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这样暗,洞中这样静,也许是因为要做坏事的缘故,缇婴紧张得都不敢呼吸。
她跪坐于他身畔,上半身微微前倾,手指抓住那质地清薄的皂纱,一点点试图掀开。
江雪禾便坐在半晦暗的光线中,隔着那层纱,望着她。
也许是他从未遇到这般调皮的人,也许是因为作弄他的人是自己从师父那里听了无数遍、却从未见过的小师妹,他坐在黑暗中,许久没动作——不知道该不该制止。
缇婴的气息离他这么近。
带着五毒林引来的混沌浊气,浊气下,暗藏少女本身的有些甜的香……
缇婴面颊染上一层绯意,她掀开了皂纱一角,从下向上,她看到少年修长的脖颈,颈上与他的手一样,密密麻麻全是伤疤。而缇婴已经可以透过这些伤痕,看他本来的样子。
她还从未见过一个真正的、不是敌人的少年郎呢。
这少年师兄身上有雪一样清清润润的气息,密密血痕向上蜿蜒,是他微凸的喉结,像一颗溅入清池的小石头。再往上……
缇婴面颊绯红。
少年的手忽然握住了她,制止了她掀帘继续向上看的动作。
缇婴的坏事被发现,一下子脸红到了脖颈。
她浑身冷汗淋淋,喘不上气。
江雪禾突地倾身,没有推开她。他一手扣住她作乱的、拽着他风帽不肯放开的手,另一手扣住她下巴,让她仰头。
缇婴眼前金星乱溅,羞耻气怒。
她听到江雪禾在自己耳畔炸开的哑然声线,带份急促:“呼气。”
缇婴不自觉顺着他的话做。
她的冷汗不出了,眼前金星不乱转了。她瞳眸一眨不眨地看着风帽,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方才做坏事,因为太紧张,竟忘记了呼吸。
缇婴瞪着江雪禾。
她有一双水玉般清澈剔透的猫儿眼,瞪大后,水波粼粼,无辜又可怜,还璀璨明耀,漂亮得紧。
她冲江雪禾发脾气:“你拉我手做什么?”
回神的江雪禾垂目,看着她那仍试图掀他风帽的手。
江雪禾问:“你做什么?”
“我……”缇婴磕绊一下,很快找到了借口,“你不是答应我,冒充新嫁娘,好被那无支秽抓走吗?可你是男子,你怎么冒充呢?我、我得给你脸上做些易容嘛。”
江雪禾似笑了一下:“师妹会易容?”
缇婴才不会。
但她眼珠眨一下:“会。”
江雪禾温声:“师兄也会。”
缇婴:“……”
她眼睛瞪得更大了,颇含怨气。
可她任性矫情,死活不肯说她想看师兄长什么样——他凭什么让她求,她才不求。
怨气满满的小师妹,看着江雪禾俯身。
江雪禾道:“师妹提醒了我一件事。”
缇婴:“什么?”
江雪禾放开她的手,手指朝她颊畔耳后方向,隔着虚空轻轻点了点。
江雪禾道:“无支秽想要的新娘,应当是师妹。山中妖怪无瞳,是靠气息追踪我们。为兄不是不愿帮师妹拖延那无支秽,只是想瞒天过海,我身上需要有师妹的一件东西……用师妹的气息,来引走无支秽。”
江雪禾:“师妹需要给我一样你的物件。”
缇婴恍然。
她仰着头:“师兄要什么?”
她自作主张:“我给你一根发带好不好?”
江雪禾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缇婴是修行之人,又一路在躲追杀,到此五毒林,她虽面白唇红,却是脂粉不施。她没有发簪、耳坠、臂钏、手镯、玉佩之物,少女鸦青色的浓发,只用发带挽着。
可是发带……江雪禾迟疑。
人间女子的发带,只会赠给丈夫。
缇婴误会了他的沉默,她娇声解释,且解释中,暗藏得意:“你是不是以为我发间只有一根发带,给了你,我便会披头散发?不是的,我发间有很多发带呢,我会梳很多好看的发髻,你是不是看不出来?”
实则,江雪禾从未认真看过。
他只顺着她的意:“是。”
缇婴笑起来。
她艳若桃李,忘了方才偷窥产生的气恼。
她大方道:“我会梳的辫子可多了……出去后,我教你好不好?”
江雪禾:“……?”
他心想他学这个做什么。
但是为了防止小师妹发脾气,他只不动声色地顺从她:“好。”
缇婴便真的心情好起来。
她松开了抓着他皂纱的手指,手摸到自己的乌发间,想摘一根发带给师兄。但是几日的打斗加未曾洗浴,让她发间好些辫子缠在一起,发带勾着发带,面前没有铜镜,她解不下来。
缇婴开始暴躁。
在她扯坏自己头发前,江雪禾的手伸了过来,轻轻推开她自己在发间乱动的手。
他没有说话。
可是缇婴知道他在帮自己解发带。
她怔怔地、讪讪地,放下了自己的手,手指抠着衣袖,乖乖坐好。
她仰着脸,看到师兄的风帽晃动,师兄的袖子轻轻拂到她面上,又痒又软。
她向上看,什么也看不清,只闻到了他身上的气息。
……和前师父很不一样的感觉。
茫然的缇婴没有等太久,江雪禾便捧着一根有些宽的粉蓝色发带,向后退了退,与师妹拉开距离。
他或许想拉开距离,但山洞这样小,他再退,也不过仍在方寸之间。
江雪禾垂眸。
他问:“这根发带可以吗?”
缇婴看一眼,点头。
她的眼神依然清澈干净。
江雪禾便想,师妹终究年少,什么也不懂。也罢,她不知道更好。
只是待二师弟来接走缇婴,自己少不得要委婉暗示,大人们应该教缇婴学男女之防了。
如此,二人无话,静待天黑。
缇婴终究没有脸皮再缠着陌生师兄看他的脸,陌生师兄坐在黑暗中,将缇婴的发带缓缓缠到他自己手上。
他的动作优雅且慢,她的发带,一圈圈在他腕间游走,缠着那些伤痕,还带着她发间的香……
缇婴看得目不转睛。
江雪禾动作一顿:“怎么了?”
缇婴扭头不看:“哼。”
江雪禾便也不说话。
很快,最后一抹光从天边消失,洞中彻底暗下。
只在一瞬间,二人便感觉到天地间铺天盖地的妖气。
缇婴在洞外贴好的符纸倏地烧起,浇灭阵法。小妖们前仆后继向洞中呼啸而来……
缇婴屏住呼吸,看江雪禾起身。
那些没有眼睛的妖怪们捧着红嫁衣,向江雪禾涌去。
缇婴张口,想说声什么,却又怕妖怪们发现她的气息。
她忽然一怔。
因她的手,被起身拂袖的江雪禾轻轻点了一下。
那并没有什么特殊含义,缇婴也确实此前不认识这位师兄,可她在一瞬间心头悸动,听懂了陌生师兄没有说出的话——
我无事,你当心。
缇婴怔忡。
她的发带当真有用。
小妖们将江雪禾认成了她,把嫁衣往江雪禾身上扣。
缇婴提着一口气,趴在洞口,看着月色朦胧夜如霜,林木被染上惨白色。
树影摇动,妖过如蝗。月光就那样倾泻,像飞雪一样。师兄被妖怪们推入了花轿中,喜帕与嫁衣一同缠上江雪禾。
山林中起雾,莹莹白白。
小妖们扛着花轿,带着新嫁娘去见他们的首领。
诡异的歌谣在天地间游荡:
“红绣鞋,血嫁衣,哭爷娘。坐花轿,颠一颠,山路崎岖夜又长,新娘莫要回头看……”
待他们走远了,缇婴才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开始寻找“分影符”的踪迹,做自己的事。
十来个男女修士小心翼翼地走在五毒林中。
不消说,他们正是从陈大那里买消息,追杀缇婴的人。
其中有个师妹踟蹰,害怕五毒林,也怕有诈。他们便留了那个胆小的师妹在山下看家,其他人齐齐进入五毒林。
不怪他们急躁。
他们有必须得到缇婴的理由——为了这个秘密,他们追杀千山派师徒。那老师父守着山只知道躲,他们就要从这小徒弟身上得到那个秘密。
五毒林虽然听着吓人,但是陈大已经保证说里面的大妖只会盯着缇婴。
他们并不是非要跟大妖抢缇婴。
他们只要追到缇婴,在大妖杀缇婴前,得到缇婴守着的那个秘密。
为此,他们甚至可以和大妖合作。
他们小心地在林中挪动,忽然听到前面急促的脚步声。
为首的师兄连忙拦住师弟师妹们:“小心!”
寒林月夜,他们看到一个小姑娘狼狈万分地从树木间跑出,身后影影绰绰,似有妖气。
少女慌张,脸上写满惊惧:“救命,救命——”
月光照在她跑动的身形上。
轻灵、漂亮、稚嫩。
少女慌乱的眼神与他们一对。
众人立刻:“是缇婴!追——”
江雪禾坐在花轿中。
他将师妹的发带缠在腕间,用术法,将嫁衣换于身,再用喜帕代替了风帽,覆住自己面容。
小妖们闻到嫁衣的气息到了他身上,便放心地扛着花轿,向山林中江雪禾他们从未找到的路踏去。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花轿停下。
江雪禾感觉到一浓重妖气迈着成人的步伐,从外向自己走来。
他好整以暇,垂目静待。
五步,三步……一步。
花轿帘子被风吹开。
盖头微扬。
已经成为无支秽的酸与,终于化出了身体,一步步走向那停在藤蔓尽头的花轿。
艳红的颜色与五毒林的空旷诡谲,让酸与心中的恨越发深重。
五年前,他就是在这里,被自己未过门的妻子算计。
那仙门女弟子骗他情,送他死。在他死后,他们尤不甘心,用阵法困住他的魂魄,让他带着怨念化成了无支秽,生生世世被困在这个五毒林中。
他何罪至此?
也好也好,玉京门让他变成无支秽,让他走不出这个五毒林……他就把那些玉京门送进来的试炼弟子,通通吃掉!
这一次进来的小姑娘,很可恶啊。
她平时一定是被家里人宠坏了,才长出这么一双讨人厌的眼睛。这样的眼睛,让他想到那个骗自己的未婚妻,心中便痛得无地自容。
好吧,那他这一次,就吃了这个小姑娘!
剜骨削肉,一口口吞噬,让这天真却坏脾气的小姑娘知道,出了家门,外面再没有人宠爱她了。
坐在轿中等候的江雪禾,察觉到离自己越近,大妖的怨气便越重。
他很淡然。
等候的功夫,他发现自己系在左手的发带与轿内的木壁勾缠到了一起。
他便去解开那纠结处,耐心地抚平手腕上的发带。
望着发带时,他出神一瞬:小师妹不老实。
他当然看得出小师妹哄骗他来对付这大妖,必然是她有什么鬼主意,要做其他的事。
但小师妹与他不亲,也不肯告诉他,她要做什么坏事。
江雪禾此时便不知,缇婴是真的去安排什么阵法了,还是她已经逃之夭夭,走了回头路,要效仿陈大的法子,逃离出五毒林。
世间陌生人同行遇难,一者抛下另一者掉头便跑,也是正常的。
相处几日,江雪禾已经看出小师妹性子很有些恶劣。
他并不指望小师妹义薄云天,真的会愿意和一个陌生师兄共进退。
不过,小师妹逃便逃了,江雪禾是一定要留下,杀了这无支秽的。
他有自己要做的事,他同时也想除了无支秽,也许小师妹被玉京门收徒的可能性会大一些。
江雪禾不理解小师妹一会拜这个师门一会拜另一个师门的心思,但是,师父都不在意,师父要让小师妹自己修行。那江雪禾思来想去——
他没做过别人的师兄。
第一次做人师兄,自然是缇婴想要什么,他给她什么了。
花轿帘被风吹来,江雪禾看到一个成年男子的手伸了过来。
一把伪装的、难以掩饰怨毒的声音传来:“娘子,下轿吧。”
酸与迫不及待地散发秽息,整片树林枝叶凋零。
新娘子面上的喜帕被风吹开一角。
江雪禾要下轿时,酸与忽然暴怒:“你和仙门弟子串通一气,要来杀我,是不是?”
江雪禾弯腰的动作一顿。
被风吹开一角的盖头,让他看到周围环境与方才已经发生了变化。
这里倏地出现一座绣阁,红绸变成白绸,燃烧的高烛被鬼火熄灭,万鬼齐哭。
站在面前的新郎步伐越来越僵硬,鲜红袍袖向下滴血,眼睛渗血。
新郎咧着嘴哭,空洞无瞳的眼睛朝向他,森然万分。
江雪禾淡定。
磷火青青,脚下爬山虎偷袭他时,他反掌一个结印,就让那妖气近不得他的身。
江雪禾想,眼前一幕,应当是酸与死的那一日发生的事。
酸与仍在幽怨,向新娘伸手:“我与你情深似海,你却全在骗我……你——你是谁?!”
他声音变了。
若说之前是演戏,想让被逼入花轿的小姑娘假扮新娘,看自己死前发生的事。那此时新娘出了轿,弯腰后站直,瘦而高的身量,哪是那个小姑娘的?
面前的人戴着盖头,长身玉立,看不到面容,却气度雅致安然……
酸与神色骤变,在少女香甜的气息中,感应到了年轻男子的气息。他登时明白了怎么回事。
酸与尖啸,身上妖气开始遮掩不住,使得周身渐涨。他向新娘扑去:
“好啊,你们这对有情师兄妹,欺负我没眼睛,要骗我!
“嘿嘿,你疼你的师妹,以为我会放过你?进了我的五毒林,谁也别想逃!”
妖怪裹挟着妖力,要吞噬眼前的新娘。
新娘袍袖荡开,周身爆发出凛冽无比的寒气。
只在一瞬间,江雪禾破开酸与困住他的招式,整个人一旋,与酸与过了一招。
他的术法不见得厉害,却出其不意让酸与退了一步。
在自己的老巢中,酸与能够用眼睛看人——
他看到喜帕被吹飞,在半空中打旋儿。乱叶掀起,少年郎身上的嫁衣也在一瞬间破开。
皎月如霜,江雪禾立于树尖枝梢,风帽覆身,腕间发带与玄衣一同翻飞。
酸与:“你是何人?”
皎月悬在天边,黑衣少年在罡风下,微微抬眸:“杀你的人。”
酸与冷笑:“小小少年,口气很大。玉京门都不杀我,凭你也配?”
一人一妖缠斗一处。
与此同时,缇婴不断呼着“救命”,在林中穿梭。
被困五毒林、连续三日都走不出的唯一好处是,她大约弄明白了哪里有树,哪里有路;哪里可以设埋伏,哪里藏着的小妖多。
于是,十来个前来追杀的师兄妹被缇婴引着,在林中越走越深,时而看到小妖们桀桀笑着,向他们偷袭。
他们斩杀小妖,开始急躁。
师兄让他们不要着急:“缇婴这小丫头片子,法力不行,资质不行,却最是诡计多端。大家别追那些妖,盯着缇婴,别让小妖女又跑了。”
头顶传来娇俏的少女声音:“你们在找我?”
众人当即祭出法器,向出声的地方打去。
那藏在树上的女孩儿有点狼狈地躲开,从树上掉下,噗通一声。
她含着水雾的眼睛瞪一眼他们。
众人提气:“是缇婴!”
缇婴好像很不甘心,又着急无比,她拖着受伤的身体,朝密林深处跑。
女孩身形纤纤,发带扬飞,然而身上衣物脏污,逃跑的姿势,一瘸一拐。
追她的这行人有了信心:“她受伤了。”
是了,陈大告诉过他们,五毒林中的大妖不会放过缇婴。缇婴命真不好,她这么狼狈,必然是被那大妖追的。
追缇婴的人一路深入密林,前方少女的身形在烟雾中时隐时现,却一直能看得到。
为首的师兄高声劝降:“缇婴,你听着!你不必逃!你逃什么,难道我们比这林中大妖更可怕吗?大妖要杀你,我们却只是要知道你藏着的秘密罢了。只要你告诉我们,我们可以帮你对付那大妖,带你出这个五毒林。”
他说得更诚恳:“你一个乡下来的野孩子,以你的资质,真以为能被玉京门看中?人家玉京门多厉害,收的徒弟,哪个不是天纵奇才?你想想,你配吗?”
也许他说的话起了作用,他发现前方逃跑的女孩藏在一棵树后,她喘息躲藏间,有些迷惘地向自己探了一眼。
说话的师兄便在身后做手势,示意师弟师妹们莫要打草惊蛇。
他带着笑:“我们和你无冤无仇,我们要知道的,只是你师父藏着的那个秘密罢了。你想想,你年纪小小,跟着你师父修行也没修几年,他本事远不如我们师门,没教你什么厉害本事,还要你一路逃亡。
“你说你冤不冤?
“只要你告诉我们秘密,我做主,带你回山,让你拜入我们师门!”
缇婴从树后冒出头。
她跑得累急了,被林中妖怪折腾得乏了。
她望着这些追杀她的人,眼睛大睁,面颊苍白。
缇婴犹豫地问:“你们不杀我,还会让我转拜你们的师门?”
月光倾泻,落在她身上。
众人在一瞬间觉得,小妖女是有几分可怜可爱的。
为首的师兄露出自己最和善的笑:“自然。”
缇婴:“那、那你们过来,我告诉你们秘密吧。”
几人呼吸一起急促。
然而为首的师兄一抬手,止住师弟师妹们。
缇婴看他们犹豫,讥笑:“想知道如何复活永生的秘密,这点险都不敢冒吗?”
她这番话一说,众人的呼吸都热了几分。
修行仙道,谁不慕长生。若有无尽形寿,谁愿意吃尽苦头,去修行?
他们也是无意中发现,千山一派的人,似乎有复活人的法术。他们的师父垂垂老矣,快要入土,当然眼馋那复活术。
他们追杀千山派……犄角旮旯里的小门派,只有一个老不死的师父,和一个资质平平的小徒弟。
他们一方面杀那老头子,一方面来追这小姑娘——长生不死,指日可待!
眼下,他们想到自己一路的目的,炙手可热,当即按捺不住。
为首的师兄还有几分理智,其他人却纷纷向缇婴的方向走去:“师兄,怕什么?她要是有本事对付我们,还用跑这么远?缇婴,我们过来了,你告诉我们秘密吧。”
缇婴:“你们发道心誓,知道秘密了,不得杀我,还得让我进你们的门派。”
她这样,连那大师兄都放心不少。
几人胡乱地发了誓,却在誓言中做了手脚,并不打算事后履约。
缇婴看出来了,心中冷笑,面上只做不知。
男人女人们一起逼向她:“我们来了,你说吧。”
缇婴踟蹰:“真的让我拜入你们师门?”
他们不耐烦:“真的真的……”
月光下,缇婴面色忽地冷下,她过大的眼瞳盯着他们,眼神由可怜无辜,开始变得促狭、恶劣,戾气满满。
缇婴笑起来。
她昂首长立,双手背后,仰头倨傲道:“可我瞧不上你们的小门派。
“我要拜入天下最厉害的道门玉京门,学习最厉害的道法,我要修仙,成为世间最厉害的人!”
话音一落,地上阵法突然亮起,周遭妖气齐齐引入,扑向这些激活阵法的惊慌男女。
周遭小妖们,即没有神智的秽鬼们,纷纷被吸入此阵。
他们短暂脱离无支秽的支配,受到缇婴意念的控制,向那被困入阵中的十来个男女杀去。
为首的师兄大喝一声:“慌什么?定下心,结阵——”
他的师弟师妹们听从他的召唤,围在师兄身边,祭出法器,迎上小妖们。
小妖们数量庞大,起初偷得甜果,很快被这些修士用法力与法器碾压。不过它们没有神智,即使被打败,只要不死,仍会向前冲。
于是,林间这处打斗,如蝗虫过境,残酷可见一斑。
修士们有人杀妖,有人看阵法,试图破阵。
他们口上大骂:“小妖女果然混不吝,不讲究!”
“卑鄙无耻!”
缇婴冷笑。
她召魂御魂的能力远超过寻常人,平时因为怕鬼的缘故,她死活学不好。但是眼下她操纵的秽鬼是妖,不是真的鬼,她偷了那无支秽的力量来对付这些追杀自己的人。
缇婴笑嘻嘻:“卑鄙无耻?好像比不上觊觎我们门派术法的你们吧?
“不妨告诉你们,你们想要的长生不死咒,就藏在我现在对你们用的术法中。你们要是能参透,就去学啊。”
众人一惊,竟真有几人迟疑。
大师兄喝骂:“休听她鬼话连篇!抓了她,她一样要把术法交给我们!”
缇婴翻白眼。
不错,眼下的这个阵,是她白日里与江雪禾一同在林中转悠,布置下来的阵。
她骗江雪禾说这阵法是对付无支秽的,可若这个阵法真的用来对付无支秽,那暗中监视他们的无支秽,便不可能任由缇婴将阵法画完。
这阵法对付的是修士,非妖非鬼。背后的无支秽感觉不到威胁,自然不搭理。
缇婴讨厌这些追杀她的人。
她见过他们怎么在千山外放火,怎么想法子威胁她与老头子出山。
他们也许只是想活捉她,但是被他们逼得背井离乡的小姑娘,却想杀了他们。
原先她能力弱,杀不了这些人,但是那夜听陈大讲故事,缇婴一下子反应过来五毒林的玄妙之处——能困住一方大妖的五毒林地形,必有讲究。
她可借用这处地形的玄妙,解决那些追杀者。
杀无支秽、成为玉京门弟子自然重要,不过杀无支秽前,除掉追杀者,更重要。
眼下,阵法生了作用,小妖们和修士对冲,修士渐渐占上风。而缇婴也发现自己操纵妖怪的力量在被人抽走……
缇婴不知道自己的便宜师兄已经与酸与开战,她只当是那林子深处藏着的无支秽,发现她的小动作,在调走力量了。
修士们也很快发现攻击自己的小妖们数量变少。
他们合力之下,地上颜色本就黯淡的阵法蓦地燃起一簇火星,爆炸开来。
缇婴被阵法破碎的力量震得向后摔在树身上,眼前金星乱闪。
她仰起脸看这些缓过来的恶人。
恶人们有点儿狼狈了,一瘸一拐。
那师兄又在假仁假义:“缇婴,你当我们不知道你是怎么御妖的?你根本没这么厉害的本事,恐怕借了这林中大妖的力量吧?那大妖必然饶不了你。
“跟我们走吧。休要再耍花招。”
他们一步步走向缇婴。
缇婴跪坐在地,仰面望他们。她唇角溢出的血迹不擦,乌黑的眼瞳流动着光。
她好似十分倔强。
修士们小心翼翼,怕她再使诈。
缇婴忽然抬手,在自己腹部划了一刀,鲜血喷出。
众修士警惕:“小心!”
可缇婴划过那一刀后,除了她腹部渗血,血滴落在地上,并没有什么妖气再窜出。
缇婴用同样的手法,在自己周身又捅了几刀。
而在众人判断情形之际,缇婴快速地从怀中取出一个荷包。众人以为她的荷包里又藏着她前师父给的什么法器,却见一团黑气从荷包中窜出,顺着她渗出的血,向她的七脉涌去。
温润的水蓝色道光,在缇婴身上亮起。
修士们:“你做什么?!”
缇婴盘腿坐于枯枝乱叶间,她的额心蓝光凛凛,灵气快速充盈。
她一使坏就开心得眼睛发亮:“听过毒麟阵吗?”
话音一落,众人见这少女的术法骤然攀升。她腾身跃起,一掌拍一个修士的胸膛,连续几人竟被她闭了气息,一口血喷出。
其他修士骇然支援。
缇婴再战!
数十招后,缇婴不见败势。她的脸颊、露出的手腕上麟光闪烁,整个人面容模糊诡谲。
为首师兄脸色不好看,咬牙切齿:“你师父都教了你什么?毒麟阵,是我道门的禁阵!”
毒麟阵,又名琵琶鱼阵。虽不高深,却因其狠辣,被天下所有道门一同禁止。
此阵法,布置条件严苛。
一需外阵——五毒林这样的地势;
二需内阵——布阵者,在自己身上布阵。
布阵者将一种名为“琵琶鱼”的鱼鳞,嵌入人的七脉中。鱼鳞覆于肉身,会让此人刀枪不入,道法灵气都在一瞬间得到此地天地灵力的哺喂,即使受再重的伤,也不会倒下。
然而大力量的获得,必然得到大反噬。
道门将毒麟阵设为禁阵——用过毒麟阵的人,大部分都会灵根尽毁,修为再难精进。
修士们觉得她疯了:“我们只是想带走你,你何必拚命?你事后还能活得成?”
缇婴弯眸。
她眼中戾气极深:“哥哥姐姐们关心我事后干什么?”
她扮鬼脸:“不会以为你们活得过今夜,能看到我事后如何吧?”
五毒林中妖气波动极大。
雷电劈过青天,寒月藏于云后。
江雪禾与酸与打得不可开交;缇婴誓要此地成为追杀者的葬身之地;还有一人,进入了五毒林,在山地间踽踽而行。
上山的人是陈大。
电闪雷鸣,天地异象。这必然是山上修士们打斗的痕迹。
陈大要借用的就是这样的机会。
或者说,自从五年前,酸与被玉京门困于五毒林,陈大经常在寻找这样的机会——
此时此夜,缇婴腰腹遍血,江雪禾施法浩瀚,而陈大在五毒林中摸到自己曾来过无数次的一座小坟前,哆哆嗦嗦地试图挖坟里的东西。
二十八宿,铜钱数阳,夜盛日衰,五毒锁鬼。
玉京门正是用五毒林布置了这样厉害的大阵,才能锁住酸与,让酸与生生世世被困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