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已挪开视线的朱标,手指无意识敲着?桌面,“刘先生年事已高,是该给他找个聪明的跑腿儿。”
常升半天没回神,“跑腿儿?”
他指那大和尚?
前脚还将两人放在一起对比,后脚要人做跑腿儿?
朱标稍稍闭眼,随即睁开,令道,“你继续留在北平吧。”
十月伊始,秋高气爽。
御花园里,朱允煌小朋友迈着?短腿抓了一把?又一把?的菊花。
朱元璋巴巴跟在她后头,“允煌真棒,一抓一个准!”
常乐默默别开眼,熊孩子什么的,都是家长惯出来的。
马皇后边逗着?允熥,边安慰儿媳妇,“等允煌再大点,自然会懂事的。”
常乐无奈点头,她还能怎么办?
忽得,御花园入口?匆匆跑来个小太监,他满脸的惊慌失措。
常乐心头一跳,终于?要来了么......
马皇后也看?见了,她赶忙吩咐晚星、晚月抱走两孩子。
朱元璋皱着?眉走入石亭,“怎么回事?”
他正?和宝贝允煌玩得开心呢。
那小太监举着?奏报,噗通跪地,“太子,太子突发恶疾,命在旦夕!”
整座御花园安静一瞬,风也停了。
马皇后踉跄几步,抓住朱元璋的胳膊,“重八......”
谁知?,她的重八翻了个白眼,整个人向后倒去......
“重八,重八!”
御花园里,一片兵荒马乱。
常乐立在原地,片刻,同样?软了手脚......
马皇后赶忙又撑住她,“乐儿!”
常乐在心底默默说了句对不起,没办法,她要不表示表示,事后肯定会被朱元璋清算。
御花园人来人往,太子重病的消息迅速传开,激起朝野内外,动荡不安。
秦王朱樉第一时间进宫,主动请缨,“父皇,我?最熟悉路线,我?去接大哥回来!”
朱元璋已经从急火里稍稍清醒,他静静盯着?二儿子。
但凡标儿出事,最得益者,可不就是他!
自古以来,皇位争夺,没有血脉亲情?可言。
怒火再次灼烧理智,朱元璋爆喝一声?,“滚!”
朱樉连滚带爬出宫,既忧且怕,忧的是哥哥身体,怕的是父皇态度。
晋王朱棡比他理智些?许,第一时间关闭府门,杜绝与他人的来往。
远在北平,初初病愈的燕王朱棣也收到了消息。
他向来健壮,药到病除后,很快恢复了活蹦乱跳。
自然,朱棣也牵挂哥哥的身体,但牵挂过?后,他请了姚广孝入府,名为诵经祈福。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但第一时间就是请了张嘴闭嘴都是“王上加白”的大和尚。
大和尚姚广孝一入书?房,啥也没说,只道恭喜。
朱棣瘫在圈椅里,整个人懵懵的,大哥三十而已,怎么会呢!
姚广孝提壶沏茶,端到他跟前,“您的机会,总算来了。”
朱棣:“......”
他看?看?映着?自个面容的茶水,再看?看?喜得胡子都要翘起来的和尚,无语。
这大和尚怎么一天天的,佛也不念,经也不读,光想着?谋权纂位?
果然一人吃饱,全家不愁,光脚就是无所畏惧。
姚广孝循循善诱,“太孙年幼,秦王憨直,晋王向来不务正?业,唯有您,最合适。”
朱棣沉默片刻,“大哥只是生病,宫中?御医医术高绝。”
他捧着?茶杯,喃喃低语,也不知?道是给姚广孝,还是给自己,猛泼冷水。
姚广孝看?他一眼,暂退一步,道,“那您也得做好准备,万一......”
他点点书?房悬挂的地图,“秦王,晋王,哪怕周王,也都在京,近水楼台。”
朱棣眼里的光慢慢聚集,万一,万一......
夕阳渐落,燕王府沉浸在一片金光里。
那灿烂的,耀眼夺目的光,仿佛是来自奉天殿那把?纯金打造的椅。
姚广孝在晚膳前圆满完成诵经任务,他锃亮的光头,头顶金光,自王府返回庆寿寺。
朱棣踱着?步回了后院,他眉峰紧蹙,满脸忧愁,背着?手走来走去,仿佛是在担心千里之外的哥哥。
徐妙云默默看?他半晌,问,“王爷可知?何为嫡长子继承制?”
朱棣莫名,“不就是大哥得所有,弟弟啥没有么。”
这他当然知?道,可现在,大哥命在旦夕......
徐妙云看?他一眼,指指身边的圈椅,示意他入座,然后道,“嫡长子继承制的嫡长子,指的是嫡支嫡脉。”
朱棣依言坐到她对面,似懂非懂,“嫡支嫡脉?”
徐妙云:“也就是嫡长子,嫡长孙,嫡长曾孙,嫡长重孙一系。”
朱棣点头,表示自己明白,“大哥,雄英,以及雄英的嫡长子,嫡长孙。”
徐妙云赞许看?他一眼,“没错。”
朱棣摸着?自个的青色胡茬,举一反三,“也就是说第一顺位是大哥,第二顺位是雄英,那第三顺位呢?允熥?”
徐妙云摇摇头,“如今皇位是父皇的皇位,而非太子的皇位。”
朱棣挠挠脑门,“什么意思?”
徐妙云:“对于?父皇而言,太子和雄英是嫡支嫡脉,您和秦王、晋王是他的次嫡,而允熥是太子的次嫡。”
朱棣皱了皱眉,“即使雄英......”
徐妙云点头,“嫡长子或嫡长孙只属于?每一辈第一个出生的嫡子,即使他不在了,也只属于?他。”
朱棣有点明白了,“那第三顺位就是......”
徐妙云:“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父死子继,兄终弟及。”
朱棣:“无嫡立长?二哥?”
徐妙云再次点头,“太子,雄英,秦王,晋王......”
朱棣瞬间耷拉眉眼,“......太遥远了。”
徐妙云看?看?他,无声?传达“别搞事”的态度。
无论是从父皇的喜好,还是从礼法的角度,燕王离那位置都隔着?十万八千里。
除非,太子,雄英,秦王,晋王,全部......
但,怎么可能!
朱棣颇有些?生无可恋地扶着?额头,“即使除非,恐怕也轮不到我?。”
他长长叹息了声?,“大嫂可不是吃素的,武有常家,蓝家,冯家,文有刘家......”
徐妙云微微挑眉,倒是没想到他有那么清晰的自我?认知?。
顺便,“靖江王朱文正?和他的妻族宋家,应当也是无条件支持大嫂的。”
也就是说,允熥的顺位排在众位叔叔之后,但实力绝对第一。
朱棣软软瘫进圈椅,“除非......”
大嫂,连带着?常、蓝、冯、刘、宋等,全部消失。
徐妙云听得嘴角直抽,“王爷,您何时患了妄想之症?”
京师飘起第一场冬雪的时候, 太子车架自陕归京。
朱元璋毫无帝王矜持,直接等在?宫门口,马皇后伴在?其侧, 踮脚眺望。
常乐带着朱雄英同样翘首以盼,秦王、晋王也都带着王妃前来。
马蹄哒哒回响在青石板路,所有人都忍不住往前,再往前。
车架缓缓靠近,朱元璋急不可耐奔了过去。
他一把掀开车帘,朱标苍白着脸,静卧其内, 正处于昏睡之中。
所有人都围了过来,朱标双目紧闭,两颊凹陷,露在?外面的手?背青筋叠起?。
常乐的眼泪蓦然滚落, 紧紧咬着唇,才堪堪忍住到嘴边的呜咽。
无?论?真病或假病, 他怎么可以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
宫门口静静的, 无?人敢发出一丝声响。
朱元璋连续失眠的双眼, 通红一片,他嘶哑着嗓子, “回宫,传御医!”
车架再次启动?, 穿过宫门, 直抵春和宫。
朱元璋亲自掀开车帘,秦王、晋王欲要上前搀扶大哥, 他一伸手?,把两个儿子阻挡在?外。
秦王、晋王对?视了眼, 默默后退。
父皇是在?怀疑他们!
朱元璋可没精力考虑他们的心?情,他招了招手?,两名?锦衣卫无?声而?出。
朱标歪着脑袋,由两名?锦衣卫扶着出来。
他衣服空荡荡的,整个人几乎瘦得只?剩副骨头架子。
常乐忍不住迈向前,虽早知晓,可万一是真的出了意?外......
朱雄英也迫不及待跑了过去,“爹爹。”
朱元璋伸手?拦住孙子,“雄英乖,你爹累了,正休息。”
朱雄英停了脚步,巴巴望着平日能随时把他抱起?来的爹爹。
乌云遮蔽红日,天空飘落朵朵雪花,寒意?浸骨。
两名?锦衣卫扶了朱标进入内室,自北而?归的戴思恭联同数位御医,共同搭脉。
朱元璋在?房内来回踱着步,马皇后紧紧扣着双手?,全力抵抗自心?底泛起?的颤抖。
常乐和朱雄英立在?床尾,一瞬不瞬盯着丈夫,父亲。
而?秦王,晋王,连同在?京的所有王爷,全部被留在?院中。
室内安静良久,戴思恭收回搭脉的手?,他颤颤巍巍跪地回禀,“太子之疾,臣等无?能为力。”
朱元璋猛然倒退,直到背抵在?柱,“拖出去,全部拖出去!”
他满眼的红血丝,眼底泛起?青黑,向来挺直的脊背不知何时佝偻起?弧度,仿佛一瞬之间,老?了十岁。
锦衣卫挎着绣春刀,直闯入内。
而?向来救众人于水火的马皇后正愣愣流泪,处于恍惚之中。
常乐张嘴欲要阻止,可她没有资格。
“咳咳......咳咳......”
床帐里传来几道虚弱的咳嗽声,朱元璋箭步冲了过去。
戴思恭和御医们被拖了出去,但项上人头暂时得以保留。
朱元璋一马当先坐到床边,“标儿?”
朱标费力掀起?眼皮,眼底闪过茫然之色。
朱元璋一把抓起?儿子的手?,“标儿,标儿!”
朱标眸光缓缓聚合,看向朱元璋,“爹,陕西......”
他整个人有气无?力,连嘴唇都干涸到起?皮,“爹,对?不起?,儿子有负所托。”
朱元璋通红着眼,“不重要,那些都不重要。”
他语带哽咽,“只?要你好好的,标儿,爹只?要你好好的。”
朱标微微摇了摇头,“爹,陕西......咳咳......”
他又咳了起?来,一声接着一声。
朱元璋手?忙脚乱拍着儿子的背,“标儿,不去陕西,咱不去陕西了。”
一趟陕西之行,他的标儿病了,那不是吉祥地,那里克他朱家!
朱元璋老?泪纵横,“标儿,只?要你好好的,爹都听你的话。”
“北平,你想?迁都北平是不是?”
“只?要你好起?来,咱立刻迁,马上迁!”
朱标咳嗽渐止,他先是一愣,随即缓缓绽开笑颜,“爹,谢谢你。”
朱元璋摇头,再摇头,怪他,都怪他,他不该派标儿去陕西的。
朱标嘴角浅浅勾起?笑意?,似在?安慰老?爹。
日光渐渐消失,暗夜将至。
朱标似也失了力气,再一次陷入昏睡。
朱元璋和马皇后到底上了年纪,连日担忧,情绪起?落,两人不得不回去休息。
春和宫恢复宁静,常乐哄了雄英回房,她终于有机会挨近床边。
更漏声声,时间悄然而?逝。
她不知道呆坐多久,直到放在?床沿的手?背微痒......
朱标再次掀起?眼皮,唤道,“乐儿。”
常乐的眼泪“啪嗒”一声,滴落在?他瘦骨嶙峋的手?背。
那滚烫的温度,直达四肢百骸。
朱标心?头温热,他嘴角浅浅勾起?笑,“放心?。”
常乐眼泪留得更凶,“到底怎么回事?!”
谁家假病,真成这个样子?
朱标拍拍她手?,以嘴型道,“做事?得做全套。”
但是,那个,他略略羞涩道,“乐儿,你能给我擦擦身子么?”
他已经半个月没有洗过澡了!
常乐汹涌的泪水瞬间干涸,她动?了动?鼻子,轻嗅,随即满脸嫌弃,“好臭!”
朱标:“......”
他那心?碎成一片一片的,爱,果然会消失!
翌日散朝,朱元璋早早驾临春和宫。
他浑浊的眼白,遍布红血丝,无?人敢与之对?视。
马皇后和常氏默默垂泪,表现无?可挑剔。
近来,每一个人的表现都无?可挑剔!
而?标儿的面色愈发暗沉,他的生命力仿佛时时刻刻都在?流失。
朱元璋烦躁地直锤脑门,他想?杀人,每一寸血液都在?叫嚣着杀人,杀人!
但他没有理由,一个一个的,都很乖觉,异样的乖觉。
忽得,院子里远远传来孩子的哭声,是允熥,那孩子刚醒,有起?床气,总要哭一哭。
常乐拧了拧眉,她这会能不能退出去照顾孩子?
还没等她想?明白,室内骤然响起?一声暴呵,“常氏!”
常乐骇得一个激灵,本能抬眸,对?上朱元璋满是暴戾的眼。
她直接僵在?原地,一股冷意?迅速自脚底蔓延至天灵盖。
那一瞬间,她毫无?思考的能力,仿佛一把杀人无?数的刀正架在?她的脖颈。
刀尖甚至还滴着血,一滴一滴落在?她的皮肤,她想?要逃,可双腿似灌了铅。
朱元璋眼底闪过嗜血的光,右手?摸向腰带。
他的腰带曾经活活抽死过数人,那些个在?战场来回的壮汉,都抵不过他的鞭打。
常乐几乎条件反射地往后退了一步,她的背猛然抵在?圈椅扶手?,可她竟丝毫没有感觉到痛。
朱元璋脚步微动?,似要往前......
马皇后及时站起?身,走过来挡在?儿媳面前,她的目光温柔,“重八。”
内室也突然响起?咳嗽声,一声接着一声。
朱元璋的怒火一滞,他抬步进了内室。
马皇后见他消失在?屏风后,转过身拍拍儿媳的手?,无?声安慰,“别怕。”
常乐整个人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汗水一滴一滴自额角滑落。
她不敢擦,她怕一伸手?,满手?鲜血淋漓,她的,别人的。
马皇后拿出帕巾一点一点拂过她脸,“乐儿,别怕。”
常乐一个冷颤,缓缓回神,终于看清雪白帕巾里沾得是汗。
马皇后握了握她手?腕,“这儿有我,你先去看看允煌。”
常乐木然点头,游魂似的退了出去。
内室,稀松的冬日阳光洒落。
朱标苍白的皮肤映着光,几乎可见他内里的青色经络。
朱元璋看得心?头直跳,“标儿,你可好些?”
朱标勉力点头,“爹,别担心?,我好多了,我会没事?的。”
他以极其孱弱的病容,强做无?恙,朱元璋愈发心?疼,“标儿别怕,爹不会让你孤零零一个人的”
朱标微微蹙眉,他爹什么意?思,什么孤零零一个人?
朱元璋笃定道,“爹知道你喜欢常氏,为她,你空置春和宫,不纳二妃。”
朱标心?跳漏掉一拍,仓促之间,他都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朱元璋握紧儿子的手?,郑重承诺,“爹一定会让她陪着你的。”
朱标脑海里缓缓打出个问号,陪着自己,什么意?思?
朱元璋:“你跟她同年生,爹保证你们同日死,黄泉之路,夫妻合该同行。”
朱标惊得瞪大了眼,完全愣住。
黄泉之路,夫妻同行,他爹是哪里来的奇葩?
她娘知道他爹的想?法么,后宫娘娘们知道他的想?法么?
正欲绕过屏风进来的马皇后整个人都僵硬了,黄泉之路,夫妻同行?
那一瞬间,她的胸腔仿佛裂开条缝,寒风凛冽,肆意?穿堂而?过。
她耳廓边沿痊愈未久的伤口,似是再度裂开,耳边全是鲜血汨汨流动?之声。
月余之前,标儿巡抚陕西期间,批阅奏折的男人正愤怒于其中内容,而?她恰巧给他送了碗汤。
也不知道怎么的,她那会百密一疏,竟没注意?到汤凉了。
正气闷的男人刚尝一口,勃然大怒,反手?将碗砸了回来,她闪避已来不及,碗沿擦过耳朵,鲜血淋漓。
整碗汤汁顺着耳际流过脖颈,浸入衣料,血腥味与汤香混杂,令人作呕。
而?口口声声唤她妹子的男人,对?她怒目而?视,仿佛战场仇敌。
帝王盛怒,来不及处理伤口,也没时间更换衣服,她急急跑回厨房,重新盛来碗汤,双手?奉至御前。
恰到好处的温度,他品尝后终于消气,她也终于可以处理伤口,更换脏衣。
然后,她必须以同往日没有任何区别的态度,回到御前。
他感动?于她的宽容慈爱,要求满宫皆以她为榜样。
马皇后无?声扯开嘴角,宽容慈爱的结局竟是黄泉之路,也要同行么?
都到了黄泉,她还要鞍前马后的伺候他?
冬夜, 无?边黑暗,室内一盆炭火烘起暖意。
煤油灯散着微弱的光,常乐坐在床边, 给三个孩子念睡前故事。
允熥、允煌一周岁多点,其实就是凑个热闹,没一会儿,两孩子自动沉入了梦乡。
主?讲对?象雄英今儿却是有点心不在焉,明明连打了几个哈欠,却迟迟没有闭眼。
常乐合起自己写的故事书,趴到床沿, “宝宝,睡不着么?”
朱雄英眨巴着雾蒙蒙的眼,侧转过身,母子两面对?面。
他低低道, “娘,爹生?了好久的病......”
白嫩嫩的包子脸皱成一团, 满是对?父亲的担忧。
常乐忍不住捏他肉嘟嘟的脸颊, “宝宝别怕, 你爹会好起来的。”
只是还需要点时间,需要点过程而已。
朱雄英歪了歪脑袋, 状似思索,然后小?大人似的点点头。
常乐凑过去亲亲他的额头, “宝宝睡吧, 明儿还得早起读书。”
谁知?,朱雄英摇摇头, “娘,你不开心么?”
他婴儿肥的胖手指戳了戳常乐的眉心, 像是要抚平那里的褶皱。
常乐一滞,随即否认,“没有......”
她抬手半捂嘴,长长打了个哈欠,“娘只是太困了。”
朱雄英立马躺好,自动自发扯来被子,“娘,我?睡了,你快回去歇息。”
语闭,他赶忙闭了双眼。
常乐情不自禁扬起嘴角,孩子太体?贴了。
她起身熄灭煤油灯,满室漆黑。
待习惯了黑暗,常乐摸索着倚进窗边的软塌。
她没有同往日那般回与朱标的房间,她需要独自静一静。
窗外又飘起了雪,没有月亮,星星的夜空,只剩无?边暗夜。
夜色寂寥,白日刀架脖颈的感觉再次侵袭而来,朱元璋要杀她。
他要拿她的命,祭奠他最心爱的儿子!
原本,朱标的计划是装病装到雄英满七周岁半。
也就是明年三月份,史书里朱雄英短暂的人生?长度。
这段时间,探测弟弟们对?皇位的态度,更重?要的是,他们夫妻可以全心全意照顾雄英。
如果雄英平安无?事,自然万事大吉。
即使朱标依旧同史书记载的那样英年早逝,那时雄英也有十三周岁。
他的太孙之?位合理合法,无?人能够撼动。
等朱元璋驾崩,他是个十九周岁的大小?伙子,继位登基,顺理成章。
如果,如果雄英无?法顺利迎来他的九周岁......
常乐愣愣瞧着暗夜里的黑,她无?法想象那样的场景。
按照朱标的计划,他必须赶在洪武二十五年,也就是史书里懿文太子病逝日期之?前,登基为?帝。
因为?允熥太小?了,到那时也只有六周岁半,比历史里的朱允熥还有年幼许多。
那时候,年事已高的朱元璋,他真的会因爱子之?心立个娃娃为?皇太孙,继承他的皇位么?
他肯定会担心外戚干政,更会害怕外戚等不及要干掉他,直接年幼的天子以令诸王、百官。
历史里的朱元璋会弃朱允熥,而择毫无?母族势力?的朱允炆,想来也有这方面的考虑。
他宁可屠杀勋贵,也难以容忍一丝一毫的外戚风险。
因此,如果雄英有个意外,只有朱标登基,朱允熥才会是板上钉钉的继承人。
即使年幼,他有亲生?母亲的陪伴,有母族的帮扶,他一定可以成长为?一名合格的帝王。
这是朱标对?常乐的信任,信任她会以他们的孩子为?重?,信任她会约束娘家势力?。
至于如何登基,他们还有六年的时间筹划,并不着急。
他们以为?目前最重?要的是照顾雄英,保护雄英。
可是,朱元璋真是给了好大一个惊醒。
朱标装病,没试出朝臣,没试出弟弟,倒是试出了朱元璋。
朱元璋真的是个疯子,估计朱标前脚没了呼吸,她后脚就得跟着走。
常乐无?声轻哂,封建,比她当初嫁入皇宫时预料的还要封建。
朱元璋要她命的理由,可能还是因为?朱标太喜欢她了?
啧,真是荒谬又合乎朱元璋一贯风格的理由。
暗夜无?边,炭盆偶尔溅起火星,扬起微弱的噼啪声。
常乐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闲心,突然想起了史书里的马皇后和徐皇后。
老朱家贤明在外,最受帝宠的两个皇后,她们都?死?在正当年的时候,如果她们活得比丈夫久,她们能得个寿终正寝么?
无?人知?晓,无?可考据。
常乐低低叹息一声,注意力?回到自个的困境。
朱标拜拜,她也得跟着拜拜......
可真是生?死?与共,死?生?相随,谁都?赞一声“恩爱”。
换而言之?,唯一的解法是保护朱标长命百岁。
或者......
忽得,一股凉意无?声袭来,常乐拉了拉薄被,整个人藏进软塌。
或者,干掉朱元璋!
只要朱元璋拜拜,那啥啥问题都?没有了,简直一举无?数得。
可是,怎么才能干掉他,用毒?
他的膳食经由马皇后一手料理,凭她与马皇后的关系,应该能找到机会。
但,万一失败了,那葬送的可就不只是她的命了。
三族,不不不......
历史里的李善长没有揭发胡惟庸的异心,都?要诛他三族。
她实实在在要搞他的命,九族都?不够他泄愤的。
且怕成功了,雁过留声,任何事只要做过,都?会留有痕迹。
万一,万一有朝一日,朱标知?道了是他的妻子毒死?他的老爹......
他还能容忍她占据太子妃之?位么?
应该不能,他也会害怕,害怕他的妻子哪天就把刀锋对?准了他。
死?局,一盘死?局!
常乐低低叹息了声,翻身朝向另一侧。
谁知?,黑暗里,一双亮晶晶的眼正无?声盯着她......
常乐吓得忙不迭往后退,手脚并用。
朱标一愣,赶紧以手为?栏,阻止她往后的动作,“乐儿,是我?。”
常乐止了动作,但惊魂未定,黑暗里,她仿佛听见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如雷贯耳。
朱标再一次道,“是我?。”
常乐呼吸急促,真的,人吓人,吓死?人!
朱标收回手,想要摸她的脸。
可那瞬间,常乐条件反射地抬手抵挡。
一片寂静,静得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朱标的手顿在半空,常乐张了张嘴,想要解释......
可是,又能解释什?么,她就是生?了隔阂!
朱标是朱元璋的儿子,是个想要自己命的人的儿子。
她早知?道朱元璋疯,早有心理准备,可是......
当刀真正要落到自己的那一刻,那种胆颤比从前所有想象来得猛烈无?数倍。
她做不到,她怎么可能毫无?芥蒂,继续与他相亲相爱。
哪怕是最最严重?的恋爱脑,生?命受到实质性的威胁,那也该清醒了吧!
朱标沉默着收回手,片刻,他低声问,“乐儿不要我?了么?”
半晌,常乐抓着小?被子,怯怯回,“......可,可以么?”
可以不要你么?
不用和离,休书就行。
朱标:“......”
他满脸的受伤,仿佛被全世?界抛弃了那般。
常乐悄悄往后挪了又挪,受伤什?么的,你爹要的是我?的命!
夫妻两个,四目相对?......
良久,朱标叹息了声,“乐儿,对?不起。”
常乐:“......”
对?不起有什?么用!
能抵她白日里受的惊吓,还是能换她日后的命?
朱标再次伸手,把她的手握进掌心,“乐儿别怕,请相信我?。”
他很真挚,语气真挚,眼神真挚,可生?死?之?事,常乐真没那么大的心。
她做不到附和他说“好的,那我?就交给你了。”
因为?此局唯二的解法,要么朱元璋死?,要么朱标长命百岁。
但这两个,朱标都?没有办法保证。
朱元璋那身板,按照史书记载,他能比朱标多活六年,而朱标不可能手刃亲父。
他是儿子,朱元璋对?他既有生?恩,又有养恩,他的为?人,他的教?养,他绝无?可能有此念头。
当然,如果他有,常乐会更害怕。
一个连亲爹都?能杀的人,他有朝一日真的不会杀妻么?
所以,还是死?局。
最后,唯一解法,还是朱标长命百岁。
但于常乐而言,此后六年,或者十二年,日复一日,都?是煎熬。
窗外冬雪纷扬,一片一片雪花仿佛落在两个人的心头。
朱标紧紧握住她手,“乐儿,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洪武十九年的冬日,格外漫长。
因着皇太子病,朝野内外无?不胆战心惊,唯恐一个不小?心成了皇帝的刀下之?魂。
新春宫宴,自皇帝始,到百官终,无?一笑脸,仿佛末日。
众人皆都?默默垂首,深怕触及皇帝嗜血的,分分秒秒都?要刀人的眼眸。
自陕西来京数月的秦王朱樉心头憋闷,举杯豪饮。
哥哥受病痛折磨,而他受父皇猜忌,老天怎么就可着他兄弟两折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