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接着一杯,宫宴人人低调,他酡红的脸成了其中异类。
朱元璋拾起手边的碗就砸了过去,“孽子!”
满殿寂静,如同被按了暂停键一般。
酒与鲜血混杂,顺着朱樉的额头滴滴答答,似是雨落。
朱元璋指着他骂道,“标儿危在旦夕,你竟还有闲情喝酒,你是不是就盼着标儿出事!”
朱樉懵了,彻彻底底懵了,额角破开的口子,就像在他心底砸开的洞。
朱元璋仍不解气,捡起另一只碗,还要扔......
“太子醒了,太子醒了!”
殿外突然传来连绵的喊声,门?被推开,风雪扑朔。
一名宫人连滚带爬进来,“皇上,太子醒了!”
朱元璋手里的碗应声而落,踉跄跑下御阶,如一阵龙卷风般刮出奉天殿。
他的标儿昏迷数日,终于醒了!
殿内众人一愣,迅速将那宫人围在中间,“太子如何,太子是要好了,还是......”
朱元璋一路疾奔而来?,目之所?及, 是一盆深浓的血水......
心脏急速跳跃,咚,咚,咚,仿佛一把铁锤敲击耳膜,划拉出?尖刺的?声音。
仓惶入内,炭火烘出?的?暖热席卷而来?, 裹了满身满脸的白雪融化成水,穿透龙袍,浸入皮肤。
一步一步绕过屏风,他的?儿子?, 静卧于榻,面色苍白, 手脚插满金针。
来?来?往往忙碌的?御医和宫人, 焦躁等待的?妹子?和常氏, 朱元璋只觉如坠冰窖。
戴思恭一根一根拔掉金针,朱标再次呕出?一口黑血。
朱元璋踉跄着?退后, 直直撞到屏风,“妹子?......”
全神贯注的?马皇后听到声响, 立马迎了过后, “重八?”
她忙不得?掏出?帕子?,替他擦拭满头满脸的?汗与雪水, “你怎么搞成?这副模样?”
朱元璋恍惚之间,一把拉住她的?胳膊, “妹子?,咱标儿......”
一颗眼泪混杂进汗与雪水,钢铁铸造的?铁血朱元璋,摇摇欲坠。
马皇后连忙搀住他胳膊,“重八,没事了,咱标儿要好起来?了!”
朱元璋愣愣看着?瘦骨嶙峋的?儿子?,喃喃重复,“没事了?”
马皇后重重点头,“戴思恭和戴杞重新研制了药方,标儿吐出?这口淤血,是除病灶。”
朱元璋满眼茫然,惊喜来?得?猝不及防,瞬间天旋地转,他直直往后倒去......
连带着?马皇后也被带着?向前歪倒。
常乐惊得?楞在原地,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或者......
那一瞬间,她脑海里闪过的?是,摔倒,五十八岁的?暮年之人,摔倒,驾崩。
可惜,“皇上!”“娘娘!”
离他们最近的?崔公公,一个疾步冲过来?当了肉垫。
春和宫内,一时兵荒马乱。
晚月焦急但压着?嗓子?唤道,“主子?!”
这种时候,自家主子?发?什?么呆呀!
常乐一愣,随即回神,立马去扶马皇后,“娘,您怎样?”
马皇后来?不及应声,她扑过去连声叫唤朱元璋,“重八,重八?”
但朱元璋没有给予回应,已然是晕了过去。
常乐定了定神,扬声唤道,“御医,御医快来?!”
戴思恭连忙跑过来?,良久,他放开朱元璋的?手腕,回禀,“皇上数月未能成?眠,身心疲倦,再加一忧一喜,情绪起伏过大以至昏迷。”
马皇后急急问道,“那怎么办?”
戴思恭:“娘娘放心,陛下服一碗去火的?药便可醒来?。”
马皇后松口气,“好,好。”
她带着?宫人把朱元璋搀扶到隔间的?软塌,又细心替他擦拭脸,胳膊。
常乐无声收回目光,或许,她没有任何用毒的?机会,除非,连带着?马皇后一并除去。
真可惜啊,那一摔,朱元璋竟毫发?无损。
未几,院子?里传来?喧哗之声。
晚月进来?禀报,“秦王、晋王带着?诸位王爷前来?探望太子?。”
常乐稍顿,走到隔间门口请示马皇后,“娘,诸位弟弟来?了。”
非特殊情况,她不可以单独面见各位弟弟。
马皇后点点头,把帕子?交给候着?的?宫女,走了出?去。
诸王已在厅中等候,秦王朱樉结着?鲜红血块的?额头异常显眼。
马皇后疾走两步到他旁边,“樉儿,你怎么了?”
朱樉愣愣的?,又是委屈又是害怕,“娘......”
马皇后皱着?眉,连声唤道,“御医,御医!”
机灵的?宫人赶忙捧了热水进来?,马皇后亲自捏帕子?替儿子?擦拭。
晋王朱棡在一旁悄声转述奉天殿内的?情景,包括他爹的?怒火和全力掷出?的?酒碗。
他以尽量平稳的?语气,最大程度掩盖心头蔓延的?胆寒。
马皇后楞了半晌,微微垂眸,随即笑起,“没事了,你哥要好起来?了。”
朱棡一喜,“大哥有救了?!”
马皇后:“嗯,以后有他继续护着?你们。”
朱棡重重点头,数月的?担忧、害怕,缓缓消退。
大哥在前,他们的?日子?会好过很多。
那一夜后,皇太子?标的?身体一日好过一日。
三月春来?,奉天殿的?早朝,终于又有了他的?身影。
春光明媚倾洒而来?,朱元璋高?坐龙椅,满脸的?褶子?折折叠叠,笑得?仿佛朵越季开的?菊花。
满朝文武提了数月的?心终于稳稳落回实处,架在他们脖颈的?屠刀移开了半寸。
没错,屠刀还在,半寸之距已是奢求。
百官趁着?皇帝心情美?妙,赶紧把奏的?事全部奏掉。
这场朝会极其漫长,但人人都充满了劲。
毕竟皇帝那么容易交流的?时刻,真的?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
散朝,皇家父子?两一前一后回乾清宫。
朱元璋侧眸看一眼,再看一眼,恨不得?两只眼睛直接悬在儿子?面前。
朱标无奈提醒,“爹,您小心些,看着?点路,别摔了。”
朱元璋一点儿不在乎,“知道,知道。”
他仍然三步看一眼,就跟装了发?条似的?,定时定点同一个动作。
朱标无言片刻,又提起他磨了两个月的?事,“爹,儿子?要去北平主持迁都事宜。”
自宫宴后,他一日好过一日,朱元璋每日来?看他,他每日提迁都。
朱元璋掏了掏已生出?老?茧的?耳朵,无情拒绝,“你不能去。”
朱标瞥眼他爹,“儿子?准备月底出?发?。”
朱元璋猛然顿住脚步,强调,“你必须在宫里呆着?!”
朱标皱起眉,“爹......”
朱元璋挥手打断他,“不可以!”
朱标攥住他爹袖子?,“北平又不是陕西,儿子?早年去过,儿子?能适应那里。”
朱元璋狠心抽回袖子?,“那也不行,你好好在京师呆着?,迁都之事,自有人处理。”
皇帝、太子?起了争执,崔公公领着?宫人默默退后。
朱标沉默半晌,掀袍跪地。
朱元璋连忙扶他,“标儿!”
朱标拒不起身,“爹,儿子?多年有您的?羽翼庇佑,儿子?想自己?去闯一闯。”
朱元璋:“有什?么好闯的??”
他眉峰紧蹙,“将?来?整个天下都是你的?,自有你闯的?时候!”
朱标:“那能一样么?”
“儿子?现在去闯,知道有您在背后给我?撑腰,没有任何压力。将?来?,那定是要瞻前顾后。”
他仰着?头,满眼对父亲的?濡慕。
朱元璋心头熨帖,他多年的?苦心没有白费,他的?儿子?知道他的?付出?。
朱标拉着?他的?袖子?,跟幼时那般撒娇道,“爹,请您成?全儿子?!”
朱元璋:“......随你,随你!”
说完,他扯会自己?的?袖子?,似不耐烦地疾步离去。
朱标微微垂眸,嘴角牵起抹笑,笑里千般滋味。
他无声轻语“爹,对不起”。
夕阳垂坠山头,红霞遍染云朵。
悠长宫道,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慢悠悠穿过。
朱标疾行几步追上来?,笑着?牵起儿子?的?另一只手。
朱雄英仰起头,再一次疑惑问,“爹,您又回来?了?”
从前,他都做完功课了,爹才披着?月色回家。
如今是一日早过一日,他爹该不会是迟到早退了吧?
这可不好,这可不是好学?生所?为。
儿子?满脸的?不赞成?,不支持,朱标:“......”
伤心,特意回来?陪儿子?的?老?父亲,一颗心碎得?七零八落。
常乐憋着?笑,“宝宝,你爹提升了效率,早早批完奏折,自然能早些回来?。”
她摸摸儿子?头顶的?小揪揪,“何为效率,娘跟你讲过的?,你还记得?么?”
朱雄英点点头,随即“哇”了一声,“爹单位时间内完成?了更多的?工作量,爹变强了!”
他看着?他爹,两眼冒光,是崇拜的?光。
朱标沉默片刻,“......没错,爹的?确变强了。”
虽然他只是把部分奏折推给了他的?老?爹,但能推出?去也是他的?本事呀!
常乐睨他一眼,呵,男人,死要面子?!
春和宫门前,晚星、晚月分别抱着?允熥、允煌在那等着?。
常乐和朱标一人接过一个,一家五口一起用过晚膳,散步消食......
孩子?们睡了,夫妻两才终于有单独的?相?处时间。
从前亲密无间的?两人,如今依然亲密,只是总似隔了层什?么。
常乐也不想的?,只是,每一个快乐的?瞬间,脑海里总自动闪出?朱元璋那嗜血的?眼眸。
然后不自觉地发?散,他是不是也希望你陪葬?
常乐坐在梳妆台前,沉默地通着?及腰长发?,殉情,真的?存在么?
她是因为没有爱到那个程度,所?以没法接受同生共死?
朱标自浴房出?来?,顿了片刻,站到她身后,握住梳子?的?另一头。
常乐稍怔,松开梳子?。
他是不是也在失望,因为她不想陪他死。
可她真的?还对这个世?界有所?眷恋,雄英,允熥,允煌,还有遥不可及的?梦想......
朱标拿着?梳子?,继续给她通着?头发?,“乐儿,我?们可以收拾起来?了。”
时至三月,雄英平安,他们可以启程北平。
常乐惊讶抬眸,自镜中看他,“父皇同意了?”
他可是自年初一直缠到现在,朱元璋一直不同意他离开京师。
尤其,他还要带着?全家去北平,朱元璋哪里能放心。
朱标点头,“他同意了。”
常乐豁然转身,同他确认,“我?,雄英,允熥,允煌,都可以一起去?”
朱标蹲到她脚边,拉着?她的?手,“可以。”
他的?本意就是带她离开京师,重新构筑班底。
等到迁都,北平将?全是东宫之人。
朱标仰着?脖子?,郑重承诺,“乐儿,到北平后,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无需担惊受怕,无需瞻前顾后。
常乐愣愣看他,“真的?可以么?”
朱标:“可以。”
皇太子将远赴北平修建新宫的消息, 飞速传遍京师。
因着前有巡抚陕西之事,朝野内外对于迁都也算早有准备。
只是迁都?地?点,怎么突然改成了北平?
那是元朝旧都?, 燕王封地?,事先怎么没有任何预兆?
对此,最有意见的不是别人,而是秦王朱樉。
他的封地?是陕西,原本他还期盼着和大哥长长久久在一块儿。
现在,这种天降馅饼之事竟被老四夺了去!
朱樉愤愤跑来春和宫,直接要?求, “大哥,我也要?去北平!”
朱标看眼他弟,“樉儿,长安地?处关?中, 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
他拍拍弟弟的胳膊,语重心长, “只有你亲自守着, 大哥才能?放心。”
朱樉:“大哥......”
感动坏了, 果然?大哥心中最棒的弟弟是他,是他, 是他!
朱樉猛拍自己?胸口,哐哐作响, “大哥, 陕西交给我,你尽管放心!”
朱标亲自沏了杯茶递给他, “有樉儿在,大哥当然?放心。”
朱樉捧着茶杯, 犹如捧着他好大哥的心。
另一边的晋王朱棡盯着他二哥的脑瓜子瞧了又瞧,那脖子上的玩意儿是摆设么?
周王朱橚轻咳一声,同样?直接,“大哥,我的植物研究离不开大嫂的指点。”
朱棡立马收回目光,附和道,“我的算学?也需要?大嫂的指点。”
朱标自顾自沏茶,只淡淡应了声,“哦。”
离不开大嫂,需要?大嫂什么的,你们大嫂离得开你们,不需要?你们!
朱棡和朱橚对视了眼,两人缓缓起身,似要?放弃离开。
朱标看眼两诡计多端的弟弟,略感讶异,直接事情没那么简单。
果然?,朱棡叹息一声,似随口道,“五弟,你的胡子是不是有点太长了?”
朱橚一愣,随即点头,“三哥,你的也是。”
朱棡摸摸自个下巴,“行,那咱们先回去剃个胡子。”
朱橚拉拉唇边的胡子,“咱得剃干净点儿,不能?脏了大嫂的眼。”
朱棡赞同,“大嫂人美心善,看在我两诚心剔胡子的份上......”
看在他两白净俊俏的小脸蛋......
朱标手指颤颤巍巍指着两弟弟,他们,他们竟然?要?对乐儿使?用美男计!
朱棡、朱橚无辜眨眼,天生我貌必有用呀。
东华门外,秘密基地?,常乐一左一右也围了两个人。
鲁王朱檀和寿春公主分别抱着个火箭模型,两人满眼都?是“带我带我”。
常乐当然?也想把他们都?装包里带走,但太有难度了。
她轻咳一声,先转向左边,问,“你忍心你家王妃远离亲人、朋友、小伙伴儿?”
鲁王妃是信国公汤和次女,他家肯定是要?留在京师陪伴朱元璋到最后一刻。
朱元璋啥时候搬,他们也啥时候搬,或者直接回到凤阳。
史书里的汤和就是在洪武二十一年六月告老还乡。
朱檀信誓旦旦,“老师放心,我和王妃商量过了,她很支持我的。”
常乐狐疑看他,“真的假的?”
他该不会是以势压迫人家姑娘吧?
朱檀满脸受伤,“老师,我是你教出来的人,你居然?不相信我?”
常乐眨眨眼,但闭紧嘴,因为她想说,可你是朱元璋的儿子......
朱元璋的儿子能?有什么好东西么?
朱檀没读懂他老师的眼神?,自顾自道,“我跟王妃保证,会像大哥对您似的对她。”
常乐:“......”
你大哥知道你这么宣传他的么?
朱檀略羞涩地?轻哼了声,“老师,反正我们家行李都?打包好了,你看着办!”
常乐:“......”
朱元璋的儿子,果然?没个好东西!
白他一眼,常乐转向右边,“公主,我记得你刚和傅让订了婚约吧?”
傅让,颍国公傅友德幼子,一个挺不错的小伙子。
寿春公主点头又摇头,“老师,我想继续跟着您,我不想嫁人。”
常乐皱了皱眉,“婚约已定,你太子哥哥也不好违逆父皇。”
如果可以,她也不想精心培养的姑娘们早早成婚,困在后宅。
但对不起,朱元璋太可怕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该怂还是得怂。
寿春公主眸光微黯,“老师,我就是想拖个几年。”
随即,她抬起头挺起胸,“我是公主,傅让是臣,他多等我几年难道不是应该的么?”
常乐:“......言之有理,自该如此!”
咳咳,那谁,你又有活干了。
正干活的朱标猛然?间打了好几个哈欠......
朱元璋吓得差点脱了龙袍,给他的好大儿添衣。
阳春三月,江水溶溶。
京师太平码头,朱元璋左手拉着朱雄英,右手抱着朱允煌,絮絮叨叨。
马皇后在旁牵着朱允熥,同样?难舍难分。
朱标无奈,“爹,娘,又不是再也见不着了。”
朱元璋立马“呸呸”两声,“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朱标无语,他都?三十多岁了,还童言无忌?
马皇后看眼父子两,笑道,“重八,时候不早了,咱们别耽误标儿启程。”
朱元璋泪眼汪汪,哪还有半点帝王威仪,谁来瞧都?只会感慨他的爱子之心。
实际,呵呵,谁能?想到,这是个搞殉葬的暴躁老头!
常乐悄摸打量老头,眼疼,心疼,哪哪都?疼!
再也不见,是唯一的止疼药!
风帆扬起,船只离港。
朱标倚在船头,遥遥朝着他爹娘挥手。
船行千里,视线里,岸边的人渐渐成道模糊的影。
第一次乘船的朱雄英和他的弟弟们,兴奋地?在甲板跑来跑去。
秦王朱樉和王妃邓氏返回封地?,但他把自家世子朱尚炳,托付给了他好大哥。
还有燕王世子朱高炽,在京多年,此番一同前往北平,他终于可以回到父母身边。
另有晋王朱棡,周王朱橚,鲁王朱檀分别带着他们的一大家子,还有订婚未嫁寿春公主。
以及雄英的授业恩师刘伯温,朱标钦点御医戴思恭,随行人员还真不少。
新?任郑国公常茂是船队的安全负责人,原本他想借机带走妻小和老娘,但太明显了,太夸张了。
包括秘密基地?里的工匠,还有陶广义,以及戴杞她们,都?得慢慢来,一点一点搬。
日落月升,天高河阔,水波随风荡漾。
常乐倚在窗边遥望漫天星辉。
月光朦胧,朱标推门进来,一眼瞧见妻子的笑颜。
那是长久以来,她难得的毫无负担的笑颜。
朱标低低叹息一声,自后将人拥入怀抱。
常乐条件反射地?僵硬一瞬,随即放松自己?。
朱标又是无声一叹,“乐儿,我们都?要?好好的”
常乐轻轻扬起嘴角,没有朱元璋,自然?都?会好好的。
朱标:“无论如何,你和雄英,允熥,允煌都?会好好的。”
常乐皱了皱眉,回头看他。
月影幽幽,她的眼睛仿佛盛了星河。
朱标俯身轻啄,“我会安排好一切的。”
朝晖划破天际,北平陷入晨光。
通州码头,早早候着的燕王朱棣整个人愣愣的,他其?实已经楞好几个月了。
大哥莫名重病,他的野心刚冒出个头,就被王妃列举的现实腰斩。
然?后大哥病愈,他腰斩的野心彻底自心底连根拔起。
还有迁都?,大哥选中的迁都?地?竟然?是北平!
怎么事先半点没有预兆?
难怪常升那小子一直逗留北平,原来早有预谋!
那他有没有见过道衍那大和尚?
朱棣看看天,看看地?,额头沁出成片汗水。
日升中天,运河尽头缓缓出现了个黑点,黑点越来越大......
朱棣左拉拉袖子,右扯扯衣摆,“王妃?”
徐妙云瞥眼站没站姿的丈夫,“您怎么了?”
朱棣抽出张帕子擦拭汗湿的额头,“没事,没事,就喊喊你。”
徐妙云看得嘴角直抽,“......您在紧张什么?”
朱棣三连否认,“我哪里紧张了?我怎么可能?紧张!我只是太高兴了......”
徐妙云接过他手里的帕子,“您很热么?”
朱棣微微弯腰,方?便她的动作,闻言,立马否认,“不热。”
徐妙云无语片刻,“行吧。”
半晌,朱棣来回踱步,又唤,“王妃?”
徐妙云:“嗯?”
朱棣皱着眉头,“你说......”
徐妙云看他一眼,笃定道,“您什么也没做。”
朱棣背着手来回几步,“没错,我还是大哥的好弟弟。”
运河里的黑点已初具船样?,眨眼临近码头。
朱棣赶忙迎了过去,“大哥,大哥。”
码头边沿特意用麻绳围起,而他直接探了半个身子出去,使?劲挥着双手。
那架势是欢迎大哥么,迎接皇帝爹的御驾也不过如此了吧?
徐妙云瞅着丈夫那撅起的屁股,莫名有种狠狠踹一脚的冲动......
船队众人也都?纷纷出舱,散在甲板。
朱标挥了挥手,给予他激动的四弟以回应。
晋王朱棡举着望远镜对准岸边,他轻啧了声,“老四也续了胡子。”
周王朱橚瞟眼没什么反应的大哥,“如今我们兄弟站成一排......”
朱棡默契接了后半句,“大哥绝对是最年轻最英俊的那个。”
朱橚憋着笑,“还是大哥最会保养。”
最会保养的朱标沉默片刻,“常茂?”
常茂极响亮地?应了声,“臣在。”
朱标目视前方?,“等船靠岸,你立刻转头把晋王、周王送回京师。”
常茂看看傻眼的两位王爷,高声应“是”。
朱棡&朱橚:“......”
大哥公报私仇!
不是,大哥,我错了!
常乐瞥眼他们兄弟,这两是离京师越远,越飘。
江风拂过,是北平的气?息。
常乐情不自禁勾起嘴角,是自由的气?息。
哪怕只是半自由,依旧令人身心舒畅。
元旧宫在经年之后重新点亮,只是换了?主人。
焕然一新的正殿热气袅袅,筒骨火锅的香味肆意弥漫。
朱家兄弟, 马皇后亲生的五个儿子,除了远在陕西的秦王朱樉,俱都在列。
最中央的主桌,朱标首位,晋王、燕王、周王依次按照年龄入座。
他们四个,最年长的朱标和最年幼的朱橚,其?实?也就差个六岁。
如今, 其?他三个都在唇边留了?两撇胡子,平添稳重,老气,还有丑陋。
唯有朱标收拾得干干净净, 打眼一瞧,还真?是他最年轻最英俊。
周王妃冯洁是宋国公冯胜幼女, 也是郑国公常茂的妻妹, 年纪最小, 也与常乐最为熟识。
她胆大包天感慨道,“胡子什么的, 果然是我欣赏美男之路的拦路石。”
燕王妃徐妙云和晋王妃谢云对视了?眼,没太敢接茬。
常乐顺着她视线望去?, 深有同?感, “没错,胡子既碍眼又碍事?。”
碍眼什么的, 很明显,至于碍事?......
儿女双全的三位王妃, 自然各有各的理解。
徐妙云端起茶杯轻啜,试图掩饰双颊升腾的薄红。
多年未见,妯娌之间的聊天已经?深入到闺房之乐了?么?
或者是她想?太多?
所谓碍事?,其?实?指的,比如洗脸?
主桌那边,男人们已经?酒过三巡,谈起了?正事?。
朱标饮口热茶,稍减酒意,“我奉父皇之命,主持迁都,主要?有三件事?。”
朱棡、朱棣、朱橚纷纷坐直,侧耳聆听大哥的教诲。
朱标竖起一根手指,“第一,修建新?宫。”
元朝旧宫虽在,但无论是建筑风格,还是朝向风水都不适合。
他看看弟弟们,“我欲请刘先生相宅,只是......”
刘基通晓天文、地理诸道,尤擅象纬之学,是最适合不过的人选。
朱标叹息了?声,“只是他已年近八十,又要?教导雄英,实?在腾不出那么多的精力。”
三王点头,的确,刘先生那胡子都白了?。
朱标又是一声叹息,然后似随口问道,“四弟,你最熟悉北平,你知道还有什么合适的人选么?”
朱棣稍楞,合适修建新?宫的人选?
朱标看着他,继续道,“听闻随四弟来北平的,那名为道衍的和尚擅阴阳术数之学?”
他极为轻描淡写的一句,可朱棣的额角瞬间沁出汗水......
大哥调查过道衍?怎么会调查道衍?
筒骨火锅里的汤咕噜噜冒着热气,掩盖住了?他几乎要?蹦出胸腔的心跳声。
朱棡略略皱眉,老四那副心虚的表情,他该不会做了?什么对不起大哥的事?吧?
朱橚看看始终含笑的大哥,再?看看久未见面的四哥,默默挪动臀部,往后缩进圈椅。
朱标笑意未变,似商量道,“四弟可否为我引荐一二?”
朱棣都没敢抬手擦汗,连声应道,“自然,自然。”
朱标拍拍他的胳膊,似是感谢,似是赞许......
朱棣僵硬地扯起嘴角,大哥有没有发现道衍时时刻刻都想?搞事?的心?
朱标却已转到下一件事?,“第二,疏通运河。”
迁都之后,百官、守军,至少百万之众将?会涌入北平。
一人一天一斤粮食,每天也至少需要?一百万斤,每月就是三百万斤。
而北方?受气候影响,绝对供应不少那么多的粮食,只能从南方?运,别无他法。
相比陆路,水路既便?捷,损耗也更少。
只是元朝开砸的河段,每月承载的运量最多二百五十万斤。
五十万斤,也就是将?有五十万人会无粮可食。
因此必须疏通运河,拓宽河道,加深河床,提升运河漕运能力。
朱棣表面认真?聆听,实?则暗自长松口气,大哥貌似没有发现道衍鼓动他谋权篡位之事??
朱标再?饮一口茶,道,“我欲以山西按察佥事?宋礼为主官。”
朱棡收回打量四弟的目光,疑惑问道,“宋礼?”
这名字很陌生,又是哪一号人物?
朱标点头,“一位专业人士,等你跟人共事?就知道了?。”
史书里永乐帝疏通运河用的就是宋礼,运河经?过他的治理,每月漕运能力达到三千五百万斤。
朱棡一愣,“我跟人共事??”
他一个研究算学的,为何要?跟个疏通运河的官员共事??
朱标拍拍他的胳膊,“棡儿,是时候发挥你的计算能力了?。”
朱棡脑海里缓缓打出个问号,“我难道不是来吃香喝辣的么?”
朱标以下巴点点满桌佳肴,“你没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