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支吾。
江雪禾温和:“在我看来,恐怕是酸与做了些祸事,才引来玉京门关注吧?”
陈大目光闪烁。
陈大僵硬道:“我只是一个凡人,我怎么知道!”
如此,就连小白纸缇婴,都听出这个人话里有隐瞒了。
对啊,缇婴一路逃亡,没有见人和妖刻意为敌过,人家玉京门那么厉害,干嘛盯着你一个妖怪?
缇婴就要动手揍陈大,陈大连忙道:“不管什么,又不是我做的!再说了,玉京门就是小人啊——打不过大妖,就骗大妖进阵法,把人家杀了。
“杀了人家还不够,酸与死后魂魄也被囚禁在五毒林,才成了现在的妖。它出不了这里,你们却能任意出入。你们这些新入门的弟子,几年来一次,在五毒林把酸与折腾一次。你们、你们……狗咬狗!”
缇婴眨眼。
她不怀好意:“看起来你对玉京门很有意见嘛。那等我和师兄出去,带你去玉京门转一圈……”
陈大面如土色:“别!小姑奶奶,我只是个凡人,我喜欢谁不喜欢谁,影响不了什么啊。你就别折磨我了。”
缇婴不说话。
她并不是很相信陈大的话。一个凡人敢进五毒林,话里话外向着一个妖,有两种可能。
一个是,陈大确实和大妖有勾结,骗他们走到大妖面前,被大妖杀害;
另一个可能是,陈大受什么人指引,来五毒林骗他们,想利用大妖除掉他们。
缇婴想到了一路追杀自己的那些人。
自己进了五毒林,遇上江师兄。自己在五毒林和江师兄一路冒险,那些追杀自己的人没有进五毒林……
缇婴漆黑的眼瞳中,恶念毕现,略有杀气。
陈大“噗通”一声,被她吓跪。
缇婴虚伪:“你跪我干什么啊?我是要拜大仙门的,我才不会对你一个凡人做什么。”
她心里补充:利用你一个凡人,除掉欺负我的那些人,只要做得干净些,不被玉京门知道,我就还是清清白白即将拜入玉京门的小仙子啦。
缇婴脑中转着坏主意时,发现江雪禾又很长时间没吭气了。
她心中一动:自己想做坏事,似乎绕不过这个陌生师兄。
她便仰起脸,询问:“师兄,你在想什么呢?”
江雪禾慢慢道:“师妹,你从未听过‘无支秽’,是么?”
缇婴是乡下来的土妹子,确实没听过“无支秽”。但是——
缇婴眼睛眨也不眨:“厉害大妖嘛,谁没见识似的。”
江雪禾如同没听到她的话:“天地无魔,遂生无支秽。”
“……”缇婴怀疑他在跟自己解释。
江雪禾耐心道:“听说,千年前,人间是有魔的。传闻说,玉京门当时的大能本有成仙机缘,却放弃机缘,以身殉道,用自己封住了大魔。从那时起,天地无仙亦无魔,人与妖分界而治,开始尝试着和平相处。
“天地间,总有些秽息无处可去。生灵死后的怨气和秽息相结合,诞生‘无支秽’。被无支秽操纵的妖怪,叫作秽鬼。秽鬼没有神智,无穷亦杀不死,一直是修行门派头疼的问题。
“在有魔的时候,无支秽会成为魔。魔的存在,助长天地秽息,即使什么都不做,也会让世间民不聊生。如今天地没有生灵能成魔,那无支秽的秽息,没有归处,便让秽鬼越来越多。”
陈大听得一愣一愣的。
缇婴听得有些不安。
江雪禾说出了她心中的不安:“如今,无支秽虽不可能成魔,却是很厉害的。”
他疑惑:“这么厉害的妖,会是玉京门给拜师弟子的考验吗?玉京门杀酸与,还要使诈。怎么对付无支秽,却让没有真正入门的弟子们来?”
缇婴赶紧重新拿起玉牒,去认玉牒上的每一个字。
她看完后,仰脸:“……师兄,对不起。”
师妹一乖,必有问题。
江雪禾情绪稳定:“嗯?”
缇婴好乖:“玉京门只是让我们在五日内走出五毒林,没想让我们和无支秽碰头。我们不回头,无支秽就找不到我们。五日内走出五毒林,就算通过试炼。
“但现在……”
他们好像已经招惹上无支秽了。
这就是不爱读书的福报吗?
缇婴辩解:“每个字我都认识,但是组在一起很晦涩,我不喜欢看。”
江雪禾心想:你不喜欢看,你就不看。
不知缇婴是不是洞察他沉默背后的想法,她竟然奇怪:“不然呢?”
陈大在旁捧腹大笑:“哎哟两个傻子哈哈哈哈哈……”
他被缇婴揍晕。
陈大被打晕,缇婴抬头,看到狭小洞中,另一头的玄衣少年。
他始终不摘风帽,洞中如此惊变,他也安然十分,不见慌乱。
寒风中,符咒可以阻挡妖怪们找到他们,却不能阻止那渗人的歌谣。
缇婴自我安慰:是妖不是鬼,是妖不是鬼,是妖不是鬼。
她定下神。
她起身绕开陈大,坐到江雪禾身畔,轻轻地扯一扯少年衣袖。
少年低头望来,缇婴咬唇,突然摊开手掌,掌中有一点儿糕点碎屑,往他面前凑了凑。
她结巴:“我还剩、剩了一点儿,舍不得分给猎人。师兄,给你吃。”
江雪禾一怔:她来讨好他的吗?
江雪禾风帽摇了摇:“我不饿,你吃吧。”
他这般宽容,反让缇婴心中起疑。
因为自己不好好读玉牒的原因,害他们面对这么强大的无支秽。江雪禾与她素昧平生,怎么都不生气的吗?
莫非他也不是什么清白人士?
缇婴素来很坏,用坏念头揣摩别人,也十分心安理得。
她此时便问:“师兄,你一点都不惊讶,莫非你知道五毒林有无支秽?你难道是冲着它来的?”
江雪禾温静:“不算是。”
——他是冲着她来的。
不过五毒林此时情况危险,他又想了解自己这位小师妹的品性与本事,便暂时不想与她相认。
何况……在江雪禾想来,自己情况特殊,不便与人长日相处,与缇婴相认对她并没什么好处。待二师弟找来领走缇婴,自己功德圆满离开,实也没必要让缇婴知道自己是她的大师兄。
缇婴狐疑地瞪大眼睛,正要质疑。
江雪禾:“师妹,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是不是?”
缇婴一愣。
她想到自己的秘密……便压下不悦,点了点头。
缇婴将糕点碎屑塞到自己嘴里,嚼了个干净。
她甜脆的声音因为吃东西而闷闷的:“祸是我惹的,我不连累你。你就在山洞里好好躲着,我明日把陈大送下山,自己会解决那个无支秽的。
“等我结束,再来接师兄!”
江雪禾不动声色:“师妹打算如何解决无支秽?”
缇婴口气很大:“杀了它。”
江雪禾心想:凭你的三脚猫功夫吗?
难道她藏拙,师父有教给她厉害本事,她这两日并没有用出来?
江雪禾这般琢磨时,冷不丁抬目,隔着纱帘,望到了女孩儿剔透如墨玉的眼睛。
那双瞳眸波光盈盈。
她像一个乖极了的猫儿,窝在自己身边,骄矜地眨着一双惹人怜爱的猫儿眼……猫儿不求他办事,可眼睛盯着他。
江雪禾恍悟。
许是长日与人相交太少,许是太长时间没碰到活生生的人……自家师妹,总要哄着的。
江雪禾便顺着缇婴的意,说道:“杀它是应当的,但岂能让师妹一人奔波?你我一同进入五毒林,如今无支秽找上门,断没有我推责的道理。我愿与师妹共进退。”
缇婴果然喜欢他这个答案。
隔着纱帘,他都能看到她那双眼睛漾着粼光,明耀得像冰雪破水。
江雪禾移开目。
缇婴活了过来,歪理重新回到了她脑子里:“是这样的。祸是你我一同闯的,当然要一起面对。你也不是全然无辜……”
江雪禾忍不住倾身:“我也不是全然无辜?”
——她不仔细读玉牒,都能怪到他身上吗?
缇婴腮上沾着糕点碎屑:“两人一组一玉牒,是你非要将玉牒交给我。你自己不看,指望我看。纵然我看错了字,可难道你一点错都没有吗?”
江雪禾哑然。
缇婴用手指轻轻戳他手臂。
江雪禾垂目看她唇角:“我有错。”
缇婴吃惊地看他,自己都有点儿不自在。她咳嗽一声,专心处理眼下的事——
“师兄,你觉得这个陈大,是不是凡人?”
江雪禾瞥一眼被缇婴打晕、倒在地上的少年猎人。
他说:“应该是凡人。”
缇婴放下心:“我也觉得……”
陈大是凡人,她的计划才好实行。
这五毒林实在让人不自在……缇婴低着脸,小声:“你也是人,不是其他东西……对吧?”
江雪禾不解,便没吭气。
她补充:“因为之前有树皮妖冒充你。”
江雪禾明白了,他道:“我是人。”
缇婴放松仰头,姿仪端正的少年忽然弯腰,拂动风帽。袖子无意地擦过她唇角,揩去了糕点碎屑。
他声音如流沙:“坐累了,换个姿势。”
袖子与她脸颊,一触即分。缇婴一颤,指尖火灭,呆愣愣地跌在黑暗中。
江雪禾穿黑衣,戴风帽。缇婴年少,不懂什么叫“君子风流”。她只是在一瞬间忘了自己想说什么,在一瞬间想,他好像和前师父不一样。
二人一起坐在黑暗中,无声无息。
缇婴的计划,简单且狠毒。
五毒林里的小妖怪们,都借助无支秽的力量活着。
如果陈大真的和追她的人勾结——她拜入玉京门的事,绝不能被搅和。她要借助陈大这个凡人,引出那些追踪她的人,把那些人引入五毒林,和无支秽的力量互相消磨。
追杀者死后,无支秽的力量耗损,她便要趁它虚,要它命——除掉无支秽。
不除掉无支秽,她和陌生师兄走不出五毒林。除了无支秽,玉京门会高看她一等,她可借助这般功德,拜到自己心仪的师父门下,学到真本事。
无支秽也许可怜吧……但她也很可怜。怜悯一个妖怪的事,轮不到她。
于是,天亮时分,陈大睁开眼,见到的便是笑脸相迎的小仙子。
小仙子柔声细语:“我与师兄商量,先送你下山,我们回去再对付无支秽。有我们在,无支秽应该不会拦你下山。”
陈大:“……发生了什么?”
缇婴道:“我的善良突然觉醒,觉得不能连累你一个凡人。我与师兄是逃不过无支秽的毒手了,但你还有生还的机会。”
陈大:“……”
他看眼风帽少年。
风帽少年只是长身而立,并不言语,似乎认同他那小师妹的说法。
陈大自然也没有第二条路走。
三人出了山洞,江雪禾与缇婴二人,按照陈大的指路,走回头路,将陈大送出山林。
一夜之后,哪怕在白日,整个山林的天幕也灰茫茫一片。
鬼魅妖影在林间穿梭,时不时闪现,又时而偷袭,被缇婴打退。
缇婴心中暗沉:小妖在白日出现的数量变多了,力量也变强了,说不定再过一夜,那无支秽都敢当面出现了。
必须在今夜解决无支秽。
三人走在道路崎岖的山林中,听到诡异的歌谣。
好几次,红嫁衣被妖怪们抱着,陡然出现在路尽头;树枝后,血淋淋的花轿停在那里。
没有瞳孔的小妖们追着他们:“红绣鞋,血嫁衣,哭爷娘。坐花轿,颠一颠,山路崎岖夜又长,新娘莫要回头看……”
接不到新娘,花轿便一直跟随。
这番景像在白日都开始出现了,将陈大吓得脸色惨白。
缇婴也怕。
一片袖子伸来。
缇婴害怕突然伸来的东西,她一颤抖,但是这片衣袖不是那晚的树皮妖。
她听到师兄在后的声音:“莫怕。”
缇婴矫情起来:“我不喜欢衣袖。”
江雪禾默半晌。
缇婴牵着的,从衣袖换成了少年的手。
除了前师父,没人牵过她。
缇婴一呆,低头想看,衣袖却挡住了他的手——她碰到的肌肤好生粗糙,伤痕累累,和前师父不一样,和树皮也不一样。
他手掌拢着她,有些凉。缇婴手指乱动,想摸一摸,腕骨被他警告地拍一下……她心尖发烫,突然被脚下树枝绊一跤。
江雪禾轻声:“好好走路。”
缇婴嘀咕:“我也不喜欢你的手。”
江雪禾沉默。
缇婴:“等我们出了五毒林,我给你找药膏,你手上的伤就能好啦。”
江雪禾怔一下,默然无话。
树林中只听到簌簌落叶、脚步声。
陈大牙酸,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回头看这对师妹:他该不会碰上一对小情人了吧?
果真,无支秽只拦他们往前走的路,不拦回头的路。
二人将陈大一路送到了山脚,山路当真出现,蜿蜒向山外。
缇婴跟陈大告别,却在陈大转身离开时,快速将一符纸拍入了陈大的后背——这是一道“分影符”。
分影符可以贴在人身上,当这人见到其他人时,分影符便会带着缇婴的气息,追上其他人,从而让缇婴掌握他们的行踪。
缇婴这道符学的不算熟练,但有五毒林环境的遮掩,应该能瞒过那些人。
陈大如果真的跟追杀她的人是一伙的话,那些人知道她有可能死在无支秽手中,便一定等不及,会忍不住进五毒林。毕竟,那些人想要得到她,而不是一具死尸。
许是缇婴的面色阴郁了些,江雪禾发问:“师妹?”
缇婴当即抬脸:“师兄,我们去做其他布置,好对付……唔唔。”
他想她说的应当是“无支秽”,只是她怕妖怪听到,才不开口。
缇婴领着江雪禾,在五毒林转悠。
江雪禾护阵,对付偷袭的小妖;缇婴则在好几个地方布阵,说是到夜里,这些阵法作用出来,会帮她杀无支秽。
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深林中,缇婴松了口气。
好啦,等解决了追杀者后,她就得杀无支秽了。缇婴知道自己的本事,想杀无支秽,她只能用自己最有天赋的那门术法——“大梦咒”。
但是读了玉牒后,缇婴知道山中妖怪都被无支秽统御,她生怕自己召不到足够的……灵。
抬头看看天色不算晚,缇婴吞唾沫:不如,趁着天亮,开法眼看一看灵的数量是否足够?
白日见灵……应该不会像夜里那般吓人吧?
缇婴偷偷落后江雪禾几步,自我鼓励半晌,她念咒掐诀,开了法眼,硬着头皮向天地间的气望去——
秽息与鬼气如洪水般呼啸,包裹住前方的江雪禾。
密密麻麻,遮天蔽日。
无数鬼趴伏着,跟随着,贴着那少年。当法眼打开,黑雾瞬间吞没少年。
万鬼横行,或木然或疯狂,或森寒或幽怨,数量繁多,足够盖住一方天幕。黑压压的鬼气下,唯一不变的,是他们步步紧逼,追着江雪禾不放。
江雪禾行走间,就是一个大型的鬼物衣架子。
在重重叠叠的鬼影黑雾包围下,缇婴连他一片衣袖都看不清了。
缇婴全身血液冻结——你不是说你是人吗?!
这一幕落在缇婴眼中,是这样的——
驮着万千鬼物的黑衣少年侧肩,笼身的风帽微扬。他转身时,跟随着他的鬼物齐齐扭头,向后方的缇婴看来。
鬼物们雾列霞蒸,或木然,嚣张;或怨恨,恶毒。
整幅画面鬼气腾腾,对缇婴的冲击,不亚于她初次见鬼时的场面。
她怕鬼。
自从被前师父带上修行路,前师父教的那些召鬼符她全练不好。她对鬼的畏惧深入骨髓,到了看一眼,便会晕倒、噩梦连连、生病数日的地步。
前师父锻炼后,她只能做到不被吓病。但当面前数以千计的鬼笼罩着江雪禾,齐齐向缇婴望来时,她浑身冰凉,战栗连连。
控制不住的发抖让她眼前发黑。
江雪禾的声音穿过魔障,落入她耳中:“师妹,怎么了?”
缇婴差点被吓晕前,不经意地瞥一眼。她那双已经被吓得有些涣散的瞳眸,捕捉到了重重鬼气下方被压着的暗影。
天色灰青,稍有日光穿过枝叶罅隙落下。
光落在少年瘦颀的身上,在他脚下,呈一片微弱的摇晃的黑色。
那是影子。
属于人的影子。
缇婴怔忡,连忙用这种念头暗示自己。她咬紧牙关,咬得口中一腔鲜血,才说服自己不能晕:
那些鬼跟着江雪禾,并不代表江雪禾不是人。
正是靠着这样的意念,缇婴勉力张开颤抖的手,掐诀,关掉了自己的法眼。
万千鬼影瞬间消失……它们还在,但她看不见了。
江雪禾静静立在原地。
此时山林中小妖们唱的曲、路尽头的花轿,都没有方才那一幕惊吓。
冷风拍衣,缇婴后背一层凉汗,向他望去时,他才慢慢道:“师妹为何不走了?”
他轻声:“怕我吗?”
他的语调清润温和,声音喑哑如夜间残烛。分明是稀疏平常的从容少年,却在这一瞬间,透出些红尘造就的漠然。
好像……他察觉了她看到什么一样。
好像……他断定她会怕得掉头就跑一样。
缇婴双足钉在原地。
她蓦地抬头,小脸尚煞白,语气却凶悍:“我怕你做什么?我只是在想对付无支秽的法子……我已经有法子了,我正要和你商量!”
江雪禾半晌无话。
他似乎对她的回答很意外。
而山林中的寒风拂来,那些小妖们遮遮掩掩地靠近,想要偷听他们的对话……
缇婴向江雪禾走去,一把拽住少年的手。
一只小妖从后偷袭,被她反手一个符拍得灰飞烟灭。
小妖们尖叫着不敢靠近,缇婴则抬着头,眼睛凶狠骄横,像面对敌人。
她恐怕不知道,她握他的手,凉得如冰,还在微微发抖。
额发乱扬,她还倔强:“你怎么不走?不愿跟我商量吗?”
江雪禾垂目。
他从小师妹眼中,看出很多份固执、不服、强硬,以及,色厉内荏。
而就在这般色厉内荏下,江雪禾被缇婴拉走,被她匆匆拉着在林中快跑——
她要躲开小妖们,找到安全处,和江雪禾商量她的御敌之法。
这是她主动拉他的手。
与之前的懵懂不同,她碰到他的手,便放下了心:
师兄手虽然很凉,却是有人的温度。
他确实是人,不是鬼。
至于他身上的奇怪之处……缇婴隐隐约约,觉得眼熟,她好像学过类似道法,记忆却在关键时候卡壳,让她一时间想不起来她在哪里见过。
但无论如何……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他就算是恶徒,就算真的与鬼有什么干系,那也得他们联手逃出五毒林,缇婴才好与陌生师兄分道扬镳。
凶悍的小师妹在骤然爆发的勇气相助下,躲开了小妖们的跟踪,布了一个阵,贴好了符,带着江雪禾钻进了一个山洞。
到山洞中,缇婴趴在洞府门口,忧心地看到那些小妖们已经找到他们的位置,在洞外徘徊。他们捧着的红嫁衣,快要堵住洞口的光。
妖怪们的力量越来越强大了……
缇婴回头与江雪禾说:“我们天黑后动手吧。”
江雪禾坐于一旁。
这个一身秘密的少年待在她身畔,坐姿端然清矜,优雅万分:“好。”
他问也不问她方才的异象,此时的独断。
缇婴忍不住:“你不想听我的计划吗?”
江雪禾便道:“是什么?”
缇婴的计划在喉咙中转一圈,打个旋儿,没有脱口而出。
她因方才的事对他多了些警惕,犹豫起来。
江雪禾以为她不会说了,他撇过脸看向洞外,忽然听到少女的声音:
“无支秽养的小妖们,在白天已经能找到洞府外,说明无支秽的力量越来越强。等天黑了,无支秽说不定会按捺不住,亲自来捉我们。
“无支秽是很厉害,但是从那个猎人的话里,还有这山上追着我们不放的花轿,我们可以猜——他心里痛恨那个在新婚夜骗他死的新娘。
“这红嫁衣,是肯定要披在无辜者身上的。他要把穿着嫁衣的人,当做他那未过门的妻子,大卸八块,泄他的怨愤。
“咱们正常情况下打不过那个无支秽,这个新娘就是我们的机会——一人扮新娘,麻痹无支秽;另一人去山间四处,催动我白日布的那几个阵,阵法开启,消耗无支秽的力量。”
缇婴说着说着,镇定下来。
她眼珠转一圈,灵动重新回到她身上。
她问:“这是我们的唯一机会,对不对?”
江雪禾知她恐怕有什么瞒着自己。
但他并不揭穿:“是。”
师兄态度始终如一,缇婴放松了些:“我白日布的那几个阵,怕无支秽看出来,当场破坏我的阵。所以需要夜里有个人去催动……师兄,你懂阵法吗?”
江雪禾微笑:“我懂。”
只一瞬,江雪禾捕捉到了缇婴眼中的失望。
江雪禾一怔:怎么,师妹难道不是想让他去开她那阵法的意思吗?他本觉得她的阵法粗陋,他去开阵,可以补救一番,让她的阵发挥出更好的作用……
然而师妹好像并不高兴。
不高兴的缇婴只停顿一瞬,就面不改色:“我的阵法我自己才懂,我要去拨我的阵。”
她手指江雪禾:“你去扮新嫁娘。”
江雪禾:“……”
缇婴:“你不愿意?”
她心中打鼓,想陌生师兄又不傻,明知无支秽厉害,怎愿意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可是她也没办法,她还要去杀那些追杀者呢,她需要师兄帮自己牵制无支秽,自己回来,才有力气对付无支秽。
她是如此的有勇气。
待她杀了坏人,她回来开启“大梦咒”,用陌生师兄身上那些引也引不完的鬼气,杀掉无支秽……
缇婴心中准备了这么多的说辞,不想江雪禾温声:“愿意。”
骤然的寂静中,缇婴倏地抬头看他。
陈大下了山后,几次回头看自己身后。
他没看到山中师兄妹二人,便放下心,在山下约定好的小茶棚中,见到了十来个男男女女。
陈大卑微,赔笑:“仙人们,小人探清楚了,那狂妄无知的小姑娘,果然要对付山中大妖。她不知道山中大妖的厉害……今夜,她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十来个男女脸色微变。
为首者道:“那我等只能进山,先抓到那小妖女……你说的大妖,不会和我们为敌吧?”
陈大连连摇头:“小妖女已经被山中大妖标记了,大妖只会盯着她!仙人有所不知,山中大妖的红嫁衣,跟着谁,谁就是大妖选中的新嫁娘……大妖是要吃掉这人的。”
陈大声音有些低,几分苦怅。
他回想起了很久以前,山中大妖还叫酸与,还不是如今的模样。那时他上山,与化作书生的酸与一同畅饮,问对方很多奇怪问题……
山中岁月悠久却不能永久停滞,变故忽然而至。酸与不是恶妖,酸与只是做错了一件事,便被玉京门弄成今日这副妖不妖、鬼不鬼的模样。
酸与死后被玉京门弄成了无支秽,玉京门又把无支秽变成了选弟子的“试炼”方式。昔日堂堂一大妖,活不成、死不了,一次次遭受这些无知修士的欺辱。
一巴掌拍在陈大肩上,唤醒他的神智。
这些人道:“喏,给你说好的金子,滚吧。咱们追杀妖女的事,你胆敢说出去,你一家人都别想活了。”
陈大点头哈腰出门。
他离开时,听到男女中有一道女声不安道:“师兄,咱们真的要进五毒林吗?我觉得那个猎人不可信,玉京门这种大门派的试炼地,咱们怎好拿人……”
一傲慢男声嗤道:“小师妹,你不敢进,今夜就留在外面,帮我们放哨得了。我们只是要把缇婴给抓出来……缇婴还没进玉京门呢!她要真成了玉京门弟子,咱们就不敢动她了。”
另一人骂道:“小妖女不要她师父,说投靠新门派就投靠,欺师灭祖,真不要脸!”
“吱——”
尘埃吸入鼻,陈大将木门关上。
他背后的“分影符”,在门内男女吵嘴时,从门缝中钻进去,贴上那些男女。
而茶棚的屋顶上,靠着梧桐树,有一黑衣少年藏在树荫下,静听着下方的龃龉。
不过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陈大的“分影符”贴上追杀者的身时,五毒林中辰光微弱,天色转暗。
抱臂坐在洞中打盹的缇婴瞳眸中湖蓝色光忽然晃了一下——她感知到“分影符”的踪迹了。
缇婴醒过神,睁大眼,看向洞中另一人。
光线黯淡,风声呜咽,她几乎看不见那与黑暗融于一处的师兄。
莫非睡着了?
离天黑还差一会儿时间,缇婴百无聊赖,屏着呼吸,轻轻蹭过去。
缇婴托着腮,端详靠着山壁的人:风帽后的师兄,长什么样?他是不是长得很吓人,才吸引了那么多鬼?
缇婴毕竟年少,好奇心重,她想着想着,便将手轻轻拂在他的皂纱上,试探地抠动。
江雪禾本闭目凝神,少女气息拂在他周身,越蹭越近,快要扑入他怀中……他睁开了眼。
她是怕鬼……但是她不开法眼,不就看不到嘛!
而且这么吓人的师兄,待出了五毒林,她必然躲得远远的,不和这种人继续同行。弄清楚这位师兄长什么样,以后自己方能躲着他。
这样一算,眼下竟然是缇婴好奇这位陌生师兄的唯一机会了。
缇婴在心中为自己想好了托词,便越发跃跃欲试:哪有人同行三日,都没见过对方长什么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