拉住那人问:“叔,你记得酸与吗?”
背着柴的驼背大叔迷茫半天,仍是耳背:“酸?你要吃醋?我家不酿醋啊。”
陈大苦笑。
他只好道歉,摇头不再多说。他按照自己的记忆,迟钝地寻找自己五年前的屋子。他太累了,需要好好歇一歇,需要闭上眼——
说不定这五年,不过是一场梦。
陈大给那对兄妹指了客栈后,自己一人走小径。他低头间,肩膀忽然被一人撞上。
女子香气轻拂。
做了五年妖怪,陈大已不是五年前那个愣头青人类少年。他抬头便赔笑道歉:“对不……”
话音凝滞。
他琥珀色的双眸剧烈颤动。
日光热辣,他却在一瞬间,出了整整一背冷汗。
面前的红衫少女腰间别剑,腰肢纤窄,面若桃李,灼灼其华。
如此与寻常百姓全然不同的小美人,陈大却是认得的——
他记忆中,那个将酸与骗去成亲的仙门女弟子。
亦是他以为自己是酸与时,怨恨了整整五年的人。
只消一眼,陈大便克制不住难解的仇恨与畏惧。他身畔的手握成拳,屏着呼吸,靠这五年当大妖的经验说服自己:
没事、没事。
我是陈大,我不是酸与。我和这女子无冤无仇,她是仙门弟子……我只要安安静静地走过去,我此生不会再和她相遇。
但命运总喜欢捉弄人。
红衫少女,正是从玉京门来的花时。
花时走在凡人村落,不太认路,半晌找不到五毒林入口。
她琢磨路时,玉牒收到了最新的消息——“师姐,你在哪里?师门的魂灯显示那酸与已经死了,不会被你找到杀了吧?”
花时皱眉。
她一头雾水,更迫切想去五毒林,看看发生了什么。
花时叫住陈大:“喂!”
陈大僵硬着,回头。
花时桃花一样的眼眸落在这个有些腼腆的少年脸上。
花时目下无尘,只随意一扫,便掠过了。
花时:“五毒林怎么走?”
陈大沉默一瞬,给她指了路。
花时颔首。
陈大背过身时,一锭金子从后砸中他后脑勺。他回头,见那个倨傲的仙门女子御剑离开。
那女子傲慢:“谢礼,收着。”
陈大低头,看着扔在地上的金块。
他五味杂陈——
他怨恨了五年的女子,其实和他没什么关系。可若不是这女子,酸与不会与自己换魂。自己受了五年的罪……
这女子,甚至不认识他。
荒唐啊。
陈大蹲下身,捡起金子,长久凝视,拳头一点点握紧。
有一种情绪在他年少的胸膛间聚起,烧得他五脏六腑一边冰凉,一边灼热。日后他会明白,这叫“不甘”。
天黑后,江雪禾在五毒林中穿行。
他换了身雪白袍子,为怕吓到人,仍戴着风帽,来五毒林帮那已然昏迷的小师妹办事。
小师妹不知对她自己用了什么奇怪咒术,腹间血涌不住,江雪禾想查看,却碍于男女之别,不好唐突。小师妹逼他发誓帮她,磕磕绊绊地告诉他,她将追杀者抛尸在了哪里。
缇婴是何其紧张:不能让玉京门的人发现自己是个乱杀人的小坏蛋。
此时此夜,江雪禾行于五毒林,袍袖如雪飞扬。他一边寻找那些尸体,一边也在琢磨追杀小师妹的人,都是哪些人。
江雪禾身份确实特殊。
他没有在师父膝下长过一日,他根本不清楚师父和小师妹招惹了什么人。但是无妨,人已经到了他面前,他自然会处理好这些追杀者。
酸与死后,五毒林的阵法已破,徘徊于此地的秽鬼没有了首领,如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逛。
江雪禾偶遇到他们,便出手杀之。
他这样一路走,一路杀,白袍翩翩,身后已是一片血红之路。
江雪禾终于找到了缇婴昨夜扔下尸体的地方:十来个年轻男女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惨白的月光照在他们死不瞑目的面上。
乌鸦尖啸着,从枝杈间腾翅而走。
黑压压的天幕下,江雪禾淡然地立在一地尸体间,缓缓施法,处理尸身:
他的术法落到这些尸体上,尸体从血肉到骨头,一点点融化。起初是血水,之后是泥土,与整片五毒林融合在一起。
这种术法无声无息,何其安然。
衬得中间的风帽少年有一种洁净的诡异美。
江雪禾看着尸体一点点消失,慢慢想:小师妹恐怕不知道,这世上,再没有比自己更会处理死人的人了。
算了,此事还是不要让小师妹知道。
她那般胆小……连她自己召的鬼魂都怕。
身后忽有剑光如虹泻来。
江雪禾倏地腾身而起,飞至高空。他立在枝蔓间,躲过身后一波攻击,垂眸时,看到那剑飞回一人手中——是一红衣少女。
花时仰着头,看着风帽裹住那人全身,通身似雪。
花时娇斥:“你是谁?酸与呢?一路的妖都是你杀的?”
江雪禾不愿多生事端,掉头便走。
花时追来:“贼子休逃——”
江雪禾反身与她对上一掌,风帽擦飞,这女子实力不低,让他惊诧。
花时也惊讶:自己虽然没有拜入门,但自己的修行是爹爹一路指引的。竟然有人毫不费力地躲开?
她生了兴致:“再来!”
江雪禾不愿与此女纠缠,边打边退。此女与玉京门有关,他昨日召出元神后受了些反噬,短期内不好再用出真实实力。
如此一来,寒月之下,打斗不休。
但当花时战意正酣时,天地间钟声轰然奏响。
钟声响彻天地,自玉京门的方向传来。
花时骄傲的面容蓦地一变,望向玉京门的方向,怔忡迷惘:“掌教伯伯渡劫失败,仙逝了……”
掌教仙逝,没来得及留下继任安排。时值弟子选拔,酸与又突然破阵而死……
玉京门恐要迎来多事之秋。
她来不及追杀江雪禾,得回山看看。
钟声响彻天地、惊动所有道门之时,客栈中的缇婴,正陷入一场噩梦。
便宜师兄曾告诉她,她灵力过耗后产生的噩梦,是天地间残念所余,当不得真。可是她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尤其是……
这场噩梦的主角,好似是缇婴自己,又好像不是她。
梦中缇婴,发现自己识海黑气涌动,灵气堵塞,感应不到浩瀚道法。
她慌乱之时,勉强发现自己处在一山洞中。
缇婴安慰自己:无妨,无妨,我小时候也被困过,我不害怕。
她摸着黑、忍着泪与恐惧,摸着山壁走。山洞曲折,光线一亮,拐过角,缇婴看到了一紫薇色羽衣人背对自己而坐。
洞中小瀑布哗哗,那人靠着山壁,背影清淡、素雅,竟有些熟悉。
缇婴发现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加快脚步向那人走去。
那人露出了侧脸。
入梦的缇婴大吃一惊:便宜师兄!
自己怎么会梦到他?
缇婴刚升起一种见到熟人的惊喜,就听梦中的自己狡黠开口:“师兄,被师妹捆得苦不苦啊?”
缇婴:“……”
她转过去,走到青年面前。
她一下子哽住:青年坐得端直,原本以为他只是随意坐着,走近了,才发现他被术法捆着。
那术法泛着黑气,好像和自己身上的有点像……
梦中的青年睁了眼。
缇婴困惑而犹豫地看着他:他好像真的是自己的便宜师兄,但是……便宜师兄身上全是伤,脸上也有伤痕,梦里这个师兄却干净如鹤,端秀万分……
比现实里的师兄好看呢。
梦里的青年开口:“小婴,不要去搅合青木君的成仙大典。不要与青木君敌对,与仙门为敌。你虽已入魔,却仍是我未婚妻。我是来带你回家的。”
缇婴惊悚:为什么又叫我小婴?
还有,魔?什么魔?
世上不是没有魔吗?
什么未婚妻……什么啊!
回家?家在哪里?
缇婴一头雾水并心生惶然,却见梦里的自己眼睛眨一眨,笑吟吟:“回的哪门子家?你我连门派都不一样,我叫你一声师兄,你以为自己就是我的亲师兄吗?师兄呀,我与你有一点点小小分歧。
“你一个仙人,送到我一个魔头手中,还想劝我?师兄好像对你我旧日情谊有点误会呢。”
梦中师兄反问:“我误会你什么?”
缇婴怔住。
那被术法捆着的仙人微倾身,一双寒潭一样幽深的眼睛凝视她,与她呼吸寸息之间,秀睫如翼,轻轻上掀,流光溢彩。
他低声:“我误会你什么了?”
这么近的距离。
雪一样清寒的气息拂到鼻端。
让人万般不自在。
不经男女之事的缇婴心间颤颤,盯着他一双眼睛,好似出了冷汗。
她听到梦中的自己滞了一滞,才面不改色地笑:“我呀,可能以前确实喜欢你……”
梦里的女魔缇婴眉目间阴翳残酷,她颇觉有趣地凑过去,用食指点一下青年眉心:“师兄想感化我,不如留在我身边,用你自己感化。”
年少的缇婴听不懂梦里的自己在发什么癫。
她对这个梦境感到害怕。
她从没听过魔,也不知道魔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更不知道什么叫未婚妻,什么叫“用你自己感化”。
她拚命与梦中的自己争夺身体,半晌好像有了作用,她脱口而出:“江雪……师兄,我变得好奇怪,我不是我了,你快逃……”
梦中青年眸子一动,望着她半晌。
梦中师兄道:“你被魔气吞噬得,已经不记得我名字了?我不叫江雪,小婴。”
缇婴快被他气晕:果然是噩梦!他竟敢顶撞自己!
谁在乎他叫什么啊!
然而她没着急多久,便见梦中那个自己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
那个缇婴有些困惑地愣了愣,似也不懂为何自己会叫错江雪禾的名字。
然而梦中那个缇婴没有太多时间纠结这个。
她本要再戏弄师兄,却听到洞外有低等魔徘徊低啸。
进入梦境的缇婴迷茫而恐惧,发现自己竟然听懂了那些魔发出的声音代表的意思:低等魔们发现了魔王一直关注的仙门弟子的踪迹,来报告魔王。
而梦里的缇婴一下子对师兄不再感兴趣。
她起身欲走,一根发带忽然从被捆绑的师兄腕上飞出,缠住她腰。
缇婴被拽得后跌。
她脾气与现实中的缇婴一样差:“你欺负我!”
她被拖拽回去,跪倒在蒲团上,与被捆绑的师兄四目相对。那根发带在拽倒她后,松垮垮地垂落,搭在二人微有皱痕的衣袍上。
缇婴恼怒。
青年的手伸了过来,掠过她脸颊,将她发丝别到耳后。
缇婴心神颤巍巍,好似被羽毛轻轻拂过。她呆傻又不解,发现梦中的自己被青年抬起了下巴。
距离这么近。
连师兄的睫毛、瞳眸颜色都看得一清二楚。
缇婴何其心慌。
她听到师兄慢慢说:“不是说,我若留下陪你,你便不去诛杀仙门弟子吗?”
梦中那个缇婴噗嗤一声笑。
她歪脸嘲笑他:“哼,我哄你的啦。你一个仙人,当真光风霁月,想渡化我这个魔对不对?我是魔,我没有人类情感。我根本不喜欢你不在乎你,你是不是好伤心啊?”
她口吐刻薄之语:“活该。”
进入梦境的缇婴,还没消化“喜欢”是什么意思,就看到梦中自己稚嫩的面颊上,笑容清甜,眼神却一点点阴鸷。
魔气森然环绕。
缇婴在梦中自己的身体中呜了一声。
她有点被梦里的自己吓到了。
而师兄静静望着她不语。
连进入梦境的缇婴,都觉得梦里这个自己好像坏得有点过分……比现实中的自己还要坏一点。
缇婴乱想之时,听到师兄声音温和:“即使你入了魔道,也不是不可以修大道。为兄……”
进入梦境的缇婴还在想他声音真好听,就见梦里的自己一下子拍开他的手。
缇婴骄横:“我就是要杀光仙门弟子,就是要杀死灭我师门之人……你来杀我呀?谁要修大道?你死心吧,我不会的!”
她推开他,急匆匆要离开这里去进行杀人计划。
她心中盘算着今天杀这个明天杀哪个,至于杀念会不会让她堕魔更深,她早已不在乎。
而师兄再一次抬袖。
因先前二人距离太近,这一次,他没有通过发带,只伸出微凉的手拖住她腰。
缇婴跌回身后,跌在他身上。她拧腰,气冲冲瞪向青年。
缇婴语气不耐烦:“你以为我当真不会对你……”
“小婴,”江雪禾平声静气,“师兄陪你。”
缇婴怔愣。
梦中的她、躲在梦中自己身体中迷惘的缇婴,身与魂一同抬头,望着这样的青年。
缇婴看到他抬起手腕。
他手腕上缠着一根发带。
粉嫩的颜色,质软的轻纱,那是属于女儿家的清薄之物,本不该出现在他身上。
他一点点摘下发带。
他握着缇婴的手腕,垂着眼,将发带一点点系到她腕上。
缇婴柔软纤细的手落在他干燥的掌中,他身上的气息环着她,让她心里又开始发昏,生出许多不知缘由的畏惧、慌张。
洞中静得针落可闻。
他的指尖,擦过她的手背。
浮云一样轻缓而无意。
缇婴耳珠柔软,低着的睫毛微微抖一抖,唇抿起。
缇婴听到师兄平静:“你成魔那日,我没有陪在你身边。这样的事,再不会发生了。
“小婴。”
缇婴闷闷不乐,低着头看手腕上一圈圈缠绕的发带。
年少的进入噩梦的她只是恍惚、迷惘、惊惧、心乱。
他垂头时,乌黑的发丝落到她腕上,一把清如雪雾的声音在缇婴耳边道——
“师兄偏爱你。”
发带稳妥地缠在缇婴腕间。
雨风滴沥,万魔低啸,电光在外轰震,她跪于他面前,低头听叮咚流水,抬头看如玉斯人。
低头抬头,俱是风光无限。
电光再次掠空时,缇婴跌出了这个梦境。
灵力大量耗损的缇婴,一晚上做的噩梦,不只一个。
现实中江雪禾返回客栈,掀开帘帐用手背试少女额上温度时,缇婴进入了自己的第二个梦境。
好冷、好静、好痛。
梦中缇婴发着抖,听到周遭杂乱而激动的声音——
“大师,这样就能废掉小巫女身上所有的灵力,剥走她的灵根了吧?这可是我们的巫女,她的灵根是不是能卖出好价钱,换很多好东西给我们啊?”
“这样的话,我们村子就能换来千百年的财富堆聚、人杰地灵了吧?”
“大师,你得小心,我们的小巫女很厉害的……啊她醒了!”
缇婴睁开眼。
天如滴墨。
她睁开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黑云压顶的天穹。
符咒吟唱如遥远低迷的歌谣,环绕四方。周身动弹不得,刺骨的痛意如针一样,在她体内乱窜,顺着七脉流动,让她越来越痛……
缇婴懵懵。
她发现自己被平放在一个空旷的类似祭台的地方。祭台叠满了符纸,村落炊烟寥寥,符飞如枯蝶。
祭台下,跪满了村民。他们像狂热动物,也像信徒,用畏惧的眼神仰望台上幼女。
缇婴动了动手脚,低头望着自己被法器勒出红痕的有些肉的小孩手腕……
周围念咒声不断,是村民们的声音。
天上闷雷轰一下。
第一滴雨落下,溅在缇婴额上。
动一下,撕裂一样的疼痛让她尖叫——“啊!”
小女孩刺耳的尖叫声没有发出,因她的嘴也被布条堵住了。
而她一挣扎,下方跪着的村民念咒声更密了:“快、快念。不可让她挣脱,不可让她说话得罪神灵!”
在念咒声中,丝丝缕缕的鬼魂从天地间飘来,一个个趴在祭台附近,流着口水,眼馋地盯紧祭台上的小女孩。
在一些地方,有献祭巫女的祭祀。
有很长一瞬间,缇婴没有认清这是现实还是噩梦。她好像回到了那个小时候住的村子里,回到了自己的十岁……
她回到了自己的十岁。
她被困在“十方俱灭黥人咒”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