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师弟到来接师妹前,江雪禾必然会照顾好小师妹的。
做完这些,江雪禾才微微低头,目光隔着风帽纱帘,落在少女身上。
他静了许久。
有一瞬,他想摘下风帽,好仔细看一看她。
但是少年搭在膝上的手略微一动,半空中的鬼脸便试图冲过来阻止——好在江雪禾只是手指动了动,他到底什么也没做。
江雪禾微抬目,看向半空中的“鬼脸”。
半晌,他温和道:“她怕你怕得不敢睁眼。”
半空中的鬼脸露出哭泣的伤心表情。
江雪禾又道:“你倒是忠心。”
他却也不再说什么了。
他一日都没有在师门待过,但他知道师门教的很杂。缇婴能画出召唤鬼物的符,想来于此有天赋。
在小师妹被接走前,他应当可以指点一下师妹的修行吧。
江雪禾想得过于美好。
次日天亮,他才对缇婴的法术表露出好奇,那个睡起来后正迷糊揉眼睛的小姑娘便凶他:
“我和你狭路相逢,你以为我叫你一声‘师兄’,我就是傻子,会被骗去我的所有本事吗?上个打我主意的人,已经入土了!”
江雪禾问:“一路上,有人想骗师妹?”
缇婴自吹自擂:“怎么可能!我这般聪慧,又这般有本事。昨晚的灵你看到了吧?我厉害起来,一下子能召出七八个!我不去作恶,是我善良!”
江雪禾:“……”
他观她年纪小小,一夜醒来小脸浮肿,像发胖的雪团子。可见昨日的召鬼术,让她灵力大耗。但她顶着一头乱发,瞪圆眼威胁自己,倒真有些狠辣的意思。
江雪禾垂目:师门在东州和中州交接之处,玉京门在东州中部,缇婴从师门一路逃亡而来,必是吃了很多苦头。遇到些欺她骗她的恶人,很正常。
他对此无话可说。
这世间行走,人心诡谲,妖魔横霸,本就如此。
江雪禾半晌说:“从昨天经验看出,白日那林中大妖不敢明目张胆地出来,你我可以赶路了。”
缇婴揉着惺忪睡眼,恹恹“昂”了一声。
但是爬起来前,缇婴忽然想到一事,拽住江雪禾的衣袖。
江雪禾看她。
缇婴低着毛茸茸的头,纠结捣鼓手指:“昨夜那个、那个……灵,还在我身后吗?”
江雪禾抬头看了看她身后空无一物的空气,诚实道:“不在了。”
缇婴立即放松下来。
江雪禾:“师妹,你召出来的灵物,一般情况下,是不会出现在白日的。”
缇婴嫌恶瞥他一眼。
她怜悯地想:真可怜,土包子,没见识。
她道:“我的法术比旁人厉害多了,别人在白日做不到的,我能做到。”
江雪禾:“原来如此。”
缇婴吃惊:“你不相信我?”
她的反应,好像不相信她是大罪一样。
江雪禾错愕:“在下何曾怀疑?”
缇婴:“你说话语气平平,眼睛眨也不眨,分明是根本不相信我的话,看不起我。你敢看不起我?这一路打架,不都是我冲锋陷阵吗?
“我养着你哎!我……”
她闹了半天,江雪禾温和打断:“在下只是在想,师妹这般有本事的话,我们便不怕出这个山洞了。只消师妹再召出昨夜的灵物,帮我们巡察四方,我们今日说不得便能走出五毒林。”
缇婴一下子闭嘴。
江雪禾:“师妹?”
隔着风帽,江雪禾都能感觉到缇婴白了他一眼。
她很自信:“我超厉害!我不需要召唤灵物,也能带你走出去。”
她已经默认江雪禾是绣花枕头,什么本事也没有。
江雪禾并不反驳。
缇婴犹豫了半天,还是决定跟着江雪禾,找路走出这五毒林。
她总不可能一直躲在山洞里。
她是来拜师学艺的,不能被小小五毒林打败。
不过昨日的灵物,她是万万不会再召唤的……她这辈子能不召就不召!
想到昨夜鬼脸可怖的模样,缇婴被自己吓得一个哆嗦。
在跟着江雪禾走出山洞前,缇婴板着脸:“等一下。”
江雪禾回头,耐心等这个磨磨蹭蹭不敢出去的小师妹。
他见缇婴纠结片刻后,从怀中取出三柱香,用虚火点燃。缇婴将三只香插在湿漉的土地上,握诀结印,叩首三次。
烟香随风向外,隐隐牵连因果。江雪禾看得疑惑。
他自认自己见多识广,却也没见过这么古怪的正派法术。
他只在邪术中见过类似的祭拜手段……
担心小师妹走入歧途,江雪禾便明知她会生气,仍开口询问:“师妹还未拜入玉京门,便已经被哪位长老私下收为徒,要提前拜师吗?”
缇婴这次却没扁嘴。
她雪白的小脸朝着三根香,恭敬而虔诚。
她怪乖巧的:“不是的。我是与以前的师门断绝关系,最后拜我前师父一次。等我今日走出五毒林,参加玉京门的弟子试选,我就要忘了以前的师父和师门。”
江雪禾静片刻。
缇婴转过半张脸:“玉京门收徒无忌,并不在乎弟子以前有没有拜过别的门派!你去告密,我也不怕!但你最好不要告密——哼哼,得罪我,你完了!”
她臭着脸,却因忙着磕头,而又不是特别张牙舞爪。
跪在山洞阴翳下的少女睫毛纤纤,黑眸圆润如墨玉。这副玉雪机灵的样子,让江雪禾终于将她本人与师父信中描述重叠。
而在缇婴眼中,这个不肯摘风帽的玄衣少年,不可谓脾气不好。
隔着风帽,他笑了一声。
笑声沙哑,在湿寒的风中有些渗人。
他用那并不好听的声音慢慢说:“既然仍挂念以前的师门,为何还要拜新的门派呢?”
缇婴扭过脸:“哼!”
她才不告诉他——
前门派惹了厉害角色,前师父遇到了麻烦,她在被追杀。
她和前师父加起来都打不过!
缇婴知道自己很弱,帮不了前师父。她想拜玉京门这样厉害的大门派,学一身好本事,好回头帮前师父解决难题。
前师父虽然本事不够,但对她还不错。待她成了天下第一厉害的修士,她可以洒洒水,关照关照前门派啦。
然而五毒林的试炼,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青灰朦胧的天色下,发下豪言壮志说今日走出去的缇婴,和江雪禾在林中绕了许久,始终无法朝着正确的方向走过去。
白日雨下得断断续续,江雪禾眼睁睁看着小师妹的脸一点点拉下去。
他想:她又要不开心了。
缇婴狼狈而笨拙地用法术解决了一个偷袭的小妖后,气得在旁边的树身上踹了几脚。
天越来越暗,往前走、走不出去,往回走、很不甘心。偷袭他们的妖物似乎越来越强大,缇婴应付起来越来越吃力。
她应对得困难,脸蛋越来越垮,却宁可踹了几脚树,也没有跟身后的江雪禾说什么。
她恼死了。
她情绪堆压在心头无处发泄时,牛皮囊袋从后递来:“师妹,喝水吗?”
缇婴咬唇,努力忍住自己冲到口边的骂骂咧咧的词。
她忍得脸色惨白一片。
江雪禾观察着她。
在她爆发前,他快速地伸手捏住她下巴,迫她张口,给她灌了一口清水。
带着静心咒的清水入喉,缇婴仰着脸,呆呆地睁大眼睛看他,忘了发火。
江雪禾道:“林中妖气越来越浓郁,恐怕那藏着的大妖法力越来越强,这对我们不利。”
缇婴:“哼!”
江雪禾:“看来今日出不去,我们应寻个妖怪找不到的地方过夜。还有,师妹,我记得出发前,玉京门有给你玉牒,介绍那妖物情况,也许今夜可以拿出来,你我讨论一二。”
缇婴愣了片刻,才想起这事。
她不爱读字,玉京门塞过来的玉牒她收下后,没有拿出来过。江雪禾这时提醒她,她才想起来。
缇婴声音乖软了很多:“哼。”
江雪禾心想:……好一只哼哼怪。
今夜的五毒林,比昨夜吓人得多。
后颈阴风阵阵,缇婴走得颤巍巍,无非是不想露怯。
这似乎不是她的错觉——
天黑了,雨已经停了。
树林中,出现了若有若无的鬼火。
时不时有看不清的影子快速地从四周飘过。
似有人深呼吸,有人叹息,有人在后吹她的耳朵,唱着遥遥的模糊的歌谣。
空气又潮又黏,缇婴结巴:“师、师、师兄,是不是有、有……灵来了?”
走在她身后的江雪禾,已经看到了周围鬼气浓郁得快要化出实体。它们向少女包围而去,一个个叠压着,点亮了林中幽火。
江雪禾面不改色:“没有灵。但是师妹若是害怕,我们走回头路便是。”
缇婴反骨:“就不!”
缇婴隔一会儿便问一声:“师兄,你有听到有人唱歌吗?”
江雪禾:“师妹,你太害怕,出现幻觉了。”
缇婴装听不见。
过一会儿,缇婴:“师兄,你还在吗?”
江雪禾:“不要回头。”
缇婴提问:“你命令我?”
一只手伸来,握住了她。
缇婴一愣后,真的听他话,没有回头了:他真好,他牵她。但是他的手,比前师父还要……嗯,是“老气”。
再过一会儿,缇婴扭捏:“师兄……”
少年温和:“我在。”
缇婴一路行走,一路询问,皆能听到江雪禾回应。
他声音一直难听,她不太听得惯,但在此夜,给了她安慰。
磕磕绊绊中,缇婴终于找到了一处可以歇脚的山洞。只要她画好符做好布置,今夜便安全了。
她松口气。
她正要开口唤江雪禾,听到身后沙哑声音:“我在。”
缇婴血液一下子冻住。
过一瞬,沙哑唤声再次平板地重复:“我在。”
缇婴低头,看向自己握着的手——哪里是手,是粗硬的树皮!
陌生师兄长得再丑,皮肤再差,声音再难听,手也不应该是树皮啊。
遥遥的歌谣贴着她耳,让她听清了词——
“红绣鞋,血嫁衣,哭爷娘。坐花轿,颠一颠,山路崎岖夜又长,新娘莫要回头看……”
缇婴惶然的圆眸,倒映着荒木野林,妖气喧天。
她哆哆嗦嗦,摸到怀中早已画好的滚烫的符菉,手结杀鬼印——“诸神召将,降妖伏魔!”
少女指尖燃起明火,回头向身后甩出。燃着火的符菉定住怪物一瞬,与此同时,她向前滚爬,狼狈地躲开身后怪物的袭击。
此地的妖气似乎一日强于一日。
昨日江雪禾和缇婴初入五毒林,夜间尚没有这么多的怪物。但此夜无雨无云,满林萧瑟妖影不绝,从黑暗中冲撞出来。
他们手捧沾血的红嫁衣,往闯入林的人身上披去。
又有花轿停在荒草间,被怪物们扛在肩上,四处巡逻。
怪物们皆是一团昏昏影子,双眼无瞳,踩地如踩高跷。
他们唱着歌:
“红绣鞋,血嫁衣,哭爷娘。坐花轿,颠一颠,山路崎岖夜又长,新娘莫要回头看……”
缇婴惊骇地望着他们。
她被身上披过来的嫁衣捆住,半晌动弹不得。
而她挥出去的符菉沾在妖怪们的额头上,燃着幽蓝火苗。正统道家法术,轰然吞没了数名妖怪。其他小妖却一副浑然未觉的样子,仍托着嫁衣、绣鞋,将缇婴向花轿的方向推。
缇婴面白如纸。
但她睫毛低垂时,猛然发觉地上摇晃扭曲的影子——这些不是鬼,只是妖。
只要不是鬼,缇婴就不怕了。
嫁衣捆得缇婴挣脱不得,她五指却快速掐诀,在一个妖怪冲来抓她手时,一层黯淡的符印向妖物身上打去。
少女施力,一脚将那些想捧她脚穿绣花鞋的妖怪们踹开。
她从地上爬起来后,面上、衣上沾满湿泥。她低头看到自己身上盖着的血色嫁衣,以及妖怪们手捧的挂满青苔的绣鞋——
缇婴:“啊啊啊恶心死了!”
缇婴与妖怪们斗得你来我往之际,一个少年在林中跌跌撞撞地跑。
身后妖怪们追赶着他。
此人名唤陈大,是山下一猎户。
陈大在鬼火重重的密林中逃跑,那些怪物的桀桀笑声,让他骇然欲昏。
他被一条藤蔓绊倒,扑倒在地。回头间,怪物们向他冲来。
陈大猛地呼救:“救救救救命——”
眼中无瞳的人形怪物们眼看就要抓住陈大,一道青色光飞旋着,极迅捷地在半空中一勾。
青光如剑,无声无息穿过妖怪们的胸膛。前仆后继的妖怪们被定住身形,然后在空气中炸开,化为烟雾消失。
陈大睁大眼,看到一个修长的背影挡在了他与妖之间。
那人背身,风帽在夜风中徐徐飞扬,却将周身裹得十足严实。
陈大只能看到那人的手在半空中画了一个什么,就将妖怪全都斩杀。
那人的动作既快,又优雅,必然是……传闻中的仙门弟子了。
陈大心中乱猜,冷不丁见风帽男子向他的方向偏了头,似在打量他。
陈大吞口水:“仙人……”
风帽少年却抬眸,向深林中一个方向看去——
江雪禾看到了妖气突然炸开的地方,在深夜中,如同幽火吸引着暗处的一切魑魅。
小师妹在那里。
陈大话没说完,就被风帽少年提了起来。
少年身形如鬼如仙,提着一人在林中穿梭,瞬息间已离地三丈有余。
少年缥缈诡谲的功法,让陈大害怕又兴奋:果然是遇到仙人了吧!
缇婴法术实在很差,符菉效力也有限。
那些妖怪们没有痛觉,层层叠叠扑向她。她凭着三脚猫功夫,越打越生气,越生气越要打:
他们欺她弱,她就把他们全都打趴下!
她虽势弱,可她不要命呀。
缇婴所有的法器、符纸、奇宝不要命地使出来,和这些纠缠她、非要把她往花轿中捆的妖怪们周旋。
她越打越吃力,而敌人无穷无尽,眼看自己要打不过了,缇婴闭目,便打算拼一把,用出自己最厉害的那门法术——
“大梦咒”。
这是她召鬼御魂最厉害的术法,也是她最不喜欢用、用起来就不舒服的术法。
在入五毒林的第一日,她救自己和江雪禾,用的就是这门术法。用完之后,她脱力晕倒,还做了一个迷迷糊糊的梦。
缇婴不喜欢所有与鬼有关的法术。
但是眼下这些妖怪想杀她,也别想从她手里讨到好。
缇婴心狠,即将施法和这些妖怪同归于尽时,清风徐来。
一根瘦长苍然的手指点在缇婴额心。
林风很冷,风帽吹拂。
歌谣声在耳边时远时近,师兄冰凉的衣袖落到女孩脸颊上,清簌簌的,宛如飞雪。雪是浮动的,时浓时淡,风一吹,便消了。
缇婴灵台一清,醒过神来——
风帽少年抬手画了什么咒,往周围妖物身上拍去。同时,他抓过她的手,带着她与自己另一手提着的陈大,逃命去也。
半个时辰后,三人寻到了一安全的山洞休息。
缇婴咬破手指,黑沉着脸,边想边画,画好了不那么熟练的符咒。
妖怪们还在山林间徘徊,她的符咒贴在山洞四周,应该可以帮他们熬过今夜。等到天亮了,妖怪的法力弱了,才有机会。
缇婴画好符,走进山洞。
江雪禾早在她转身的时候,便看出这小师妹心情不佳。他并不招惹她,安安静静地靠着山壁而坐,等小师妹走进来。
江雪禾安静,他带回来的陈大却不合时宜地凑过去:
“小仙子真厉害,那些魑魅魍魉根本不是你的对手……”
陈大的吹捧还没说完,就被缇婴劈头骂:“你故意的?看不出来我是废物,全是他带你我逃过来的!”
陈大呆住:“……”
这小仙子虽然经过打斗后一身脏污,可她貌秀神娇玉容雪肤,原以为小仙子人美心善,没想到脾气这么坏。
小仙子说完,就怒冲冲地瞪着江雪禾。
江雪禾:“……”
火烧过来了,隔着风帽,他依然温静自若:“我只会逃跑,师妹打斗时的风姿,非我所能比。”
缇婴哼他。
她黑着脸坐下,抱住自己膝盖。
江雪禾问:“师妹冷么?”
缇婴捂耳朵:不要听你这被恶魔选中的声音!
片刻后,一件氅衣披在了她肩上。
江雪禾又问:“师妹渴吗?”
缇婴依然不吭气。
他叹口气,扣住她下巴,让她抬脸,喂了她水囊中的清水。
耷拉着眉眼的小姑娘眼圈泛红眼中噙雾,看上去他好像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让她委屈极了。
江雪禾想了想,便又从储物袋中取出一包已经有些掉渣的糕点:“以前买的,师妹尝一尝。”
缇婴看着他伸来的手。
她注意到他手若枯骨,骨节苍白,手背肌肤皲裂,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伤痕向腕上延伸,像什么符咒一样……
她又想起方才林中点在她额心、唤她清明的那根瘦白手指。
……树皮妖怎么敢模仿他的手呢。
江雪禾察觉到她发怔的目光,快速收回了手,只将糕点留在她怀中。
缇婴傻乎乎地眨了眨眼:“你有糕点,先前怎么不给我?”
江雪禾耐心解释:“先前以为今日便能出五毒林,那般粗陋的点心,怕师妹看不上。”
缇婴噘嘴:那你现在是觉得我本事不够,我们明天也出不了五毒林咯。
她又不开心了,江雪禾察言观色,温声:“自然,以师妹的本事,说不定明日我们就能出去。到时师兄再在镇上向师妹赔礼。”
缇婴:“我要吃浮元子、透花糍、酥琼叶、滴酥鲍螺、水晶皂儿……”
她狮子大开口,将前师父舍不得给她买的糕点,全点一遍。
江雪禾生平第一次知道这么多不同名字的点心,有些惊诧,却只道好。
缇婴的面色终于彻底好看了。
小姑娘眉眼弯弯,瞳黑唇红,不凶煞了,添几分灵秀。
旁边的陈大看得目瞪口呆——这少年,好会哄人。
缇婴被照顾得舒服了,就不计较江雪禾之前当废物、全靠她开路的行为。
她本来很生气——他明明会法术,带着她逃跑时并不慢,可他一路都靠她打打杀杀。
不过缇婴现在不气了:也许他只是厉害一点的绣花枕头呢。
她扭扭捏捏地试探江雪禾:“其实我画的那些符,我的法术,还是很少见的,对吧?”
江雪禾心中觉得她的本事太差,他不明白师父是怎么教的。
但他口上只夸她:“师妹年纪这么小,就学了一身本事,我生平仅见。”
缇婴笑出了声。
她拢紧身上的氅衣,掩口打个哈欠,满意中藏着小小的自夸:“哼,你少见多怪。其实我没那么厉害啦……”
江雪禾很和气:“我确实从未见过师妹这般厉害的。”
他说的诚恳,即使缇婴知道他是因为没见识而夸自己,她也十分高兴。
缇婴像个小淑女:“师兄,你跟着我,我们一定能进玉京门。等进去后,我罩着你。”
江雪禾没吭气。
缇婴狐疑:“你不愿意?”
江雪禾便道:“愿意的。”
缇婴心花怒放。
她骄横任性,生气时前师父都很难容忍她,让她一个人待着。偏偏这个新认识的师兄这般上道,一路上都哄得她高高兴兴。
她心情好,便大度起来。
哎,虽然他声音难听,戴着风帽必然是长相也差,手上全是伤,估计身上全都不能看……但是她还是会帮他一起走出五毒林的。
懂事的缇婴想起了临行前玉京门交给她的玉牒,上面记载了这林中妖怪的情形。
缇婴点了幽火,拿着玉牒:
“无支秽,双目无瞳,酸、酸与死而化之,好御妖魅而为祸,其鸣自、自……见则、则……死后怨气不散,锁于五毒林……”
陈大是凡人,没听过“无支秽”;缇婴是乡下来的土包子,也没听过“无支秽”;只有江雪禾,若有所思。
但江雪禾听着缇婴的念字——
她声音清嫩,却念得费劲,磕磕绊绊。
江雪禾莞尔。
缇婴板着脸,抬起头。
江雪禾不吭气。
陈大不懂事挠头:“怎么不读了?”
缇婴自然是因为读得丢人,才不想读了。
但她岂会让人看笑话?
她手指陈大,娇叱:“不读当然是有话问你了!说,你是什么人!你一个不会法术的凡人上五毒林,做什么?!你是不是和妖怪串通一气要害我们?”
诡异的环境下,缇婴突然的质问,让陈大愣住。
陈大哭笑不得:“小仙子,你说错了吧?我只是一介凡人,我怎么和妖怪串通一气?妖怪哪里看得上我?”
缇婴奇怪:“怎么不行?这个叫‘无支’什么的妖怪藏在五毒林,缩头缩尾,白天不出来,晚上才敢出来害人。说明它肯定有不得已的原因,要我是它,我就——让你这个凡人去把那些进林子的修士拐骗进我的洞穴,我专吃修士的精魂,助长修为。你这种没什么灵气的凡人,当我的‘伥鬼’就好了。
“我可以骗你——只要你乖乖听我的话,一步步把修士引进我的陷阱,我就不杀你。”
她眼中的恶意不加掩饰。
甚至当她说自己的猜测时,她还颇觉有趣地笑了一下——少女的笑容是甜美干净的,但这份甜美干净配上她的话语,生生让陈大打了个哆嗦。
江雪禾看着缇婴。
他以为她跟师父隐居在深山老林中,小师妹必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但事实上……缇婴这信手拈来宛如天生的“恶”,因何而生?
江雪禾沉思间,陈大干笑,默默远离缇婴,往江雪禾的方向坐了坐:“小仙子,你开玩笑的吧?”
缇婴:“嗯。”
可是陈大看着她眼中若有若无的戾气,他真觉得……
权衡半天,陈大低头认输:“好吧,我也不那么无辜……可我真的不曾想加害你们啊。我也没和那大妖有什么协议,我一个凡人,哪里敢惹上大妖……我进五毒林,只是因为我家住山下,靠山吃山,我上山捕些猎物好卖钱。”
缇婴:“我和师兄在这里都得小心翼翼,难怪你不用?”
陈大慢吞吞地看二人一眼。
幽火中,连他这个凡人的眼神都有几分诡异。
陈大道:“我应当不用担心妖怪吃我……不是有你们吗?这不是你们玉京门的试炼地吗?这林中妖天天见你们这些修士,哪里会在乎我。”
缇婴一愣。
她恍然大悟:“你知道我和师兄进了五毒林!你一直偷偷跟着我们是不是?”
陈大笑得有些古怪。
缇婴目光凶下,一手掐住他喉咙,将他摔在洞壁上。
陈大想呼救,但是这洞中的另一个风帽少年自始至终坐得安然,缇婴发疯,那少年也无动于衷。
而缇婴灵力再弱,也是修士。陈大剧烈喘息着,发觉自己快要呼吸不得,忍不住拍打缇婴的手,示意缇婴放开自己,自己愿意配合。
缇婴冷哼一声。
陈大重新获得自由后,飞快跑到江雪禾身畔,贴着江雪禾坐。
他心有余悸,不敢耍花招,这才老老实实道:
“这个无支秽是什么妖怪,我不知道。但是我一家世代住在附近,这妖怪没死之前,我们都是认识的。它那时候叫酸与,化身成一个书生。咱们乡野十里,都多多少少受过他照拂。
“本来大家相安无事……后来,哼,酸与不小心惹来了玉京门。”
陈大沉默片刻后,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回忆:
“玉京门要除妖。酸与应该是很厉害的大妖,玉京门好像拿它没办法,玉京门就想了一个损招……呵,那种修仙大派,也想得出这种损招。”
缇婴听得津津有味,还踊跃发言:“什么损招?让我猜猜——我要是打不过一个妖,我就骗那个妖,趁它露出破绽,一举杀了它。”
陈大讥讽:“小仙子和玉京门倒真是有缘分啊,他们想的损招,和你的差不多——他们派一个女弟子假扮成凡人,不知怎么做的,竟然骗过了酸与。那女弟子诱酸与动情,骗酸与成婚。
“然后,在他们大婚的那天,女弟子把酸与引进这个五毒林,用早在这里布置好的阵法,杀掉了酸与。
“可不知道为什么,酸与死了,却也没完全死,就像小仙子你刚才说的那样:酸与死后化成了一个叫无支什么的大妖,它出不了这个林子,却专门和玉京门的人作对。
“有你们在,我当然敢上山。那大妖肯定要杀你们,我躲在你们后面,根本没事。”
缇婴听得怔然。
陈大讲的故事有很多不通之处,但缇婴首先想起那外头至今还在唱的“血嫁衣”的歌谣,霎时明白这歌出现的原因——
大妖等着他的新嫁娘。
大妖永远等不到他的新嫁娘,却想用无辜者祭旗。
这是很心酸的一个故事,可是听故事的人,江雪禾沉静,缇婴无情。
山洞中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缇婴看向安静坐在一边的江雪禾。
江雪禾的风帽动了动。
缇婴托腮:“你是真的一点力都不出吗?你不觉得这个故事有点不对劲吗?限你一炷香,给我想出疑点,不然我就把你丢出去,喂外面那些巡逻的妖怪!”
陈大深深吸一口气:……恶女啊!
和假仁假义的玉京门好、好……般配。
江雪禾却是乖顺。
缇婴让他想,他就真的想:“据我所知,人与妖在千百年间,关系已十分融洽。若无特殊缘故,人和妖都不会特意针对彼此。玉京门好歹是天下四大仙门之首,平日忙得很,为何会跟一个妖过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