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江上前?扶了他?一把:“你眼下应当好好休息。任何事都?有轻重缓急,身体?最重要。月门之事,不急于?一时,左右圣上又没催你。”
陆沉风轻扯了下嘴角:“下去吧。”
黎江不再劝,转身走了出去。
陆沉风捂着胸口侧躺在床上,意识逐渐模糊。
他?知道?姜音急于?脱离月门,一日不铲除月门,她就无法安然地离开,他?不想让她等太久。
更何况,冯姚与他?有血海深仇,他?一刻也等不得,只恨不得立即手刃仇人。
香积寺热闹非凡,诵经声不绝于?耳。
八百锦衣卫,将整个香积寺围得水泄不通,另有羽林卫驻扎在南山下。
陆沉风遇刺身亡,指挥使位置空悬,皇上暂命裴炀暂代。
后院净室内。
朱春明手缠念珠盘腿坐在蒲团上,身前?的矮几上放着一盏清茶,烟气袅袅。
室内站着几位文?武大员和太子朱晏。
内阁首辅王庭玉站在朱春明下首,太子朱晏站在王庭玉旁边。
裴炀垂首站在朱春明身侧,近身保护他?的安危。
除了裴炀,近身保护朱春明的,还有羽林左卫指挥同知郑松。
“朕着实?没想到?竟这般突然。”朱春明拇指拨弄着紫檀珠,抬眼看?向裴炀,“那小子平日里看?着挺机灵的,到?底是怎么把自己?命都?玩没了的?”
裴炀躬身拱手道?:“回圣上,是被刺客所杀。”
朱春明抬了下眉梢:“就是那个被他?带在身边满京城闲逛的女子?”
裴炀道?:“正是,那女子是月门杀手,本?就是来刺杀陆大人的,刺杀不成便对陆大人使用美人计。”
朱春明冷笑:“呵,蠢货。朕早就提醒过他?,玩归玩,警醒点,到?底还是没听,最终把命折了进去。唉。”叹了声,他?端起茶盏,眼睛看?着晃荡的茶水,淡声问道?,“抓到?那刺客没?”
裴炀道?:“尚未抓到?。”他?低着头,“昨日事发突然,又是在千尺峰上,臣等把陆大人的尸首送回城中后,天已黑透。”
朱春明饮了口茶:“他?们倒是会挑日子。”他?抬眼看?向下方的兵部?尚书秦仲,“让五城兵马司严查,势必要把那刺客抓住。”
柳宗泉站在旁边听得额头沁出了密密的汗,然而他?却垂着头安安静静一言未发。
倒是朱晏开了口,他?看?向裴炀问道?:“刺杀陆指挥使的人,可是他?带去柳府赴宴的那位女子?”
裴炀道?:“回殿下,除了公务,臣并不清楚陆大人的房里事,不知他?带了谁去柳府赴宴。”
回答得滴水不漏。
“可那天……”
朱晏还想再问,朱春明及时打断了他?。
“行了。都?出去吧。”
朱春明站起身往外走,裴炀和郑松一左一右护在他?身旁,王庭玉和朱晏等人紧跟在后面。
陆沉风后半夜开始发高烧,一直烧到?天明才退,之后反反复复烧了退、退了烧,折腾一天,临近黄昏才稳定下来。
许陵端着一碗药走进房里,黎江赶忙上前?去接。
只瞥了眼,陆沉风便扭过头去。
“许大夫劳累一夜,下去休息吧。”
许陵道?:“趁热喝了,中午的药你就没喝。”
陆沉风眼皮颤了颤:“你先放那,我一会儿喝。”
“喝,我看?着你喝了再走。”许陵态度强硬。
黎江把药碗端到?他?跟前?,也不说?话,直愣愣地看?着他?。
陆沉风咬牙憋着一口气把药喝了,最后碗底的药沫子窜入舌根下,苦得他?胃里翻涌,毫无形象地“yue”了声。
黎江赶紧给他?倒了一大碗水,他?接过碗大口大口喝了几口水,把腥苦味压下去,这才忍住了没吐。
许陵端着药碗往外走,不由得念叨一句:“你呀,就该找个女人来治治你。”
黎江道?:“可别?,命都?差点治没了。”
许陵没再多言,大步走了出去。
陆沉风神色冷淡地瞪了眼黎江:“闲得没事做了?”
黎江赶紧岔开话题:“大人,可要我带人埋伏到?香积寺,万一……”
陆沉风看?他?一眼:“万一什么?”
“属下是觉得,此?举着实?有些冒险了。既已确定郑松是冯姚的人,那皇上岂不是很?危险?”
陆沉风道?:“皇上想以身为饵,钓出冯姚这条大鱼。”
黎江手摸着下巴,思忖道?:“属下有一点不解,大人您是如何得知郑松与冯姚有勾结的?”
陆沉风翻了下身,换了个躺姿,右手撑脸,左手搭在膝上,慵懒随意。
“猜的。”他?手指轻敲着膝头, “到?目前?为止,你我谁也没见过月门门主长什么样。但能确定他?是太监。以此?为基础,假设他?就是冯姚。那么十六年前?他?是如何从宫中逃出去的?”
黎江接话道?:“几大宫门皆有羽林卫把守,他?能逃出宫城,定是有人故意放了他?。”
陆沉风道?:“阉党之乱后,禁卫军大清洗了一遍,所有禁卫军都?指挥使全部?重新撤换了。”
“郑松,军户出身,十七岁便入了羽林卫。十六年前?,他?乃羽林左卫的从七品经历,宫变之夜,他?值守承天门。三年前?,他?升任羽林卫从三品指挥同知。”
黎江道?:“这并不能说?明什么,更何况他?与余家还是姻亲,说?来还是圣上的连襟。”
陆沉风笑了下:“若非如此?,我还不会怀疑到?他?身上。”他?又换了个姿势,仰躺着靠在软枕上,“皇后娘娘乃余家嫡长女,而郑松之妻是余家庶女。”
黎江仍是不解:“那这也不能说?明什么吧。十六年前?郑松还只是一个从七品的羽林卫经历,能娶余家之女,哪怕是庶女,也是他?高攀了。”
陆沉风道?:“宫变之前?,国丈爷余友年便是湖广驻军都?指挥使。对余家来说?,确实?是郑松高攀了。”
“所以大人您的推测依据是?”
陆沉风:“郑松之妻余三娘,乃是余傲年的一位妾侍所生,那名妾侍出身低等军户,因母亲身份卑微,故而余三娘并无名字。她在余家姑娘里排行第三,人称余三娘。”
“余三娘性子软弱,尚在闺中时,经常被姐妹们欺压,活得连府中丫鬟都?不如,后来被余夫人许配给了年近六十的李太傅做填房。李太傅死后,余夫人又将她接回余家,转年便许给了郑松。”
黎江被点醒,突然领悟过来。
“难道?说?郑松是为了给余三娘报仇,所以才勾结冯姚想要报复余家?”
陆沉风道?:“我只知道?郑松从未纳过妾,也从不出入烟花之地,和余三娘生了三子四女。”
黎江一拍巴掌:“是了,郑松定是为了他?夫人余三娘报复余家,所以才……”
他?倏地收了声。
门外李石禀报道?:“大人,圣上下令五城兵马司严查,各处城门已封锁。而姜姑娘……她还在城中。”
姜音戴着顶帷冒, 正往城门口走去,突然一人从?她身旁走过碰了她一下。
她转头看去,是李石。
左右看了眼, 她跟了上去。
李石边走边低声道:“城中已禁严,大人请姑娘到府中避一避。”
姜音道:“不?用了,借我身锦衣卫的衣裳便可。”
李石并未再劝,带着姜音七拐八绕, 将她带去了一座两进的小院里?换衣裳。
换上锦衣卫的衣裳后,姜音给了李石一张纸, 是玄月岛布防图,以及那座关押女子的荒岛位置。
“代我转告陆大人, 要好好养伤, 腊月初八我在玄月岛等他。”
李石给了姜音一个腰牌:“大人让你走西门, 他已命人为你在那里?备好了马。”
姜音朝他点了下头:“多谢。”
她转身便走, 毫不?留恋。
昨夜她去陆府看陆沉风, 只是想确定他是不?是还?活着,毕竟凡事都有意。
如今已确定他并无性命之忧,她就没必要再去见他了。
“姜姑娘。”李石突然喊住她。
姜音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嗯, 还?有何事?”
李石道:“其实大人他, 他挺想见你的。”他挠了挠头, 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眼睛不?由自?主地瞟向一侧木门, “大人料定了你不?会去他府中,所?以提前为你备上了衣裳。但其实,他很想你去, 想再见你一面?。”
姜音笑了笑:“谁教你说的这些话?”
李石抿着嘴不?说话。
姜音道:“是他让你说的吧。”
李石结巴道:“不?……不?是,大人他……”
姜音笑了笑, 朝那侧木门瞥了眼。
“当?日刺杀未遂,我抱着他跳崖,他把我压在身下,害我身受重伤内力暂失。身陷诏狱,为活命,不?得已我假装失忆将他认作?夫君,只是为了引起他的好奇心。”
“这一个月以来,我不?惜放低身段为他洗衣做饭,夜里?他看书我为他挑灯揉肩,都只是哄他开心想从?他手里?逃脱而已。”
“他知道我在骗他,我也知道他在骗我。”
“我与?他从?始至终都只是一场互相算计的骗局。即便是骗,到底做了半场夫妻。愿他此生岁岁康安,仕途顺遂。”
这次转身,她再没停留,快步朝着西城门走去。
天?光暗沉,风雨欲来。
陆沉风坐在一辆素舆上,被人从?木门里?推出来。
他知道姜音发现了他就在木门后,方才?那些话,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否则她何必对李石说这么多,先不?说李石能不?能记得住,就算记得住,也没必要对一个外人说这些。
看着姜音远去的背影,他嘴角轻动,唇畔噙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眸色比风雨天?还?暗沉。
是,他都知道。
他知道她的温柔娇媚都是装的,她满眼的痴情全是假的,一声?声?亲昵的“夫君”更是在骗他、迷惑他。
可怕的是,他明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却当?真了。
“大人,要下雨了。”李石提醒道。
陆沉风:“回吧。”
出城后,姜音骑着马一路南下,奔赴思陵。
门主让她去台州,她是要去,但不?是立马就去。
她要先去一趟思陵,见过淮王后,再转道去台州。
身后马蹄声?响起,有人跟了上来。
她并未回头,继续驾着马快速向前。
“阿音,阿音。”云欢喊她。
姜音拽了下缰绳,身下的白马缓缓停下。
云欢追上她,问道:“你是回玄月岛吗?”
姜音道:“去台州。”
“去台州做什么?”云欢诧异地看着她,“是门主让你去的吗?”
姜音:“他让我去台州守护宁王。”
云欢听罢,脸色一变:“你留在锦衣卫一个多月,门主到底还?是对你起了疑心。他,他这是在惩罚你。”
姜音问道:“为何这么说?”
云欢叹了口气?:“唉,三年?前我差点落在宁王手里?。”
提起此事,她至今仍胆寒,咬牙讲述道。
“宁王贪财好色,且有特殊嗜好。他在台州建了一栋三层高的小楼,命名为烟花阁。里?头豢养着许多女子,甚至还?有不?少幼童。”
说到这,她看了看姜音。
朱唇粉面?、冰肌玉骨,当?真是比花还?娇,别说是宁王那种好色之徒,即便是清冷淡欲之人,看了也要动情三分。
她满面?担忧地看着姜音:“阿音你生得如此好看,门主让你去接近宁王,无异于将你往火坑里?推。”
姜音神色淡然道:“不?用担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的。”她朝云欢笑了笑,“倒是你,照顾好自?己。”
说罢,她再次驾马离去。
云欢回到城中后,犹豫再三,决定还?是将此事告知陆沉风。
她又不?傻,这些时日在暗中观察良久,已然看出了苗头。
英雄难过美?人关,这并非一句空话。
更何况陆沉风又不?是什么铁血英雄,而姜音却是实打实的绝色美?人。
她没有进陆府,而是去见了锦衣卫接头人,把姜音去台州之事与?锦衣卫接头人说了。
陆沉风刚回到府中内院,刚躺下来,那个接头人便来禀报。
“大人,云姑娘来报,说姜姑娘将要赶去台州。”
“嗯,知道了。”陆沉风出去折腾了一趟,回来后胸口的伤又裂了,胸前殷红一片。
那人继续道:“月门门主让姜姑娘去台州守护宁王。”
“咳!咳咳……”陆沉风急促咳嗽起来,他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撑着床沿坐起身,“去,去把黎总旗叫来。”
黎江匆忙赶到时,只见陆沉风绷着脸,神色阴鸷冷邪,眸中透出森森寒光。
他上前一步,小心翼翼问道:“大人,发生何事了?”
陆沉风冷声?吩咐道:“安排几个人,去思陵刺杀淮王。”
黎江听得一愣:“大人,这,不?好吧?怎么说他也是个王爷,又是在皇上跟前长大的,只怕是比宁王与?皇上还?亲。”
“呵。”陆沉风冷笑了声?,“你只管去做。动作?要快,别管将他伤多重,不?死就行。”
黎江没再说话,心道你可真是大胆,难怪要被人弹劾。
他心里?想归想,到底没说出来。
“是,我这就去安排,是找江湖人士,还?是……”
陆沉风道:“找江湖人士。”他勾了下唇,笑得即冷又邪,“先找一批人去思陵刺杀,再让人去月门买杀手。”
黎江听罢,嘿嘿笑道:“大人你这招真损!去月门买杀手刺杀淮王,这不?得把冯姚气?吐血。”话锋一转,他又道,“不?过真没事吗?若皇上知道你找人刺杀淮王,那……”
陆沉风摆摆手,神色不?耐道:“你只管去做,一切后果自?有我承担。”
淮王?呵。那样一个有污皇家血脉的脏东西,他若真出意外,只怕皇上比谁都高兴。
至于宁王,他才?是皇上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只要他不?篡位,犯任何错皇上都会睁只眼闭只眼放过他。
更何况,太后还?活着,岂会允许自?己的亲儿子出事。
“去吧,做得干净点。”陆沉风再次躺下,半阖着眸子,眼中难掩疲惫。
黎江看了他眼:“大人好生休息,我让人去把许大夫叫来。”
许陵过来看到陆沉风崩裂的伤口,责备道:“怎就不?省心呢?”
他一边絮叨,一边上药。
“你还?要不?要命了?”
陆沉风身前衣衫大敞,露出精壮的胸膛,左胸处的伤口深可见骨,触目惊心。
他却像是感受不?到痛似的,两手枕在脑后,神色慵懒地眯起眼,唇边撩起抹痞笑。
“想要命。”他歪了下头,“也想要女人。”
许陵手一抖,半瓶止血粉都倒了下去,粉末子飞扬,撒得他半边胸膛都是药。
“你。”他摇头失笑,“你啊你,知好色则慕少艾,这本是少年?时就该有的情愫,怎么你到而立之年?了才?生出这般心思,你这‘情’,动得是否太晚了?”
陆沉风:“不?晚。”他笑了下,“遇到她,什么时候都不?晚。”
许陵给他重新?包扎好,啧了声?:“啧,酸。老夫的后槽牙都要酸烂了。”
“先生能否加重药量。”陆沉风问道。
“欲速则不?达,加什么药量?”许陵面?色不?虞地看着他,“好生养伤,别再乱跑。”
陆沉风道:“加不?加随你,七日后我便离京。”
“你!”许陵气?得吹胡子瞪眼,“加。我给你加!但就算加重药量,你也必须躺着休息十四日后再出门。”
“等不?了十四日,最多七日。”
“十日!一日都不?能再少。”
“好。”
许陵坐去桌前,一边改写药方子,一边嘀咕道。
“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把你给迷成了这样?”
陆沉风看着帐顶,舌尖轻扫上颚,压下喉头的痒意。
“是个花容月貌的小骗子。”
许陵手一顿,嗤了声?:“你就直说馋人身子。”
说得邪里?邪气?的,无非是见色起意。
陆沉风没否认:“是很馋。”
馋她的身,更想要她的心,从?里?到外都想要。
一见倾心,肖想多年?。
城外驿道上。
姜音骑在马山,莫名地打了几个喷嚏。
她揉揉鼻子,减慢了行驶速度。
看着薄暮冥冥的天?色,她不?由得皱起眉。
露宿野外她并不?怕,只怕夜里?下雨,无处遮挡。
若是染上风寒就不?好了。
就在她犹豫要不?要就近找户人家借宿时,突然看见前面?有座茶舍。
她和陆沉风在这座茶舍里?喝过茶。
回忆如潮涌,与?陆沉风相处的那些画面?瞬间席卷脑海。
他炙热的唇,温暖的怀抱,痞里?痞气?的骚话,对她的呵护……
他纵使有千般不?好,却有一点好,就是对她很好。
只此一点,便足以令她沉沦。
就在姜音恍恍惚惚地回忆着与?陆沉风相处的点滴时,突然听见有人喊她。
“姜姑娘,姜姑娘……”
声?音由远及近,伴随着急促的马蹄声?。
她转头看去,是大理寺少卿柳珩,还?有柳家二公子柳闵,以及太子朱晏。
他们来做什么。
她瞬间警醒,如临大敌,眼神冷淡地看着他们。
他额上?有薄汗, 显然是赶路赶得太急了,热出?来的汗。
“姜姑娘。”他喘着粗气,驱马来到姜音跟前。
柳闵和?朱晏, 两人紧跟其后。
姜音翻身下?马,朝朱晏行了一礼:“见过殿下。”
朱晏点了点头:“姜姑娘不必多?礼。”
姜音站直身,随即看向柳珩,温柔地笑道:“不知柳大人叫住我有何事?”
尽管她心里并不想见?到这三个人, 明面上?却不会?表现出?任何不满,仍然笑脸相对。
柳珩温声?道:“姜姑娘接下?来要去哪儿。”
姜音笑道:“去思?陵。”
她并未隐瞒。
柳珩眼神温和?地笑着看她。
“因为方老伯之案, 我与殿下?正?要赶去宁州怀安县。姑娘去思?陵,与我们倒是正?好顺路, 若姑娘不介意?, 可否一道同行。”
说?完后, 他便一脸殷切地看着姜音。
朱晏和?柳闵也齐齐看向她, 都在等着她回复。
姜音笑道:“好啊。”
有他们跟着, 正?好掩护她行事,何乐不为。
于是几人一路向南而行。
柳珩和?朱晏骑马走在前面,姜音和?柳闵跟在后面。
虽然已得?知了姜音是月门杀手的身份, 但柳珩却装作不知情的样子。
不管姜音是谁, 都是他妹妹。
即便没有滴血认亲, 在柳家人眼里,已经认定了姜音就是他们家的。
到了茶舍前, 姜音正?要翻身下?马,柳珩突然开口道:“再往前十里,白河镇上?有间客栈, 虽不大,但能住人。”
姜音扬起唇, 笑得?如朗朗晴天:“有劳柳大人带路了。”
柳珩温润地笑着看她一眼:“不客气。”
柳闵看了看姜音,欲言又止,几次想和?她说?话,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姜音转而看向他,仍是一脸明媚的笑:“柳公子想说?什么?”
柳闵摸了摸鼻子:“没,没什么。”他又道,“看见?你,我就想起了妹妹。”
柳珩听了眉头一拧:“阿元,休得?胡说?。”
阿元是柳闵的小字,因为柳闵出?生在上?元节,所以取名为阿元。
柳珩是怕姜音听了不高兴,更怕朱晏多?心,急忙出?声?制止。
柳闵话一出?口,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低着头不再吭声?。
姜音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悦,反正?闲着无事,跟三个男人同行,若一直没话说?,倒显得?有些?尴尬,不如聊些?闲话消遣时间。
“柳家小姐是什么时候丢的?”她笑着问,一改往日的冷淡。
柳珩和?柳闵,两兄弟默契一致地没说?话。
朱晏开口道:“十三年前,是为了救我。”
“殿下?……”
柳珩急忙出?声?,想劝阻他。
朱晏抬了下?手,柳珩张了张嘴,没再多?言。
“十三年前,我与母后从香积寺回宫的途中,在城外遭遇了刺杀。当时天已经黑了,恰巧遇见?了柳夫人回城。当时柳家小姐六岁半,我刚八岁,我俩身量相差无几,柳小姐便穿上?我的衣裳,引开了刺客。”
姜音听罢点点头,一幅天真?的表情问道:“一直没找到柳小姐吗?”
柳珩接话道:“没找到。”他偏头看了眼姜音,“是我们对不住小妹。父亲怕今上?多?虑,从没去衙门询问过,只派家丁私下?里打?听。若是早些?与各府衙门通个气,应该已经把她接回家了。”
柳闵道:“当时我也在马车上?。是我胆怯懦弱……”
不等他说?完,朱晏道:“是我连累了柳小姐。”
“殿下?言重了。”柳珩道,“柳家能救殿下?,是我们柳家的福气。殿下?若因为此事心生郁结,那便是我们柳家的罪过了。”
朱晏叹了声?:“是本宫失言了。柳少卿切勿多?虑。”他突然转头看向姜音,“我至今仍记得?当年柳小姐对我的那句话。”
姜音见?他看着自己,便接话道:“哦?柳小姐对殿下?说?什么了。”
朱晏道:“她说?‘我替太子引开刺客,若能活下?来,以后太子便娶我可好。若我没活下?来,还望太子将来善待我父兄。’我当时没答应她。”
当时他都吓懵了,呆愣愣地看着比自己还小的小姑娘,满眼的惊惧。
直到安然无恙地进了城,他才回过神,扒着马车扭身看向城门口的方向。
城外火光冲天,喊声?震耳。
他仿佛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满脑子都是那张粉雕玉琢的脸,以及她软糯镇定的话。
柳珩和?柳闵,两人齐齐愣住。
柳珩并不清楚当年的具体情况,当时柳夫人只带了年幼的柳闵和?柳小姐回娘家。
那时柳珩已是十四五岁的少年,正?在学?堂读书。
柳闵记得?当时小妹钻进了太子的马车,他和?母亲没有进去。
小妹在马车里换衣裳,换完下?来,替太子引开刺客。
至于小妹在马车里说?了些?什么话,他并不清楚。
没想到小妹年纪小小的,在生死关?头竟然还能冷静沉着地为他们的前程做打?算。
这一刻,柳闵心底更加不是滋味儿了。
悔恨、愧疚、自责,心疼……
多?种情绪交织,最终他没忍住,以袖掩面,无声?地流泪。
姜音笑了声?:“柳小姐人不大,想得?倒是深远。”
她心底想,小小年纪就懂得?挟恩图报,或许真?是她。
因为她确实能干出?这种事来。
朱晏看着她,如沐春风般笑了下?:“当时我被吓住了,没来得?及答应她,不知现在还晚不晚。”
陆沉风喝下?药后睡了一觉,醒来时已是三更天。
街上?梆子敲响,更夫声?音粗哑地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他揉按着鬓角坐起身,舔了下?干涩的唇,下?床去倒水。
手撑在桌边,眼睛看着窗外皎皎明月,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屋里过于冷清了。
其实他不是个喜欢热闹的人,闲下?来的时候,他宁可一个人静静地在院里坐上?一天。
此时他却极想有个人在身边,哪怕不说?话,只是默默陪着他就好。
想到此,陆沉风扯了下?唇,喉间溢出?一声?轻笑,似嘲似愤,到底还是中了招。
他也说?不上?姜音哪里好,一个来刺杀他的刺客,为活命才委身于他,言行举止矫揉造作毫无真?情可言。
可偏偏他就喜欢。
“小骗子。”
他舔了舔牙尖,拎起茶壶仰着头大口大口喝水,似泄愤般灌了半壶凉开水。
胸口一阵阵的痛,他像是无法?承受一般,背靠着圆桌坐了下?去,额上?沁出?密密的汗。
他抬手扯松衣襟口,露出?半边裹着纱布的胸膛。
以前行军打?仗,受伤是常有的事,比现在严重多?了,只要不死,依旧得?拿起刀枪去作战。
痛感于他而言,已不算个事。
也就这几年,做了锦衣卫指挥使,许多?事不需要他再亲力亲为,才减少了受伤,过了几年安逸日子。
陆沉风不知道姜音有没有想他,但他却想她了。
尤其是在这无边的深夜,他想得?胸口越来越痛,想得?难以入眠。
白河镇,来福客栈。
柳珩进去与柜上?的掌柜交涉,要了三间房。
姜音单独一间,朱晏单独一间,他和?柳闵,兄弟二人一间。
“多?少钱?”姜音从荷包里拿出?一两碎银子递给柳珩。
柳珩笑道:“我还能收你的钱不成。”
姜音扬唇一笑:“我总不能白占柳大人的便宜吧。”
柳珩没要她的钱,转身往楼上?走去。
姜音看向柳闵,柳闵比柳珩跑得?还快。
朱晏笑道:“别看我,是青瑜付的银子,你要给就给他。”
经过姜音身边时,他又道:“你心里若实在过意?不去,就叫他一声?大哥,我想比给他银子更令他高兴。”
姜音眉头一皱,正?要说?话,朱晏截住她话:“他年长你数岁,叫一声?大哥你不亏。做大理寺少卿的妹妹不比做陆指挥使的夫人差。”
姜音看着他,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多?谢殿下?提点,是我着相了。”
是呀,认一个大理寺少卿为兄长,并不亏。
既然他们有意?与她交好,她又何必拒绝呢,如此一来,又多?了一条活路不是?
想通后,姜音噔噔噔跑上?楼。
“大哥,大哥。”她一边往上?跑,一边甜甜地喊道,“大哥……”
柳珩听到姜音清甜软糯的一声?“大哥”,脊背绷紧,倏地站住。