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音不?清楚他出去后遇到了什么,见他心情不?好,也不?打?扰,只默默陪着他。
陆沉风一直都知道是冯姚害死了他全家。
徐家上?下七十六口,除了他,全部葬于大火。
他也一直都知道淮王朱晋安并非是皇家血脉,朱晋安身体里流淌着的实则是他徐家的血,而这份血是脏污的。
他以为是父亲做了错事,与高贵妃有染,这些年他憎恶透了父亲,以为是父亲连累了他们全家,即便父亲死了,他也没原谅父亲,从未给父亲烧过半张纸上?过半柱香。
是他错了,是他没能早点查清真相,误解了父亲二十多年。
今夜冯姚在?淮王房中说?的那些话?,如一把淬了毒的刀,扎入他心口,寸寸凌迟,烈毒攻心。
“王爷,您说?您不?想做笼中鸟,只想要?自由,想离开思陵四处走走。呵,恕老奴直言,王爷您太天真了。您想要?自由,宫里那位会给吗?”
“娘娘临走前已告知过王爷您的身世,王爷您并非朱家人啊,您的生父是太医院院判徐昶。”
“王爷您若不?信,便趁机见一见锦衣卫指挥使陆沉风。他是徐昶的儿子?,说?起来他才是王爷您真正的亲兄长。”
“陆沉风本?名徐昭,老奴见过他几?次,他与徐昶不?说?长得一模一样,也有八.九分相似。而殿下,您的容貌与陆沉风有六七分相似。您与朱春明?,半点不?相似。”
“王爷以为朱春明?不?知道您的身世?呵。王爷是在?井中坐太久了,从未见过真正的天空是什么样的,更不?知帝王心术有多狠。”
“王爷您的身世情况,朱春明?早已查得一清二楚,之所以没有发?落王爷,是因为涉及到了皇家,涉及到了先皇,他不?想皇室受辱,不?想先皇死了还受非议。”
“他在?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只待时机一到,再将王爷您处置了。您的存在?,就?昭示着皇家血脉受到了侮辱。朱春明?岂能容忍王爷一直碍眼。”
“朱春明?且搁下不?提。王爷您以为陆沉风会放过您?您以为他得知真相后会顾念手足血脉之情?”
“他不?会,即便朱春明?不?杀您,陆沉风也绝对会要?了您的命。因为王爷您的到来,害死了他全家。”
“娘娘十五岁入宫,从一个?小小的才人坐到贵妃之位,这期间的辛酸血泪且不?必提。当她终于稳固地位不?再担心像只蚂蚁似的被人轻易捏死时,先皇已到垂暮之年,加之常年服用丹药,身体已大不?行,后宫再无宫妃能孕育子?嗣。”
“可宫里的女?人,若无子?嗣傍身,先皇离世后,她们如何过活?”
“恰在?此时,徐昶升任太医院的院判。娘娘待字闺中时,与他有过数面之缘,当初议亲时曾相看过徐家。”
“娘娘唤来徐昶,想找他借.种,徐昶那个?不?知好歹的贱东西,竟然拒绝了娘娘的恩宠。”
“娘娘做事爽利,是个?有大志向的人。她命老奴绑了徐昶的夫人,也就?是陆沉风的亲娘。”
“老奴从暗牢里弄了几?个?死囚,让那几?个?死囚当着徐昶的面凌.辱徐夫人,最终逼得徐昶点头同意。”
“娘娘如愿怀上?子?嗣,有徐昶和老奴做掩护,宫中无人知晓秘密。”
“娘娘顺利诞下王爷您之后,便命老奴杀了徐昶一家。却不?料,徐家那个?孩子?,竟然没死成,如今还做了锦衣卫指挥使,成了朱春明?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陆沉风再也撑不?住,突然往后倒去,咚一声跌在?地上?。
姜音吓了一跳,赶紧去扶他。
“陆……你怎么了吗?”她一手揽着陆沉风肩膀,一手穿过他颈后,想把他扶起来,然而男人无意起来,任凭她使尽全身力气也扶不?动。
“你到底怎么了?”
没受伤,她没闻到任何血腥味。
而且即便是受伤,陆沉风也不?该是这般情况。
陆沉风躺在?地上?,眼睛无神地盯着一处,像是在?专注地看什么,其实又什么都没看。
姜音从没见过他这副样子?,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现下想来,她对他并不?了解,半点不?了解。
她与陆沉风相处也就?一个?来月,她所了解到的陆沉风都是众人所知晓的那一面。
更隐秘的,更真实的一面,她并不?了解,也没见过。
“你不?想说?便不?说?吧。”姜音抽出手,动作轻柔地摸了摸他头,指腹在?他眼角揩了下。
她也躺到地上?,与他面对面,一手搂抱着他头,将他头按在?柔软的胸口前,一手轻拍着他背。
陆沉风埋首于她身前的柔软处,闻着她身上?诱人的甜香味,心口的郁结顷刻间散去。
她做戏时假装的一点温情都足以令他动容,何况此时真情实意的对他,更令他难以招架。
“我没事。”他淡声道,“见到冯姚了,他就?是月门门主。”
姜音并不?意外,应了声:“嗯。”她拍拍陆沉风的背,“你先好好休息,不?管多大的事,身体最重要?。”
陆沉风从她怀里抬起头,还故意蹭了两下。
“担心我?”
这次姜音没害羞,也没回避。
她看着陆沉风黑亮的眼睛,神情是从未有过的肃穆:“是,担心你。”
“我不?希望你出事,因为我还需要?你,需要?你帮我……”
需要?陆沉风帮她对付冯姚。
只有除掉冯姚,她才能彻底摆脱月门,才能获得自由。
陆沉风自嘲地笑了声:“你可以不?用再冒险,更不?需要?暗中助我。就?算没有你,我也会亲手杀了冯姚。”
“你回柳家去吧,柳尚书和柳少?卿拼尽全力也会护你周全。”
姜音道:“是,只要?我回到柳家,他们会护我。可我并不?想回去。”她直起身,继续坐去桌前,为自己倒了杯水润嗓子?。
“你报你的仇,我的恩怨我自己解决,我们谁也不?欠谁。”
陆沉风也站起身,拍了拍衣襟。
他就?着姜音用过的杯子?喝了两杯水,低头看着她。
“好。”
翌日?清晨。
姜音一身侍女?打?扮,小心翼翼地端着早食去鹤心堂给朱晋安送饭。
鹤心堂是朱晋安的住处,也是淮王府的主院落。
淮王府共有一百零八间院落,实际上?住人的房子?五十间都不?到,余下的大半都是空房。
府中亭台楼榭假山花园,处处精致绝伦,比台州的宁王府还要?宽敞奢华。
倒也不?是朱晋安刻意要?奢靡,说?来这还是朱春明?的手笔。
朱春明?为了彰显自己的大度,在?诛杀了阉党、鸩杀高贵妃后,对朱晋安是百般的恩宠,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因而淮王府,反倒是几?个?亲王中最大的王府。
昨夜姜音和陆沉风便住在?一间无人打?理的院落,里面荒草丛生,还有野兔松鼠出没。
荒有荒的好处,住在?那里安全,不?用担心被冯姚发?现。
冯姚没在?淮王府多逗留,亦或者?是有事,昨夜他找朱晋安说?完话?就?匆匆离开了。
他一走,姜音便松了口气,不?再担心被人识破身份。
王府中虽然有冯姚的眼线,但是那些线人并不?认识姜音,这里没人见过她。
说?来还得感谢冯姚这个?人做事过于缜密,他以防大事被泄露,安插在?朱晋安身边的人是另一股势力,这边的人与月门里的人,两边互不?认识,属于两方不?同的势力。
一路穿亭绕榭,来到主院鹤心堂。
姜音同其他送饭的侍女?一起走进堂屋,屏气凝神地将饭食摆上?桌。
朱晋安还没来,而姜音是不?能留在?屋里伺候的。
她作为一个?送饭的下等侍女?,摆好饭食和碗筷后,就?该默默退下去了。
为了引起朱晋安的注意,姜音往门口走时,故意落在?后面,眼看着朱晋安从另一侧门进来了,她突然崴了下脚,身体摇晃着往前倾,手中的托盘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然后她“啊”的一声,摔在?了地上?。
她抬起头,眼中泪光浮动,泫然欲泣地看着来人,与朱晋安视线相对,欲出口的话?硬生生卡在?喉咙出不?来。
淮王朱晋安为何会与陆沉风长得如此相似?
若不?是她与陆沉风真正接触过,还做了一个?多月的假夫妻,她只怕都分不?清谁是谁。
当初冯姚给她看了陆沉风的画像,让她上?京刺杀陆沉风,她就?是凭着画像认出的陆沉风。
然而眼前这个?人,与她看过的陆沉风的画像有着七八分相似。
若非见过陆沉风本?人,单凭画像,在?看到朱晋安时,谁能分辨出这是陆沉风还是朱晋安?
朱晋安也愣了一瞬。
他很快回神,笑着走向姜音,屈膝蹲下。
“摔着了没,还能起来吗?”他声音清澈动人,像雨珠落入白玉盘。
姜音麻溜地爬了起来, 装出受惊的模样,快速捡起托盘,低着头战战兢兢地退到一边。
“王……王爷恕罪。”
朱晋安温润地笑道:“可有摔痛?”
姜音抬头看他一眼, 再次欠身行礼,慌忙低下头去:“没,没有……谢王爷关怀,奴婢没有摔痛。”
朱晋安淡笑着点了点头, 没说让她?出去,也没再与她?说话。
他走去桌前, 一撩衣摆坐下,跟在?他身后?的丫鬟们?立即上前伺候。
黄衣丫鬟先用?银针试毒, 确定无毒后?, 紫衣丫鬟为他盛饭、夹菜、舀汤, 另一个绿衣丫鬟为他洗手, 擦手。
朱晋安拿起白玉象牙筷, 慢条斯理地开始吃饭,他吃相斯文优雅,令人赏心悦目。
姜音垂首立于屏风一侧, 朱晋安没让她?走, 她?只能在?屋里站着。
听着细细的咀嚼声, 她?悄悄抬头看他,多看几眼后?, 内心的冲击淡了下去。
乍一看,朱晋安和陆沉风长得确实挺像,然而多看几眼后?就会发现, 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看久了, 甚至觉得他们?连容貌都不太像了。
两个人虽然都是?清冷型,但朱晋安却像是?崖巅之雪,清冷中带着疏离,尤其是?他的眼神?,和陆沉风完全不同,他眼神?更为寡淡,细看又带着几分忧郁的破碎感。
而陆沉风却凛冽刚硬,像三九寒冬的风,又像是?一把?出鞘的邪剑,从里到外透出一股阴狠劲儿,眼神?冷中带狠,极具侵略性。
一个如山巅雪高岭花,一个却像是?锋利狠绝的凶器。
朱晋安垂眸吃着饭,只当没发现姜音在?偷看他。
他优雅从容地吃完后?,接过黄衣丫鬟递来的绢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这才转头看向她?。
对上朱晋安的目光,姜音赶紧低下头去,不再看他。
“你叫什么名?字,何时进的府?”朱晋安问。
姜音急忙回道:“回王爷,奴婢叫依依,昨天才进的王府。”
“依依?”朱晋安怔了下,随即意?味不明地笑了声,“依依呀,好名?字。”
姜音不说话,安静地低着头,假装听不懂他言语间的试探。
来见朱晋安之前,陆沉风跟她?说了许多关于朱晋安的事,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便与她?有关,确切地说是?与工部尚书柳宗泉的女儿有关。
“阉党之乱时,朱晋安七岁。今上念其年幼,仍把?他留在?宫中。”陆沉风讥笑道,“他在?宫中虽不至于遭大罪,但与囚禁没区别,日子并不好过。”
“柳宗泉之女柳小?妹,乳名?叫依依。柳依依在?朱晋安被欺负时,曾挺身而出保护过他,还为了朱晋安打?过一个颇受宠的郡主,为此工部尚书又是?赔礼又是?道歉,差点辞官谢罪。那年柳依依五岁,朱晋安九岁。”
姜音何其灵敏,一点就通,当即便明白了陆沉风的用?意?。
朱晋安倒是?不遮掩,看向她?,语气淡淡道:“本王九岁那年,在?荒废的梅园被几个王爷和郡主欺负,我被他们?压在?雪地上打?,有个郡主骂我不是?先帝的子嗣,说我是?野种,是?狗杂种。旁边围观的公主王爷,还有太监宫女们?,无一人帮我,他们?都在?笑。”
说到这,他突然笑了下。
“后?来有个小?姑娘从狗洞里钻进梅园,看到我被人打?,她?抓起地上的雪砸向他们?。她?把?我从地上拉起来,将我护在?她?身后?,还把?骂我最狠的那个郡主打?了。”
“她?那么小?,软软小?小?的一团,却充满了踏破凌霄的力量,像一个热乎乎的小?太阳突然来到我身边。那个寒冬很冷,可那天却很热。”
“那天后?,梅园的狗洞就被封了,她?再没来过。我又在?梨香苑的墙角挖出了一个洞,一直等她?来,然而等啊等,等到我封藩离京,也没等到她?来。”
姜音听得颇为心虚,眼皮颤了颤,一声不敢吭地垂着头。
朱晋安走到她?身边,淡淡一笑:“她?乳名?叫依依,是?工部尚书柳宗泉的女儿,后?来我听说,她?六岁时走丢了。”
姜音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颤,然而还不等她?回话,朱晋安又道:“是?你吗?”
“回王爷,奴婢被辗转卖了多个地方,儿时的事已经?记不起来了,也不知道自己的爹娘是?谁。”姜音小?声回道,“‘依依’是?丁管家取的,奴婢前一个名?字叫小?翠。”
朱晋安浅浅地扬了下唇,笑容淡淡的。
“丁管家有心了。”他抬了下手,“下去吧。”
“谢王爷。”姜音福了福身,“奴婢告退。”
她?低着头往后?退了两步,转身便要走,朱晋安突然叫住她?:“依依。”
姜音急忙停下:“王爷还有何吩咐。”
朱晋安问道:“你可愿到我身边来?”
姜音忙不迭跪下叩谢:“多谢王爷。”
西?院偏殿,荒无的小?园内。
秋风涤荡,寒鸦凄鸣。
陆沉风叉着两腿坐在?石墩上,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膝盖,听完姜音讲述的后?,他嗤地笑了声,舌尖抵了抵腮,神?色冷冽道。
“他让你到他身边伺候?”
姜音应道:“嗯,他应该是?想起了柳依依。”
陆沉风扯了下唇,似笑非笑道:“啧,还真是?招人。”
“那当然。”姜音得意?地昂了昂头,小?手叉腰道,“本姑娘貌若天仙,就是?招人,不然怎么招得陆大人夜夜难眠?”
说完,她?扭身就走,足下生风般走得飞快,生怕走慢一步被陆沉风逮住。
看着姜音落荒而逃的背影,陆沉风勾起唇宠溺地笑了下,他直起身,神?情散漫地跟上去。
朱晋安把?姜音留在?身边,他并不意?外。没有把?握的事他从不做,来思?陵前,他就已经?把?朱晋安调查得清清楚楚。
他甚至知道朱晋安的书房里一直挂着姜音儿时的画像,画的背景是?梅园相遇,姜音为他出头的那天。
漫天大雪,梅花满枝。
画上的女孩扎着双丫髻,眼睛又大又亮,站在?梅园雪地里,笑得比夏日骄阳还灿烂。
陆沉风咬紧腮,摸了摸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
惦记的人真是?多。
一个太子,一个王爷,以及那些?乱七八糟的狗东西?。
姜音在?房里收拾东西?,其实没什么好收拾的,但她?既然冒充新进府的丫鬟,再没有东西?,几身换洗衣裳还是?要拿。
好在?陆沉风想得周到,昨夜就已经?让丁管家为她?准备好了。
她?抱起包袱出门,没走两步便看到陆沉风抱着两臂懒散地靠在?柱子上。
“就这么走了?”
姜音走到他身边,抬胳膊撞了他一下:“难不成你还要为我办个欢送仪式?”
陆沉风垂眸注视她?:“没什么对我说的?”
姜音转着眼珠,狡黠地笑了笑。
她?踮起脚靠近他,眼看就要亲上他嘴时,忽地飞身退走,施展轻功站到几丈开外。
“陆大人,保重。”
陆沉风摸了下嘴,痞笑道:“坏女人。”
姜音听见了,回眸一笑:“没你坏。”
和陆沉风相处了一个月,姜音别的本事没练出来,但是?演技却练得炉火纯青,如今她?比戏班子的专业戏子还要精湛。
听完朱晋安的回忆,她?已经?为自己想好了角色定位。
活泼开朗,天真烂漫,仗义耿直。
尤其是?“仗义”这一点,必须得让朱晋安看到。
为此,她?在?心底设定了一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戏,以她?的功夫,使?出两分就能蒙骗过去。
姜音被安排在?鹤心堂南面?一间独立的厢房,距离朱晋安住的主院不远不近,两边以回廊相连。
她?刚把?包袱放下,就被叫去了后?花园。
朱晋安在?后?花园内作画,看到姜音,招了招手:“依依,过来。”
姜音乖巧地走过去,朝他福了福身。
“可会磨墨?”朱晋安温声问。
姜音摇头:“回王爷,奴婢以前只在?厨房做事,没磨过墨。”
朱晋安笑了笑:“那你可会做糕点?”
姜音直点头:“会,奴婢会做好多种糕点呢,有桂花糕,枣泥糕、海棠糕、松仁糕……”
朱晋安抬眸看她?:“你喜欢吃那种?”
姜音歪了下头,眼睛亮亮地看着他:“奴婢喜欢吃桂花糕,还有枣泥糕。”
朱晋安看向黄衣丫鬟,抬了下手:“春雨,你让厨房做些?桂花糕和枣泥糕。”
姜音急忙福身道谢:“多谢王爷。”
“谢本王什么?”朱晋安看着她?。
姜音笑道:“谢王爷赐糕。”
“哦?”朱晋安笑着逗她?,“你就知道本王是?让人做给你吃的?”
姜音抿着嘴不说话,眨了眨眼,鸦羽般的长睫轻颤。
她?眼珠一转,眼中迅速漫上水雾。
朱晋安放下笔,抬手摸了摸她?头。
“十几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是?没长大。”
阳光明媚,天清气朗,柔风轻吹。
吃过饭,歇了午觉后?,姜音做了只大蜻蜓纸鸢。
蜻蜓是?朱晋安帮她?画的,竹条是?她?自己削的。
朱晋安蹲在?她?面?前,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忙碌。
姜音一边粘贴,一边哼唱着南方小?曲儿。
“你去过京城没?”朱晋安问。
姜音摇头:“没有。”
朱晋安垂下眼,不知道在?想什么,良久,他淡声道:“我十六岁来到思?陵,从此再也没回过京城。”
姜音抬头看着他:“京城好玩吗?”
朱晋安摇了下头:“不知道。”
七岁前,母妃怕他出意?外从没带他出过宫。而七岁后?,他就彻底被关在?了宫中,如笼中鸟。
他每天看到的只是?朱红色宫墙围起来的一方天地,往细了说,只是?梨香苑那一方天地。
“王爷想去京城玩吗?”姜音一脸天真地看着他,仿佛不谙世事的小?女孩。
朱晋安轻笑道:“本王去不了。”
姜音嘻嘻笑道:“奴婢是?个粗人,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在?奴婢看来,只要有吃有喝,能安稳地活下去,就很知足了。”
她?刀尖舔血奔波半生,所求不过是?一顿饱饭、一个安稳觉。
朱晋安轻笑着颔首:“依依所言没错。”
他虽然是?笑着的,但眼神?却是?凉的,眼中仿佛裹着碎冰,融化与凝实只需要一个临界点。
纸鸢粘好了,姜音拉起他的手:“王爷,我们?去园子里放纸鸢吧。”
“好。”朱晋安站起身随着她?走。
淮王府很大,花园也很大。
秋日百花凋零,唯独菊花开得烂漫,而朱晋安不喜欢菊花,因此府中一朵菊花都没有,只有梅树。
姜音拽着细线在?前面?跑,她?一边跑一边放线。
眼看着纸鸢从高空往下掉,她?大喊道:“啊,掉了掉了。”
朱晋安急忙从她?手里接过线,卷在?手指上快速拉几下,一收一放,没一会儿,大蜻蜓便飞上了天。
“要有技巧。”
姜音笑着拍巴掌:“哇,王爷好厉害。”
朱晋安垂眸笑了笑,把?线递给她?,站在?她?身后?,手把?手教她?放纸鸢。
两刻钟后?,风力弱了。
姜音把?纸鸢收起来,她?笑着抹了把?头上的汗水,见朱晋安额上也沁出了汗,直接抬起手用?袖子为他擦汗。
朱晋安一愣,春雨正要上前斥责,他以眼神?制止,春雨便退了下去。
绿意?丫鬟夏荷为朱晋安倒了一盏茶,朱晋安又吩咐她?为姜音也倒了一盏。
“多谢王爷。”喝过茶,姜音仰头看着他,关切地问道,“王爷您累不累?”
朱晋安淡淡一笑:“还好。”
姜音走到他身边拉了下他胳膊:“王爷您坐下,我为您捏捏胳膊。”
“好。”朱晋安就近坐在?了石凳上。
姜音站在?他身后?为他揉肩捏胳膊,一边揉还一边不停地与他说话,说的都是?些?与吃相关的话题。
朱晋安吩咐春雨:“让人拿些?果子来。”
丫鬟们?端来了秋季果子,蜜橘、秋梨、以及石榴。
朱晋安轻拍了下她?的手:“去吃吧。”
“王爷您真是?太好了。”姜音发自内心地感谢。
她?拿起一个又大又黄的蜜桔,薄皮一撕开,清淡的橘香味顿时弥漫开来,令人唾液生津。
剥开后?,她?将橘子递给朱晋安:“王爷您先吃。”
朱晋安笑着看她?,却没伸手接。
姜音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她?笑着掰下一瓣橘子,伸手喂到朱晋安嘴跟前。
“王爷您吃。”
朱晋安张嘴咬住,笑着看她?:“甜。”
至夜,朱晋安歇下后?,姜音施展轻功悄悄回了西?院偏殿。
她?刚推开门,便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携裹着抵在?了墙上。
“陆……”她?刚要说话就被堵住了嘴。
陆沉风一手掐着她?纤腰,一手扣住她?后?脑勺,膝盖抵住她?腿,急切又狠戾地吻她?,带着滔天的怒意?。
姜音偏开头,扬手朝他打?去,陆沉风握住她?手举在?头顶,再次去寻她?的唇。
然而姜音哪里会让他如意?,一偏头再次避开了他的触碰。
陆沉风没亲到她?嘴,喘着气低头亲她?脖子,埋首在?她?脖颈间,又啃又咬。
“你!”姜音气得用?膝盖顶他腹部,“你发什么疯?”
陆沉风重重地压着她?,咬牙切齿道:“老子不高兴。”
姜音用?脚踢他小?腿:“你生的哪门子气?”
陆沉风捏住她?下巴,在?她?唇上用?力含了口:“跟了我吧。”
姜音冷笑了声,一掌打?在?他肩头,把?他推开。
她?理了理被揉皱的衣裳,斜睨他:“跟你?谁要跟你,你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
她昨夜睡得晚, 加上前半夜又耗了点精力,因而便?睡过了头。
“姑娘醒了吗?”外面传来丫鬟的声音,“依依姑娘,您醒了吗?”
“稍等片刻。”姜音急忙坐起身?。
她快速起床下地, 来到梳妆镜前,看?到镜中脖子上的一抹樱红, 脸颊不由得发烫。
她从不知一个男人的唇竟可?以那般烫,舌竟可?以那般有力。
昨夜屋外秋风劲急, 屋内亦然。
烛火摇曳, 轻纱飘荡。
锦绣罗裙堆叠在腰间?, 狗男人埋首于薄纱中, 予取予求。
他们交手月余, 虽然从做成实事,但早就彼此予赠过欢愉。
只是以前他用?手,她用?嘴, 昨夜互换。
后来在她迷离之际, 男人像是宣泄、又像是狼王对于自?己领域的标记, 凝露倾撒,白霜映桃花, 灼红了他的眼,也灼烫了她的心?。
想到陆沉风那个狗男人,姜音便?呼吸不畅, 不止脸烫,哪哪都烫, 如一壶即将沸腾的水。
深吸口气,她对着镜子拍了拍脸,迫使自?己冷静。
洗漱完,姜音去了正堂。
朱晋安正在用?早膳,朝她招招手:“依依过来。”
姜音福身?上前:“王爷赎罪,奴婢来迟了。”
朱晋安温润一笑?,指了下桌上的膳食:“可?还合你口味,若不喜欢,让厨房再重新为你做。”
姜音扬唇一笑?:“王爷费心?了,奴婢不敢与?王爷同桌,此举不合规矩。”
朱晋安笑?道:“坐吧,陪我一起吃。”
饭后,朱晋安到书房作画,让姜音为他磨墨。姜音摇头说不会,他就站在她身?边手把手教她。
姜音不动声色地退开,却并未表现出任何不满,还笑?盈盈地看?着他,满脸崇敬,仰慕之情都要溢出眼了。
朱晋安除了在教她磨墨时有意接近,之后便?没再与?她有任何肢体触碰。
到底是宫中长大的王爷,克己复礼是印在了骨子里的。
不像陆沉风,一身?痞气,轻浮狂狼。
她在陆沉风那狗男人手下,就没讨到过半分便?宜。
“王爷是要画什么呀?”姜音站在书桌旁,一边温柔地磨墨,一边歪着头看?铺开的宣纸,满眼好?奇。
朱晋安执起笔,在水中轻蘸,润泽笔尖。
“画你。”他笑?着看?她。
姜音瞪大眼,张了张嘴,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
“哇,王爷要画奴婢吗?”
朱晋安点?头:“嗯,画你。”
“那……那我,那奴婢……”姜音激动得语不成句,“王爷您看?奴婢这身?衣裳好?看?么,要不要重新换一身?。”
朱晋安笑?得眉眼温和:“不用?,依依怎样都好?看?。”
姜音内心?其?实毫无波动,在月门,她住的房里有二十多幅画像,春夏秋冬,各季都有。
每次出完任务回?到月门,她都会请画师为她画一幅像,若她哪次出去没回?,最?后一次画像就成了她的遗像。
她在月门做刺客,行事虽凶险,但在银钱上从没短缺过,吃喝用?度比一般的官家小姐还要精致。
朱晋安画的是姜音在书房为他磨墨的场景,画得惟妙惟肖,仿若真人印在了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